沉重的房子

时间:2022-02-12 11:50:55 

魏军

男人寂寞的时候容易想女人,特别是花一样的女人。六鞋匠想女人,想了十来年了。

这些日子他老是早早熄灯睡觉,可听着外面稀稀落落的爆竹声,盯着黑漆漆的房顶,想着老伴在时的好日子,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一熬就是后半夜。想着想着,老伴又回来了,关切地笑着,像一朵娇人的牡丹花,周身散发着甜甜的香气,温顺地,轻悄悄走过来,展开飘散着洗衣粉清香的被褥,一股麻酥酥的细流顺着他全身的血管快速地窜游到每一个细胞。她眉眼都笑着说,老六,你别委屈自己了,再找一个吧。他连忙伸手去搂她,娇滴滴的老婆却倏地一下消失了。原来是在梦里。

后来老婆渐渐不来了,来的女人更多了,看不清容貌,只是女人,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飘过来,飘过来。是啊,自己的家也该像个家了,是该有个伴儿,有个缝缝补补,做做饭的了。

近来,梦里的女人一日日清晰起来,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卖雪糕女人,脸上的皱纹还很浅很少,总是笑眼盈盈的,肌肤里的水分好像熟透的梨,充盈、丰满,身材也很好,是那种成熟的迷人,看着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幻想的那种,像他楚楚动人的老婆一样。他这才知道,原来在他心里,老婆并没有死,就是这个天天见到的卖雪糕女人。此刻那女人就在眼前,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掐了掐大腿,挺疼,知道不是做梦。

他穿着前襟和袖口都发亮的军大衣,坐着一个方木疙瘩。身后是一辆破烂不堪的脚踏三轮车,车栏和车把都褪了色,一副锈迹斑斑,弱不禁风的样子。

车上杂七杂八地放着一些厚的薄的鞋底、胶皮、钉子、剪子、鞋钉、鞋楦……面前摆放着缝鞋机、砧子、鞋跟、胶桶。修鞋这活儿,看起来挺苦轻,可内里人都知道,一年四季在外面和日头、风雨作伴,一会儿缝帮子,一会儿贴胶,一会儿钉鞋跟儿,缝鞋机坏了还得修,夏天还好说,冬天可真是受不了,手上尽是冻口子,脏东西沾上去就渗进肉里去了,洗也洗不掉。他的那双手就像上百年的树皮一样,纵横捭阖,粗糙僵黑。衣服也当然是穿不干净了。他也不奢望穿得多好,只要能遮风避雨即可。

一个修鞋的糟老头子,有谁太在乎他的外表呢。老伴儿是个爱干净、爱整洁的人,总是会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她活着的时候,他虽然穿得也不是怎么好,但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如今一个人了,吃饱了,有点事做着打发时光就行了,反正也没人太在意他,他才懒得在衣着上下功夫呢。

这样下来,他从头到脚总是油光光的。好像是,在人们的意识里,铁匠、鞋匠、钉锅的这类人就该是这副形象,要是这些人太干净了,大家就觉得他们的手艺不精,不像是个匠人了。

立春已经过了,天气晴朗而温润,太阳也从冬眠的巢穴中探出脑袋,卖劲儿地工作着,大地上到处飘荡着早春清爽、煦暖的气息。

大街上行人很多,大家都身着崭新的衣服,舒展着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春节刚过,过往的人们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他低头看看眼前飘过去的那些鞋子们,长靴子、高跟的、低跟的,尖头的、方头的,红的、黑的、白的、棕色的,都闪闪发光,傲气十足地过去了,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对他不屑一顾。

以前他就盼着人们的鞋破,或是开胶了,或是断底了,他就有活儿了有饭吃了。天下原本就是这么个理儿,修汽车的盼车坏,卖衣服的就希望人家的衣服快点旧,修手机的盼手机质量次,剃头的盼人家头发长得快,要不大家吃什么,喝什么呢?可如今他不这样想了,鞋子们,好好的吧,我再也不稀罕和你们打交道了。他这样想,全是因为楼房的事。

这两年盖得楼多,房价也水涨船高,一路飙升,不到三年翻了好几个跟头。可越是涨人们越抢着买,四处挪借,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也要买,简直是发了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比唐僧肉还难得的楼房,自己这个鞋匠居然轻而易举就要擁有了。

