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水

时间:2022-02-14 08:26:40 

晓寒

早梅走在通往桃园的路上,曙色像一支画笔,熟练地勾勒出远山的轮廓,缓慢而忧郁。空气湿重,路两边的树叶上,露水窸窸窣窣往下落。

这是早梅第一次这么早来桃园,她推开那扇褪了色的大门,厚厚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响着,和六年前一个样。门打开后,一条石板路像思绪般不声不响地飘到她眼前,石板之间的缝隙和桃树下的泥土里,野艾、苦丁、黄花菜、油烛草开始点上了绿色,那似有还无的星星点点的芽尖,就像她隐隐的随时有可能泛滥的心事。再有些日子,几场风几场雨几天太阳,芽尖就会分出一片片绿叶,借着风雨和阳光在整个桃园里澎湃。

桃林掩在雾里,风不再是硬扎扎的,比往日软了许多,有意无意经过时,雾卷来卷去,空旷的枝丫时明时暗,不停地变换着调子。一群鸟停在枝条上,不叫,也不飞,像是谁画上去的,有的看到通红的嘴甲,有的只露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早梅熟悉这群鸟,只是在别的地方从没见过,不知道名字,绿黄的羽毛,拖着长尾巴,她就管它们叫长尾巴。往年长尾巴来得晚,等树上开了花长了虫子才来,花谢了就走。今年不知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是不是它们也预感到了什么?

早梅迈着碎步,布鞋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无声无息。雾在她的脸上盘盘绕绕,黏在头发和眉毛上,头发白了,眉毛也白了,一种湿漉漉的孤独感在她周围弥漫。还没到汛期,路边的河里,黝黑的河水像一条凝固的玻璃带子,把一条河的喜怒哀乐藏得严严实实,只有到了涨水的时候,河水才会敞开胸怀,哗啦啦,哗啦啦,不管不顾地倾诉心底的秘密。早梅想做那时候的河,无遮无掩,饱满、欢快、幽蓝的水领着瓣瓣桃花一路向前。

路一熟悉,似乎就缩短了,转两个弯就到了桥边,桥是木匠设计的,像两架梯子交叉在一起,顶上那一截平的,长不到一米,铺着厚厚的松木板,两边竖着栏杆,通身刷了桐油,安静的黄,带着些寂寞,像一件放大了的工艺品。早梅经常从这座桥上过闭着眼睛都能走,上十级,平走六步,下十级,就到了河对面的桃林。

哎,你先过吧。木匠说。

早梅听了,像个孩子般咚咚咚地上了桥,站在顶上那截厚木板上。

木匠,你也上来吧。木匠嗯了一声,也咚咚咚地上来了。

两个人站在桥上,倚着栏杆张望,河弯几个小弯,把桃园劈成两半,两边的山,像是葱茏的河岸,顺势一挽,把桃园揽进怀里。

一棵棵桃树在阳光里呼啦啦往上蹿,那架势摁都摁不住。早梅出了神,好像看到树上挂满了鲜红的桃子,一根根枝条垂向地面,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桃子的香气越来越浓,跟着风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燥热的夏天,一个跟斗跌进清甜的桃香里。

再过两年,我们的好日子就到了。木匠把頭凑近她,热气呼在她脖子上,痒酥酥的,她回过神来,笑嘻嘻地点头,像鸡啄米。

木匠有一身好手艺,刚成亲那会,活好找,日子过得不错。到后来,家家户户都兴买家具,活越来越少,木匠开始为生计发愁。

一天,木匠回来说,今天在高升岭看到一户人家有个桃园,很多人来摘桃子,十块钱一斤,真赚钱呢。要不我们也弄个桃园吧。木匠就信口一说,早梅她却当了真,承包了一个有地有河的山窝,两个人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天天忙碌开了。

早梅慢慢上了桥,没有木匠在后面喊,脚步也不再咚咚地响,轻得像一只生病的猫。她懒懒地靠在栏杆上,天还早,太阳还在山外沉睡,村子没长大,也没变老,仿佛在多年前就已静止,空空荡荡的田垄,田垄过去青山脚下白墙黑瓦的人家,鸡没叫,狗也没叫,周围老静老静的,像婴儿的呼吸。

