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王 关于年华

时间:2022-02-13 10:58:37 

作者简介:

崔立,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上海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小说月刊》《共产党员》等杂志专栏作家,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花》《飞天》《山西文学》《山东文学》等全国多家报刊发表以小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千余篇。

1

老王姓王,大名王世军,40多岁,湖南人,是我的同事。

那个时候,风是柔软而充满无限向往的。我20多岁,年轻,青春正好,老王也不老,不到40。我们因为一个绿化工程项目,住进了位于当时南汇区祝桥镇旁的一套二层小楼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那里。老王是施工员,我是资料员。

一大早,天刚刚亮,老王就起床了,伴随着一声大吼,像唱京剧一样,咿咿呀呀地,开始启口了,悠扬而绵长。我从睡得正熟的梦乡里被老王吼醒,梦中,正有一个年轻美女从我身边走过,带起了一阵惬意的香风,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去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就被老王的声音生生地带到了孤孤单单的现实生活中来。我看着眼前的空空如也,心里有几分愤恨,忍不住瞪视了他一眼,说,老王,你唱什么呢?大清早的,也不让人多睡一会儿,而且,你唱得又不好听!老王不搭我的腔,径直下了楼,脚步声“踢踢踏踏”地由近至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

我看了眼白茫茫的天花板,吵醒后,是没办法再睡了。这刚刚还无限美好的梦乡,已经被完全破坏,哪怕我再睡觉,年轻美女也不会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碰了碰睡我旁边床铺的驾驶员小张。小张叫张天峰,和我年龄相当,当过兵,个儿高高瘦瘦的,安徽人。张天峰还在睡着,他有个特点,睡着的时候就是天塌下来了,也不会醒来。但只要一碰,他就能醒来。这似乎和他以前给老板开车有关。张天峰给老板开过好几年的车。有好长一段时间,老板睡里屋,张天峰睡外屋。老板起来后,推了推张天峰,说,起床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张天峰都可以立马醒来,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最饱满的精神启动汽车,将老板稳稳地送到目的地。果然,我一拉扯张天峰的被子,他立马醒了,问我,怎么了?我说,老王下楼了。张天峰迅速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喊了声,不好——

我们下了楼,把一楼的每个房间,还有院子都转了一圈,果真是没找到老王。头发纷乱的工头老刘粗放地用手抹了把刚刚喝过粥的嘴,看着我们,说,你们在找什么?我说,你看见老王了吗?老刘说,王工,我看到了呀,他说出去转转,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我和小张相视一看,几乎同时看向了老刘。我们郑重其事地说,行,我们知道了,你忙你的吧,待会你先带工人们上工地,我们稍后过来。

老刘点点头,说,好。

院子里,还有十来个外来的民工,他们的脸一向都是皱巴巴的,眼睛也是茫然而缺乏神采,他们只关心今天能不能干活,能干几个小时的活,他们是按天算钱,到月末结算工资,正常的10小时之外,就算是加班了。他们可以为哪怕十分、八分钟的加班时间和你争个面红耳赤,也会在拿到工资后,把手上一沓薄薄的钱,沾着他们的口水,数上一遍又一遍,脸上一点点绽出满足的笑容,再把钱往口袋里一塞,还不忘小心地拍一下口袋,以确保口袋里确实是鼓着的。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对一切视而不见的,我们和老刘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关注。我看到了一个民工端着碗,应该是起得晚了,从厨房里走出来,就这么站着,把头凑下去,筷子在他的手上,没派上什么用场,我就听见“呼哧呼哧”急促地把粥喝下去的声音。这粥,居然是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喝下去。我听着这声音,又有那么几分的不舒服感。

我和张天峰走出去时,听到了老刘在喊叫着指挥民工们的声音,动作快一点!把工具都带上!不要忘了……

2

我们是在镇上六妹的出租屋外找到老王的,老王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的,还有六妹的声音,他们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纠葛在一起的绳索,越缠越紧,阻止我们想要敲门的手。我和张天峰犹豫了一会,还是敲响了门。

屋里瞬间没有声音了,停頓几秒,是六妹的声音,说,谁呀?