他出身鞋匠世家,年轻时先是做皮鞋,后又走村串街给人们绱鞋,是那种布面、胶底的家做鞋。他人实诚,手艺好,很受农村姑娘、媳妇们欢迎。相中他的姑娘真不少,他选中了花儿一样的水仙娶了她。水仙窈窕娇俏,尤其是笑起来月牙儿一样美丽的眼睛让每个男人都着迷,他觉得自己比董永遇上七仙女还有福气。

为了对得起漂亮的媳妇,让她跟着自己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更勤快更能干了。日子就这样快乐、充实地过着,转眼间,两个儿子也大了,大儿子中专毕业在县城工作成了家,他又盖了一处三正三南砖木结构房子的新院子,明堂锃亮,飞甍碧瓦,惹得全村人眼红。

上天却不眷顾他这个老实巴交的鞋匠,四十出头的老婆忽然得急病去了,他伤痛欲绝。可悲痛之后日子还得过呀,渐渐的,穿家做鞋的人几乎没有了,他就靠种地为生了。二儿子人老实,可没大出息,当了农民,可看上他家那处院子的人家还不少,他就乘机给他成了家。二儿媳妇刚过门还挺孝顺,可没过一年就变了,当着他的面骂儿子无能,直至对他也甩脸子,后来硬是把他从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撵了出来。在大儿子家住了半年,大儿媳也开始冷言冷语。大儿子还算孝顺,在距县城不到一里的永康村廉价为他买了一处院子。

院子在村子东北角上,有一亩多大,大概好久没人住了,院子里和窑顶都荒草萋萋,三间土窑,西头的一间已坍塌,另两间也破狈不堪,窗户早没了漆,黑洞洞的没一块玻璃,一副斑驳陆离的样子,简单修葺了一下,装了玻璃,他就住了进去。

有个遮风避雨的窝就行了,总比受儿媳妇们的窝囊气好吧。他还沉在失去老婆的悲痛里,顾不上和孩子们生那股子闲气。接着他又拾掇起修鞋工具,弄了辆破人力三轮车,在县城干起了修鞋的老本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忙活着,心中的苦楚也就渐渐冲淡了。

昨天中午,大腹便便的村支书领着几个文质彬彬的城里人来到他这个很少有人光顾的破院子,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这伙人看。支书乐呵呵地拍着他说,老六,赶紧把你那些钉鞋的破玩意儿扔了吧,你这烂院子要盖楼房了,占多少地补多少平米的楼房,你要享福了。

然后他们丈量了地,他一直呆呆地看着,有点不敢相信。又问了邻居,他们说,老六你真是占了大便宜,我们是大瓦房,也是按平米算,你那连猪狗都不去的烂窑可是买值了。他真是乐坏了,看来上天还是公平的,他受了几年罪,临老了,又有得福享了。他一高兴,下午就真的没出去修鞋,拿出老婆的遗像把这事和她说了一回,老婆还是那么漂亮,睁着月牙儿一样的眼睛和他笑着,让他又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不觉泪流满面。后来又想起了卖雪糕的那个女人。她那双眼睛笑起来像老婆一样令人着迷。

后半夜,老婆又来了,她哭着说,老六,这些年你一个人过受苦了,娶个做饭洗衣服的伴儿吧,我不会怪你的。接着卖雪糕的女人也来了,他们相依着在高耸、漂亮的楼前晒太阳。娶了老婆过了几年好日子,眼下这好运是心里想得卖雪糕女人带来的吧,谁说红颜是祸水?

那女人就在他的旁边立着摊儿。四轱辘小车上放一个大冰柜,还有一些矿泉水、饮料什么的。这几天孩子们的兜里装满了压岁钱,天又暖和,正是赚钱的好时候,她的雪糕卖得很火,是因为她那张会笑的脸。她的容貌本来很一般,可那张说话时微微上翘的嘴,那甜甜的笑,却是别有一番味道。而且她衣着总是很干净,清清爽爽的,让人看着很舒服。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她那笑那眼睛似乎很熟悉,他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搜寻、翻找着,一下子兴奋起来,那是死去老婆的笑,是那月牙儿似的眼睛的笑。他心底珍藏的温情和亲切一下子活过来,慢慢地,慢慢地荡漾开来,令他脸赤、手颤、耳鸣、气短。

