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
1
彭泽令死了。
彭志成哭丧着脸,带回了这个消息。彭瀚高兴得差一点就蹦起来,还好,他及时稳住了自己,但还是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
一路奔波,彭志成显然是饿了。他就向廚房走去,我猜他应该是想看看碗橱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彭志成刚刚随手带上门,彭瀚就把嘴巴对准我的耳朵,小声说,这个老灯台总算死了。说完,彭瀚急忙用手捂自己的嘴,可他嘻嘻嘻嘻的笑声,还是像一只胖乎乎的老鼠,大咧咧地溜了出来。
彭瀚说的这句话,这个老灯台总算死了,其实也是我说的。所不同的是,我是在心里说的。我可不像彭瀚那么傻,嘴上没有把门的,别看彭瀚比我大三岁,我得管他叫哥。
2
我当然记得,我认识彭泽令,是在两个月之前。
那天下午,彭志成很早就下班回到家了,他还领回来个老头。这老头的身材又瘦又小,土黄色的脸,就像从出生就没有洗过似的。而且,老头还有些驼背。这几个特点凑合到一块,我就觉得老头很像一只个头稍大一点的猴子。彭瀚偷偷带我去过煤海公园,在那儿,我见过大猴子。
彭志成和老头进屋时,彭瀚正趴在炕上写作业,他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我呢,低着头,十万分认真地团着泥巴蛋。就在前一天的晚上,趁彭瀚睡着了,我终于把他的弹弓给偷来了。我团泥巴蛋,是要把它们晒干,当作弹弓的子弹,然后用来打鸟。就在这之前的星期天,彭瀚用他的弹弓,打下来过一只麻雀。彭瀚找了根炮线,将麻雀缠绕了几圈,之后他就提着炮线的一端,来到炉子近前,挑下两个炉盖圈子,把麻雀放进了炉膛。一股浅灰的烟雾和一团发黄又偏蓝的烟雾,噌的一下上蹿了出来,紧接着,一股焦臭的气味,大摇大摆地扩散开了。彭瀚紧忙把麻雀提了出来,解下炮线,胡乱搓了一把。我说,你给我一点!我的话音刚落,彭瀚已经将整只麻雀塞进了嘴里。我急忙伸手去捏彭瀚的两腮,但还是晚了。彭瀚上下牙齿一合拢,一股黑红的鸟血从他嘴角蹿了出来,落到炉盖子上,吱啦一声。随即,一股糊巴巴的香味,就跟一只大手似的,攥得我舌头生疼。我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又说,你给我一点。彭瀚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我就连一块麻雀的骨头渣也没吃到。就是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做了决定,偷彭瀚的弹弓,自己打鸟。
我再重复一遍,彭志成领着老头进屋时,彭瀚正在写作业,我在团泥巴蛋。所以,我和彭瀚,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俩。
彭志成右手一挥,把我团的泥巴蛋全都扫到了地上,他又踩一脚。然后,彭志成过去拍了下彭瀚的腿,说,起来。
彭瀚呢,他就没回头,使劲蹬了一脚,还大骂一声,你给我滚鸡巴犊子。
我知道,彭瀚这样做,原因一定是跟以往一样,今天的作业题,他还是不会做,他正心烦。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拍他腿的人是我,我在给他捣乱。
彭瀚的那一脚,正好踢在彭志成的右手脖子上。彭瀚的这只解放鞋,已经露出他的大脚趾头了,但鞋的铁鞋眼,刮着了彭志成,在彭志成的右手脖上划了个白印。我想,如果彭瀚能往彭志成的右手脖送上一块西铁城手表,那样的话,别说他只是骂了一句滚鸡巴犊子,他就是骂彭志成的祖宗,彭志成也不会揍他的。从大前年开始,彭志成就念叨要买块西铁城手表,到现在也没买成。而彭瀚呢,经常问我,彭志成总说要买吸铁石干啥呀?我就笑。
跟我猜想的一样,彭志成左手摁住彭瀚的腿,抡起右手掌,叭叭叭,在彭瀚的屁股上狠拍了三巴掌。彭瀚的叫喊,简直比彭老三临死那会儿还要惨。我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在心里说,该,让你不给我吃麻雀。至于彭老三,它是我从江于氏家要来的一条半大黄狗。我想了很多天,才给它取了彭老三这个名字。彭志成、江宝丽和彭瀚不在家的时候,彭老三跟我玩得可好了,像哥俩。只要大门一响,彭老三就汪汪叫。可后来,彭老三让彭志成打死吃肉了。要是彭老三还在的话,它一叫喊,我和彭瀚就一定会提早发现彭志成和老头回来了。
彭瀚的惨叫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他一回头,见是彭志成,他立刻就不叫了。彭志成早就告诉过我和彭瀚,他说,我揍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行哭,越哭我越揍。彭志成说过句话之后,我就尽可能地离他远点。我知道,我能把彭志成打趴下,起码也得是十年以后的事。彭瀚呢,把彭志成的话当耳旁风了,还以为江宝丽会成为他后台,会给他撑腰呢。结果彭瀚很快就又让彭志成给他揍了,他越哭彭志成就越揍他。他的后台江宝丽过来拉仗,彭志成就把江宝丽也给揍了。我真的比彭瀚聪明。要是这句话不够谦虚的话,那我就换个说法好了,这就是,我真的不像彭瀚那么笨。
彭瀚一见是彭志成,他就不但不叫喊了,还急忙把笑容四四方方地摆到脸上。
彭瀚说,爸你下班了。然后,彭瀚也看到了这个大猴子似的老头,他就赶紧下地,说,爸,这人是谁呀?