我说,是我和小张,我们来找老王。

门打开了,老王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你们怎么来了?我一会就回来,你们先去工地吧。

我们没走,都看着老王。

六妹的面色不是很好看,没顾上看我们,冷冷地看了眼老王,说,老王,你先回去吧——

老王说,好吧。

老王还说,早饭在桌上,你自己热一下吧。

老王说完,径直在前面走。我和张天峰走在后面,和老王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我的脑海里还在想着老王昨晚打的电话。电话是在院子外打的,我出去遛弯回来,听到了老王的声音……我都想好了,真的,我不想瞒你,你明白的……我也爱女儿,但是……

我当时就有种后悔莫及的感觉。

我后来去和张天峰说了。张天峰在房间里打游戏,打得正兴起,整个身子随着游戏的遥控也在手舞足蹈着,非常投入。以致我叫唤张天峰,他还不怎么愿意搭理我,连头都不愿往我这边转。张天峰眼睛都在盯视着游戏机,嘴巴里敷衍着,说,缓缓再说吧,你没看我正忙着吗?正关键呢……

我说,老王,要离婚了。我的声音很轻,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粒灰。

但这粒微不足道的灰,无疑在张天峰听来如同雷霆万钧一般。这其实也是我的感受。

张天峰放下了手上的游戏机,眼睛、鼻子,整张脸都严阵以待地看着我,说,这是真的吗?我应该是个万般无奈的表情,朝张天峰摆了摆手,说,是的,千真万确,毫无疑问。我把听到的老王的话,说给了张天峰听。

老王是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进的房间。

老王脸上还带着笑,似乎刚从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中走出来,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还留有那么些的余韵。而那些余韵,对我和张天峰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老王一定是在和老婆打过电话后,又和六妹打了电话。他们的电话一定很漫长,卿卿我我的,就是傻子也能够猜到讲了什么。

张天峰说,老王,你要离婚了?

张天峰的话说得比较快,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巴动弹着,这一句话就蹦跶了出去。

老王稍有几分意外,很快就恢复如常。老王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了。

老王说,你们都知道了?那,就是了。反正这么些年,我也一直在外面跑,也很少回去。那个家,就像是我日常途经的一个旅店吧,休息一阵,我就拍拍身上的灰尘,往前面继续赶路。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

老王说着,居然自顾自地低声唱了起来。

张天峰说,老王,你想过你老婆吗?你不在家的时候,是谁帮你把家拉扯起来照顾老人和女儿的?

张天峰把房间里的桌子拍得震雷般的响,被拍起的桌子剧烈地抖动了下,上面的一堆资料随着震动,有部分还掉落到了地上。

楼下的民工们在地铺上打着牌,刚刚还一片出什么牌的嘈杂声,随着那一记拍响桌子的声音,瞬间就没有了。一个“踢踢踏踏”走上来的脚步声,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老刘上来了。除了老刘,其他民工是不敢上来的。老刘从楼梯处先探出了个头,看着怒气冲冲的张天峰,还有冷着脸的老王,茫然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说,老刘,你先下去吧,没什么事。老刘点点头,又朝我们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楼下,也再也没响起打牌的声音。

我明白张天峰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迷得老王神魂颠倒的六妹,若不是张天峰和我怂恿着,怎么也不会和老王认识的。这是我们当时所无法想象的,事态怎么会严重到发展成这样呢?

3

六妹真名叫刘梅,也是湖南人,和老王是老乡。在镇上的一家夜总会上班,喝个酒,唱个歌,讨客人欢喜,是她的拿手活儿。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那次,老板来工地上看我们,破天荒地,还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一个貌美又年轻的女人。老板40多岁了,个儿不高,1米60都不到,但因为有钱,从来就不缺女人。老板曾经和我们开玩笑说,个儿要什么高,有钱就行,钱可以把个儿给撑高。因而,哪怕那个女人比老板高出了许多,年轻了许多,老板也是大大方方地向我们介绍,这是你们的嫂子……

老王,我,张天峰,还有项目经理大徐,都平静地看着,又点着头。大徐是本地人,帮老板管着白天这档子协调甲方、管理工人干活的事儿外,晚上都要回家的。大徐住得近,开着车,说是半支烟的工夫就到家了。大徐的烟瘾比较重,坐进大徐的车,就是一股浓浓的烟味。

那天晚上,老板请客,说是要犒劳犒劳我们。老板找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饭馆,我记得名字是叫“金碧辉煌”。