真好的早晨——早梅长长地吐了口气,下了桥,往桃园深处走。

数到三百零八步的时候,一架秋千出现在眼前,横梁拴在两根松树原木上,粗大的铁链吊着可容两个人坐的靠椅。下面三角形的水潭里,冒着一缕缕淡淡的热气。两根枝条快要爬到秋千上了,过了剪枝的季节,不能剪了,只能由着它胡来。

秋千刚架好的时候,木匠说,哎,你坐上去试试。

她有些不高兴,别总哎哎哎的,我有名字,我叫刘早梅。刘早梅——你晓得吧?

木匠嗫嚅着,我喊顺口了。接着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也总是喊我木匠吗?

也是,喊顺口了,喊名字反而不习惯。早梅呵呵一笑,坐上了秋千。

木匠使劲一推,秋千剧烈地晃动起来。早梅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啊地叫了起来,秋千越过水潭,从这一边荡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荡回来,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早梅顷刻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她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正向着高高的天空飞去,周围飘满了彩色的云朵。秋千停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看到木匠嘴里吐出一串烟圈,朝着她嘿嘿地笑。

她徉装生气,嗔了木匠一眼,谁叫你推那么凶的?

木匠不回话,嘴里吐着烟圈,望着早梅一脸的傻笑。

想起这些,早梅的心里酸酸的,眼圈里有晶亮的东西像要涌出来。她揉了下眼睛,坐到秋千上,准备荡一下,她不知有多久没荡秋千了,每次总是看着别人欢快地荡着,叫着,笑着。很快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木匠不在,再也不会有原来那种飞扬的感觉了。

再往前走,到了山脚,响起了水车的声音,水小,水车慢腾腾地转着,吱呀吱呀的,像一个气息不匀的老旦。一朵朵细碎的水花在水车上盛开,水雾溅过来,像木匠的气息,有松木味,杉木味,樟木味,还有汗味和烟草味。每次闻到这个味道,早梅的心就静得滴出水来。

早梅在水车前刚站一会,就听到了自己不断加快的呼吸,像一台超负荷的动力,两边的山的影子慢慢向她挤来。再不能往上走了,再往上还是桃林,只是路更弯更陡了。虽然她很想上去,她本来的意思是把整个桃园重走一遍,看来,这个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了。

她转身往回走,回到大门口的时候,太阳从山外翻了过来,阳光渗进雾里,白烟很不情愿地从门板和桃枝上升腾。她望了一眼,从门背拿出一块牌子,牌子不大,但她感到一种像压缩金属般的重量。

牌子是她花十块钱在镇上的广告店子里做的,上面打着优价急售桃园几个字,还有她的手机号码。她将牌子用不干胶粘在门上,用力压了压,拿出手机照了张相,准备回去发到朋友圈。

做完这些,早梅吃力地关上大门,转身离开的时候,差点一脚踏空,她感到整个身子都被掏光了。

早梅平靜地走在楼群的倒影里,满街的人和车在身边流来流去。她并没有因为黄医生的话而显得恐慌。

黄医生算是熟人,跟着广哥去早梅的桃园摘过桃子。听得出,他放慢了语速,尽量把话说得温情脉脉,早梅不傻,黄医生是用比较隐讳的方式给她下了一张判决书。

还有两年就可以去见木匠了。她反而觉得一阵轻松,她经常在梦里看到木匠,每次都做同一样的梦,她和木匠隔着两米的距离,木匠背对着她。她追,木匠就跑,她停下来,木匠也停下来。她从梦的一头追到另一头,力气用光了,还是没追上。

看样子,木匠是不想见她。

这一次,木匠再也跑不了了。

左邻右舍问早梅好好的为啥要卖掉桃园,早梅说要去省城照顾两个上大学的孩子,给她们做饭。

孩子没人管,造孽呢。

对方听了啧啧两声,眼睛放出光来。

早梅,去了省城可别忘了我们啊!

早梅笑,说什么话?几十年的老邻舍哩。

晚上,大凤打电话来,问,妈,还好吧?

