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时间:2022-02-13 10:47:30 

迟庆波

1

花容推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踏上了晃晃悠悠的吊桥。自行车的货架上,挂着两个简易保温箱,里面装满了包子。走在钟摆一样的吊桥上,花容感觉很吃力,细碎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雨打梨花般挂在了腮上。

九点时分,国矿和个体小煤窑的矿工陆陆续续上了吊桥。国矿工人待遇好,矿上有浴池,把粘在身上的煤屑洗了个“屌蛋净光”。个体小煤窑没有这样的待遇,下班的矿工满脸煤尘,就像从灶坑里掏出的烧糊了的山药蛋。年轻的矿工呼喊着奔向吊桥,花容在吊桥上荡起了秋千。

花容慌了神儿,把自行车紧紧地靠在了吊桥的钢丝绳护栏上。她倒是不怕把自己荡进江里,却怕把那两箱子白花花的肉包子荡进水里喂了甲鱼。花容一着急,汗就下来了,白底蓝花的衬衣就紧紧地黏在了身上,瞬间就勾勒出一幅山水画。花容荡在“秋千”上,感觉两只乳房也在摆动,脸立刻红了。她分不清是谁故意把吊桥荡起,只看见许多张白脸和黑脸。黑色的“山药蛋”咧开了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在她的面前用力跺了两脚,一脸坏笑。

王茂全躺煤矸石上,背靠着一棵老梨树。梨树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有几片花瓣飘在他身上,王茂全翘起二郎腿,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把身上的花瓣捡起一片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出一片灿烂。天气有些热,他把矿靴脱下来,扔在了煤矸石上,一股臭咸鱼的味道漫延开来,把一树洁白碾作了尘。

王茂全正在看风景,看风景的矿工却没有看他。此刻,吊桥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王茂全听出那是花容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急忙穿上矿靴,就着煤矸石的高度,翻过铁丝网围栏向吊桥上跑去。

吊桥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王茂全扒拉开众人,问花容:嫂子,什么情况?

花容红着脸说:他摸我。王茂全刚想问花容,摸你哪了?就看见花容的胸脯上趴着一只黑色的五脚大蜘蛛。

“山药蛋”一看见王茂全,就急忙上前解释,说,王矿长,我不是故意的,是吊桥摇晃得厉害,不小心碰到了她。

王茂全哪给“山药蛋”解释的机会,一个霸王锤就砸了过去。

王茂全用力过猛,吊桥就晃。这一晃不要紧,他的霸王锤就走空了。霸王锤一走空,王茂全的身体就失去了重心。“山药蛋”一闪身,伸手一牵王茂全的胳膊,就力解力。

王茂全站立不稳,一个狗啃屎,趴在了桥板上。

吊桥上笑声一片,把一江春水搅动得碧波荡漾。有人就喊:王矿长,不行啊,功夫不到家啊。

王茂全也是要脸的人,哪能在工人面前失了面子。他翻转身体,气运丹田,弯曲双腿,就势又来了一个“鲤鱼打挺”。

他沒“挺”起来。

小时候在稻田里逮蛤蟆,逮着后抡圆了胳膊用力甩。蛤蟆“嘎”的一声就粘在了地上。王茂全就像那只蛤蟆,“嘎”的一声印在了桥板上,鼻子就开出花朵来。

王茂全见了红,怒火直冲脑瓜顶。索性在桥板上一翻滚,就滚到了“山药蛋”的脚下。“山药蛋”一看不好,想躲。王茂全怎容他躲闪?说时迟,那时快,双手紧紧抱住了“山药蛋”的双腿。他两膀一较力,一声呐喊,把“山药蛋”掀翻在桥板上。王茂全骑在“山药蛋”的肚子上,抡起斗大的拳头,把“山药蛋”揍了个满脸桃花开。

“山药蛋”只觉得口腔里酸的、咸的、辣的、苦的全有了,唯独没有甜的。

王茂全骂道:你爹是宰猪的,我今天先把你宰了!

