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
马站底这条街一年到头空气中永远飘散着浓郁的扑鼻的各种小吃的香味和香气。马站底这条街上的小吃店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像一串陈旧而蹩脚的石头项链,大大小小,凹凹凸凸,杂乱无章。但不妨碍它的拥挤、热闹、喧嚣,热气腾腾,尤其到了晚上,每个小店门口,人头攒动喧喧闹闹热气绕绕氤氲漂浮,店门上的霓虹灯仿佛在雨雾中闪烁。小店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经营名种小吃:有鸭头、鸭掌、兔头、鱼头、鸡爪、鸡排、鸡脖、鸭脖、手抓龙虾、麻辣烫、花江牛肉粉、重庆公鸡煲、炒年糕、炒粉干、馄饨、水饺、烤鱼、羊排、羊蝎子、烤饼、浆果、小笼包、烤羊肉串、香港煲仔饭、台湾肥肠、马来西亚椰子鸡等等。
在众多的小吃店中间夹杂几间当铺,大大的“當”字招牌下是一间矮小的门面,当铺内光线昏暗,如果遇上雨天,一片迷蒙。门面边的墙上挂着一块有点倾斜的小黑板,小黑板的挂环已经生锈,黑漆有些已经剥落,露出坑坑洼洼,蹩脚的粉笔字画满黑板:手机、电脑、摩托车、电瓶车、手表、金器、戒指、金项链等等。让人似乎感觉到从当铺里出来的热钱就会马上交到小吃店老板的手中。当铺的店门没日没夜地敞开着,也不见有什么生意,但每个当铺老板都大腹便便。当铺的老板娘,穿着睡衣,一头棕色的卷发,一副慵懒惺忪模样,抱着她的宠物狗在门口晃来荡去。
每天的十二点左右,李大明一定会拎着一个保温桶走在马站底这条飘着奇香的路上。李大明是去给李凰凤送饭。李凰凤是李大明的老婆,在杨家巷开了一家叫“一帘幽梦”的服装店。从家里到杨家巷必须经过马站底,到了李凰凤服装店,放下保温桶,李大明匆匆走出服装店,在服装店附近闲逛,或在某一角落看小说。似乎怕把自己身上的烟味油盐酱醋味及经过马站底空气中粘附在身上各种麻辣香甜等气味留在服装店。等李凰凤吃好,喊他,李大明拎着保温桶匆匆往回赶。李大明不爱说话,患有耳聋症,杂乱的短发,肤色灰暗,背微驼,脚穿一双已经变黑的白色旅游鞋,身上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或灰色的夹克,一年四季只穿灰色的衣物,而且不会超过四套。每次,李大明灰色的身影走过马站底时,马站底灰色的水泥路面上似乎留下他孤独的身影。
李大明五十出头,原是电工器材厂的检修工,前几年,厂子改制,被私人买走了,李大明下岗走人。李大明下岗后,除了给老婆李凰凤做饭、送饭再也没做什么事情,李大明也没什么爱好,闲来不免有些孤独,偶尔也抽烟,都是二三块钱一包的劣质烟,李大明似乎喜欢看书,而且看的是金庸、古龙的武打小说,每次都看到他,除了保温桶,另一只手上总捏着一本书。
李凰凤看不起李大明由来已久了。而且横竖看不惯,常常左右挑李大明的不是,尤其在李大明下岗后更甚。老是讲李大明没用,不会挣钱,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真正令李凰凤破口大骂的是:李大明作为男人床上的那点功能没用了。有一次,李大明无论怎样折腾也进不了李凰凤的身体,而且越急越虚,急得满头大汗,他的那个东西软绵绵的怎么也硬不起。李凰凤一直强势,他们做这个事情本来也不多,而且每次做事也不温柔,一时不快便乱发火,李凰凤一脚把李大明踹下了床。这一脚踹得李大明自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李大明自己也感到绝望了。
李大明低着头有些犹豫地走在水亭街上,天下着雨,路面有点湿滑。水亭街这一带是老城区,虽作为古民居保护下来,但大都没有修缮。岁月的侵蚀,使得房子破败不堪,路面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加之路灯昏暗,一不小心,一脚踩进了一摊污水里,或踏进一个水坑,溅你一身污水是小,摔你个大跟斗也是常有的事。
李大明蹑手蹑脚走着路,一头的乱发和衣服上沾着雨水。走到天皇巷口,一个趔趄,撞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女人身上。咦!叔叔,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是素萍,他同事的女儿。他和她的父亲是电工器材厂的同事,素萍一直以叔叔称呼他。李大明有点心虚,心虚是虚在在这里碰到素萍。叔叔买书啊?跑那么远?素萍的眼珠子骨碌骨碌滚。她三十岁,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想要看穿他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心,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知道什么吗?
