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
1、
陈国栋是新招来的投递员,负责天子路和海关路的信、报纸、杂志、包裹的投送。这工作不错,以前他在一家企业做打包工,累不说,上夜班,很不方便,负责孩子上学的接送就有些困难。妻子在外地打工,照顾孩子的重担落在他肩上。而做邮局的投递员,下午三点以后,基本没事了,接孩子有充裕的时间。唯一让人不爽的是,一上班,就得戴顶“绿帽子”。这工作服为啥偏偏选绿色?好郁闷。
他今天送的信中,有一封地址是天子路475号,收信人叫吴万林。
信送达的时候,有人在家,来人接过信一看,然后说:“不是我的,是我哥的!”
“你帮他收嘛!”
“不行呵,我哥死了,收这种信不吉利。”那人很果断,一点也不容商量,仿佛送来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颗炸弹。脸上的冷漠,看不出有啥兄弟之情。
因为忙,也没有多问,陈国栋把信收起来然后继续工作。接近11点半,才回到投递站,按规定,将投不出的信,原地址退回。
投不出的信,俗称死信。
办完这一切,陈国栋才松了口气,去吃中午饭。单位没有伙食,只好自行解决。好在外面有快餐店、面馆,10块钱将就吃。也可以从家里带饭来,单位有台微波炉加热。
过了半个月,又收到寄给胡万林的信,这让陈国栋作难,只好再次原信退回。
又过了半个月,再次收到给胡万林的信,是同一个地址寄来的:红狮乡红泉村四组,杨长明寄。
作为投递员,其实只要退回信就行了,不必在意,可是偏偏陈国栋好奇,因为像这样退了再寄,明知收不到的信,其中必有奥秘。
一天下午,陈国栋接了孩子后有时间,就到了吴万林家。接待他的,就是那位自称是吴万林兄弟的人,叫吴万树。两人坐下,吴万树讲起了吴万林的故事。
吴万树的哥哥吴万林,是以前本地“十大爱民模范公务员”,他在纪检委工作。据说,他亲手送进监狱的贪官,大大小小就有40多位。最厉害的是,他把本地前任一把手,已安全退休,还挖了出来受法办。
因为他亲手惩治了很多贪官,结下了梁子,去年冬天,一个漆黑的夜晚加班后回家途中,被人用麻袋套住头,用铁丝捆住全身,投到长江里,几天后被打渔的人捞起来,尸体都腐败了。
吴万林的孩子在校住读。高三,独生子,随母亲生活。
有人早扬言要对他和家人下毒手,吴万林只好离婚,保证老婆孩子的安全。吴万林死后,为了照顾70多的母亲,在外地打工的吴万树,回到本地,暂住在哥哥的房子里。
從内心说,他有点恨哥哥,为啥死脑筋,丢了性命不说,还把赡养老母亲的重担,让他一人来扛。
2、
再接到死信的时候,天气已是晚秋,庄稼熟了,人们正在忙碌。城里人一年四季一个节奏,乡村则是按季节的忙闲变化节奏。城里人感觉到秋天,是脖子有些凉了,绿化树飘落黄叶。
陈国栋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位寄信的人,因为件件退回,还坚持不懈地给死去的吴万林寄信,这人要不精神有毛病,要不他并不知道吴万林死了。他要亲口告诉写信的人,不要再寄了,退去退来的麻烦。
投递员每天有人轮休。这天,陈国栋轮休,将孩子送到学校,安顿好了就上路。
坐了一个小时的客车,才到达红狮乡场。然后转村级毛公路,下了毛公路,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到了寄信人的红泉村四组,找到寄信人杨长明的家。
已然上午11点过了,门关着。但门上并没有锁,用一根草绳系着。乡村没有小偷了,显然杨长明家很穷,还是老式的土墙,石门柱,青瓦房。山墙开裂,竟然还有燕子来巢。
陪同陈国栋的乡邮政所长,一脸的愤怒。“妈的,跑到哪里办丧去了哟,人花花儿都不见个!”于是他背起喉咙吼——
“杨长明,回家,有人找你!”
