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娟
数九寒冬,表哥像圣诞老人一样浑身雪白推开我家房门时,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饭。长白山区昼短夜长,人们习惯于一日两餐。那时候该是上午十点了吧,表哥摘下狗皮帽子回身向鞋后跟处狠命地摔打,用以磕掉帽子上的霜雪,胶皮乌拉冻得硬邦邦地橐橐作响。此时他眼睫毛以及胡子和鬓角上凝结的雪凇开始融化,渐渐变成水珠在他原本英俊的脸上滚过,被帽子捂着因而贴在头皮上的头发像蒸锅一样冒出腾腾的热气。门没关严,凛冽的空气一如小偷从门缝里挤进来,低低地匍匐在地,向炕上探头张望,似乎也想到热炕头上暖和暖和。
母亲一边寻问表哥是否吃了早饭,一边走过去准备把门关上,却不想一股强大的力量反而把门冲开,低头看时,表哥的大黄狗坦然地挤进门来。这条公狗长得魁梧健壮,很有绅士风度。见小小的屋地几双脚已经摆放得拥挤不堪,它便倚坐在表哥的脚边,仰着头,挨个打量这些不算陌生的面孔,听他们像吵架一样大着嗓门说话。
冬天是表哥的舞台,套兔子,撵野鸡,撵貉子……表哥每天都在雪地里与猎物一起奔跑。
貉子又名狸、土狗、土獾子。表哥追撵一群貉,可以连续追几天,直到幼小者掉队为止,表哥不用枪不用套子,他猎取的方式主要是活捉,捉到了貉子也绝不杀死吃掉,而是做了笼子驯养起来。
那一次整整追了五天,还要继续追下去。表哥双颊红润,神情激动,“它们被我撵得都累屁儿了。”表哥信心十足地嚷,声音洪亮,掩盖不住猎取的得意。一边说,还一边拍打黄狗的后脖颈,“前两天差一点就跟丢了,多亏大黄又找到了它们的行踪。差不多了,要是不出问题今天就会有一只貉子到手了。”大黄好像听懂了表哥的话,眨着眼睛表示认同。
只是,那天天还没有黑,表哥就垂头丧气地回到我家,打开他的羊皮袄,从怀里掏出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貉来,他满脸沉重,嘟囔说,估计有人下了药,一群貉死了六只,这只小家伙看来吃得少些,见它还活着,表哥便把手指伸向貉子的喉咙想让它呕出吃到的东西,为此这只貉子还咬破了他的手指。
可惜的是,表哥变着法地喂它小鱼,貉子死都不肯吃,表哥很痛心,他从前捉到的貉子都被他养在笼子里,吃他喂给的食物,看来当初下药的人也是把药拌在小鱼中了吧,从此以后,这些受了致命伤害的小兽会永远记住人类给它们的这一教训。
小貉死了,那个冬天表哥的猎貉计划也宣告结束。表哥不是阴狠狡猾的猎人,他只是个精力旺盛又野心勃勃的二十几岁的乡下小子,他撵貉,与貉拼的是体力,是耐力。他曾用八天的时间撵到一只貉,那只貉一直住在他編好的笼子里,那是表哥追逐小兽的赫赫战绩。
山上的雪没过膝盖,有时还会坠入齐胸深的雪中,好在树多,每一棵树干都是行走的柱杖。
表哥再度兴奋起来,是因为野鸡漫山遍野咕咕咕咕地啼叫。有一天,表哥把一只捆绑得结结实实的野鸡扔给母亲,母亲收拾了,切了半盆酸菜炖上。那一晚表哥住在我家,我去供销社打了酒,酒装在搪瓷缸子里放到火盆里温,表哥很有成就感,放了炕桌,他和父亲盘腿坐在炕上,像老爷爷那样“吱”地一声饮了一口酒,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他抓野鸡的经过。
雪几乎覆盖了一切,野鸡成群结队地在山上觅食。“我老精(聪明)了,”表哥说,“我一看到这群野鸡,立刻就想到个绝妙的好主意:我摘下狗皮帽子拼命地向野鸡群的上空扔去,野鸡不是最怕老鹰吗?帽子落下就像老鹰俯冲下来一样,这群傻鸟四散逃窜,有的飞上天,有的拼命跑,胆子最小的这只一头扎进了雪里,只留个鸡屁股露在雪面上,我一点也没费劲,过去就把它抓了,再拣起帽子戴上——哈哈,就这么简单!”
表哥酒气上涌说得豪情满怀,我这个羡慕啊,恨不得马上长大,好跟着表哥扔帽子抓野鸡。
这个冬天表哥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野鸡、兔子自不必说,还撵到了一头小牛犊般大小的狍子。当我向邻家的丫蛋炫耀表哥的英雄事迹时,丫蛋不屑一顾地说:“那算什么啊,我哥才厉害呢,他不用漫山遍野地跑,他会下夹子,下套子,还下药——前几天还药死了六只貉子呢,貉子的肉,我都不稀罕吃了。”
我去丫蛋家玩时,看见丫蛋的哥正用掌鞋的锥子在一粒黄豆上抠出小米粒大小的孔,然后把被他称为“野鸡药”的东西塞进去,已经做了好多这样的黄豆粒。丫蛋的哥瞪着眼很凶地把我们喝退,丫蛋便领我去她家仓房,让我看那里吊着的好多冻得硬梆梆的野鸡。
丫蛋的哥被崩瞎了眼睛住进城里的医院,是春节前几天的事,我不知道表哥怎么会和丫蛋的哥成了仇人,那几天表哥进山时总是带上老洋炮,我和妈都感到奇怪,以为他从此下了狠心,要改变狩猎方式了,不想,他的老洋炮却是为药死貉子的人准备的,表哥说,那天,他背着老洋炮,带着大黄往山上走,正遇见从山上下来的丫蛋的哥,三只死去的貉子,丫蛋的哥就那么大咧咧地拎在手上,还举起来向他炫耀。貉子龇牙咧嘴,死得一定很痛苦,表哥心头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先是口角,之后动手,也不知怎么回事,最后,表哥扣动扳机,子弹虽然打歪了,但散落的枪砂还是蹦进了丫蛋哥哥的眼睛里,他的左眼鲜血淋漓……
丫蛋的哥成了独眼龙,表哥也进了监狱。表哥那些住在笼子里的貉子,全都被他放回山林。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