你爸好吗?李大明问。起了点风,巷口的一家杂货店门前挡雨的塑料布被吹得哗哗地响。
养养花,下下棋,看看电视,打打太极拳。素萍父亲去年就退休了。
他好!可以自娱自乐。我不行!李大明不行,他非得找个像月环这样的女人才作得起来,自己跟自己玩他玩不起来。李大明说着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支塞到嘴里叼着。风很大,打火机的火往一边歪过便熄灭,一下二下三下四下,第五下才烧上半个烟头,吸起来半生不熟地涩。
你干吗?李大明问。
给儿子买彩笔。素萍指了指巷口的小书店,这个小书店也兼营文具。儿子喜欢画画。素萍笑着说话,略显暧昧,笑容里像夹着一百个明知故问的问话,叔叔,你来这里干吗?买书?李大明没搭理,说,你儿子会成为大画家的。随后转过身,低低地在雨中和风中说,我走了。说完李大明闪进了天皇巷。
天皇巷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巷两边的房屋低矮,破旧。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间距很小,小得彼此之间仿佛仅容一人通过。天皇巷狭小,却悠长。巷两边密密麻麻开满了洗头店、足浴店、发廊、美容店、推拿店、按摩店、会所等等。店里的小姐穿戴暴露,翘首弄姿,和着店里粉红色的灯光,洋溢着某种不洁净的气味,透出一股浓浓的情欲,诱惑着从天皇巷经过的男人。
李大明走进天皇巷,朝月环的足浴店走去。月环的足浴店像夏天田野上的捕虫灯,而李大明就是虫子,飞进去便尸骨无存,血水会带着腥腻的气味沾在紫色的灯管上。李大明喜欢在那里像晕死过去那样重重地摔落自己,在月环粉红色的床上瘫成一只慵懒的海狗。之后,再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缓慢地站起来,回家,告诉自己还没有死。
李大明听见一声夜莺似的喊叫,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正倚着门,用挑衅和戏谑的目光看着他。女人穿着极短的粉色短裙,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紧身背心。领子很低,露出深长的奶溝。女人画着浓艳的妆容,却似乎没有遮住她不小的年纪。女人身后是粉色的灯光。一个旋转的招牌,上面写着“小妹推拿”。李大明没有勇气和女人对视,低着头快步朝前走去。
月环的足浴店在天皇巷的尽头,靠近周王庙边的一条小弄堂里。半年来,李大明走进天皇巷都低着头。他不想看人,也怕被熟人看见,城市太小,熟人太多。时不时会像今天撞上素萍那样遇见个熟人,遇见熟人就要说话。说什么呢?或许什么都说不了,我出来散散步,看看夜色,闻闻巷子里咸湿烂腐的味道。问题是人家,信吗?
