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异事二题

时间:2022-02-14 08:31:57 

辛铧

螺 女

阳春三月,南瓜垸的深塘边,绿草如茵,新柳如烟。地里的韭菜起来了,葱绿肥嫩。新韭炒春螺,良金的店里又多了一盘时鲜。于是到了摸螺蛳的时节。

深塘像剖开了的半边葫芦素面朝天仰躺在田地间,葫芦肚深,葫芦把浅,葫芦把儿用那美丽的弧线圈出来一片浅浅的湾,湾里的水,不过脚背深,腿肚深。一丛一丛的虾藓草,一粒一粒的螺蛳,一片一片的蚌壳,一串一串的参子鱼,在波光粼粼的清水中若隐若现。

螺女坐在塘沿脱鞋。一群半糙子男伢站水里喊,螺女,今天深水好还是浅水好?

螺女嘻嘻地笑,哪螺蛳多哪好。

螺女八九岁就下塘摸螺蛳,那年母亲走了。一晃四五年,春也下塘,秋也下塘,近水知鱼性,哪里有鱼虾,哪里藏螺蚌,一清二楚,撮鱼捞虾摸螺蛳,南瓜垸的小子们个个服她,久而久之,干脆叫她螺女。螺女恰好姓骆。

早春的水冰冷,螺女站了一会儿,慢慢朝深水里去。南瓜垸的大姑娘小媳妇是不下水的,没这个规矩。大男将虽说爱春螺下酒,却不屑于做这等小事。螺女得做,螺蛳肉一斤换一斤白花花的米哩。婶娘每日叮嘱,就苦这个把月,多弄几个钱。婶娘的话得听。一两个钟头吧,螺女腰间的扁篓子满了,得回去,后头的事多哩。她跟身边的楚娃几个打了招呼就上了岸。

半下午了,螺女守在灶台边煮螺蛳。草把子一把一把地塞,水汽儿一缕一缕地冒,闷锅里噗噜噗噜地叫。得起锅了。揭开锅盖,一锅的螺蛳,一锅的泡子,一锅的鲜香气。先要捞起来,放到大筲箕里冲,冷了,拿刷帚签子一粒粒挑出来,挑这螺蛳肉最要功夫。漂水呀,沥水呀,装篓呀,就容易了,再只等良金来过称。螺女把长把捞子撮进锅里,一用力,腰好疼。怎么啦?她思忖,塘水浸了身子骨?唉,婶娘要是帮一把就好了。她晓得,婶娘在雷家抹牌,上大人,丘乙己,正在兴头上哩。她不由又想起了妈。妈跟爹一样,痨病,爹走后,妈拖了两年,走的时候本想把她托付给刁叉湖的姑,一时音信难通,只好托付给婶娘。那天,躺床上的妈脸煞白,嘴角漫着血,哽咽着,说,要听婶娘的话……螺女一辈子忘不了。

婶娘回来了,盆里漂着白青青的螺蛳肉,缸里装了满盈盈的清水,昨夜换下来的衣裤晾在门口的篙子上。婶娘咧嘴笑了,说,又该做饭了吧,你叔在良金店里咵够了,差不多回来了。叔说回就回,后面跟着良金。良金看着白青青的螺蛳肉,赞道,好灵醒,螺女会做事。过了称,良金拎着泌了水的小提篮出了门,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说,她婶呀,这春螺就这几天的生意,你们多弄些,有几多要几多,现钱啊。良金走了,婶娘盯着空空荡荡的水盆若有所思。男人在灶屋里吼,还不弄饭?