花容顾不得她的包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拉不开二人。

二人在桥板上翻滚着,一个没注意,顺着吊桥护栏的钢丝绳的空隙就掉到了江里。

桥上乱成一锅粥,高喊着:出人命了,救人啊!

花容的衣扣,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俩,就像打开了兔笼子的门,一只不听话的“兔子”就蹦了 出来。她顾不了许多,一屁股坐在了桥板上,愣愣地瞅着吊桥下面的江水。

2

周玉清在地下六百米的作业面上,手持煤电钻在煤壁上打炮眼,煤电钻的抖动使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周玉清没有吃早饭,早就饿了。当他在作业面上打完最后一个炮眼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体力有些不支了。周玉清把煤电钻和电缆线往后撤了十多米,随手就扔在了木质防护支架的旁边。他告诉助手,把炸药和雷管装填入炮眼里。助手说,我哪会装填炸药?周玉清说,你干一辈子也是那个屌样儿。

周玉清的助手一边往炸药里插雷管,一边笑着说,我要会干,早就当班长了,何必做你的助手?周玉清笑着说,我教你怎么装填炸药,我真的饿了。助手说,王茂全这个王八蛋,怎么还不把包子送来?是不是又和你老婆黏糊上了?

周玉清的老婆是花容。助手说自己的老婆和矿长王茂全黏糊,心里不高兴,又不能和工友翻脸,就在助手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去去去,别在这儿“哔哔”了,说着,拿起炸药和雷管装填炮眼去了。

周玉清一边装填炮眼,一边想着老婆花容蒸的包子。那包子的确是好,皮儿薄得似乎可以看见里面的肉馅儿,咬一口,顺着嘴角直流油。周玉清的舌尖在牙齿的周边翻了个卷儿,深深地咽了一下口水。

昨天傍晚,周玉清下班后在走廊里洗澡。他边洗边看老婆花容剁肉馅,两把菜刀铮明瓦亮,在花容的手里上下翻飞。案板上“哒哒哒”的声音很有节奏,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温柔地洒在花容的身上,把她的披肩发染上了淡淡的金色。花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案板上奏响的音乐感动了胸前的那一对乳房,于是,小背心里就跳起了欢乐的舞蹈。周玉清瞬间就有了一种冲动。他不敢再欣赏这欢乐的舞蹈,便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可是,又一处风景吸引了他。

花容穿了一条牛仔裤,没有腰带,丰满的后臀和宽宽的胯骨填满了牛仔裤的每一处缝隙,微微后翘的肥臀丰富了周玉清的另一种联想。他从澡盆里蹦出来,来不及拭擦皮肤上的水,从后面抱住了花容的细腰。

花容一惊,突然明白了。她晃动了两下身躯,喊道,干什么?

周玉清憨笑着,松开了双手。

花容转过身,手里晃动着两把铮亮的菜刀,端量着周玉清的下身,笑道:再不老实,给你剁下来喂狗!

周玉清笑了,助手问笑什么?周玉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装填他的炸药。

上午十点,王茂全还没有把包子送来,周玉清心里骂道,这个“山驴逼”!

王茂全不是“山驴逼”,“山驴逼”不能当矿长。在井下,值班矿长有绝对的权利。他能让你挣大钱,也能让你挣不着钱。周玉清深谙此道,他不敢得罪王茂全,想尽一切办法搞好关系。

周玉清的班组得到了实惠,自然是小河有水大河满,周玉清的腰包也就鼓起来。鼓起腰包的周玉清不是“铁公鸡”,隔三差五就安排王茂全下馆子。

花容也是“把家虎”,把金钱看得比命还重要。周玉清向花容要钱的时候,仿佛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花容告诉周玉清,与其把钱浪费在饭店里,倒不如在家里炒几个菜来得实惠。

周玉清的脑袋不是花岗岩,在家里安排王茂全吃饭,气氛格外融洽,效果要比在饭店里好得多。

这一天,周玉清又安排王茂全吃饭,二人在炕上酒兴正酣,花容在炕前包包子,偶尔也能和炕上的二人说说笑话。王茂全就问花容,嫂子,整天在家呆着,怎么没出去找点活干?