李凰凤在干什么呢?一定在和某个男人约会,一定是在舞厅和某个男人跳舞,或者和某个男人在咖啡厅喝咖啡,又或者在某会所做瑜伽做面膜做护肤。和大多数夫妇一样,刚开始两人是好好的,上班,带孩子,平平常常过日子。然后,下岗,然后开始另一种生活,感情也渐渐破绽百出,摩擦,争吵,你推我挤,碰撞,动手打闹,冷战,最后终于走上了绝境。
这一切既非因为爱也非因为恨,是因为时间,是时间消磨了爱?是因为仓促,是仓促冷却了情?是因为冷漠,因为无动于衷,因为——当初交往,岂不都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怎么可能预想得到有这样一天呢?
李大明看着自己的脚走路,边走边看,竟有一点慌乱。他吸了口气,仰天长啸那样地抬头看了看天,步子不停,三步并作两步走。不去想李凰凤了,月环的足浴店已隐约可见。足浴店在雨丝中像幽灵碟片里的黑暗木屋那般地漂浮,不确定,像一九六几年某个没有下雨的窒闷下午里空虚浮夸的人心。
雨一直下着,雨水顺着李大明的额头流下,流入李大明略略紧张的眼里,他将眼睛眯起。啊!月环的足浴店在这一刻刚好亮起了粉色的灯,月环,可不是?女人月环正躺在她那粉红色的床上,把她雪白的两条大腿像“大”字一样打开,悬着,等他。
二十多年前,李大明和李凰凤有过一段浪漫的姻缘。李大明是电工器材厂的检修工,李凰凤是棉纺厂的纺织女工,他们是在他们两个厂联办联欢晚会上认识的。没想到两年后,浪漫不再,彼此有了隔阂,以后一直这样。他们的感情像永远烧不开的开水,半死不活地拖着耗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抹去了李大明的脸上的棱角,時间增添了李大明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五十多岁的人了,松弛的腹,渐渐显秃的顶,生活的压力与疲倦写满一身。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是对生活早已失去了惊奇的能力?更多的是困惑?李大明似乎沉浸在一场梦里,会为她的出现惊吓,一人独坐时,又为一股忧郁包围,浓得化不开。
终于有一天,李大明发现他和李凰凤好似被一股萧杀秋风吹过,她的娇笑,他的温存,全在寒冽的冷风中被凝固了,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记得他们走过,但不记得怎么走过来的,他只记得他们共同有一个孩子,但不记得是怎么怀孕的。
月环肥美多肉的身子恰恰可以温暖李大明空空荡荡的心。或许跟李大明长时间没有女人有关吧,李大明是那么的脆弱,面对月环肉体的吸引,他可说是不堪一击。李大明像抱棉被那样抱着月环,把他的头、手、脚全都冬眠般地埋进月环柔软的身子里。月环一身母性的光辉,连洗发露的气味都那么诱人。
李大明其实挺不容易的,以前似乎没有想这些也没时间想这些。儿子今年去外地上了大学,现在和李凰凤离婚了,一个人反而不习惯了,反而有点想女人了,是因为寂寞?孤独?还是其他什么?说不出什么原因?李大明有了这样的想法便开始蠢蠢欲动。
不久,有人曾给李大明先后介绍过两个女人。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55岁。给出的条件是:想结婚工资卡上交,家务活全包,另给 5万块现金。另一个是退休的护士,56岁,和李大明同岁。两人见面时对李大明说,现在年轻人结婚男方必须有房、有车,还要出8万块聘金。我吗,你先给5万块现金,再说吧。李大明无法满足她们提出的条件,先后都泡汤了。
李大明是半年前认识月环的。李大明也想找点赚钱的事做做,省得李凰凤老是说他没用,李大明经朋友介绍去听了一次课。那是在一次莉利新产品的推介说明会上。月环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坐在会议室的一角,李大明进去时已迟到了,台上主持讲话的满头大汗的矮胖男人停下来看了看他。李大明下意识地往左走,都有人坐,又往右走,见月环旁边有一个空位子。李大明走过去坐下,手肘碰到月环的胳膊,月环的胳膊像豆腐般柔软冰凉。那种感觉一刹那过去,李大明说对不起,头低下时看到月环粉色无袖连衣裙外雪白的臂膀,大腿应该也是雪白的吧,李大明一下便往那边想过去了。月环跟他笑,礼貌不像礼貌的。李大明那场新产品说明会因此都没听进去,不停地闻月环的发香、体香、口齿香。散场后,李大明主动跟月环说话,月环也没推托。李大明一边说话一边看她,像猎人看猎物一样看她。
月环笑着说,莉利这款保健品真的很好的,很有前途的,也一定能赚到钱。你想做吗?
