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夏天的时候,杜小田跟父亲去一个叫长青湖的湖边度假,那是杜小田永远难忘的假日。
长青湖离梨花市大约两小时的车程,是一个美丽的大湖,有沙滩树林和一望无际的湖水。杜小田父子和周旦一家一同去。
那天杜小田很兴奋,事实上,这样的旅游在杜小田的生活中并不多,因为杜小田的父亲不同他生活在一起。杜小田和妈妈生活在梨花市,而父亲生活在土城。父亲一般会在夏天来看他,那时他放暑假。
天还黑着的时候,他被爸爸叫醒。他没有像每天那样赖床,而是一跃而起。事实上他感到自己好像没有睡着一样,他真的太兴奋了。他把背心套在身上,连蹦带跳下了楼。
他看到周旦已经来了,正站在门厅那里。就像以往一样,与周旦同去的只有她的妈妈。杜小田见过周旦的父亲,但并不常见。周旦说她的父亲很忙,每天都很晚回家。
嗨!周旦打招呼说。她妈妈站在她身后,梳着披肩的长发。
嗨。杜小田不大情愿地说。今天周旦穿着白色的吊带裙子,平日男孩子一样的短发上,别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这让杜小田感到很不适应,杜小田是把周旦看成男孩子的。
杜小田和周旦是很好的朋友。这不仅因为他们的妈妈是好朋友,更因为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有些大大咧咧。杜小田和周旦同龄,杜小田长得长腿长脚,而周旦则小巧玲珑。
杜小田以前不叫杜小田,叫杜都都。后來,母亲叫他杜小田,但父亲坚持叫他都都。杜小田必须适应两个名字,这让杜小田感觉他像两个人。
天还麻麻黑,他们就出发了,父亲说早去能看到海上日出。父亲开车,周旦的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
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他很有力量,每次回来,他都会经常把杜小田抱起来。他并不征得杜小田的同意,他只是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把他搂到怀里。
过来,儿子。他大声叫着,脸上泛着红光,看上去心满意足。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起得太早,杜小田有些睏了。你看到那片原野了吗?父亲对周旦妈妈说,那片原野上有些雪雁在睡觉呢。
没有,我只看见那些芦苇。去年的芦苇已经全部没有了,新的芦苇开始结籽了,时间又过了一年。周旦妈妈这样回答。
杜小田在朦胧中听到他们的对话,但他睁开眼睛时,车子无声无息。
杜小田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幻觉。在一般情况下,他父母不太说话。母亲做饭、吃饭,然后就回到她的房间,听音乐或者读书,或者给周旦妈妈打电话。更多时候,母亲在看微信,母亲有很多微信朋友。
父亲喜欢待在院子里,看院子外面的树林随风飘动,父亲就开始拍照。他喜欢瞇着眼睛拍照,尤其喜欢那个翘脚躺在石阶上的石膏洋孩子。那孩子有两个翅膀,父亲说他是个天使。
天使怎么会躺在我们的石阶上?杜小田问。
也许他是坠落天使。父亲答道。
如果杜小田不问什么,父亲也会走向他,问他在干什么、喜欢什么。父亲红红的笑脸有些夸张地笑着,让杜小田有一种父亲很讨好他的感觉。
父亲很讨好他吗?他想,为什么呢?因为平时他不在这里吗?
晚上睡觉时,父亲同他睡在一起,他们睡一张大床。有时半夜杜小田醒来,看到父亲还在看计算机。
你不睡觉?杜小田翻个身问。他有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平时他一个人睡,他很习惯一个人睡。但父亲对他讨好的样子,让他不忍拒绝父亲躺在身边。
你睡吧!我一会儿就睡。父亲这样说,然后给他盖好被子。
到长青湖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上升了。他们错过了日出。
到底还是晚了。父亲一边泊车,一边说。
不算晚,你开得够快了。周旦妈妈安慰说。
杜小田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了一种以前没有听过的语调。他的父母,父亲和母亲,很少用这样一种语调对话。一般来说,他们是沉默的,但如果对话,也不会超过三个字。母亲曾经教育杜小田,别人问话时要回答,这是礼貌。但父亲问母亲话时,母亲却很少回答,她好像没听见一样。
母亲在父亲来梨花市时很少出门,却脸色苍白,对他要求格外严格。比如练钢琴的时候,母亲会让他一遍一遍重复,那时母亲的眼神格外执拗。杜小田只有服从,因为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等到父亲回了土城,这种苦役就到了头。
现在,父亲和周旦妈妈对话的语调让他感到舒服。这是一种理解和宽容的语调。杜小田不很明白自己的情感,但他知道他是快乐的。他一快乐就又蹦又跳,还把头发甩来甩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忘乎所以的小孩。他想抓起什么,一挥手他却抓住了周旦。他就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叫着:来呀,来追我呀!
