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徐颇,省作协会员,省文学院第四期高研班学员,散文、小说发表于《短篇小说》《红岩》《四川文学》《参花》等,入选多个选本。
1
昨天,她最后一颗牙掉了。
这颗牙她一直不让拔,在嘴里悠荡了很多年,从我记事开始就在那悠荡。她用左边的脸贴我,右边用舌头把牙往外顶,这样就能把下巴收紧些。
“小福子,看看‘老爷儿都钻云彩里了,别出去跑,就和太姥说话吧。”她说的“老爷儿”就是太阳的意思,从她兜不住风的软嘴唇里说出来特有意思。她说的小福子也不是我,家里没别人的时候她总是这么叫我,时间长了我也就不计较了。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纠正她:“我不是小福子,我叫卫东,保卫伟大领袖的意思。”我纠正她,是因为她叫的那个小福子显然是另一个孩子,一个旧社会的孩子。
那时候我能熟练地数到一百个数了,这很重要,明年我要上学去。她应该活不到我上学的时候,因为我妈每天上班前都偷偷叮嘱我:“太姥糊涂了,就让她叨咕吧,别和她吵架。要是她睡着了几个小时也不醒,你就摇摇她。要是还不醒你就出去找个大人来看看,前院宋奶天天在家。”
“小福子,你咋穿个小褂呀?我给你的棉坎肩呢?”
“你老糊涂了!大夏天的谁穿棉坎肩?你才没给我棉坎肩呢,我是卫东。”
“还是小啊!我把坎肩给你穿还让我爸踢了一脚呢。你咋一天就给刮破了呢?下大雪刮大风你可咋整?”她眼睛看着窗外,看出去老远老远,我想起了我妈说过别和她吵架,也就不犟了。
“又要开跋了,待得好好的。唉!白净净的干啥当兵啊?家里没地种吗?这三口大水缸,你一个人得挑啥时候去?有伙计呢,让他们挑去呗。榆木扁担两头弯,忽闪忽闪的,你把我忽闪得够呛,作孽呀!”
她盘着腿,一踮一踮的,捻着手脖上的玉镯,这镯子用布缠起来,没缠严实的地方才能看见本色,翠绿翠绿的。露出的胳膊上有一块杂乱的蓝黑斑点,那些斑点不是字,虽然我认识的字不到一百个,是字的话我能知道。
爸妈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把这只胳膊藏得好好的,我可以看,因为我小。
“这是针扎的吗?”
“不是。是用绣花针引上线,线上沾上墨汁缝一下就出来一个蓝点。”
“那得缝肉皮里,多疼啊!”
她看着我,眼睛忽然亮了,她很少眼睛亮一下。“还是小啊!还是小啊!疼也得忍着,皮肉疼不算疼。”
“这上边缝的是啥?不是字。”
她左右看看,没别人,就说:“这两个像茭瓜的是一双脚。”
“干啥缝一双脚呢?”
她摇摇头:“还是小啊!还是小啊!”
其实我不小了。大人远远低估了我,我六岁了。
我知道太姥活不多长时间,也知道她和我叨咕的都是从前的事,有些听不懂,能听懂的有一多半。我自己在地下玩,让她坐炕上说去吧,等以后给她上坟,爸妈都不知道和她说点啥,连姥爷姥姥都不一定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用小福子的身份把卫东藏了起来,我努力想进入那个角色,可还是不行。那就使劲多记住一些吧。
2
“小福子,你去把酱缸帽子盖上,云彩黑了。”
每天看着酱缸是我的任务,如果酱缸被雨浇了我要挨揍的。看来她不是总糊涂,今天她把我救了。
“我才十四啊!和你姐现在一边大,她还天天跳皮筋踢毽儿呢。我十四那年脚还得天天缠着,不能踢毽儿,只能在炕上欻嘎拉哈(旧时东北农村妇女、儿童的一种游戏,多在炕上;“嘎拉哈”是用猪或羊的后腿膝关节骨做成的游戏道具。),哪个孩子不爱玩啊?