邮政所长在乡里干了10多年,投递员出身,对乡村熟得很。
邮政所长愤怒,是听陈国栋说,杨长明一直在寄信,给纪检委的人寄信,肯定是告状材料呵。“维稳”是一票否决制,搞得不好,乡干部们的奖金没有了,补助被扣。邮政所长的哥哥,是乡里的一把手呢。
乡干部的补助,有一半被区里攥到年终,等各项验收了,不出事,合格,才发。
在屋后的山坡上,听到了一个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呵呵,我马上回来,你自己烧水喝!”
邮政所长也不客气,推门进屋,烧水。农村的生活节奏慢,上午11点,才吃早饭不久呢。一摸灶,还有丝热气。
不到半个钟头,一个半大老头回来了,还掮着一捆青藤子,他说用来编椅子,比城里的沙发还安逸。
乡邮政所长:“杨长明,这是不是你寄的告状信?”
杨长明恐怕超过50了,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全是褶皱。胡子起码半年没有刮过,像茅草一样糟成一团。这形象,让陈国栋有些茫然:他这个样子,能写出上告材料?一个蔫巴老头儿呵。
坐下后,乡邮政所长说:“杨长明,你为啥要写信上告?”
“呵呵,你们真愿听?真愿听我就讲讲。当年我老婆得病,医院做手术,把人给做死了,至今一分未赔不说,还催我还他们的住院费,把我家的牛、猪、羊全牵走了哟!”
乡邮政所长没话可说了,因为这事儿,千真万确,他听说过。乡里调解,但医院说,他们无过错,怎么能赔钱?医院里死人,正常呵,不可能个个都活到100岁!
医院也有说不出的苦,差额拨款单位,经济压力很大,偏偏还有人逃费。
这事一拖就好几年,杨长明的孩子在外地打工,只有他一人守着老家种地求生活。
3、
乡下人客气,有客上门,无论贵贱,都会好好招待。
没有肉,也不可能去割肉,因为杨长明家离卖肉的街上要走近两个钟头的山路。也没有腊肉,他家破败了,在贫困中挣扎呵,所以能招待客的,就是喂的鸡。他一人也不喂猪。
有洋芋、干笋子、白米豆、叶子菜,再杀只鸡,弄顿饭不难,勉强下咽吧,泡的药酒,三个大男人用碗喝。
喝得二麻麻的,趴在桌沿上,杨长明哭了,伤心伤心地哭,边哭边摆事情的经过——
我老婆得的是阑尾炎,这病算不上大病呵,送到乡卫生院,他们说是常见病,不用怕。因为家里忙,老婆做了手术的第三天,我就回家,家里猪牛鸡的,离不开人呢。过了两天,乡卫生院突然派人来说,我老婆死了,是心肌梗塞。
我不信,一个阑尾炎会丢命?
可是,我到了乡卫生院,老婆真死了。我一下精神就垮了,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咋个办!卫生院说,老婆的死,与他们无关,是我老婆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该给的药费还得给。就几天时间,花了5800多块钱。我哪有那么多钱呢?何况人死了,我觉得如果给钱,就更冤枉。
埋了老婆,我到乡里,要他们解决。
乡里说:你个杨哈儿,人埋了,有啥证据?卫生院不会认账呵。
我咋这么蠢呢?可是,人死在六月,天气热,不埋不行呵。
乡里不管,我就到县里,我遇上了好人,他就是纪检干部吴万林,刚好那天他接待信访。他对我说,这事一定要调查清楚,但是涉及医疗事故的,要卫生局参加,得有一段时间。别急,相信党和政府。还把我带到他家吃了顿饭,给我买了回家的车票。
我信了他的话,一个月过去了,没有结果,我再上县城找吴万林,他协调后,由乡里把我接回来。乡里对我说,现在一下也调查不清楚,要慢慢来,医院那边的钱,先欠着。待我第三次去找吴万林的时候,他死了,已火化了多天。
吴万林死了,那你还给他写信?
杨长明说:不给他写给谁写呵?县上我认不到人,我去找其他人,其他部门,没有一个理我的。我相信,人死了魂还在,他答应的事,在阴间也能办成。
喝了酒,都有几分醉意,杨长明把几封退回的信拆开,让我们一一看。
我和乡邮政所长都傻了眼,他并没有上访,只是讲他和妻子的故事——
4、
菊花,你走了,走得这么突然,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现在日子好过了,孩子长大了,不差穿,不差吃,怎么就不能多活些时光呢?