杜小田和周旦飞快地跑向沙滩,那里有潮水、贝壳,他们欢呼着。海水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停地伸出手来,又快速地缩回去,沙滩像一张没有皱褶的纸。两个孩子跑过去,潮湿的沙滩上立刻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快来、快来,周旦叫着,她弯下腰,用手使劲抓着沙子。她用力掘着,沙滩上很快显出一个小坑。
你要干什么?杜小田站在周旦身边问。
我要搭一个城堡。周旦仰起头,看着杜小田。周旦的眼睛很亮、很黑,充满期待和信赖,就像他们平常玩时一样。她这样看着杜小田时,杜小田感到她的吊带白裙子不再那么讨厌,甚至还有点好看。
你这样可不行,杜小田观察了一会说。沙子挖得深的时候,就流出水来,沙子城堡就塌陷了。
那怎么办?周旦用手抹一下额头,她的额头上就沾上了沙粒。这让她看来有点滑稽,但却让杜小田找到了周旦平日的样子。
我去找树枝。杜小田说,转身向草地跑去。
杜小田找来了两个可乐杯子、几截小树枝,还有一个透明的矿泉水瓶子。两个孩子就用力挖起来。
阳光照耀过来,周旦的城堡里闪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光!周旦叫着说。
啊,多么美的城堡,还会闪光。周旦妈妈叫道,风吹过来,她的白裙子飘着,她的一只手捂住白色宽边的草帽。她笑得很甜,好像含着糖块一样。周旦站在她身边,就像她的翻版。
她们好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白雪公主。那么,谁是七个小矮人呢?今天的周旦让杜小田有陌生的好奇,但杜小田忍耐着不去注意这个好奇,他继续埋头建造城堡。这时一双大脚走到他的视线里,那是父亲的脚。
是的,真美,父亲说。杜小田第一次听见父亲这样的语调,有点羞涩的语调,有点低沉,但意味深长。
他抬起头,他看见父亲并没有看他们的城堡,父亲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周旦妈妈。阳光从天上照下来,照红了父亲的脸,把他本来就红润的脸好像镀上一圈金色。父亲的眼睛很明亮,里面有奇异的光。
爸爸,你的脸上好像发烧一样。杜小田伸出手,迎着阳光,在父亲的脸上比划着。
父亲的脸便转过来。父亲用沾满沙粒的手揉着杜小田的头,他的手大而有力。父亲哈哈笑起来,说:你也是,发烧了。
阳光开始斜照了,黄昏的阳光。杜小田想起母亲的话,母亲说黄昏时分有三分钟是最完美的。在那三分钟,地球上所有完美的生物都笼罩上了一圈光晕,那是神的光芒。
杜小田突然很想念妈妈。
我妈妈在哪里?他仰起头问周旦妈妈。周旦妈妈是妈妈最好的朋友。
她在你外婆家里,周旦妈妈说。周旦妈妈好像也有一个光圈,脸上红红的,比平日更美丽。
黄昏就是不一样,杜小田这样想。他想如果妈妈在这里,是会如何美丽。
黄昏的湖水安静下来,沉默的安静。树影划过水面。周围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了。人们看上去心满意足,一个美丽的夏日。这样的夏日并不多,因为这个地方,冬天比夏天长。
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女人走过来,身体晒成了红虾的颜色。杜小田低头看看自己,自己也晒得红红的。周旦坐在他的对面,头发已经凌乱了,红发卡不知丢在哪里。他用眼睛寻找父亲,没找到,他几乎要叫喊了。
在那里!周旦指给他看。
他看见父亲和周旦妈妈,他们并排坐在远处的樹影里。他们坐得很近,父亲在讲着什么,周旦妈妈便笑起来。她笑得身体摇晃着,好像一把竖琴。杜小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因为她晃动的样子,让杜小田好像听到了她的笑声。
然后,杜小田看到父亲突然把周旦妈妈抱在怀里。父亲开始亲吻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身体……
杜小田转过脸,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一脚踢碎了沙子的城堡。
妈妈!周旦叫起来。小田踢碎了我的城堡!
光影中的两个人影瞬间分开了。
好了,我们该回家了。周旦妈妈走过来说。无论如何,沙子城堡都是会碎的,就让湖水修复它们吧!她低下头,温柔地说。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她脸色绯红,声音颤栗着。
该走了!父亲叫道,他正把东西放进后备箱里。在夕阳中,他的阴影高大而健壮,杜小田看不到他的脸,他只是一个轮廓,清晰的轮廓。他是个辛勤的父亲,像周围所有的父亲一样,劳动着,照顾着家庭和孩子。
杜小田望着踢碎的城堡。
我能带一些沙粒回家吗?我把它们装在水瓶里。他说。
好的。爸爸说。快点,我们就要走了。
车子开动了。远方的太阳正在慢慢向下沉,好像一粒红樱桃一样,向着湖水坠下去。不知为什么,杜小田有点恐慌,他感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随着远方那颗红樱桃消失。那些突然而来的快乐和喜悦、无忧无虑地玩耍、莫名其妙的笑声,在这个黄昏,红樱桃坠进湖水的瞬间,突然消失了。
夜渐渐来临,车里也黑下来。杜小田像男人一样端坐着,他时而看看窗外、时而看看父亲的背影。当车子在一片河水上驶过时,杜小田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幻想自己有巨人一样长的腿、巨大的脚,他能够一步就迈出车子,迈过大河,向远处的山巅跑过去。
车子到了一个加油站,父亲提议,他们四个人去吃麦当劳。下车时父亲碰翻了那个装着沙粒的水瓶,那个水瓶像丧失了一切能力的玩偶,“扑扑登登”地掉下车,摔倒在轮胎下面。水瓶跌倒,裂开了口子,沙粒失去了拘束,在水泥地上,散沙一盘。
杜小田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本来想把沙子带回家里,他想在沙粒中提取那神秘的闪光。
不。他蹲在地上,一边试图用手抓住那些沙粒,一边说。他的眼泪在眼圈里,但他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沙粒从他的指缝间一漏到底,溃不成军。还有那些小小的闪光,像萤火虫一样细小的闪光。他想捉住它们,但它们消失得飞快。他的努力是多么徒劳。
不,他说。我想回家。
回到家里,杜小田没有再同父亲说话,他飞快地上了楼。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独自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他沉入了梦乡。他梦见了妈妈,她微笑着,坐在闪光的城堡之上,那城堡正是下午他和周旦建造的。母亲的头发飞扬着,像周旦妈妈一样穿着白色长裙。杜小田叹了一口气。他终于见到了妈妈。
那是杜小田童年最后一个假日。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童年。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