一瞬间,他感觉生活有了意义有了奔头。这一块儿卖雪糕的很多,大家就是愿意跟她买,大概就是像他一样爱看那双笑着的眼睛吧。他就喜欢女人这副模样,看着她嘴唇上下翻飞,甜甜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手轻快地动作着,送走一位顾客又迎来一位。他能忘记那些烦心的事。他常常偷偷地看她,反正自己的生意也不景气。那女人自顾做她的生意,全然不知。他的目光被她的笑粘着,他的思维也像是被她粘住了。她给顾客一个笑脸,他的心里也升腾起一片阳光,她送走了顾客,他心里暖烘烘的太阳也倏地一下消失了。

有人过来吆喝修鞋,他才醒过来,脸蹙蹙地烧着,连一向备受宠爱的修鞋工具们也是好一顿吃醋。女人卖雪糕快一年了吧,他不知为啥越来越想看人家了,就像当年他瞅着老婆一样魂不守舍。

女人不时地会拿来一些鞋让他修,他修的时候就特别认真,一针一针,缝得针脚很小很均匀,胶抹得也很细心,一点一点的,生怕抹不严实粘不牢靠,好像这些鞋子就是自己的,不,比自己的还要重要。女人的鞋子他总是端到鼻口闻了又闻,好像是,他已经闻见了她的体香,甜甜痒痒酥酥的。在他的印象里,干净的女人体味就是这样好闻的,老伴的体香就是这样令他麻酥酥,神魂颠倒的。女人的摊儿前没顾客时,他也觉着空空落落的,索性他就过去买雪糕。他感觉她对他笑得比对别人还要甜,心里就美滋滋的,她肯定是不嫌弃他这个鞋匠的。

以前他是从不吃雪糕的,那玩意儿又凉又解不了渴,而且他又舍不得钱。可他禁不住那笑的魔力,一次次地买,然后咬着牙咽下那刺骨的凉东西。后来发展到他给女人修鞋就不要钱了,起初女人不肯接受,非要给,可总拗不过他,就给他一个更甜的笑算是回报,他就渐渐有些心花怒放了。

那女人肯定不嫌弃他,好多次她笑着说,老六,你应该再找个老伴了,省得穿得油腻腻的没个人给洗。这是什么意思,她也是一个人呀,只能是她对他有那个意思了。

去年夏天那次暴雨过后,女人的车子坏了,他帮她修好了,又把她送了回去。他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一路上她不停地说笑着,一声声地叫着老六,他觉得他们就像一对老夫妻,以前他和老婆就是这样说笑着给人们绱鞋,一熬就是后半夜,从来也不觉着累,女人真能给男人无穷的劲儿啊。以前她喊他的大名,现在她也叫他老六了,真是亲切,老婆就是一直这样叫他的。

那天她还给他包饺子吃,坐在那暖烘烘的炕上,吃着香喷喷的饺子,她看着他吃,目光中明显露出了一种接纳和亲切,他似乎又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女人。从那以后,他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是的,她早晚得是他的。她告诉他,她的儿子谈了一个对象,因为没楼房,女的一直拖着不肯嫁过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是提醒他要娶他先得给她儿子买楼房吗?或者不是,她不像是那种很贪的女人,像他的二儿媳那样贪。她应该是老婆那样的好女人,老婆什么也没要就嫁给了他,从来就是听他的,这女人肯定也是那样善良,她月牙儿的眼睛像老婆一样清澈。但他不敢说他心里的话,他是个只会做事不会说话的人,尤其在女人面前,他觉得还是要给她一些承诺才能表白心里的话,那就只有好好修鞋多挣钱了,就只好暂时心里想想她,在梦里和她缠绵了。

而现在,他觉着自己是有能力娶她,养活她了,或者他们的关系可以进一步了。好几次他想过去问问她,可他实在张不開嘴,他不知她瞧不瞧得上他,他怕万一她生气了骂他一顿,那该多难堪,他很着急,又不知怎么办。

女人的男人出车祸死了,要不这样袭人的女人,男人是万万舍不得让她受这份罪的,他因此对她充满了幻想。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受罪就是为了女人不受罪。自己如果能娶了她,就再不让她在街上遭受风吹日晒,老伴在的时候他就宁肯自己多修几双鞋,多在街上着着风、受受冻,也不让她出去干活受罪,男人就该是这样的。