李大明说,想。李大明也没想到自己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好。那我带你去找郑老师,她是我的老师。下个单,成为会员代理,然后拿到产品就可以做了。月环说。
郑老师五十开外,一头银发,却精神矍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又滴水不漏,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她原在市人民医院药房上班,自从做上莉利这款营养素,就辞职专心做这个了,目前已做到一颗“钻”了。
在郑老师的工作室,郑老师对李大明介绍说,我们这款营养素是“细胞营养学说”。是美国的托马斯博士,化了四十年时间精心研究成功的,用最尖端的科学技术从植物中提炼制成的纯天然的产品,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最高端的营养素。因为人体是由细胞组成的,我们这款营养素,能修复人体受损的细胞,深入到毛细血管里去。只要细胞健康了,人体就健康了。月环在边上也一个劲地说好。
在月环的注视下,李大明花了一万块钱,注了册,成为会员,下了单。郑老师说,等值的营养素几天后就会快递到你家。你接下去要好好学习营养专业知识,她给了李大明一堆营养素的资料,和一个录有“空中加油车”关于如何直销的U盘,叫他回去好好看看好好听听,烂熟于心,只有熟练掌握产品营养知识,才能更好向他人推荐产品。
李大明回家后,兴冲冲地把听课和注册这事和李凰凤说了,并顺便说起他的赚钱宏图。没想到话没说完,李大明感觉到李凰凤的眼神像一枚嗖嗖的导弹向他直接发射过来,瞬间把他的发财梦毁灭了。
天哪!你被人骗了!
天上会无缘无故掉钱!
就是掉钱也轮不到你拣!
李凰凤歇斯底里。
去退了——你把它退了!
订了货,无法退了!李大明左右为难。
不退货!就离婚!我受够你了!
我不退!我赚给你看看!
双方相持不下。
……
几天以后,一万块钱的货到了,大箱小箱一大堆。
货到了,要推销出去才能赚钱。为了推销产品,李大明已没时间给李凰凤做饭了,自从和李大明为这事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李凰凤也懒得回家,干脆住在服装店里了。
李大明推销产品出师不利,到处碰壁。
你一瓶VC片要158元,我药店买的才3元。
你一盒磷脂亚麻酸胶囊要415元,我买的才25元。
你买的是国产的,我这是美国进口的,質量好!效果好!
我吃不起!
我还是吃国产的吧!
太贵了!你找吃得起的人去吧!