包间里,老板坐在主位,女朋友、大徐分坐在他的两边,老王、我、张天峰、老刘,依次而坐。老板的声音很洪亮,这也一直让我觉得,老板的洪亮也是建立在他背后的钱的基础上的。老板的腰板挺得也很直,也让他能显得更高一些,当然,坐在一起的人中,老板还是最矮的那个。但那个年轻的女服务生,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老板是这里带头的,哪怕穿得像个土老帽一样。还有他坐的位置,他流露出的那一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女服务员脸上堆满了笑走到老板身边,不无谄媚地问,老板,您看看吃什么?老板开玩笑说,你怎么认为我是老板?我是坐错了位子呢。女服务员环视了一圈,说,这里,除了您像老板,谁还像呢!老板笑了,女朋友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很不高兴。

以至在女服务员点完单出去后,女朋友站起身,像用尽了全身的力,将门关得山一样响。估计把刚刚走出去的女服务员一定是吓了一大跳。我就正对着门口坐,眼前发生的一切尽在眼里。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后来的一切,都随着这次并不愉快的点单开始,女朋友皱着眉,嘟囔着嘴,耍起了小脾气,一张臭脸正对着老板。原本美丽的脸,因为这皱眉和嘟嘴,再加上不爽的一种姿态,显得极不让人舒服。几小杯“茅台”酒下肚,倒是把老板的脾气也烧起来了,老板原本黑黑的脸,因为喝酒后的红润,有些黑中帶红,红中又带黑。说不清是什么样的颜色了。

没有任何先兆,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老板突然站起身,手掌用力地甩出去,甩在女朋友的脸上,速度极快,有些猝不及防。我只听见“啪”的一声,手上还搛着一筷子的对虾,瞬时就掉进了一碗猪骨汤里。对虾挂在汤边上,沉沉浮浮地,下端由一块大骨头托着,没有沉下去。

女朋友的脸上,马上绽开了五个火红的手指印。指印很深,又很短。据说,人的手指长短是和身高相匹配的,因而,老板打在女朋友脸上的手指并不很长。女朋友似乎也吃了一惊,我们在座的所有人,眼睛都注视着被打的女朋友,嘴巴也都张得大大的。我们无法想象,老板的脾气一直算是好的,这一次,是毫无预兆就出手了。女朋友白白嫩嫩的脸上,多了几根红印子,颇有几分大煞风景。

女朋友是在几秒之后,才完全反应过来的。不知道她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不发一言地冲了出去。冲出去的女朋友的身子,依然是那么的苗条动人。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朵鲜花,是插在了老板这摊牛粪里。

在女朋友走后,老板也没有了再吃饭的兴致。饭吃得其实也差不多了。老板又有了别的兴致。

我们去了镇上的一家夜总会,坐进了他们最大的一间包房,老板对着走进来的一个管事的女人大声说,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小姐都叫过来。

我们是五个人,叫了六个小姐。朦胧的灯影下,老板身边坐了两个女人,我们四个人身边各坐了一个。刘梅原本坐在我和张天峰中间,在和我们闲扯时,说到了她是湖南人。张天峰指了指老王,说,那你们是老乡呀。我说,对呀,你们可以多聊聊。刘梅就站起身,坐到了老王身边。

刘梅说,帅哥你好,我叫刘梅,你可以叫我六妹……

4

老王老婆来到工地上的下午,天气阴沉沉地,随时像要下雨。夏天的天气,素来就是如此。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10来岁的小女孩,走进了院子里。中年女人身上还背着一只沉沉的包,脸上也沉沉的,像背着一只更大的包。

中年女人先是问站着的一个民工,民工叫小胡。中年女人说,请问一下,你知道王世军是在这儿吗?小胡点点頭,说,王工吗?他在这里的。中年女人说,那他在哪里?小胡朝我们楼上指了指,说,王工住楼上呢。

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中年女人走进来,和小胡说话,再进了屋,我又听见了脚步的声音,声音很轻,像没有多少的力气。张天峰还在房间里打着游戏,发出“噼里啪啦”的激烈的声音。我已经猜出来的人是谁,也来不及给老王打电话了。老王这个时间,肯定是在镇上,和六妹在一起。我刚刚把短消息发出去,就听到了中年女人和张天峰讲话的声音。

中年女人说,你好,王世军是住这儿吗?张天峰说,是啊,你是……张天峰的游戏又一次被打断了,哪怕是打得正关键,也不得不停下来。问归问,无疑,张天峰也猜到了来的人是谁了。