花容说,外头的活儿哪容易找?再说,我还得伺候你周哥上班呢。王茂全就笑了,说,嫂子家里不缺钱。

孩子正念高中呢,正是缺钱的时候,你有好活,别忘了嫂子。

王茂全喝一口酒,说,嫂子要是真想挣钱,我有一个好活儿,只是怕累着嫂子。花容说,我倒是不怕累。

周玉清夹一口菜说,矿上的活儿她可干不了,她不是那块料。

不是矿上的活儿,王茂全说。我看到了一个商机,就怕嫂子不愿意。花容放下手里的包子,笑着说问,什么商机?

王茂全神秘一笑,我看嫂子手艺巧,可以包包子卖。

花容“格格”笑了,你别逗嫂子了,要是好卖,你家弟妹怎么不去卖?

王茂全说,嫂子,我不是开玩笑,这个买卖我想了很久了。只是,我家那口子身体不行,又没有你那手艺。你想啊,咱矿上有多少人?一千多啊,上白班的就有六百多人。矿上那几个分矿矿长我也熟,班长我也认识不少,我可以操作一下。就凭你的手艺,起点早,贪点黑,包四百个包子没有问题。一个包子挣四毛,一个月下来,就是小五千啊。

花容一听动了心,起身给王茂全续茶水,说,这事能成,我就干,我给你提成。王茂全乐了,说,嫂子,就凭我和周哥的关系我能要提成吗?能常来喝碗水就行。

周玉清装填完了炸药,用炮泥把炮眼堵了个密不透风。他把雷管的红绿导线分别链接了起来,助手把放炮母线递给他,他把雷管的红色导线接在了母线的一端,然后,捋着母线撤往躲避巷。在躲避巷里,周玉清按下了起爆器的开关。

炮响之后,浓烟散尽,周玉清到作业面一看,好嘛,一炮崩倒了三架防护支架。他急忙喊助手和小工,和他一起处理崩倒的支架。这时候,头顶的煤炭在炸药的作用力下,开始脱落。四吨煤炭就把周玉清拍倒在巷道里。

助手和小工赶过来一看,没了周玉清的踪影,急忙喊人来救周玉清。

安全矿长听见炮声,也来到周玉清的作业面。一看出了事故,急忙组织救援。

安全矿长不见王茂全的踪影,火气就来了,问道,王矿长呢?

没有人回答。

王矿长现在在哪儿呢?

3

春天的江水妩媚里透着温柔,懒懒的阳光播撒下来,甚是柔和。花容坐在桥板上,一只乳房露出大半截,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江水里的两个人把一江的春水揉碎。

吊桥上看热闹的人像下饺子一般跑向岸边。

二人坠落的地方离江心比较远,水不是很深。二人挣扎了一会,站了起来,江水刚刚淹没到胸口以上。站在岸边准备下水的人看两人没有危险,就停止了动作,大声喊道:王矿长,在江水里洗澡,舒坦不?

岸上一阵哄笑。

王茂全爬上岸来,哪有心思打斗,直冻得上牙敲打着下牙,脸色变成了浓霜打过的紫茄子。“山药蛋”嘚嘚瑟瑟撒开脚丫子蹽回家去了。

王茂全看“山药蛋”蹽了,就想跑回矿里换衣服,迎面撞向花容。花容说,别回矿里了,我家近,回去换上你周哥的衣服暖和一会再回矿上。

王茂全一句话也没说,推起花容的自行车就跑了。花容两手抱在胸前,扭着丰硕的屁股紧跟在自行车的后面。

江岸上有人喊:包子啊包子,我的大包子!