……
一个月过去了,产品也没推销出去。李大明去咨询郑老师,郑老师说,那就自己先吃,自己吃得好的话,再分享给人家,人家也就信了。另外,要加强学习,充实自己。李大明觉得郑老师的话在理。李大明开始自己吃产品,同时,更加加强专业知识的学习。
又过去一个月。李大明才推销出去几百块钱产品。李大明也在找原因,并不断地反思。自己找的人一个个和自己一样,不是工人,就是下岗职工,那点工资除了日常开销,还能剩下多少?哪有多余的钱吃营养素。李大明想,应该去找老板老总这些有钱的人去推销,可问题是有钱的老板老总他又不认识,硬着头皮上门去找过几个,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人家的保安赶了出来。
李凰凤越来越看不起李大明了,自从李大明做上莉利直销,李大明堆在家里的一堆产品,在李凰凤眼里简直是一堆垃圾,看到它,她便如鲠在喉,左右看李大明都不顺眼,也懒得回家了。
一天上午,李大明在家里学习,坐在电脑前听“空中加油车”的直销知识。李凰凤刚好回来拿东西,李大明听得入神,根本没有察觉李凰凤回来。李凰凤见此,怒火中烧,一把抓起李大明的笔记本电脑,朝六楼的窗外扔了出去。李大明想阻止已来不及了,笔记本电脑在空中划出一条耀眼的弧线,空中依然传来电脑中一句铿锵的语音:“葡萄籽ⅤC具有强大的抗氧化功能。”旋即传来“叭”的一声电脑掉在地上的声音,再之后,便一片死寂,无声无息了。
李凰凤的这一摔,不但摔碎了李大明的电脑,也彻底摔碎了她和李大明的婚姻。
又过了一个月,李大明的直销还是不见起色,李大明去郑老师的工作室找郑老师商议。碰巧,月环也在。说起来,月环和他半斤八两,产品也没销出去多少。喝茶,聊天,郑老师照例对他们说了一些鼓劲的话,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从郑老师工作室出来,天已暗了下来。
月环对李大明说,我请你吃饭。
他们在钟楼底的大排档吃了火锅。在这喧嚣热闹的气氛中,他们仿佛受到了一种鼓舞,彼此鼓劲,喝了许多酒。李大明看着眼前的月环,脸颊上泛起了胭脂一样的红,隐约露出一种女人的妩媚。李大明喝了很多酒,李大明大着舌头,夹了一片涮好的羊肉,想要放到月环的碗里,却碰翻了她面前的啤酒杯。酒水翻到出来,恰好泼在月环的身上。李大明慌了,迅速地撕着桌上的卷纸,一下子全盖了上去。李大明使的劲很大,一只大手,踏踏实实地捂在了她的胸前。月环的脑子仿佛是木的,这时酒却醒了一半。李大明也愣住了,手却没有移开。少顷,才惊觉似的弹起,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月环震颤了一下,感到一些酒水,沿着领口流下去,渗入肌肤,一阵凉意。同时却有另一种灼热的东西,沿着心口一点点地升腾上来。
他们吃完火锅,夜晚安静了许多。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商店和大排档都打烊了,听得见卷闸门接连拉下的声响和店铺里的灯光次第熄火的声音。
而城市的另一边,还是一片通明。鳞次栉比间,是繁盛的霓虹,将这座城市如海市蜃楼一般勾勒出来。似乎这么近,又似乎那么远。
两个人站定,遥遥地望过去。她终于依偎着他。看一处远处的夜总会的霓虹灯,灯火闪烁狂舞狂蹈不眠不休。一些柔软而郁燥的风,吹过来,穿过衣服,收敛了毛孔。汗水沾腻在身上,无法畅快地流下来。
在街道的拐角处,他们看见了一个叫“莱雅”的小旅馆。似乎刚刚装修过,门面是洁净而整齐的。大堂并不宽敞,却有一盏硕大的吊灯,散发着黄色的温暖的灯光。李大明有些不安地偷看一眼月环,又有些犹豫。月环感到李大明的手,在她手中紧了一下。月环知道了李大明的心思,她默默捉紧了这只手。对李大明说,去我那儿吧!