饭吃下了地。螺女清碗筷抹桌子,想快些做了去歇一会儿。婶娘说,你莫管,我来。螺女想,婶娘今天怎么啦?心里一下子暖暖的。婶娘却把螺女扯出了门,指了远处的葫芦湾说,你看,还早,好大的天光,再去弄一篮子,现钱现货哩,这天说热就热,脱单的衣服要钱唦,婶思量着,咱螺女也大了,得穿点衣裳了,今年撕点洋布,叫陈裁缝给你做件花褂子。螺女望天,天空一片闷蓝,望塘,塘水一片乌青,太阳要落土了,她望了一眼婶娘,提起了门后的小扁篓。

葫芦湾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层薄雾,暮色渐起。螺女把鞋脱在草棵子里,把裤腿挽得老高。

这么晚了还下水呀?憨子问。憨子正和几个伢玩打水漂漂。螺女唉了一声,抓住塘边的蒿草,一只脚先下了水。嗬,好冷,螺女打了个寒战。蹚到水深处,淤泥好深,滑滑溜溜的,螺蛳哩,蚌壳哩,躲哪儿去了?

只听憨子在塘边喊,螺女,天快黑了,螺蛳沉深处了,快起来,塘里有水鬼哟。

螺女心里一紧,她晓得,深塘里真有替死鬼,年年有人淹死,年年差不多那个时日。忽然,左脚的大趾头一紧,好痛,真的有鬼?慌乱中,右脚一滑,身子一歪,倒水里去了。螺女好怕,想站起来,不想越挣越远,慢慢滑进了深水里。哎呀,呛了一口水,一咳,水趁机往鼻孔里灌,这会呛死的,螺女想,得憋着,憋一口气……

憋气,憋气……有个声音呼唤着,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身边。憋气!憋着,莫慌,莫怕……啊,真的有人在说话?

再听,那个声音细若游丝,渐渐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螺女憋着一口气,终于在塘底的淤泥中站稳了。可是,眼前乌青墨黑,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办,千万不能掉进葫芦肚里去啊。得爬到湾里去。她乱抓乱摸,软柔柔的水草,滑溜溜的鱼儿,稀溏溏的淤泥,就是摸不着坡坎。正茫然间,黑暗中好像泛起了一点荧光,螺女一惊,柔了柔眼睛,真的,像是一团萤火,忽明忽灭,在不远处闪烁着。荧光把周围的水映得晶莹剔透,像一盏柔亮的灯。这时那个遥远的呼唤声又传来了,女啊,快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啊,是妈,妈来搭救她的女了……

螺女爬上塘沿的时候,天幕上已经有星斗闪烁,塘边空无一人,憨子几个早回家了。好累,喉咙也痛,螺女在塘边坐下来,她要歇一会儿。她开始想落水的情景,怎么憋一口气管那么长?螺女想不明白,真的是爹妈保佑?忽然脚趾头又痛起来了,一看,一个大蚌正夹着大趾头。螺女又好气又好笑,这鬼东西险些要了人的命啊。费了好大的劲,大蚌被掰开了,该回去了,唉,螺蛳也没弄到,怎么跟婶娘说啊。螺女站起来,咦,那团莹莹的光怎么跟来了?啊,在蚌壳里,正幽幽的闪哩。螺女觉得怪,细看,嗬,大蚌的肚里嵌着一颗珠儿,圆溜溜的,像憨子他们玩老虎进洞的玻璃珠子。螺女试着去抠,竟抠出来了,星光下,珠儿闪着一圈微弱的光,怪好玩的。忽然田埂那边有人过来,是婶娘的声音,你个憨子,说得吓死人的,掉深塘里了,半天不见人影了,那不是螺女?

憨子边跑边喊,螺女,你自己爬起来的?好吓人啊。

后面叽叽喳喳的是叔,雷家媳妇,皮匠,冬子……

良金站在店门口,两个指头拈着那颗珠子,对了刚起的日头眯了眼看,一边说,嗯,光华夺目。

螺女的叔颈箍头伸得长长的盯了珠子问,么东西?好东西是啵?值钱啵?

良金沉吟半晌,说,我估摸是粒珍珠,可这塘里从没出过这物事啊。他瞅了瞅手中圓滚滚的珠儿,又说,话说回来,这塘葫芦肚处极深,百十年来没见干过,出些精灵也算不得稀奇,只是这世间真有这么大颗粒的珍珠?