“毽儿都得用红马鬃,两个大钱儿,中间钉个竹楔子,那飞起来才带劲呢。我眼馋啊,就是这小脚不能踢。
“大红马在前边走,你太姥爷在马上坐着,系着红绸子花,绸子穗飘过来。那匹红马毛可真亮,轿帘子缝儿里我就想啊:那马鬃可真长,剪下来扎个毽儿多带劲。”
她欠身往外瞅一眼,看见酱缸帽子盖严实了。
“他家是大户,园子里一顺水摆了五个酱缸,一个是婆婆的,另外四个都是妯娌的。我进门也得摆一个,六个大酱缸在园子里摆着,别人都羡慕啊。
“四月初八下酱,我哪会啊?大嫂二嫂架子大;三嫂娘家有钱,婆婆轻易不说一句;就老四和我岁数差得少,她教我。早晨起来,六个人排一排打酱缸,都暗中使着劲呢。婆婆的大酱好了赖了没人敢说,妯娌五个可不一样,谁的大酱要是下臭了,婆婆能骂翻天。大酱臭了可是不祥的事,现在的媳妇可真好当。唉!
“那年也怪,我不会下酱反而第一个发缸的,那酱味叫香,十丈二十丈都能闻到香味。老四的酱发黑,一直也不冒泡。二嫂和四嫂是远亲,老四比我强,多少有个人照应。
“老四比我大两岁,也有孩子气,婆婆不在的时候我俩欻嘎拉哈。也是玩得太入迷了,外面下雨都忘了把酱缸盖上,等下了好一会了,咔嚓一个大雷我才想起来,心里寻思:完了!酱缸怕是灌满了。脸都吓白了。可老四没害怕,慢悠悠地找雨伞。我疯了一样跑出去,到园子里一看,六个酱缸都盖着,好好的。
“后来我听伙计说,是小福子看到六个酱缸盖了五个,只有我的朝天呢。那雨来的快,要不是小福子帮我一把,以后在你太太姥爷家可不好待了。
“小福子算半个工,来咱家干活起码能省出一张嘴,那年才十二。他家四口人只有两条裤子,他爹老干巴在咱家干活把他也带上了。小福子她妈白天不出门,晚上老干巴回去,她才能穿上裤子出来,替换着穿呗,那时候人穷啊!到了冬天把棉花絮进去当棉裤,夏天掏出棉花當单裤,唉!夏天还好点,冬天小福子衣裳薄,脸冻得不是个色儿。我从娘家带来点衣裳,就把一个棉坎肩给他了。他看是绿色的,就不穿,怕别人笑话,是我硬给他穿上的。人到那分儿上还讲究个磕碜好赖,也就是他了。咂咂!
“那年老四的大酱还是臭了。被婆婆用鸡毛掸子抽了一顿,骂她懒,酱缸没打透。那以后她再也不和我欻嘎拉哈了,还背地里说是带我带的,脸子也不好看了,我虽然才十四,也能看出来。她看见小福子也没有好脸子,总是找茬。我看小福子有憋屈也忍着心里不好受,赶上回娘家,就让他给我赶驴车。
“一出婆家院子,这天好像一下就亮堂了,停半路上,他爬上山坡,不一会就采了一把酸浆,还有臭李子、刺玫果,兜在衣服里往回跑。他的腿脚可真快,笑起来好看,比你太姥爷好看多了。我问他长大娶个啥样媳妇,他说他娶不上媳妇,不行再长几岁就吃粮当兵去,好歹有个盼头,万一升个一官半职就娶一个像我这样的。他说我们五个妯娌里就我最好看。”
“后来呢?”