太阳早已经升得很高,光线里盈满了温暖,照得人心里痒痒的,仿佛爬上了两只小蚂蚁。花容家的小花狗看见主人回来了,哼哼唧唧地缠着主人的腳。

王茂全在花容家的走廊里脱下湿透了的衣服,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等着花容给拿衣服。

花容先是端出来一个澡盆放在走廊里,然后从炉子上端来一锅水。这锅水本来是给周玉清下班后洗澡的,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花容让王茂全蹲在澡盆里,告诉他把背心也脱了。她把锅里的水舀在脸盆里,又兑上凉水,试试温度,正好。

一脸盆温水从王茂全的头浇到脚,一股暖流涌遍了王茂全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一只“小蚂蚁”从毛孔里钻出来,从他的前胸游离到了宽阔如坪的脊背。

花容递给王茂全一条毛巾,说,我再换一壶热水。王茂全抻开毛巾,反剪两手,毛巾便在后背上游走。花容把锅里的水装进水壶里,然后拎着水壶让里面的水慢慢流出,天女散花般把他的肌肤包裹起来。

王茂全一抬头,看见花容一只手拉扯着掉了两颗纽扣的衣襟,一只手拎着水壶,弯着腰在往他后背上洒水。王茂全隐约看见了衣襟缝隙里的风景,这种若隐若现的风光恰恰是动人心魄的。他不敢抬头,努力夹紧了双腿的同时,微微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氤氲出一片洁白如雪的花海。

一阵“细雨”飘来,雨珠经不起花的细腻,开始时慢慢的,慢慢的移动,然后突然加速,慌慌张张地投到另一朵花蕊里,便岿然不动了。

他的心抖得厉害。颤抖,颤抖,一直在颤抖。呼吸有些急促,仿佛有一种缺氧的感觉。他分明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呼吸声缠绕在一起,打了一个结,王茂全大腿的肌肉就绷紧了,有些疼。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两条腿夹得不能再紧了。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细雨中的花海里走来,近了,更近了。

王茂全猛然间站了起来,把花容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子,抱住了花容。

花容手里的水壶,“咣当”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声音那么大,大得仿佛能把房子震塌。

嫂子……

王茂全轻轻叫了一声。

花容没有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感觉到他臂膀上的肌肉在膨胀且迅速地隆起,像一条生命力极强的藤把她紧紧缠绕起来。

臂膀中的她在一种无形的力量的挤压下有些瘫软。花容来不及拒绝也来不及反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王茂全慢慢地,慢慢地把脚移出澡盆。一只脚,两只脚。

日头爬上正当空,旁边没有一丝云彩,热乎乎的阳光怀抱着玻璃窗,窗子抵挡不住阳光的诱惑,不小心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把温热的光线牢牢地拴在了卧室里。

4

花容赶到矿务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大夫早已给周玉清做了处理。

周玉清正躺在病床上吸氧,手背上插着输液管。花容一下子扑了过去,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周玉清是清醒的,他想抬手去握花容的手,可惜,没有成功。

花容明白丈夫的意思,伸手紧紧抓住了周玉清的臂膀。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轻轻地抻了一下花容的衣袖。花容认识,是矿上专门处理工伤事故的。他没少吃花容的包子。年轻人走出病房,花容会意,也跟着他走出来。

在走廊里,年轻人说,嫂子,事故已经出了,矿上会做出妥善处理,只不过,周哥的腰很严重。花容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又下来了。

会瘫痪吗?花容问。年轻人把手拎包夹在腋下说,这个不好说。

花容蒙了,一屁股坐在了走廊里的塑料凳子上,双手捂着脸,哽咽了。年轻人说,嫂子,你先别哭,听我说,医疗费不用担心,有保险公司呢。眼下的问题是,你来护理,还是矿上派人护理,你自己选择。