螺女叔急切地问,值好多钱么?

要真是珍珠的话,我看哪,至少也得换三五十块大洋。

嗬——听了这话,螺女叔半天都合不拢嘴巴。

螺女婶五心烦躁的时候,螺女叔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她往房里拉,一边关了房门,把肩上的包袱嗵地放到床上,说,堂客,发财了!

发财了?螺女婶赶忙去解包袱,哗,一堆银元忽一下散开来,白花花密麻麻一片,螺女婶眼睛都直了。

信不信,整整一百块!一百块?天哪,可以买几头牛啊!

男人一脸的鄙夷,买牛?还种南瓜?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进得几块大洋?苕堂客!

螺女婶按着那堆银元,扭头问,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怎么过,到宗关老街开间广货店,钱赚多了再起间瓦屋,过几年栓儿回来,一家人就有安稳日子过了。栓儿是前几年抓壮丁走的,盼的就是回来过安稳日子啊。螺女婶喜不自禁地说,还是男将的见识好。

这天,南瓜垸出了大事。皮匠的幺儿子飞飞沿塘撵飞娃子,撵忘了形,一脚踩空掉深塘里去了。皮匠的堂客在塘边呼天抢地地哭,一个劲要往塘里扑。皮匠跟冬子在划子上用竹竿不住地往水里捅。几个水性好的男将在水里来回地捞摸,个把钟头了,就是见不到那伢的影子。塘边围满了人,有人说,这摸捞的位置怕是错了,有人说,摸不到的,只怕又是替身鬼。忽然螺女过来了。螺女把腰间的小扁篓放到塘边,嗵一下跳进塘里,笔直朝深水里蹚去,水齐了胯,齐了腰,齐了颈……水面上渐渐不见了螺女的身影。塘边的人惊呆了,鸦雀无声,连皮匠的堂客都止住了哭泣。也就撒泡尿的工夫吧,人们在惊疑中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螺女在对岸喊,皮匠叔,快把飞飞抱回去呀!

晚上,螺女叔盯着皮匠送来的烟酒茶点发愣。堂客问,又想么心思?

我在琢磨,怎么在水里憋不死她,这女身上像有些邪气,你看呢?

邪气?堂客有些迷惑。

邪气就邪气吧,不管她,男人忽地站起来说,你跟她说,叫她再弄颗珠子回,开店盖屋一起来,不等了。

螺女婶笑了,哦,你是怕夜长梦多?

螺女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痴痴地望着深塘里的晚霞。叔和婶怎么还不回来?昨天捞的那珠子不好么?人家不喜欢么?一模一样啊,找那大蚌壳可费事哩。正自胡思乱想,婶突然从堤上跑过来,冲进屋,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螺女惴惴不安地进了房,细声问,婶,怎么啦?

那人的珠子被人偷了,正查着,见了我们的珠,硬说是你叔偷的,把人也抓起来了,冤不冤啊!螺女婶哭着喊着,从床上滚下来,又是翻又是滚。螺女赶忙去扶。婶突然吼起来,你滚,你叔就是害在你手上,一身的邪气,么珍珠鬼珠的,害人!

