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这是一片幽静的山,山上多半是灌木和不高的树。山下是水库,两山之间一条大坝拦住了黎河,四周的山如一个大碗,蓄住了涨起的水。黎河水经过涡轮机的冲撞后,慵懒疲惫地从坝底流出,缓缓地拐了个弯,接着向东流去。
河湾边是一片油菜地,跨过菜地,并排的几栋平房便是学校。不知谁家养的鸡在打鸣,叫声顺着山风飘开来。四周静极了,这点声响不但没增加些许烟火气,倒衬出深山中的冷清寂寞。
已近傍晚,日头还明晃晃地照着。山腰上走来两个人。上山的土路是行人踩出来的,总有不少碎石头,踩上去脚底便滑一下。
“二妞、二妞!”毛崽在后面一迭声地叫。
二妞停下来,回过头说:“你快点,要不我不等你了。”
毛崽大步赶上,两人接着向山顶走去。
山顶是平坦的一片空地,一栋废弃的砖房冷冷地立在一边。房子周围纵横着几条壕沟,据说是文革武斗时挖的战壕。毛崽曾在沟底捡到过不少子弹壳呢!
二妞已出了一身毛毛汗,山上的风一吹,十分爽快。她找块大点的石头坐下来。
树上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远望去是山叠着山,每一层颜色各不相同,墨绿、靛青、蓝绿、淡蓝,由近及远,越来越淡,最后竟变成灰白一片,融进天里。
“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哟!”二妞叹了口气。
“顺着水路,总能走出去。”毛崽捡起一些小石子,瞄准旁边的一棵马尾松,一粒粒投去。
二妞笑起来,毛崽说的是对的。大坝初建时,工地上挖到一座古墓,出土了一些盔甲、器物和一个金头,省里的考古队都来了。
据说是古时的一个皇帝兵败,由一名大将引路退进山里,说是只要顺着水路便可出山。可是走了几天几夜,仍然看不到出路,皇上觉得受骗,大怒,将大将就地正法。
后来到底顺着水路,走出了这片山。皇上后悔错斩忠臣,御赐金头厚葬。这里的娃崽们都知道,顺着水路便可出山。
毛崽见二妞笑了,也高兴起来。他不明白,二妞为什么老想着跑出去,山里不也挺好么?春天拔笋,放学回来路边一捞就是一把,要是跟建国叔划船进水库去拔,能把那小木船给装满。
夏天里玩的就更多了。丫头、小子们都到河里摸螺蛳,回来用老虎钳把螺蛳屁股剪掉,交给妈妈们加上姜蒜、红椒丝,下油锅劈里啪啦一阵爆炒,那个鲜啊!一直吃得嘴巴皮发麻,还停不下来。吃完就去水库游泳,从竹排上抽出一根毛竹,就当是天然的救生圈,推着它一直游到水库对面的山脚,累了就骑在毛竹上休息。老师说我们写作文都是信马由缰,就是这个感觉吗?
秋天上树打板栗,冬天嘛,窝在火盆边烤红薯喽!大山像一个不善言辞的母亲,总能变出些好吃的、好玩的,来逗她的孩子们开心。
说起开心的事,毛崽忽然想起来,忙对二妞说:“地理老师说,暑假的时候有‘月全食呢!”随即又嘴一瘪,“可惜我们这里看不到。”
这毛崽,一惊一乍的。好不容易碰上的稀罕事,就因为住在这东半球而错过。
二妞又叹口气,抬起头看,太阳已不见踪影,天空中没有一丝晚霞,如一幅宽大的白绸罩在头顶。天边已浮出淡淡的一个月牙,像是人用月白的丝线刺绣上去。
“下山吧,天快黑了。”
总得毛崽提醒,二妞才会下山。第二天放学后,二妞还会来,毛崽也必跟着。二妞喜欢山,喜欢站在山顶向外看,想象着山外会是怎样。
妈妈带她去过省城。先得搭工地上出去拉货的卡车到镇上,再坐长途汽车翻山越岭,到可通火车的县城,在火车上晃荡半日才到省城。城里有宽阔的广场、有狭窄的街道、数不清的人和一间接一间的商铺。
她陪妈妈买东西,还去公园玩。在水库边长大的二妞看着公园里的假山假水,觉得好笑,就是盆景咧,让城里人眼里沾沾绿色。
从公园出来,妈妈指着斜对面一个大门说:“这是省里最好的高中。你考上了这所高中,一只脚就踏进了大学的门槛。”
二妞望着水泥门柱上涂着红漆的校名,记住了这话。
住在城里的舅舅不管考学的事,带二妞去吃小笼包。丰腴鲜美的包子蘸上姜醋,先吸上一口汤汁,满腮满嘴的香气,没有比这更好的味道。走时妈妈还用白瓷缸,装了满满一缸带回去。
从此,小笼包成了二妞最爱的小吃。当有一天二妞坐在冰冷的自习教室里,又冻、又饿时,心里想着的正是热腾腾的小笼包。这时她已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
二妞早已跨出了深山,但她并不想停下来。
这座跨越长江的城市冬天不供暖气,穿着厚厚的棉袄、棉鞋,还是冷得直打寒颤。二妞揉了揉背单词背得发晕的脑袋,起身来到教室外的走廊。
走廊外是一个小院落,院里有几株桂花树。秋天时,树上结满米粒大、黄澄澄的桂花,远远地就能闻到醉人的花香。如今,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二妞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跺着脚,麻木的手脚慢慢缓过来。
“二妞。”走廊拐角处有人叫她。
不用看,二妞就知道是毛崽。在这所学校,只有毛崽才知道她的小名。中考时,毛崽和二妞成为当地仅有两位考上省城重点中学的学生,高考又考上同一所大学。只是高中不同班、大学不同系,大家又各忙自己的事,只有寒暑假回家时见见面。
即使见面,话也少了。毛崽个头蹿上去一截,人却沉默了许多。哼,假深沉,二妞心里嘀咕。可他住在东区,得骑车过来,他又是怎么找到这间教室的?
