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面朝下趴在地上。那一刻她的神情还有些恍惚,等了好几秒后,她才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又昏倒了。水泥地面又湿又凉,散发着腥味,像一块被冰水浸了几十年的铁板。她感觉浑身连针尖大的热乎气都没有,自己冷得就像一条被冻僵的鱼。她慢慢地回忆着昏倒前的情景:她半夜起来去外屋解手,然后往回走,走进屋门的时候她还特意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她看了看,自己离炕边有四米远的样子。炕上的棉被在白炽灯下泛着一层橘黄色的柔光,显得温暖而舒适。她艰难地曲起两条胳膊,用手掌支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地面像布满粘泥的沼泽,她费了好大劲,身子才离开地面不到半尺。她喘了一口气,攒了一点力量,双臂猛一用力。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她的腰部和左侧的大腿瞬间传遍了全身,像有无数支细小的银针在血脉里急速穿行。她拧了一下眉头,从牙缝间倒吸了一口凉气,上半身被地面重新吸了回去。
坏了!腰扭伤了,备不住大腿里的骨头也断了,她想,要不不能这样疼。自己这半年来已经昏倒过好几次了,但以前顶多是脑门上磕一个血包,或胳膊腿擦掉块皮,都没有这次严重。看来真得去医院检查一下了,估摸着这病不是啥好病,别真像老王头一样,脑袋里长了个瘤子,要是那样的话,就只能在家等死了。怪不得这半年来自己的头疼病越来越严重了呢,止疼片一把把地吃也不顶事。
屋里静得像一盆水,只有挂钟在滴答地响,如水滴落入水中。必须爬起来,爬到炕上去。煤炉子早灭了,水泥地太凉,再趴下去,人会被冻实心。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再次曲起了两条胳膊,用力地支起上半身,用两只手掌使劲地扒着地面,艰难地往炕边爬去。她的一条腿不敢动,一动就钻心地疼,不得不靠另一条腿协助着两条胳膊完成爬的动作。她爬得很慢,一寸寸地蠕动,像一条受伤的菜虫。
半个小时过去了,她刚刚爬了一米多远。空气粘稠而冷滞,仿佛没有了氧气,她张着嘴,徒劳地喘着,脑门上全是冷汗。不行,爬不动了,得给德福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她努力地歪着脑袋,看着离她只有一尺多远的木桌子。她知道,她的电话就在桌子上,正充着电呢。
她忍着痛,稍稍侧了侧身,抬起一条胳膊去够桌子面。桌子不是很高,但她俯卧在地上,虽然尽力地伸着胳膊,可手指还是够不到电话,只刚刚摸到桌沿。身子再高点就能够到了,她咬了咬牙,把浑身的力气都运到了另一条胳膊上,慢慢地把上半身支了起来。她的手指尖已经摸到了电话光滑的一角,再有两寸就能拿到手。她紧闭双眼,一狠心,支地的那条胳膊猛地绷直,电话终于被她抓到了手里。她控制不住自己,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这个动作似乎把她的腰折断了。她疼得浑身一阵痉挛,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
缓了一会,她开始拨电话,手痉挛着,跟风中的树枝差不多。她的手指笨拙地在按键上点着,像一只老弱的母鸡在尘土里啄食麦粒。这是一部老年手机,她每按下一个数字,电话里就有一个女人用虚假的声音把数字读出来。声音很刺耳,像一根尖锐的竹签子戳在她的脊梁上,每响一声她都禁不住抖一下。按完了十一个数字,她盯着绿色的按钮,忽然犹豫了起来。现在是冬天,又是半夜,德福他们三口人都住在城里,如果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着急忙慌地往回赶。他那辆破摩托车没有车灯,黑灯瞎火的,路上不是冰就是雪,万一出点啥事可咋办?她犹豫起来,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手指悬在绿色的按钮上面,像遇到了无形的阻力,迟迟落不下去。最后,她收回了手指。
要是能给东院的柱子打一个电话也行。他两口子都是热心人,儿子去城里后,他们没少照顾自己,可惜自己沒有他的电话号码。她只记住了德福的电话,其他人的都没有记。
放下电话,她歪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半夜十二点刚过。继续趴着吧,等到五点多,天见亮的时候再打电话给德福,反正就五个钟头,一挺就过去了,自己遭点罪不怕,可不能让德福摸黑往回赶。德福也不容易,为了陪孙子读高中,两口子在城里租了一间不大点的小房子。他在工地里搬水泥,媳妇在饭店里端盘子,一天从早忙到晚,累得没个人样。都怪德福他爹走得早,也没给儿子留下啥家产。自己更是,不但帮不上德福啥忙,这眼瞅着就又有病了,兴许还要拖累他。看看吧,如果这要不是啥好病,说啥也不能治,有些病治也白费,就是糟蹋儿女的钱。就像老王头似的,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儿女非要给他开刀,可刚开完刀不到两个月,不还是死了么,倒是让儿女白白地花了十几万。我要是查出那样的病,就偷摸地买点耗子药喝了,可不能让德福为难。她不住地想,感觉眼角痒痒的,用手一抹,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屋里越来越冷,像冰窖。寒冷在她的皮肤外面层层堆积着,像数不清的水蛭,正在她身上挖着一个个洞穴,准备钻进去,吸干她温热的血液。挂钟的钟摆不停地摆,可表针却被冻僵了,转得很慢,好半天才走一个小格。她感觉有些困,眼皮越来越沉,总往下垂,想要合上。