早梅说,很好,你安心读书。

二凤打电话来,问,妈,家里都好吧?

早梅说,放心,好着哩。

挂了电话,早梅心里的那根线头像被人猛地拽了一下。

那个傍晚,木匠拿着大凤和二凤的手塞进早梅的手里,吃力地攥了一下。早梅弯下腰准备对木匠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话只说了一截,后面那一截就是说出来,也没有人听了。

夜色像浓烟一样从窗子里飘进来,把一间屋子塞得密不透风。

木匠仿佛早有预感,桃园的设施已经全部完善好了,做了大门,铺了石板路,砌了围墙,河磡,安了秋千和水车,树下架了些木凳子,这些都是木匠一手一脚弄的。木匠想得周到,他说,凳子是给摘桃子的人累了时坐的,秋千和水车是吸引城里人来摘桃子的,城里人喜欢玩新鲜。

从那以后,早梅几乎每天都要去桃园,培土,施肥,剪枝,筛果,套袋,就是没活干,也要到里面坐一坐。她一进桃园,心里就格外的踏实,桃园里处处有木匠的影子。

坐下来的时候,她会和木匠说说话。

木匠,桃树开花了,今年的花开得真好。

木匠,桃树结果了,过几天就可以开园了。

木匠,……

桃园空静,没有人回答她,桃树在风中悠闲地摇曳。但她觉得木匠就躲在不远的地方听她说话,木匠从未离开,他的魂就在桃园里,陪着她。

雷声过后,雨下了起来,劈头盖脸的雨,屋顶上翻腾着团团青烟。

几天雨后,太阳出来。纯净的阳光越过群山,流向田垄,菜地,屋舍,填满了鸡鸣犬吠的村庄,一根根柔和的线条,把遥远的天和地连了起来。

早梅闻到了桃花的香气,桃树已经开花了。她真想去看看,花开得多不多?好不好?长尾巴走了没有?她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但她并没有去,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这个桃园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她只能在心里想想。

每到桃花开的时候,河水涨了起来,变得幽蓝幽蓝的,带着点点花瓣嗬嗬地往下流。蜜蜂来了,蝴蝶来了,红蜻蜓来了,长尾巴叫着,飞起,又落下,在到处撒欢。转一个弯是更艳的花,走一段路是更浓的香,一天一副新景象,一天一种新感觉。早梅总是觉得看不够。

桃园招来了很多拍照的,有业余爱好者,有专业摄影师,最多的是拍婚纱照的。他们有些早晨来,有些中午来,还有些晚上来,一天有二三十拨。这时,这些拍照的人好像成了桃园的主人,早梅反而变成了旁观者和服务员,每天在家里烧几大瓶热水带到桃园里,准备一些茶杯,有时帮着倒水,收拾东西,不用帮忙的时候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一对对新人摆出不同的造型,看着他们幸福的笑容,早梅的心里同样荡漾着幸福。

早梅和那些摄影师慢慢熟悉起来,广哥,老刘,李大水,光头,他们每年都来。广哥还为她照过一张相,她站在木桥上,风扬起她的头发,四周是唧唧喳喳的桃花,三只长尾巴撒开翅膀,在她头上摇摇欲坠。

早梅很喜欢这张照片,把它和木匠的照片摆在一起。她听说广哥是专业摄影师,有几家公司,很有钱,他主要是来拍长尾巴的,他说别的地方没有,只有这个园子里才有这种鸟。早梅知道的也就是这些,虽然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但平时从未联络。

广哥懂得早梅的艰辛,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供两个上大学的孩子,有意想帮她一把。每次刚提了个头,早梅就岔开了话题。后来,他不再提这件事,打了六年的交道,他明白早梅性子倔,她不乐意的事,说什么都没有用。

隔壁的二娃子劝早梅,你得收他们的钱。二娃子扳着手指替早梅算起了账,一天来二十帮人,一帮收一百,一天二千,半个月三万,这三万是多出来的吧?

早梅笑,你尽想好事,就照个相,还收人家一百,抢钱啊?