“傻孩子呀!他要是能娶我,哪有你们啊?连你姥你妈都没有了。人呐,就是个命。后来他真当兵走了,打那再也沒看见过。许是吃枪子儿死了,许是当了大官娶了太太。他要是真当官了,能娶个好媳妇。那时候就有不裹脚的了,也有胆大的把裹了几年的脚放开,我是真想他娶个大脚媳妇,穿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3
太姥不糊涂的时候就做鞋,一把铜把锥子磨得锃亮,镜子一样能看到鼻子眼睛。她已经做了几双,现在这双不一样,鞋底上纳了一个梯子。我问她做这么多干嘛,她说她买不到鞋。
前院宋奶来串门的时候,两个人别致的小鞋子就整齐地放在炕沿下,分不出大小。宋奶总是夸太姥:“大姐姐这鞋子秀气,脚也秀气。”
太姥就把嘴抿上,摇头:“不行了,眼睛花了。”唠着唠着太姥就犯糊涂,说话东一下西一下,宋奶看她糊涂就回去了。
“你缝的这个圆圈是啥?”我看见她胳膊上有一个圆圈,像一个四外发光的太阳,和书本上画的太阳差不多。
她笑了,摇摇头。
“不是太阳吗?”她继续晃她的头,没有牙的嘴唇抿几下就看向窗外了。
“秀云十五,我十四,淑英十四,唐丫十三,都不大,都是同一年嫁进这个屯的。”她又开始糊涂了,和她说话可真费劲,你说着这个,她说别的了。
“佟家油坊离家六里地,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庙会。这庙会好,庙里供着送子娘娘,谁也不敢挡着我们去。她们几个小脚可咋走去的呢?我还好,小福子给我牵着毛驴呢。卖糖人的用眼睛瞄我,我买两个糖人,给小福子一个。
“她们三个一起走,秀云和淑英走得特别慢,唐丫光着脚。我一下就看明白了,她是趁离开家把脚放开,放开就穿不上鞋了。她都十三了,脚都缠差不多了还敢放开得多疼?还不如穿鞋走的快呢。她包袱里放着鞋,从包袱里顶出来鼓包的样子看,那鞋子比别人的大,她的脚是咋缠的?真是坑人啊!
“走近了听唐丫和秀云说话,说婆婆骂她脚大。我在你太太姥爷家没因为这个挨过骂,我的脚是妯娌里最小的。
“那是后来的事,唐丫自己做了一双大鞋,因为这个挨了打。可打归打,鞋子用布做的,扔了也太可惜呀,就放起来了。她家不宽裕,不比咱家,她在家里啥活都得干。喂猪、喂鸡,烧火、做饭,伺候园子也干。她公公腿摔坏那年,唐丫男人给咱家赶大车出远门了,小叔子才八岁,她俩抬水吃。抬了两趟小叔子脸都累白了,她婆婆也心疼着。你就说这个唐丫,那年十五,她可真有老猪腰子,把大鞋穿上扁担一扛自己挑水去了。要是放在平时,这得让旁人笑话死,这丫头聪明啊!也是逼的,逼的。咂咂……
“她那个婆婆看着媳妇大脚伸开挑水,愣了半晌也不知道说啥是好,这家里不吃水不行,不洗衣服不行,雇人挑水还没钱。咋说呢?就算有那个钱也舍不得花吧。
“等她男人十几天之后回来,这唐丫已经大大方方穿着大鞋满街走了。村里说啥的都有,老辈的偷偷骂,小媳妇们当着老辈骂,背着老辈看她嗖嗖走,脸上其实是另个样。
“你说人的心都在脸上写着,谁能骗了谁呢?你太太姥爷这个村,唐丫是第一个放脚的。等后来放脚的满大街了是十几年以后的事,后放的叫‘解放脚。解放脚比我们强多了,可跟没缠过的还是差点。你姥姥就没缠过脚,我哭着喊着没让缠。
“秀云挨打是因为圆房,她自己不这么说,她说是想回娘家。回娘家是光明正大的事,家里不给套车不给派人牵牲口都遭笑话,哪能挨打呢?
“唉!我们这四个小媳妇啊,哪个没从那过来呢?