彭志成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彭瀚。彭志成对那个老头说,爸,这就是我给你生的两个孙子。
彭志成抬起右手,彭瀚的左胳膊就举了起来。彭志成说,这是大的,彭瀚。
彭志成抬起左手,我的右胳膊就举了起来。彭志成说,这是小的,彭浩。
老头没有像江于氏那样,一把将我和彭瀚搂在怀里。他只是看了看彭瀚,又看了看我,就对彭志成说,做饭吧,我饿了。一嘴曲里拐弯的方言。
没错,这个老头,就是我的爷爷彭泽令。
3
江宝丽蒸的发糕,个头都快赶上彭泽令的脑袋大了。我真想不明白,这样的大发糕,每顿五块呀,彭泽令的肚子怎么能够放得下?
彭泽令吃发糕时,从来都不是拿过来就咬,而是用他那两只我从来没见他洗过的手,把发糕攥实了,再往嘴里塞。他还告诉我和彭瀚,说,吃饭,要狼吞虎咽的。
以前,彭瀚放学回家,总还是找得到一点剩饭的,半个玉米饼,或者一碗高梁米粥。可彭泽令来我家之后,已经半个多月了,彭瀚每天放学回来,都再没有剩饭可吃,只能是等江宝丽回来现做。
彭瀚就对我说,小耗子,你说这个老灯台,啥时候能死啊?
我没有回答彭瀚。真的,我一定不比彭瀚喜欢彭泽令,但我绝对不会把老台灯呀、死呀这种话说给别人听。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忍不住笑了。
我对着彭瀚的耳朵小声说,彭老大,你的弹弓子,我给你找着了,掉碗架子后面了。
4
尽管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逝世一个星期了,但我还是要向他老人家保证,那个泥巴蛋,真是擦着彭泽令的鼻尖飞过去的,没打着他。彭瀚不是不想打着,他是没有那个准头。至于先前打下的那只麻雀,其实只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可是,在彭志成面前,彭泽令却一口咬定彭瀚打着他鼻子了,流老多老多血了。彭泽令一边说,一边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彭志成惩罚彭瀚的过程,我还是别讲了,只讲结果:一连三个晚上,彭瀚只能是趴着睡觉了。因为他的屁股,肿得就像江宝丽蒸的碱大了的发糕。
而且,当天晚上,彭志成还罚彭瀚不许吃晚饭。那晚,江宝丽可是煮了大米粥的。我以为彭瀚的那碗大米粥,我能喝着呢,却被彭泽令一把操了过去,一昂脖,灌进了肚子里。
我使劲白了彭泽令一眼,就把手伸进衣兜,攥紧彭瀚的弹弓。当然,这把弹弓,已经被彭志成掰得不成样子,扔进了炉坑,又被我偷偷捡了出来。我在心里做了决定,明天一定要再团一些泥巴蛋,一定要圆,一定要大。
夜,深了。炕头的彭泽令和彭志成打起了呼噜,一唱一和的。而月光,像个小偷似的,试试探探地照到我家屋里。
彭瀚趴在炕梢哼哼,可能也睡着了,但绝对没有睡实。借着月光,我看到江宝丽长叹口气,之后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拍彭瀚的后背。
真的,我挺想告诉江宝丽,是我让彭瀚用弹弓子打彭泽令的,但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5
我比热爱毛主席还要热爱的人,是江于氏。
毛主席让全国人民从万恶的旧社会中解放出来,江于氏让我从万恶的土豆和白菜中解放出来。
这个星期天,彭志成和江宝丽都没有去上班。彭志成让彭瀚看家,然后,彭志成和江宝丽,再加上我,还有彭泽令,我们四个人去了江于氏家。
我们四个人一进江家院门,江于氏就捣着小碎步,绊绊磕磕地跑了过来。她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说,外孙子呀,想死姥姥了。
我说,我也可想你了,姥姥。
江于氏说,哎,姥姥这就给你煮鸡蛋去。然后,她就笑着往屋里走。