月环的足浴店在天皇巷的尽头。店面不大,还搭了一个阁楼,下面营业,阁楼上住人。李大明第一次到月环足浴店,他们坐在略略有些霉味的足浴店里。没有开灯。路灯的光线,透过落地的玻璃门窗,浅浅地投射进来,笼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李大明终于伸出手去,但似乎又很踌躇。月环看见李大明那手的剪影,落在墙上,像一只翅膀。月环慢慢将李大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闻到对方身上传出的油烟和火锅汤料的味道,隐隐的辛辣。他们迅速意会到了这气味对于情欲的隐喻。不洁净,却如此沁人心脾。
月环把李大明带上了阁楼。李大明看月环梳头,绑马尾,洗脸,刷牙,脱衣。月环问李大明,你看人都用这种坏样子看吗?然后他们上了床,他们赤裸裸地剧烈地拥抱,抚摸,在彼此陌生的身体上寻找熟悉的印记。李大明激烈地彻底地解决压制已久的欲望。纠缠中李大明仿佛枯木逢春,李大明在月环这里找到已然丢失多年的活力与热情。
跟月环在狭小的阁楼粉红色的床上像水浪一样翻滚,像探寻宝物般抚摸月环肉体,像初坠情网似的和月环说话,调情,做爱。李大明觉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他那茫乱的眼神和茫乱的心。
月环的身世似乎是个谜。月环离婚后,先是开了个足浴店。后来又卖过房子,卖过家具,卖过保险,后来又做过许多事,但什么事都没做成。比如这次做莉利直销,也没想象中那么容易,做直销也是要熟人和关系的,和她一起做的一个姐妹,老公是某局的一个处长,就做得有声有色。而月环没有关系,做不出去,亏了,还积下一堆产品。
李大明的产品也没怎么卖出去,又不能扔掉,只好自己吃,没想到吃了一段时间,居然在月环这里能重展雄风了,李大明暗自欢喜,是否算否极泰来?这也增加了李大明要做下去的信心。
月环于是只得重操旧业,又开起了足浴店。客人说是来洗脚的,其实大多数客人是来找乐子的。彼此心知肚明,谈好价钱,直奔主题,事后各奔东西。和李大明好上后,李大明只知道她离过婚,离婚总有离婚的理由。李大明没有问过她以前的事,她也没有对李大明说起过,她甚至连李大明的名字都没问过,后来还是李大明自己告诉她的。
都说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每次客人来了,月环都匆匆行事匆匆了事。事后收钱走人,从不拖泥带水。可对李大明则不然,自从认识后,说不清楚为什么,月环似乎对李大明出奇的好。月环起先甚至连李大明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了解李大明是怎样的一个人。每次事后,不让李大明急着走,躺在床上月环嘴角总挂着笑容,她看着李大明,像看一尊雕像那样地看李大明的背脊和腿。每次李大明来,她都热情相待,让李大明快乐,而且从不谈钱的事。
李大明最近一次到月环足浴店是一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同样下着雨。李大明走进月环足浴店。下这么大的雨还来?月环说着,拿毛巾给李大明擦脸。月环迎着李大明走过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是刚洗过澡。李大明猛地一把搂住月环,果真闻到了沐浴液洗发水的香味。刚洗过澡的月环在感觉上更加清爽悦目。李大明一直盯着月环看,月环马上笑了,斜李大明一眼,娇媚地说,想什么呢?她的眼里都是喜悦。想娶你!李大明说完趁机拍了拍月环肥美的屁股。
李大明知道月环喜欢他这样。是吗?真的?月环笑着迎李大明上了阁楼,月环拥着李大明倒在床上,李大明像跌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李大明今天来找月环是准备向月环求婚的。
三天前,李大明和李凰凤办了离婚。
李大明这次是认真的。
李大明今天特意到商场买了一个戒指,李大明没有告诉月环,李大明想给月环一个惊喜。
李大明满身欢喜。
雨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李大明跳远一样跳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像跳过二十来年坑坑洼洼的历史,跳过对李凰凤的爱,跳过残破的誓约和发霉的伦理,跳向月环阁楼里温暖的灯火和肉体。
李大明走到月环的足浴店门前,见门前围了一群人,喧喧闹闹的。几个警察在拉警戒线。李大明急忙走上前去,却被警察制止了。只听一个大妈说,真是作孽。做這种事不但不给钱,还抢人家的钱,而且把人也给杀了……
李大明听到后,满身的欢悦像一只圆鼓鼓的气球突然被针刺了一下瞬间就瘪了,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又像跌入了一个孤独的黑洞,在黑洞孤独的光晕中若隐若现,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又似乎什么都发生了,就像他所有的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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