花容说,我来护理。

年轻人坐在花容身旁,笑着说,嫂子,你要想清楚了,护理费是每天五十元,周哥的生活补助费是每月六百元。你权衡利弊,不要急着回答我。

花容沉默了一会,说,我考虑好了,你们矿上派人护理吧。

年轻人站起来,从手拎包里掏出三百元钱,说,嫂子,这些钱给周哥买两件新衣服吧,他的工作服让我给扔了。这是我的手机号。年轻人递给花容一张名片。

年轻人走过长廊的拐角,又转回来,再一次递给花容二百元钱。

周玉清在医院里住着,花容继续做她的包子生意,一有空闲,她就跑到矿务局医院探望周玉清。家里虽然少了周玉清的收入,凭着花容的勤劳,并没有影响孩子的学业。只是存折上的数字没有递增。

说话间就到了夏季。

花容把包子推到煤矿院落的大门口。大门口有一棵大梨树,枝叶茂盛,煤尘附着在叶片上,没有了初春时的光亮。密密麻麻的生梨蛋子悬挂在枝头,偶尔有几缕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里穿过,斑斑驳驳地摔碎在煤尘里。

六位生产矿长坐在树下,等待着花容的包子。花容来了,七手八脚地帮着她把自行车货架上的两个保温箱搬到地上,等着花容点数。

花容不急着捡包子,顺手从车把上方便袋里掏出一盒芙蓉王香烟,隨手扔给一位矿长。花容说,大伙分着抽,我给你们捡包子。一位矿长就说,嫂子,好烟呐。花容笑着说,谢谢大伙儿照顾我的生意,一包烟不算什么,就是表达我的心意。

王茂全躺在煤矸石上,背靠着另一棵梨树。嘴角上的烟卷儿轻微地摆动着,烟雾从另一个嘴角冒出来。他乜斜着眼睛,看着花容蹲在地上弯腰捡包子。花容没有腰带的牛仔裤拉扯不住上衣的下摆,一圈洁白细腻的肌肤就暴露在他的眼睛里。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工作服上的煤尘,走到花容的身后,大声说,给我捡一百二十个包子。

花容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是王茂全,便笑道,要死啊,那么大声,要吓死我啊?王茂全咧着嘴笑了。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过来,停在了大门口。花容一看,是煤矿老板的车。车窗打开,弹出一个秃脑袋,问道,有没有包子了?花容说,杨老板,你来晚了,没有了。

杨老板说,那不还有俩大的吗?花容一愣,立刻明白了。笑着说,你家嫂子的那俩大“包子”,还不够你吃啊?

大脑袋弹了回去,小轿车一溜烟跑了。

王茂全看看包子打包完毕,扬手招呼煤台上的扒车工。四个扒车工和一个蹬钩员,一溜小跑过来,把打包袋拿走了。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花容一边收拾保温箱,一边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了王茂全。王茂全打开烟盒,给每位矿长发了一支,说道,哥儿几个,晚上有事没有?都说没有。

王茂全说,下班后,老地方见,我请客。六位矿长说,好啊,不见不散!

半边月亮升上了天空,被几朵无精打采的云彩缠绕着。花容在厨房里忙活着明天的包子。这些日子她憔悴了很多,周玉清的病情虽有好转,何时出院仍是遥遥无期。她真的很感激王茂全,若没有他的从中周旋,她的生意也不会这样好。她忽然想起,是否该安排王茂全吃顿饭呢?