屋里的一切都慢慢地模糊起来,时间与空间突然变得十分狭窄。她侧了侧脑袋,把脸枕在一只手掌上。手掌根擦破了一层皮,正向外渗着细密的小血珠。不能睡过去,她告诫自己,使劲地睁了睁眼,看向对面的土墙。
墙上的相框里镶着十几张发黄的相片。在一张四寸的相片上她看见了德福他爹。他板着脸,嘴角僵硬着不肯向上翘。死老头子,照个相都紧张得要命,跟谁欠你多少钱似的,难怪一辈子都是臭脾气,不招人待见。她暗暗地叨咕,心里暖和了一些。她接着把目光又向下挪了挪。她看见了一张三寸的小照片,四周滚着波浪样的花边,像一块香喷喷的饼干,里面坐着一个大胖小子,脸蛋涂得红扑扑的,穿着碎花开裆裤,露着蚕蛹样的小鸡鸡。她抿嘴笑了笑。照这张相时德福正好满百天,是她和德福他爹一起抱着去城里的照相馆照的。那时德福又白又胖,胳膊腿一节一节的,像白藕,就连照相的师傅都夸,说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招人稀罕的胖小子。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德福他爹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德福也早结了婚,孙子都成了大小伙子。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失落,有感伤,也有甜蜜和幸福。
看着看着,相片也慢慢地模糊起来,像是蒙了一块纱布。她感觉自己很虚弱,身子像气球一样轻,正慢慢地向空中飘着,几乎飘到了屋顶的纸棚。她闭上了眼。她连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觉得身体暖了起来,身下软绵绵、热乎乎的。她连忙睁开眼。自己怎么躺在炕上了?身上还盖着被。是不是德福回来了?
里屋的门开了,她看见德福他爹端着一碗鸡蛋汤进了屋。你不是死了么?她愣目愣眼地盯着德福他爹瞅了半天,才问。死了就不能来看你了?德福他爹依旧板着脸,好像生气的样子,还是从前的那副德行。
你在那边咋样?你还真长心了,知道回来看看。她说,眼泪流了下来。
那边挺好,这不我回来接你来了么?你快趁热把鸡蛋汤喝了,暖暖身子,好跟我走。
行!她欢快地答应着,心里暗自高兴,终于能和德福他爹团聚了。
她端起鸡蛋汤,刚要喝,又放了下来。我有点舍不得德福和咱们的孙子,我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再能看见他们。她伤感起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你也帮不了他们啥了,只能拖他们的后腿,德福他爹说。
也是。她沉吟着,觉得德福他爹说得在理。
走吧。老头子站起身,眼巴巴地瞅着她,等着她喝完鸡蛋汤好下地跟他走。
她端起碗,慢慢地喝完了鸡蛋汤。德福他爹一辈子也没做过一顿饭,没想到今天他一回来倒先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汤。真甜真香。她抹抹嘴,下地穿了鞋。
看见她下地,德福他爹先出了里屋门,站在门外,用眼神催促着她。她穿好了鞋,刚要迈步出屋门,忽然停了下来,我先不能走,我一个来月没看见德福两口子和咱大孙子了,我好歹要最后看他们一眼才能走得放心。
德福他爹在外屋一跺脚,嘟囔了一句,气呼呼地走了,没有等她。
德福他爹!她着急地喊了一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仍然趴在地上,原来刚才自己做了一个梦。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身上一点知觉都沒有,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仿佛那不再是她的身体,而是被别人随意丢弃在野外的一截干枯的树枝。她艰难地扭转脖子,歪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多了。她又看了看窗子,夜幕已经拉起,窗外露出了一抹白。天亮了,不能再拖下去了,该给德福打电话了。她伸手去摸电话,手指动了动,却握不住电话。手指已经冻木了,关节的缝隙里好像结满了冰。
费了好半天劲,她终于拨通了德福的电话。
娘刚才摔了一跤,没啥大事,腿好像扭了一下,你回来一趟吧。她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头一歪,又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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