“她娘家还算过得去,出嫁的时候带了点东西,婆家也算正儿八经大户了,比不了咱家,比别人家强百套。
“老爷子死了分家。分家就分家,十八垧地够她活得像模像样。她男人大她十五岁,快赶上他爹了。
“村里不能有货郎,只要来了货郎,拨浪鼓一响秀云就坐不住,趴着大门缝往外看。她不买东西,就是看,等看清了人脸儿就掉眼泪,等货郎走远了哭得更厉害。后来他男人看明白了,只要听到拨浪鼓响就把门一关,搬个凳子坐大门中间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满地的烟屁股。
“唉!秀云她娘也是为她好,找个有门楼的婆家。可是这人心要是不在那咋都找不回来呀。秀云嫁过来的时候白胖白胖的,后来就瘦了,也黑了,不是正经黑,脸不是色儿。人呐,不能总哭。解不开也得想法解。
“淑英和我同岁,但她长得大,像十六七一样,过门第二年,她小叔子媳妇生了个儿子,她脚跟脚生了个丫头,不足月。小叔子媳妇没奶,淑英的奶足啊,不足月的丫头根本吃不了,她的奶就两个孩子吃。虽说是生过孩子了,可毕竟那年她才十五,还没定性呢。我俩一般大,她就抱着孩子总往咱家跑。
“有一次唠得时间长忘了回去,到家的时候小叔子的儿子饿得哇哇哭,她婆婆捡起炕上的笤帚就给她几下。她哭着给小侄儿喂完奶,第二天小侄儿就生病了。小侄儿一生病,淑英也上火,毕竟是吃她的奶呢。
“人呐,怕上火,一股火上来,淑英的奶也少了,勉强够自己丫头吃。淑英的丫头两个月大,小侄儿六个月大,两张嘴都吃不饱。婆婆一看这架势,早晨起来就看着,得先给小侄吃饱再说。
“淑英的丫头本来就不足月,就弱,四个多月得场小病就没治好,这丫头慢慢变苶了。你喊她她也像听不着,呆呆地躺着,四个月的孩子都不会翻身。孩子苶了之后她一滴奶也没有了,小侄儿开始吃糊涂粥,吃浆糊,后来干脆吃饭,总算没耽误长。
“我不说么,人的心都在脸上,藏不住的。淑英看着像个大人,其实她都没有唐丫有主意,有稳当劲。膀大腰圆的没用,往脸上一看还是个孩子,藏不住的。
“打那个丫头苶了以后,她脸上的孩子劲里也带了点苶,这还反了盆了。真真儿的。孩子往炕中间一放,她男人想过来也不让,她和我说过,不想再生了。庄户人,单生一个丫头咋行呢?还是小啊!咂咂!还是小……”
4
“木器沟离咱家二十多里地,驻着兵,从身边过去,有些兵吹口哨,歪过头专看小媳妇。见着没开脸的大姑娘还能老实点。这些痞子。
“腰里的牛皮帶打着铁眼圈,锃亮锃亮的。灰衣服上有肩章,都打着绑腿。他们的绑腿打得高,打出花来,一直到腿弯。和我们的腿带子不一样,腿带子短,就系个脚脖子。有个兵长得特白净,盯盯看我一个。他鼻梁子上有个痦子,他们的枪都一模一样。
“那时候兵多,一拨一拨的也不知道是啥来头。听公公说兵也不一样,有钱的队伍扛的都是一样的枪;没钱的队伍肩上扛的花里胡哨,长的长短的短,新的新旧的旧,老套筒、撅把子、大扎枪都有。
“谁也不知道那晚胡子是咋进来的,等吆喝着点上灯,把家里人拢在一起啥都晚了。大伯哥的两把枪被搜出来,带走,家里柜子掏了一气。三嫂最惨,好些个首饰都装进胡子包袱里。家里有几十块大洋,都是正儿八经的大银元,个顶个七钱二的分量,拿走那会婆婆的肉好像剜出一大块,坐地上哭,还不敢大声。平时给我们一个铜中钱都心疼,这次可够她受的。”
“铜中钱是啥呀?”
她见我在认真听她说话,就高兴了:“那东西五百个算一吊,是小钱儿,奉天过来的。后来用小洋票,再后来用朝鲜金元票,总是换,用一段就不值钱了……说了也是白说,能听懂么?那时候钱杂呀,我花过各式各样的钱,数都数不过来多少花样了。现在多好。现在好啊!咂咂!”