中年女人说,我是他老婆,我找他。张天峰说,哦,嫂子呀,你好你好。在张天峰和中年女人搭腔的时候,我已经从阳台上进了屋。我说,嫂子,你快坐吧,王工刚刚和徐经理去工地现场了,马上就回来。

中年女人看了眼我搬过去的两张椅子,其中的一张,老王经常坐在上面,兴致勃勃地给六妹打电话,每次,都是打得眉飞色舞般地,连脑袋都跟着一起在转啊转。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的敏感,中年女人没有坐下来,她身边的小女孩,快有1米40高了,也站在那里。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使劲朝着房间里在看,眼睛里带着的是新鲜的好奇。

半小时后,老王回到了院子。是小胡的声音,王工,你回来了?有人找你。老王说,好,我知道了。从镇上回到这里,我和张天峰走路10分钟肯定就到了。老王花了半小时,存在着好几种可能——老王刚刚没看到手机短信;老王在边走边想怎么解决;老王舍不得和六妹分开;老王已经不在乎让他老婆和女儿等多久了……

老王“踢踢踏踏”地踩着楼梯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直到探出了一个头。老王站在了中年女人,还有小女孩的面前,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地随意。老王说,你们怎么来了?中年女人没有说话,眼圈瞬间就红了。老王说,你干什么呢你,哭什么哭,好好说话。我和张天峰对视了一眼,突然有几分的尴尬。我们俩已经不适合待在房间了。我说,我下去看看明天的活儿。张天峰说,刚才老刘说让我去工地装些工具回来,我去开下车。不等老王说什么,当然,老王也不可能说什么。我和张天峰一前一后,快速地往楼下走。

中年女人是在半小时后下的楼,眼眶红肿一片,像是要掩饰什么,额头上的头发稍稍地披散下来,遮掩着眼睛。但这又哪里遮得住呢,像这无法遮住的结果。

中年女人说,我先走了。中年女人和我、张天峰,还有院子里的老刘、小胡他们都点着头。中年女人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但这笑,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还有中年女人旁的小女孩眼中的那种冷寂,失落,似乎是快要被丢弃的一种茫然。这样的眼神,我一看,心中就忍不住地痛。

5

老王终究是公开和六妹在一起了。

白天,在我们上完工后,老王连晚饭也不吃了,洗了个手,换了身衣服,就去了镇上。我叫了声老王,老王似乎没听见。我再想叫,张天峰拦住了我,朝我摇了摇头。我就没叫了。我还看到了老刘,老刘在招呼着民工们收拾收拾准备吃饭。老刘的目光,也在朝外走的老王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也收了回来。

晚上,破天荒地,楼下没有打牌。踢踢踏踏地,有人走上楼梯的声音。不用说,是老刘。

老刘进来的眼神有几分摇摆。

老刘似乎犹豫了下,说,我有点事儿,想和你们商量,你们能不能帮出出主意,看怎么样解决。

老刘难得这么郑重其事的表情。我放下了手上正翻看的书,张天峰也放下了手机。老刘说,工人的工钱,老王扣下了一半,你们知道吗?我和张天峰对视一眼,这事,我不知道,看张天峰惊诧地表情,他肯定也是无从知道的。

老刘说,工人们,上个月就发了半个月工资,老王说余下的钱,老板还没给,要晚点再给到他们。

老刘说,我问过徐经理,徐经理说没这事,公司财务把钱都给老王了。

老刘还说,这事,我问到了徐经理,估计工人们也会问到,哪怕是徐经理不说,也是瞒不住的,你也知道大赵他们几个,平时就难管,再涉及到这种钱的事情,我怕他们闹起来会找老王。

对这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天峰已经关上了楼梯间的门,又拨了老王的手机。电话响了好多下,老王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甚至不耐烦。我和老刘站在张天峰的身旁,听得真切。

老王说,小张,什么事?

张天峰停顿了下,说,老王,工人们的工资,你没有都给他们,是吗?