我害了叔?叔是我害的么?螺女愣住了,眼泪刷地垮下来。

哗啦啦啦轰!!!一道闪电撵着一声劈雷在屋顶炸响,屋里亮得如同白昼。螺女婶翻身坐起来,心惊胆战。几时睡着的?她又想起白天的事,男人抓哪去了?受罪了么?风起得山摇地动,屋顶在颤,茅屋在晃,雨铺天盖地地来了,噼噼啪啪乱响,像大年夜的炮仗。疾风暴雨中,一阵阵沉沉的轰鸣声传来,螺女婶晓得,那是深塘起了涌浪,一层层一排排的,汹涌着漫过塘边的地,眨个眼就会把刚牵藤的南瓜秧子扫得精光。这是龙摆尾蛟起水的天啊。又是一片亮蓝的强光,螺女婶慌忙拱进了被窝,咣——一声炸雷,螺女婶蒙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天麻麻亮的时候,雨住风停。螺女婶起来了,她想早点去找良金讨教法子。她喊螺女,没人应声,进房一看,床是空的,昨夜骂了几句,跑了?忽然大门开了,螺女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螺女婶脱口骂道,你还真是邪了咧,说你两句你还跑了,莫回唦,有本事你就栽进深塘里去,又争不起那口气。

婶,螺女托着一片荷叶,说,你把这颗珠儿拿去,跟那人说,这世间,一模一样的珠儿有三颗,他见了这珠儿,叔就会回来。荷叶上,滴溜溜的珠儿闪着荧光,婶娘眼睛里也放出了荧光。

螺女进屋去了,换了身干衣,提了个小包袱,走到婶娘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婶娘愣住了。

婶,我到姑那里去了,您跟叔多保重。螺女跟婶娘告别。婶扯着螺女的胳膊不放。

螺女说,刁叉湖不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婶,啊,跟叔说,回来还是种南瓜好。

螺女走了。

老 道

冬子醒了,尿胀醒的,翻了个身,还想眯一会,等芦花回来。芦花一早上宗关去了,说好了,回来在良金铺子里带几根油绞回。“哥哥烧火!”“哥哥烧火!”布谷鸟在深塘那边林子里叫,声音越来越遥远……冬子迷糊了……

“嘎!”“嘎嘎嘎嘎!”冬子一个激灵猛然醒来。鹅叫!他的两只大白鹅,怎么这样的叫法?有生人进来?冬子被窝一掀,光着脚丫跑进堂屋。大门的栓别着,顶门的杌子也好生生的。他穿过厨房跑到后门口,朝塘里一看,惊呆了。水面上,只见一截雪白的鹅颈子摇晃着,正往水里沉,沉得极快,眨个眼的工夫,那橘红的脑壳也没入了水中,随即水面起了一个簸箕大的漩涡,旋激的水越转越急,悚然有声,好一会儿,荡了几圈涟漪的水面才慢慢平静下来。大白鹅呢?被什么东西拖水里去了?连毛都见不到一根。岸上那只鹅惊慌失措,扑腾着翅膀围着冬子乱叫。难怪住西头的朱半仙近日总在唠叨,说这塘里不干净。真的不干净?真有妖孽鬼魅?冬子看一眼墨幽幽的塘水,不禁毛骨悚然。

这些时,南瓜垸的怪事越来越多。

雷小山开年后捉的五头猪娃,养在屋后的圈里。靠塘,用水坡拉,干净方便,喂了两个多月,眼见条子扯起来了,一天一个样,长得又肥又白,人见人爱。那天早起进猪圈,竟差一头。雷家媳妇慌了,沿塘找,杂树林子里,蒿草棵子里,南瓜藤子里……猪影子都不见一个。过几日,又失一头,媳妇顿足捶胸哭了一场,坐地上骂小山,你个猪,拿个主意唦。雷小山站在塘沿,闷了半天,吼媳妇,哭有屁用,起来,把猪圈移到大门口去!小山隐隐感到,深塘里有蹊跷。