“胡子都蒙脸,一块布把眼睛以下挡上,可个头和胖瘦挡不上,眼睛也挡不上。油灯离得远,看不大清楚,再说也不敢抬头看。有一个没蒙脸的,他脸上抹了锅底灰,就能看见牙和白眼仁,比蒙脸的挡得还严实,后来公公说这人是内鬼,肯定住的不远,知道咱家底细,许是附近屯子的。他不说话,得手之后最先走的。
“蒙脸的一个瘦猴子,小矮个,过来对我动手动脚的。后面一个中等个就开骂了,说,你他妈干净儿的,掐灯花不结梁子,敢压斗花裂子让你挂不了柱。瘦猴子挨了骂老老实实退回去。这个骂人的应该是头目,中等个,我偷偷看了他几眼,脑门白净的,鼻梁子上有个痦子,虽然没看着脸,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再留意一下他们端的枪,都是一样的。大伯哥懂黑话,后来他告诉我那个中等个把我救了。
“都是命啊!谁遇上谁都是命,该遇上的早晚不等。没过多久木器沟的兵分出一伙驻到咱们屯,屯里就数咱家房子多,给他们腾出一间住。那十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咋藏也藏不住啊,都不用看脸,看背影也能认出他来。他来的时候鼻梁子上多了一块疤,痦子没了。白净的脸上冷丁出个疤,真扎眼。他和我走个对头碰总是低头,我可没在乎,也不恨他,甚至觉得他人不错呢。
“他们早晨出操,回来吃完饭就没事了。那个白净人是个班长,叫李贵有。这人会来事,他们带来一匹马,队伍上定期给马料。他总是当着公公或者大伯哥的面把马料倒进咱家马槽子里一些,全家人都喜欢他。那个瘦猴子也一块来了,没过一个月被李贵有找个茬给撵走了。
“咱家厨房三口大缸,他们来之前都是伙计挑水,他们来的第一天李贵有就拿起扁担挑上了,一直到他们开跋。有时候小当兵的抢扁担帮着挑,他就指指墙边,墙边还有水桶和扁担。
“咱家院里有井,离厨房不算远,公公也不拦着,只是伙计高兴了。他们赶上有好吃的,就喊上公公、大伯哥过去,咱家做好吃的不找他们进屋,只给送过去一盘,家里有女眷呢。
“那是个冬天,天擦黑一个当兵的骑着马来了,没进院就大声喊李贵有。李贵有他们十几个忙忙活活背了枪小跑着出去。等第二天早晨回来,有当兵的灰军装上带着血,冻上去的血不发黑,挂上点霜是粉红色的。我趴窗户看,一个一个数,人没少。
“后来李贵有和大伯哥说那天晚上是抓胡子去了,一个小绺子接观音坏了规矩,被人码踪码到老窝告了官,是四十里地之外五个逃兵干的。都死了,可真惨,一个瘦猴子害了四个人,都养着家呢。大伯哥说接观音就是绑女票的意思。
“你要细端详吧,这个李贵有挺受看的,白净不说,眼睛也好看,耳朵肉多不像是受穷的命。就鼻梁子上的疤太扎眼,不过看时间长了也不觉得了。他从胡子手里幂下一个玉镯子,有一天偷偷塞给我,把我吓的,他像没事人一样就过去了。
“老爷儿刚过房山头,李贵有的扁担忽闪忽闪从窗户前过去,再吱嘎吱嘎回来,扁担钩磨着水桶梁。屋里可真憋屈,又不能站在院子里,我就坐在炕上做鞋。纸糊的窗户,中间安了一小块玻璃,玻璃高,我就屁股底下坐个蒲团。
“那天他走得比平时慢,水桶也像是没装满,走起来悠荡得大。我没寻思那是他们要开跋了,谁也没说,大伯哥应该提前就知道的。
“小福子那年个头也到李贵友耳朵了,可他还是小啊!他咋就着魔一样跟着他们走了呢?就像是合着伙瞒着我一个人。睡一觉起来,整个院子都空了,空空的。”
5