老王有一会没出声音,电话那端,隐约也有些女人的声音,应是有六妹,还有什么人,听不真切。很嘈杂。

片刻后,老王竟然直接挂了电话。

民工们是在一个午后闹起来的,大赵把吃过饭的碗扔在地上,搪瓷碗重重地倒扣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像民工们心里压抑着的火。民工们都是端着碗在外面吃,老王和我们在屋里吃。我们吃了一半,外面已经闹起来了,还有老刘呼喊制止的声音。老刘的声音很快被压制住了。几个民工闯了进来,有一只还有饭菜的碗扣在了老王的头上,菜汁、米粒沿着老王的头发、眼睛、鼻梁一直往下掉。

大徐、我、还有张天峰都站了起来,瞪视着那几个民工,老王还坐在那里,倒是特别平静。老王还用手势,让我们都不要动。

老板是下午来的院子。一起来的,还有老板的妹妹。老板的妹妹是老王的大嫂。

老王叫了一声大嫂,声音有些沉闷。

老板的妹妹,个儿居然比老板高,人有几分胖,沉沉地看了老王一眼,又问老刘,多少钱?

老刘说了个数字。

老板的妹妹从包里掏出了几沓厚厚的钱,递给了老刘。老刘很认真地,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完一沓,数第二沓。数完,老刘嘴巴张了张,说,没错。

老刘走过去时,眼巴巴等待多时的民工们都围了上去,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放着亮光,像是晚了,钱就没份了。

屋子里,气氛很沉闷。

老板的妹妹對着老王,说,那些钱,从你的工资里扣。临上车前,老板的妹妹还说,那个女人,你趁早还是分了,对你,没好处。

老王没说话。

我们都在看着老王,也看着老板的妹妹坐上老板的车。车子出了院子,又上了马路,吐出的浓烟像放了一个大大的屁,飘飘忽忽地,屁马上就散了。

6

老王终究还是出事了。

晚上,我睡得正香。手机不停振动的声音吵醒了我,我还不愿醒来。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中了福利彩票,整整50万,我戴着眼镜,把脸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小心翼翼地去上台取钱。钱还没取到,我就被手机声吵醒了。我用力睁开眼睛,看着这漆黑的夜,还有这影影绰绰的光亮。

手机接起时,我听到的是老王紧张到极点的声音,快!你快和小张、老刘他们,带工人们一起来,一起来帮忙……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匆匆地就挂了。

时间是凌晨2点14分,老王这很不寻常的电话,让我莫名地有了份担忧。我推醒了张天峰,说了这事。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往楼下跑。

楼下的工人们睡得也正香。

还有十几个工人在,老刘和他们说了老王电话的事。工人们不愿意起来,老刘说得苦口婆心。我也着急地和他们说着话。

大赵说,这是老王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小胡也说,老王这人,和那样的女人搞在一起没什么好。你们也都劝过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要我们去帮忙,我们不去。

其他的工人,尽管没说话,但眼神中的不愿,还有老王上次扣他们钱的愤慨,还在他们的脸上隐约地展露着。

我看了看手机,离老王打来电话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六分钟了,老王若无紧急的事儿,他是断不会这么晚打来电话的。我看了眼张天峰,说,我们先去吧。张天峰说,好。

我们俩匆忙走出了院子。老刘还在和工人们做着沟通,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寂静的夜,我和张天峰的脚步声特别地响亮。

六妹的那间出租屋,门大开着。路灯下,已经站了好几个本地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小心探视着屋里,间或,低声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里面的灯,亮晃晃的。

未及多想,我和张天峰就冲了进去。床脚,我看到了倚靠着坐在地上的六妹,头发纷乱,脸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分明是被痛揍过。这让往日一直对她有几分愤愤的我,心头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的欢乐。随即,我听到了低低的“哎呦”声音,是老王的声音。

床的另一面,躺倒在血泊中的老王。老王痛苦地摸着他的右腿,声音细弱游丝。

几分钟后,派出所的民警赶到,接管了这里的一切。

老王的一条右腿,被废了。

那个晚上,一个和六妹曾经有过接触的男人,带着几个黑道上的人堵了老王和六妹的门。争斗中,那个男人的刀,砍中了老王的右腿。

老王没有再回到院子里,也没有在工地上逗留了。据说是老王的前任老婆,把残了一条右腿的老王带回了老家。没有了老王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老刘,还有大赵、小胡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脸上都带着愧疚。我也明白他们的感受。当然,谁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如果那一晚,我们没有迟疑,没有任何耽搁,都赶了过去,结果又会是怎样的?如果我们真把老王救下了,老王会不会离开六妹,过上他从前的日子呢?还是继续沉湎于六妹那里?当然,这一切也只能是如果。

事实上,老王就此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只突然闯入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又飞走了。

7

这些都是若干年前的事儿了。过去了那么些年,我还会时不时地想起来,像想起年轻时自由自在,也漫无目的的我。

当然,现在的我也是自由的。但这样的自由,不同于以前的自由。

在我接了徐以敏的一个电话后,心潮突然像烧开了锅的猪脚汤,扑通扑通地沸腾个不停。

徐以敏是个美丽而善解人意的姑娘。这个姑娘,喜欢叫我,猪。但这个猪,不是贬义词,是名副其实的爱称。

徐以敏会给我发微信,微信发过来,我就看到她美丽得让人心动的头像。

徐以敏说,猪,我想你了。

徐以敏说,猪,我真想现在就到你身边来。

徐以敏说,猪,你想我了吗?