自从“洗澡”事件后,花容再也没有安排王茂全吃过饭,她真的害怕再生出事端。但是,没有这份收入,这个家恐怕就垮了。找个怎样的机会好呢?花容纠结着。

王茂全从饭店里出来,感觉天空有些旋转。夜风从脸上走过,把胃里的酒就勾了出来。他蹲在路旁的边沟上,弯着腰,胃里的酒香就顺着边沟里的水在流淌。他闭上眼睛,看见了花容正蹲在大梨树下弯着腰捡包子。

王茂全晃晃悠悠站起来,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王茂全醉眼朦胧,站在花容家的围墙外向院内望去,厨房里的灯光从走廊里穿过,越过房门口跳到了院子里。他轻推大门,大门上了锁。他手搭墙头,两膀发力,想翻过墙头。墙头没翻过去,倒是把胃里的酒翻了出来,他嘴一张,吐在了墙上。

王茂全蹲在墙脚,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把烟雾徐徐吐出,浑身好像有了力量。这一次,翻越成功。

5

清脆的电话铃声在王茂全的上衣兜里响起,彩铃是《老婆最大》,吓得他赶紧松开了正在怀里挣扎的花容。不用看,这个时间节点打电话,一定是家里的“醋坛子”。他稳了稳神,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接了电话,说,别哔哔了,酒场已经散了,正在往家走。

王茂全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暗想道:为什么不提早把手机关掉呢?

王茂全翻出墙头,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屋里的灯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给一起吃饭的每一位矿长都拨打了电话……

王茂全回到家里,老婆从他的衬衣上发现了白色的面粉。她没有声张。

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花容的眼睛红肿,感觉很不舒服。她把自行车支在那棵大梨树下,等待着王茂全和值班矿长来取包子。

门卫正拿着一根塑料管子在洒水。花容说,大爷,吃包子啊。门卫说,孩子,我不吃,带着饭盒呢。你爱人还住院?

花容说,是啊,还住院呢,腰部以下还是没有知觉。门卫摇摇头说,哎!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听说,矿上已经花了十几万了。门卫继续摇着头,两手扯着塑料管子到院子里洒水去了。

花容眼睛酸涩,她笑着笑着,眼泪要掉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朝露落下去,日头吊起来,沾满煤屑的梨树叶子打了卷儿。花容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燥热霎时钻入她的怀里,烫得她心生烦躁。她等了很久,没有等来取包子的人。

花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敲响了警卫室的门,问道:大爷,矿长今天开会吗?

门卫说,没看见值班矿长升井啊,要是开会,黑板上应该有通知的。门卫和花容同时瞅了一眼挂在大门口的黑板。黑板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白色的粉尘落在上面。

花容退到大梨树下,继续等候。

饭口已经过了,依旧不见值班矿长的踪影。花容很焦躁,在大梨树下来回踱步。

三井的值班矿长从运行的车皮上跳下来,向煤台上的扒车工要了一支香烟,点燃。花容急忙跑过去,满脸堆着笑容,问道:矿长,今天要多少包子啊?

三井值班矿长的笑里藏着尴尬,说,嫂子,今天不吃包子了……花容一听,眼睛就直了。三井值班矿长急忙躲开了花容的眼睛,一转身闪进了矿长值班室。

中午的太阳往西边移动了一乍,大梨树的影子向东边挪移。

花容把保温箱艰难地固定在自行车的货架上,推着车子往家赶。她要准备明天的新鲜的包子,否则,就要熬夜了。

第二天,花容把新蒸的包子,又推到了昨天的地方,依旧没有等到取包子的人。

第三天,重复了昨天的故事。

花容的嘴上就起了泡。三天,损失了一千二百个白花花的包子,她好心疼。问题出在哪儿呢?她就纳闷了。

花容很快做了一个决定。决定在王茂全下班后,请他吃饭。不过,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饭店。

花容在镇上一家小饭馆预定了一个单间。今天,她没有准备做包子的食材,她要和王茂全好好谈谈。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份生意,特别是现在。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燥热之后的温暖潇洒地扑在光洁的桌面上。餐桌上摆放着两套餐具和一壶茶水。花容的心是忐忑的,她不得不喝一口茶水来压一压心里这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在焦急地等待着矿长王茂全。