这样想着,女人好像已是他的了,自己是她的天她的依靠了。今天他决定就把房子的事告诉她,现在他能帮上她的忙了,她就不用整天给人赔笑脸挣那几个小钱了。想着这些,他的心里开了一朵美丽的牡丹花,红红的,火火的,真漂亮。

他过去买雪糕,女人的笑像一团火飘过来,他顿时感觉暖暖的。她转身开冰箱去取雪糕,那一瞬间一股女人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那种春天里青草发芽的味道,浓浓地向他扑来,扑得他有些迷乱,一身燥热,恨不得立刻把那女人抱在怀里。他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但不爱说话不代表他没有思想,不爱说话也不等于他在女人的问题上缺乏男人的想象力,越是这种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心里越更活泛,更敏感。五十岁的男人对异性的需求还是很强烈的,何况他又饥渴了那么多年。

但他没有,他不敢,可是他实在是长不出抵御她的力量,抵御不了她对他的诱惑,抵御不了她动作时微微颤抖的臀部。末了,只把一种膨胀起的想法,由大化小,并装成很不在意的样子,在那高高翘起的臀部摸了那么一下。他想她一定会温情地回过头对他笑,那么他就可以说出自己和她的事,他相信她心里是有他的。

这话真的很难说,他还没想好是先说楼房的事,还是先说他心里对她的向往。他不能确定她看重哪一个,他希望她更看重他的人,就像他死去的老婆一样。这些话他已在心里说了好多次,但还是没有底,第一次见老婆的时候他就羞得张不开嘴,如今还是这样无能。

那女人大吃一惊,转过身,气得脸变成个红气球,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她脸色苍白,极其厌恶地瞪着他。她不能想象,平时看起来那么老实、厚道,甚至有些窝囊的一个人,竟是个很肮脏、丑陋的男人,不得好死的男人。

他心里不禁一沉,顿然察觉自己的轻率。当下就有几分懊悔和自责。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神情骤然暗淡下去,但又突然来了灵感,他说是为她拍身上的土。

这令她更恼怒了,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还要撒这种连三岁小孩都能识破的谎,她新穿的波斯登羽绒衣怎么会有土。她颤抖着手指着他,狠狠地骂,老流氓,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一些过往的行人不明白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摇摇头走了。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脸火辣辣的,简直要烧着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呀,他是个修鞋的穷光蛋,一个比讨吃的强不到哪儿的邋遢鬼,那么鲜活的女人怎么会看上他,别白日做梦了。一丝失望从心底生长出来,顷刻就膨胀起来,烧得他脑袋昏昏的,失去了知觉。

他闷闷不乐地收摊回家,大老远就看见门口立着一个烫着红头发、穿着白风雪衣的女人,他半天也没认出是谁。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二儿媳妇,她脸抹得像墙皮一样白,嘴唇涂得血一样红,让人看着全身直起鸡皮疙瘩。看见他回来,她忽地喊了一声:爹!肉麻肉麻的。她刚过门时就是这样左一声爹右一声爹地叫着他的,那时他还真是觉着舒服,把手里的积蓄全给了她,直到她占去那处全村数一数二的院子。

现在他再听她这样叫就全身发冷发休,不情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汕汕地找着话说,他想她一定又是谋着什么来的。说实在的,自从他住到这儿,她很少来,就是前年输了钱被人逼账时哄走了他三千元,并一口应下说以后再也不赌了,可至今仍是不谋正业还是赌。她跟着进了阴冷的破窑洞。这两年,他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了,手脚也不灵活了,干活慢了,找他修鞋的人就渐渐地少了。他还能行动,不想连累孩子们,再说也指望不上啊。挣得少了就得省着花,这两年煤特别贵,他舍不得多烧火,春寒料峭,窑洞里自然是潮湿、阴冷的,似乎能看见呼出的气息。

二媳妇看他不理睬,放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孩子要上学了,很多人都嫌村里的教育跟不上把子女送到县城上学,可她那个窝囊废男人没钱不说还踢不出家门让她出来想办法。他知道,儿子是没什么大本事,可他还是很勤快的,都是媳妇不成器,以赌钱为业才把个好好的家弄成这样的,他看着她就来气,因此根本不想理她。她终于停止了哭,可还在说,这院子要盖楼房,您得让给我们住,这可是为了孩子的前途,您就住回村里的院子吧。她边说边偷偷瞧着他,他终于知道儿媳妇来干什么了,消息传得可真快。他一言不发,她盯了半天,一跺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晚上大儿子急匆匆地来了。他单刀直人说,他听说这院子要盖楼房了,正好他炒股赔了好几万,楼房是不能留了,卖了帮他堵窟窿,或许他还能东山再起。他的头嗡嗡地响,想不到他们一个个都是这样逼他。儿子见他不说话,气急败坏地问,是不是老二家的来了?他提醒他别被那个狐狸精给骗了,何况这院子是他买的,理应属于他。