徐以敏说,猪,你怎么还没到我身边来呀。

徐以敏说……

我和徐以敏是在一次活动上认识的。一家国企的活动发布会,我代表政府,应邀上台致辞。下来时,一个年轻女孩跑到了我的面前,跑得有些急,脸上都是汗。女孩说,江处您好,我是单位负责企业报的小徐,刚才您的致辞讲得太好了,我们报纸想摘取引用一部分,您方便把电子版给我吗?我说,行,我怎么给你?女孩说,我方便加您微信吗?我说,可以。女孩掏出一只粉红色的手机,顶上有一个毛绒绒的小猪玩具挂件。我扫了女孩的微信,开玩笑说,这只小猪真可爱,你是属猪的?女孩说,是啊。女孩的脸,微微带着红。我轻轻地看着,红着脸的女孩,粉嫩粉嫩的,极漂亮。

女孩就是徐以敏。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像一扇紧闭的门,突然被推开了。然后,徐以敏走进了我的心门,我已经舍不得让她走出我的门了。

去往徐以敏老家的路途,倒不似想象中的那么不便。从上海坐飞机,飞机飞了一个多小时,徐以敏坐在我身旁,温情脉脉地看着我,捏着我的手,陪我轻声讲了好一会儿的话。期间,前座的一个老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徐以敏说,我们要不不讲了吧。我说,好啊。我握着徐以敏软软滑滑的纤细小手,静默无声,感觉也是一种享受。

飞机下来后,一辆出租车将我们送到了一幢二层小楼前,我们下了车。小楼的门关着,徐以敏打开了门,我跟着走了进去。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但很整齐。徐以敏说,我去找一下我妈。徐以敏踩着楼梯上了楼,我摸出了口袋里振动好久的手机,上面显示出十多个未接来电。我点开,都是同一个号码。听着徐以敏走下来的脚步声,我将手机又放进了口袋。

徐以敏说,我妈应该是出去了。

徐以敏又说,我和我妈呀,说过你——

徐以敏的脸上又冒出了微微的红,我喜欢的红。我看着徐以敏脸上的红,特别迷人。

在我们走进里屋的时候,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简直把我给惊呆了。我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样的表情。徐以敏拉了我一下,说,哦,这是我爸。徐以敏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听不出有什么感情。我心头有几分诧异,说,啊,啊,你爸呀,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徐以敏说,哦,他前几年就过世了——徐以敏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淡,似乎不愿多谈下去,岔开话题,说,我妈估计快回来了……我说,你爸姓王?话说出口,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快了。徐以敏倒是没发觉,随意地说,对,我最早也姓王,后来,我随了我妈的姓。哦,你认识他吗?对,好像他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徐以敏说了那么多,只开头说了声“爸”,其他都用“他”来代替了,也听不到什么感情色彩。徐以敏倒也没有发觉我话语中的问题,还迅速转过了话题,她的电话响了还是没响,我没看清楚。她径直走出去接电话去了。这,这是老王啊!徐以敏,是多年前我见到的那个跟着老王的老婆一起来的他们的女儿,小女孩吗……

耳畔是徐以敏打电话的声音……妈,你去哪儿了啊?我是和江博一起回来的,你赶快回来吧……

我的眼前,突然跳出了好多个画面,有一个是老王的老婆,带着那个小女孩来到我们的院子里,老王的老婆红肿一片的眼睛,还有小女孩眼中的冷寂、失落……

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徐以敏的妈妈,老王的前妻,那个我见过的无辜女人,我见还是不见?她一定会认出我的吧——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动着,我不看也已经知道,是9岁的女儿打来的。我不敢接,一接,就是女儿的声音:爸爸,你快回来吧,我和妈妈想你回来,妈妈说你要和她离婚,不要我们了……我会很乖很乖,你不要离开我们好不好……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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