二妞正疑惑中,毛崽走过来,把胳膊下夹的一卷东西递给她。
昏黄的灯光下,二妞看清那是出国英语考试题。这么说,他晓得了?
“出国的师兄留下的。你拿着,不用还。”
二妞答应了一声,应该说謝谢吧!是的,应该。可是他们之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说出来会不会显得生分?不说吧,显得不懂礼数。
“真的决定走吗?”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毛崽的脸。
“对,就想试试。”二妞回答,不知为什么一阵心虚。
暑假二妞留在学校没回家,毛崽隐约知道是为什么。神差鬼使地奔过来送试卷,好像也不全为帮她。但是又能说什么?水库一开闸,水就奔腾而出,再也收不回去的。
毛崽低头看着脚尖,迟疑片刻,猛然抬起头说:“我回去了。”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二妞想说什么,却已无人可说。她顿感浑身彻骨的凉,赶紧把手放到嘴边呵气。院里银白一片,稀疏的桂树枝上,露出月亮冻得苍白的一张脸。
那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毛崽吧!此后的日子就像是附上了加速器,越过越快,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冲。老家已相隔万水千山。过去的一些人和事印象深刻,但是经不住时间的冲刷,有时竟不知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曾经的一场梦。
眼前的一个小天下,苦心经营,点点滴滴不敢怠慢。苦涩难捱的时候,二妞就祈祷这日子能尽快翻过去,等它终于翻过去时,头上已冒出根根白发。年近不惑,终于知道眼下便是四海安宁、岁月静好。
二妞很想有个神奇的暂停键,按下它,时光就在此凝固下来,好让她驻足欣赏。然而,时间就像个淘气的孩子,它可不会让你抓住,照样“哧溜溜”地向前跑。就好像最近二妞去中国超市,看到货架上的月饼,才意识到中秋节又快到了。
报纸上说,中秋节当晚会出现罕见的“月全食”现象。这天月亮离地球最近,地球挡住了来自太阳的光,又大又圆的月亮会呈现出红色,号称“血月”。北美各地均可观赏到。上次发生这一现象是三十三年前了。三十三年前,那时在哪儿?难道是……二妞似乎想起了什么。
中秋节的晚上,早早吃好饭,收拾好碗筷,二妞坐在电脑边查找“月全食”的时间。突然之间,她想看看曾經住过的水库。自父母搬出山区工地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听妈妈说,那里开发成旅游区,路也修好了。
二妞在搜寻引擎里敲入那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冒出一串照片。一张张看过去,远看是,近看却又不似。到底不是记忆里的山水了,也许本来的记忆就有偏差。
“开始了!开始了!”阳台上一阵叫声。
二妞丢下电脑走出去,仰头看到东南方参差的树顶上,飘着一轮素白的月亮,白得有点晃眼。月亮的一边沁入了漆黑的夜幕,带着黑影,不再是完整的圆。一点点的,那片黑影越来越大,月亮正一步步从容地踱入地球的阴翳中。
终于,最后一丝月光消失。哪里有什么血红,月亮通体反射出温润的琥珀色,柔和地望着人间。在星球亿万年不变的轨道上,会有这么个时刻,闪耀出不寻常的光辉。又是怎样的机缘,在这个时刻彼此相遇?
夜已深了,凉气上来,二妞感到脸上潮湿一片,不知是露水还是别的。她想着在这个时候,那个山顶之上,会不会也有两个少年,因错过月食而轻轻叹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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