江宝丽说,妈!彭浩他爷来了。
江于氏这才发现,我的身旁原来还站着三个人呢。
接下来就是吃午饭了,再就是,我哭了。
因为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招待彭泽令,江于氏就把她家那只芦花鸡杀了。你别看那只芦花鸡瘦蔫蔫的,它一天就下一个蛋呢,有时还是双黄的,江于氏都给我留着。现在,芦花鸡用来招待彭泽令了,我就又得回到了万恶的白菜和土豆中去了。我就哭了。
江于氏夹了块鸡腿肉,放在我碗里。她说,别哭了外孙子,快吃,吃啊,外孙子。
我刚要夹这块肉,彭泽令一筷子夹了过去,放在他自己嘴里,一边嚼,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个,小孩咬不动。
江于氏就使劲白了彭泽令一眼。
我当时真想把饭碗扣在彭泽令的脑袋上。我把筷子叭一下拍在桌子上,说,不吃了。然后,我起身就往外走。反正有江于氏在跟前,彭志成也不能揍我。
江于氏又绊绊磕磕地追上我,小声说,外孙子,那个鸡大腿和鸡胸脯,姥姥给你留着呢,放碗架子里了。
我就笑了。但想到下次再来时,我不会再有鸡蛋可吃,我就又哇地哭了起来。
6
彭志成、江宝丽和彭泽令回去了。我呢,留在了江于氏家。留下的原因,当然是我不想跟他们回去,去挨彭志成的揍。更何况,我看到江于氏家碗柜旁边的那个坛子里面,还有十四五个红皮鸡蛋呢。
送走他们三个,江于氏对我说,你爷那老头子,真没出息。
我说,是,真没出息。
江于氏说,其实你不一定姓彭。
我说,是,不一定姓彭。
江于氏就笑了,把我搂在怀里,说,我的傻外孙子呀。
我说,我不傻,彭瀚才傻呢。
接下来,江于氏就给我讲了彭泽令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而且,她的原话实在太多了,前前后后说了半个小时还没讲完。我还是用我的话,来总结概括一下吧。
一个叫彭渊明的涧河人死了儿子,想再生个儿子,他婆娘却生不出了。彭渊明听说二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子,有个人家卖儿子,他就带着五斗谷子去了。卖儿子那家人说,五斗是不是少了点?彭渊明就又回家取了一只老母鸡。儿子成交了,彭渊明给他取名叫彭泽令。
我问江于氏,斗是啥呀?
江于氏说,咋说呢,跟我们现在的秤差不多吧。
我又问,那五斗,是几斤呀?
江于氏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她那只皱巴巴,但又很温暖的右手,摸了摸我的脊梁。
我说,姥姥,我要吃鸡蛋。
7
那十几个鸡蛋,统统进了我肚子,我也就回家了。我本来很担心彭志成会打我,可彭瀚告诉我,彭志成回老家了,彭泽令也回老家了。
晚上,江宝丽下班回到家,她告诉我,她和彭志成、彭泽令从江于氏家回来的第二天,彭泽令就回老家北涧頭了。之后,彭泽令给彭志成拍来电报,说他得了食道癌,彭志成就也回了北涧头。
江宝丽叹了口气,说,本来想给你姥买几只鸡崽,这下可好。
我说,啥是食道癌呀?
江宝丽说,就是嗓子彻底坏了,不能吃东西。
我哈哈大笑,说,该,谁让他抢我的鸡肉!
我的话音未落,彭瀚已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都要把我的胳膊捏碎了。他一叠声地问我,哪呢?哪呢?鸡肉在哪呢?鸡肉在哪呢?
我抽出胳膊,说,在老灯台的嗓子里呢。
8
一个星期以后,彭志成回来,带回了彭泽令已死的消息。
不过,彭泽令不是死于食道癌,而是死于上吊。
也不知道彭志成是怎么想的,他用本来是给江于氏买鸡崽的钱,给彭泽令买了只烧鸡。彭泽令瞅着,眼巴巴地瞅着,瞅到半夜,趁彭志成不注意,他就把自己稳妥地吊在了房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