二娃子哼了一声,刘早梅你就是个死脑筋,如今是经济时代,收一百便宜得死。你到外面去旅游,站在别人屋角照张相还收你二十,照两张收四十。你晓得啵?

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管。人家从城里开一百多里路车到这里,你一收钱,他们就懒得来了。

你还没搞清白,一年就一回的事,收五百都得来,他们就是看中了你这个园子。要不这样,你把这半个月包给我,我交五千块给你。见早梅没有反应,二娃子重重地咳了两声,我说的是真的。

早梅说,去去去,别在这做发财梦了,还是好好放你的羊吧。

二娃子见说不动早梅,转身走了,边走边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二娃子每次说这些话,早梅都是当笑话听。人家喜欢我的园子,就让他们拍吧,拍多了名声传出去了,就当给我免费打广告。

所以,每年早梅的桃子都卖得特别好。六年间,她靠这个桃园把大凤和二凤送进了大学,还有了些节余。能这样,早梅很知足。

一天傍晚,二娃子赶着羊回来,正好碰上早梅,二娃子说今年你园子里来的人比任何一年都多,我看见他们在凑钱,每个人几百上千的凑,是不是想合伙买你的园子?

早梅说你尽说梦话,哪有合伙买园子的?

那也是。二娃子挠了一下头,话锋一转,我早就说了你要收他们的钱,像今年这么多人,那得收多少钱啊?少说也得六七万吧,反正都要卖了,不赚白不赚。早梅没答话,二娃子叹了口气,你呀,是看着银子化成水咯。

早梅摇了下头,二娃子你又开始做梦了,看看,羊都要进菜园了。二娃子望了一眼,不再说话,丢下早梅赶羊去了。

桃园里也许真的很热闹了,不过,那已经是别人的热闹,准确地说是即将成为别人的热闹。早梅不愿意再去纠缠这些,把消息发到朋友圈的时候,她就作了声明,欢迎转发,拒绝微聊,并设置了不让大凤和二凤看到。

早梅从袋子里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希望显示一两个未接电话,希望是陌生的号码。

电话终于在一个下午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陌生的男人的声音。电话里的男人说愿意买下她的桃园,第二天天一亮就在桃园里的木桥边签约付款。男人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要早,一定要早,天一亮就要到。

早梅一激动,忘了问问其他情况,比如到底几点过来,愿意出多少钱,只是连说了三遍谢谢就挂了电话,好像对方给了她天大的恩典。大凤上大二,二凤上大一,只要把桃园卖了,再加上家里的一点积蓄,足够她俩念完大学了。这样,她就可以无牵无挂去见木匠了。她可以昂着头对木匠说,木匠,我没有食言,我把两个孩子都带得好好的,送进了大学。

短暂的激动过后,她的心又开始有些灰暗起来,明天清早过后,桃园将不再属于她,也不再属于大凤和二凤。她俩知道后会怎么想?

怎么还想这个?早梅拍了一下脑壳,努力控制着一些七七八八的想法。

第二天天一亮,早梅到了桃园,其实她挂上牌子的时候就在心里作了决定,再也不进桃园了。

她看见大门紧闭,估计是对方还没来。

她走在石板路上,地上飘着些花瓣,河水哗哗地流着,枝头上的花已变得稀疏,再过几天,就要全部凋谢了。

花开花谢,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也管不了。早梅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一个爱伤感的女人。

走到木桥边的时候,早梅并没有看到电话中那个男人。

过一会应该就到了。她这样宽慰自己。准备坐下来等一会,这时,她发现桥上有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是谁这么不小心,把东西落在这里了?

早梅过去把袋子提起来,呀,好沉。

到底是谁丢下的呢?早梅呆呆地站在那,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似乎在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四处张望,周围静得出奇,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对着桃林大声喊,有人吗?

远处传来了她的回声:有——人——吗——

长尾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齐飞了起来,在桃园的上空拍打着翅膀来回盘旋。

风起了,桃树的枝条轻轻摇摆,瓣瓣桃花飘到早梅的头上,树下,青石板上,桥上,河里,幽蓝的河水载着嫣红的桃花哗哗地流淌,钻出桃林,绕过田垄,奔向远处苍莽的群山。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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