一日,天麻麻亮,几个小儿在深塘边的场上挥拳踢腿劈掌扭腰,秦老七正点拨一小儿站骑马裆,突然身后铲起一股疾风,只听泼啦啦一声响亮,铺天盖地的水兜头泼下,将秦老七落汤鸡样地淋了个透湿,满场的伢大叫起来,秦老七急旋身跳起,一个箭步跃入场地中间护住受了惊吓的伢们。他朝深塘望去,一条涌浪正从塘边腾起,像一条快艇带起的波浪翻滚着朝远处涌去。水底分明有东西!是何怪物?真的出了千年蛟精?这世间哪有什么龙呀蛟的,半仙的说道秦老七不信。这深塘里头有东西,秦老七这回信了。这家伙好大的力身,绞起来好大的浪头,塘边那排蒿草树丛都被扫平了,齐刷刷倒伏在塘沿,场子上卷起的积水正沿着缓坡慢慢流回塘里。秦老七散了場子,叫伢们赶紧回家,他收拾着衣物器械,猛然想起,狗呢?大黑,那一直跟在身边的黑狗!秦老七恍然大悟,深塘里的怪物是冲着大黑来的。

还有怪事,怀货也碰到一回,而且吃了大亏。这天深夜,怀货起来摸夜壶,前晚的尿忘了倒,夜壶满满的。开后门,倒了,裤子一垮,肚子一挺,一泡尿哗哗啦啦朝塘里飚去。正惬意之时,猛见远处深塘中间,如漆如墨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两粒灯火,怀货揉了揉眼睛,那光华竟愈加明亮,正惊疑间,两粒光团嗖一下如箭般飞来,且骤然停在不远处的水面,对了怀货闪闪烁烁。怀货大惊,哪顾得了撒尿,掉头便跑,裤子绊了腿,一跤跌下去,夜壶破了。爬起来又跑,“嘭”一声撞到门框上,轰隆一下倒在门边。媳妇醒了,把他拖到床上,他大喊,关门!有鬼!有鬼!第二天一大清早,把秦老七请来了。头还好,不过一个隆起的血包,敷了。腰腹伤得重,肋骨断了一根,摔夜壶上摁的,也敷了跌打损伤的膏子,要静养。怀货告诉秦老七,两团火,像两盏灯,本来远远的,呼一下就到了面前,真的是蛟?朱半仙胡说八道,莫听他的,深塘里看来是有东西,现在是猪呀狗呀鹅呀,还得防伤人,秦老七忧心忡忡。

百年深塘里出了蛟精,南瓜垸的人都这么说。

于是,下塘的人少了,早晚站塘边打水漂的伢们不见了,沿塘捞鱼虾的赶罾没有了,清脆的忙槌捣衣声也不见响起。非去塘边不可的只有那些当家的男将们,要挑水,洗衣洗菜喝水吃饭,水用得厉害。一大早,挑担空桶,不敢贸然上跳板,要在塘边站一站,远远近近仔细看一看,然后小心翼翼跨上跳板,眼睛死盯着水面,左一桶按下去,快!右一桶按下去,快!接着猛一撑腰,急急地离了跳板上了坡子。哪个敢在塘边逗留?

唯有玄清观那瘦精精的老道,如往常一样,日出之前,立在观前的台基地上,对了深塘,调息运气,长吐深纳,呼吸之声在这死气沉沉的清晨就显得格外尖利嘹亮,声声直冲霄汉。

这些时,南瓜垸的马脚朱半仙格外快活,在垸子里走动勤了,话也多起来,见人就打招呼。

芦花,冬子下床了吗,跟他说,再莫一个人到塘边去了。那是一条成了精的蛟,等我找机会除了它就好了。

雷嫂哇,你算走运,两头猪娃值几多?冇把人拖下水呢!塘里有东西,你们肉眼凡胎哪里看得见呢!

良金哥,深塘里那物事是条蛟,已修炼成了气候,我再不管不行了,久了,要伤人的,我打算请几个同道来做场法事,可空手大巴掌不行呀,是不是你老哥出个面,跟北庭他们打个商量,找乡邻门筹点钱,我也好择日祈禳,镇了这蛟怪,好让这一方平安哪。半仙不敢找秦老七,不敢找北庭、雷小山,这些人刚烈,不信邪。