记得我们认识那天,你在山上挖蕨根,我在山上打猎,一头野猪跑来,一屁股把你撞倒,还没等野猪转过身来时,我就用枪抵着它开了火,救了你的命。你说一生一世不分离,结果,你却先分离了。
菊花,我们家就你能干,你喂的猪,一年长100多斤,你放的羊,一年长几十斤。你整天劳动,从来没有叫过累,喊过苦。很多次,我叫你歇,你說,我就是劳碌的命。农村人,歇个啥?累又不死人,一觉睡了起来,还不是好好的?
这些年,你把好的留给孩子吃,孩子穿,自己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说,一个山里婆娘,穿烂点没有啥,可孩子在读书,不能让别人瞧不起。
你说,只要等孩子成家了,就歇下来享清福。
孩子一天天大了,可你却突然离去,让我无法接受。我感觉到你还活着,还在床上和我讲悄悄话。一觉醒来,却只有空空的床。今天梦去,明天梦又来,所以,我要搞明白,你究竟为啥舍我而去?
村里不管,乡里不管,唯一答应要管的只有吴万林。
菊花,你有个心愿未了,就离开了人间,实在让我难受。
你的心愿是坐一次飞机。飞到重庆,就300多块钱。可是,每次真到了要坐飞机,你又舍不得钱了。你说300多元,要办多大的事!你说孩子大了,得给他在城里买房子,孩子再不回这山旯旮。最好能娶个城里女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有一次,我从城里回来,见路边的广告上说:机票打折。一问才知道,这飞机票也像菜市场,有淡季有旺季。淡季打折促销,只要200多就能飞一趟重庆。
我俩第二天来到毡帽山飞机场,可是因为你把身份证放家里了,没有买到机票,当然没坐成飞机。回家的路上,你却一直在笑,我问为啥?你说,飞机没坐成,到底亲眼看到了飞机,村里好多人,一辈子没看到过真飞机呢,最多是电视里见过飞机,或是给小孩子买的飞机模型。
菊花,给你下葬时,我给你买了个玩具飞机,不知你在阴间坐上了飞机没有?别嫌贵,清明节,我多给你烧些纸钱来。
菊花,还有一件事,我很不对起你。
嫁给我的第二年,你在山上挖野山药,村治保主任捡菌,曾调戏过你。要不是你力气大,就被他强暴了。我得知消息后,气得要拿刀去砍治保主任,你拉着我,坚决不许。你说,气出了,我也得进监狱。我听了你的话,但我每次看到治保主任,心里像有针在扎。老话说“杀父之仇,奸妻之恨”是难以平息的。后来村治保主任当上了村长,再后来又成了支书。
支书娶儿媳妇的那天,我喝了点酒,就趁机发酒疯,开玩笑说他今后方便烧火了。没想到,这狗日的竟然给了我一脚,我在家养了半个月伤,现在走路还一拐一拐的。后来听人说,他这儿媳妇当村里的妇女主任,还真先被他诱奸了,肚子大了,才让给儿子,让他儿子“背死人子过河”。
菊花,得罪了村干部,这日子难过呵。据说,现在精准扶贫,肯定又没有我家份儿。村干部现在不收税,不收提留,可是上级对农村的各项扶持,扶贫款,全都落进了他们和他们舅子老表的包儿里。
菊花,你走了,我活着更难受。我知道这一封封信,不会有结果,可是,我把话说出来,还是舒坦了好多。
菊花,我会早早来阴间陪你!不让你寂寞。
5、
陈国栋还能说啥呢,陪同他的乡邮政所长,也潸然泪下。他说:这些信,不能成为死信,我们把它交给纪委,不就变成活信了么?吴万林走了,还有许多像吴万林那样的好干部还活着哟。
陈国栋说,好。
回程路边,向他人一打听,才知道这杨长明读过高中,87级的,只是没考上大学中专,为人还有些“迂”。难怪,他的信写得文绉绉的。
山路弯弯,秋天的乡村,柿子在树上发黄了,野兔子在草丛钻迷藏,正是收获的季节哟。
陈国栋走着,也轻松了好多。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