在他心里,大儿子还是靠得住的,往年过年他都要买来好酒孝敬他的,他知道他爹就好这么两口。然后爷俩会好好喝上一回。可今年他左盼右盼也没把他盼来,他们一个个就那么忙吗?怎么就不问问他一个人吃得好睡得好憋得慌吗?他可是个只五十出头的男人,独自有多难受,他们知道吗?真是养大了孩子忘了爹娘哪!

过年的这些日子,他躺在黑漆漆的窑洞里,听着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听着隔壁人家的欢声笑语,抓心挠肝地难受,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個人呆在家里一会儿想起老伴,一会儿想起要买房子的儿子,真是闹心,索性就到街上吧。见见太阳、透透气,看看来来往往、充满喜气的人们,他能忘记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他知道没人会修鞋,可还是正月初八就开始蹬着他的破三轮车出来了。

这几年的城市发展就是快呀,抬眼望望,街面上那些矮矮旧旧的平房、二层土楼都悄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春笋般建起的商业大楼和住宅小区,连老六鞋匠这样的老头都看着有些眼馋,何况那些爱赶时髦的年轻人呢。刚刚完工的街心广场融古朴典雅与豪放流畅于一体,着实让人看着舒心,走上去顺心,每天来这里的人都很多,这几天就更热闹了。

节日的广场装饰一新,鼓声阵阵,人潮涌动,秧歌、高跷、旱船、现代舞轮翻上阵,热火朝天,那铿锵有力威风的锣鼓声渐渐地荡去了他心中的那些不快之事。他听着,不觉也年轻了许多,也有了到对面的广场上一饱眼福的想法。

可是广场上是不准摆摊设点的,况且他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想见的那个人,他就只能跟着鼓点晃着脑袋享受自娱之乐了。

太阳已老高了,他又习惯性地出来了。卖雪糕的女人也已经出来了,她嘴微微上翘,甜甜地笑着,招呼着享受春光的人们,忙得不亦乐乎。

他想着昨天的尴尬,实在再没法面对她,就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停下车,把缝鞋机、胶桶、钉子……一样样往地上摆着。

现在也只有它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了,它们从来也不曾向他要求过什么,一心一意陪着他,再有就是他死去的老婆,回到家里,她就端上香喷喷的饭菜,递过暖烘烘的毛巾,那种天伦之乐让他全身舒服、激动,这种日子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了,想着昨天的事,他这样告诉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卖雪糕的女人已到了眼前,他只顾拾掇,竟然不知晓。抬头看,她今天更漂亮更年轻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粉红色风衣,还画了浓妆,那样动人,风姿绰约,真得不像一个卖雪糕的,像一个待嫁的新娘。他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打扮得这样撩人,找他又做什么,他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她的目光款款地迎了过来,灿烂地笑着,抛洒出一片亲昵和暖昧,让他内心掠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熄灭了。

静了片刻,那女人说话了,老六,昨天我说话过头了,儿子跟我闹饥荒,心情不好,你不怪我吧。唉,都是媳妇要楼房给弄的。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些,只好木木地应着,没啥,没啥。

听说你那院子要盖楼房了,你也能住楼房了。她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他,他给看得脸直发烧,下意识点了点头,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她,马上又低下了。

她接着说,老六,你是个大好人,我们其实早该……声音渐渐低得听不清了,头深深低下,脸红得像一个小姑娘,眼睛也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他却没看见,他的头已扭向了一边。

他的后背止不住一阵阵发凉,发痒,打了个激灵,慢慢地,他开始觉得满身悲凉起来,这种悲凉不是外界因素的诱发,而是发源于身体内部,一点点汇集,最后澎湃出一条汹涌的河流,水慢慢弥漫上来,快要把他淹没……

过年的鞭炮还在噼噼啪啪、稀稀落落地响着,它们才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呢,反正有人高兴点它们它们就响,它们是有良心的,不叫你有一回失望。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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