这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好一个深春时日。正午时分,朱半仙酒足饭饱,掂着肚子踱到深塘边。此时是阳气正盛时刻,又仗了几分酒兴,半仙胆气也粗了许多,敢近深塘。塘边,春风拂柳。水面,波光粼粼。半仙瞅着一塘碧水,暗自寻思,什么物事呢?真的是得道的蛟精?把双墩、皮子街的几个马脚神汉弄来,能降服得了这怪物么?半仙明白,这几人吹起来海阔天空无边无际白潽子流,真去降妖捉怪行不行?自己是不行的,没那个道行。这可不是先藏个泥人再去找出来,说是捉住鬼了。这回是真东西哩!你在塘边舞着跳着念着唱着,塘里哗一声蹿出个怪物来,他们真的招呼得了?半仙想到这后果,有些怕。但转念一想,我这里青天白日唱念做打锣鼓铃钹惊天动地的,看热闹的人又多,那怪物敢出来?是的,这场法事得做,屋里几张嘴哩,要吃要喝要穿要钱哪。这是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阵南风吹来,塘里起了涟漪,那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啊,一根杉树条子,远远看去杯口粗细,丈多长短,交秋时搭偏厦正派用场啊,多有两根就好哇。细浪之中,眼见那杉条儿越漂越近,半仙早抓了根树棍儿,勾了腰,伸了臂,去够去捞。突然间,那树条儿竟从水中跃起,尾杪子皮鞭一样扫过来,半仙大惊,原来是一条大蛇!慌乱间,忽觉眼前黑影一闪,似一人立于身前,就听“啪”“啪”两声闷响,左边腿胯一阵剧痛,随即瘫倒在地上。此时塘边波浪翻滚,那大蛇一击不成,知逢劲敌,早潜入深塘逃之夭夭。

是玄清观的老道救了半仙。老道在观前观望多时,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接了那长蛇一击。朱半仙不过被蛇尾扫了,要不早已是一命归西。秦老七和北庭也赶过来了,二人从良金铺子里出来,一下张公堤就见了那惊悚的一幕。

北庭道,刚才好凶险,道长救了半仙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道长笑道,也是机缘。

秦老七抱拳一礼道,道长好身手。敢问深塘中那物真是蛟精么?

老道见问,神色肃穆,半晌方道,一条百年蟒蛇,贫道跟了它好几年了,去年趁长江发大水,随川水下来进入汉江,潜入南瓜垸,近日竟频频作祟,看来这孽障劫数到了。老道话锋一转,指着瘫在湿地上的半仙说,烦请二位把他弄回去,伤不重,受了惊,要将养些日子。说罢一揖,回观去了。

把半仙送回家后,北庭感叹不已,说,这老道竟有这等本事,看不出。秦老七说,这叫做真人不露相,这道长来南瓜垸十年了,多在玄清观伴黄卷青灯,远离尘世,想不到有这等的功力。

是啊,你看那大蛇甩起来一击,他竟迎上腰背硬生生接挡,真个是内功深厚哇。

这道长练的是铁板橋,这种外家气功也算不得稀奇,但他的吐纳之功已到气冲霄汉的境地,真的是难能可贵!秦老七连连赞叹,说,有这道长在,降服那深塘中的大蛇,只是早晚间的事了。真是幸事。

朱半仙被深塘里的蟒蛇铲了,在家躺了十多天,一个星光暗淡之夜,悄悄出门走了。他堂客帮着吹,说,去武当山了,是被师傅招去的。

说来也怪,自那朱半仙被蛇尾铲过之后,深塘里竟平静自在起来,塘边人家的鸡鸭猪狗也不见失落,早晚塘里也未现什么异象。深塘里那条蛟精呢?被那老道收复了?难怪早晨再没听见玄清观那边传来的的声声呼啸。水卿的划子又趟起来了,塘边捞鱼摸虾的多了,伢们欢天喜地地打着水漂,清脆的忙槌声又不绝于耳。塘边几个跳板不够用,洗衣、洗菜、挑水,坡子上等了不少人。南瓜垸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祥和、安逸。