王茂全来了。

刚刚洗完澡的王茂全穿戴整洁,满脸的阳光和夕阳的余晖巧妙地碰撞在一起,立刻惊艳了花容略带忧伤的脸。花容热情地招呼王茂全落座,亲手斟满了一杯茶。修长的身材走出房间,告诉服务员,可以做菜了。然后,在吧台上要了一盒芙蓉王香烟。

花容打开烟盒的包装,递给王茂全一支,亲手点燃了他叼在嘴上的芙蓉王。花容说,茂全,你告诉弟妹出来吃饭了吗?王茂全说,我告诉了,只是没有告诉她是和你在一起吃饭。

花容的心平静了许多。

四个菜上得很快,花容要了一瓶精装“大泉源”酒,她麻利地斟满了两个酒杯,说,茂全,嫂子这两天生意不好做,还请兄弟多多费心。花容说完,一杯酒就下了肚。花容举着空酒杯说,嫂子先干为敬!

王茂全急忙把一杯茶水递给她,说,嫂子,酒不是这样的喝法。

花容说,一两半的酒杯,我估计问题不大。

王茂全就笑了,说,看来嫂子好酒量!花容說,从来没喝过酒。

王茂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甘醇绵软的酒力滋润了王茂全的胃粘膜,于是,就生出无限的兴奋。他说,嫂子,生意不是问题,只是……王茂全就此打住,两眼光芒,直视着花容。

花容胃里火烧火燎,隐隐作痛。酒精变作红霞爬上她的脸,于是,房间里就开出花来。她慌乱中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了这杯茶水。

两杯酒下肚,花容感觉房间在旋转,眼睛有些看不清对面的王茂全。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她使劲摇晃了一下头,努力地睁开眼睛,为王茂全斟满了第三杯酒。她的手有些颤抖,酒,溢出了酒杯,在桌面上画了一条不规则的抛物线。

街灯亮了,夜幕点燃万家灯火。

一瓶“大泉源”酒喝完了,王茂全又要了三瓶雪花牌啤酒,在他转身的时候,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插上了房间的门。

狭小的单间里已经没有了傍晚时的温度。花容分不清楚杯里盛满的水还是啤酒,反正喝什么都是一个味道了。她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往外倒一倒,顺便洗一洗涨红了的脸。她踉踉跄跄扭转身子,双手却扶在了窗台上。

王茂全的脸上见了汗,他似乎看见了那个从细雨中的花海里走出来的女子要跌倒,匆忙从身后扶住了她。他一只胳膊揽住了花容的细腰,另一只胳膊伸出去,随手拉上了单间的窗帘……

这个夜晚是昏暗的。大朵大朵的乌云爬上来,屏蔽了天空中微弱的星光。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花容家的胡同口,一个醉酒的女人从车里下来,步履蹒跚地向胡同深处走去。出租车略一停留,一眨眼,消逝在夜幕里。

花容伏在大门上,头疼得厉害,仿佛要炸裂了一般。她衣衫不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落下来。

下雨了。

一个女人从黑暗的角落里悄悄走来,抡圆了手中的胶皮管子,狠狠地向这个醉酒的女人的头上砸去……

6

煤矿警卫室的老头,每天上午都扯着塑料管子在大门口洒水,他发现大门口似乎缺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那个漂亮的卖包子的小媳妇好几天没有来了。他摇着头,拖着水管子,把水洒成了一个扇形。他无意中发现了王茂全头上缠着绷带,脸上带着伤,像被猫挠过的一样。

门卫笑着大声说,王矿长,脸上怎么了,是工伤吗?

王茂全很尴尬,摆摆手,说道:喝酒喝醉了,掉进边沟里磕的。

王茂全站在大门口,夏日的阳光甚是强烈,刺得他无法睁开眼睛。

他冥冥之中,看见了花容蹲在大梨树下,弯着腰,笑容可掬地在捡她的大包子……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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