“唐丫的针线活不好,帮小姑子做的活都是拿到咱家来,我帮着做。我看见她胳膊上缝两个茭瓜,就问那是啥。她就让我找墨汁,说没缝好,要把五个脚指头分出来。那个图样太小了,等再缝上脚指头一片黑,分不出个数。从那我才知道她缝的是脚,一双大脚。我说让她给我也缝一个,她不肯,怕我挨骂。等她穿上大鞋走了,走得扑腾扑腾的像老爷们一样,我就哭了,屋里没别人,我哭一会好受点。现成的针线墨汁,我也缝一个,往高点缝,袖子里面谁也看不见。可我没敢缝出脚指头,那年我的脚已经打不开了。
“秀云和淑英也常来,有一次我们仨约好讲一个最奇怪的梦,过门之前的不算数。
“秀云梦见了一座庙,有点像佟家油坊的娘娘庙,她不想进去,可是后边有人推她,她三挣两挣就被推到庙柱子上。大红漆的柱子,一抱多粗,她说那柱子好像是火烧的一样,滚烫滚烫的。她想跑,后面有人按着,等按着的人不见了,那柱子就粘在她身上,咋也甩不掉,身后还有人嘿嘿笑,声音是他男人。
“淑英梦见自己做饭,孩子就在灶坑边躺着,饭都做好了,风匣还是呼嗒呼嗒响个不停。歪头一看是她婆婆拼命拉,后来变成他男人,后来变成一头老牛。她踹过去,可是风匣还是呼嗒呼嗒响,停不下来。这呼嗒声让她快疯了,眼看着从风匣里跑出几个小孩,地上的孩子变成两个、三个、四个,有一个上了锅台,马上就要掉锅里,她吓醒了。这个梦她做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吓醒的。
“我的梦也奇怪,梦见一个人挑着咱家的水桶出院子,我就撵。这人有时候像小福子,有时候像李贵有,要么就都不是。撵着撵着撵到河边,河边的水退下去漏出湿泥,眼看着一根大泥鳅钻泥里去,露个尾巴。我过去往出薅,那泥鳅滑,好不容易薅出来半截它又钻进去,我的脚插泥里到了腿弯。就这样能薅到天亮,鸡一叫,醒了,浑身那个累。
“就是那年,生了你姥姥。
“是个灯就有影儿,是个影儿就猫着东西。一家一户挑门过日子,点上灯,拨一下灯捻,影儿就跟着来了。
“秀云家里不让她串门,除非上咱家。有一次正唠嗑呢听见街上拨浪鼓响,秀云马上就没了魂,要出去看看。我拽住她,打發伙计到门口看看,伙计回来说秀云男人在咱门口来回溜达呢。多悬呐,要是她男人看见她,以后连咱家也不能让她来了。
“秀云命苦,老忘不了以前。唉!谁不是一点一点熬到死呢?她胳膊上缝了一个圆圈,像天上的‘老爷儿一样。我问她,她说是看唐丫缝了一个图样,自己也缝的。她说这个圆圈不是‘老爷儿,是一只刺猬,团着身子的刺猬。后来我在唐丫胳膊上也看到了这个圆圈。
“人的命不一样,那是外人看的。其实秀云、淑英和我的命都差不多,只是不能细说罢了,唐丫稍好点,她是受累的命。小福子和李贵有走后,我也缝了一个圆圈。”
太姥后来更糊涂了,被他儿子我的舅姥爷接回德惠老家,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妈参加葬礼回来,问我:“太姥做的那双小鞋哪去了,鞋底带梯子的那双?这老太太真是糊涂了,做了那么大双鞋,穿上都往下掉。”
“不知道。”
这是我和太姥约定好的,不能对别人说。她后来趁清醒把带梯子的小鞋扔了,又做了一双大许多的鞋,绣上梯子。她说舅姥爷找不到别的带梯子的鞋,只能用这双。
我问我妈:“你知道太姥胳膊上缝的都是啥吗?”
她说:“看过,那些老辈人没见过啥,一个太阳和两个茭瓜。她也就见过这些东西。”
看来太姥的秘密只有我知道,她躺在棺材里一定抿嘴笑呢。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