今年风调雨顺,年成好,南瓜垸满田满地的南瓜。绿的、青的、黄的、红的、青黄麻绿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堆起了瓜垛。忙了好几天,雷小山终于把最后一担瓜挑到了门口,这时,太阳已经挨到了张公堤边的树杪子。雷嫂跟在后头,赶上去接过扁担,把汗褂递过去,说,披上,塘里过来的湿风,一身的汗,交了秋,凉不得。

小山接过汗褂,说,罐子呢?干死了。

雷嫂愣了一下,哎,看我这记性,走以前清东西,特地把茶罐子放到桑树底下,还是忘了拿。你歇会儿,我去提回来。

小山说,你快帮妈弄饭,我去。

小山沿着塘边小路,过了石板桥,老远就望见桑树蔸子边的陶罐。塘里的风好凉,小山低头扣扣子,秦老七过来了,说,这么晚了,还去地里?

茶罐子忘了。七哥转转?

嗯,我那塊地还没动哩,去看看。

你那点瓜,过两天我邀冬子来,半天就光了,莫急。

雷小山走近了那棵老桑树,这是棵有年数的树,生得龙干虬枝,如冠如盖,薄暮之中,苍凉阴森,站在那树影里竟打了个寒战。小山暗忖,此地不可久留,忙弯腰去提那陶罐。突然,一阵“丝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颈肩处似有一道逼人的寒凉袭来,且闻得一股浓重的腥气。小山感觉有异,一抬头,猛见那桑树枝丛里吊垂着一条蟒蛇,正张着血盆大口吐着乌红的长信扑了过来。小山大惊,知是撞上那深塘里的大蛇,正慌乱间,一条黑影从桑树后的丛林中飞身而出,好快捷的身手!那人出手便紧紧掐住了大蛇的七寸,同时抬脚朝雷小山蹬去,小山一个趔趄滚出丈许,那大蛇一尾划过,没扫着小山,就地一滚一旋,紧紧缠住了掐蛇之人。小山惊魂未定,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玄清观那老道,他知是道长救了自己。眼见道长陷入险境,雷小山焦急万分,此时惧意全无,他要帮帮这道长,面对这长蛇却不知如何下手。他猛然想起了秦老七,急忙大喊道,七哥快来!快来!

塘边踱步的秦老七本就不远,闻声即赶到小山身边,见那蟒蛇死死缠定道长,由于力道凶猛,老道腰腹已深深凹陷,看来凶险万分。秦老七见状大惊,急道,你我合力拽那蛇尾,或可救得道长。二人正待动手,只听那老道喝道,快快闪开。秦老七见那道长声如洪钟,料无大碍,忙拉小山退至桑树下。刚刚站定,那老道撕锦裂帛般一声长啸,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筋骨错裂之声,就见那蟒蛇的身子急剧颤抖起来,本来高扬着的蛇头松垮垮垂落下来,翘起的蛇尾也软塌塌地瘫在了地上。老道松手甩开蛇头,就势一滚,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大蛇,动手整理身上的道袍。秦老七觉得怪异,不由问道,道长这大半新的布袍上下完好,腰间一圈怎地如此破损褴褛?老道笑起来,撩开袍子,只见腰间绑了一圈劈柴,绑缚的绳索早已绷断,此时一块块纷纷掉落地上。老道说,莫看那长蛇凶狠,布袍可以缠烂,却缠不断我这几根劈柴,这孽障的龙骨已是节节寸断,仗的就是这几块干柴助了我的功力啊!

秦老七恍然大悟,道,多谢道长指教。

老道瞟一眼那大蛇,说道,今天多谢二位相助,还请二位把这孽障在林子里深埋起来,这物也算是百年的生灵,不可暴露天日啊。拜托了。贫道在此地叨扰有年,今日就此别过。

说罢,深深一揖,沿塘边小路,过麻石板桥,飘飘然隐入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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