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

时间:2022-02-14 08:34:28 

王刚

进入九月,王大爷的病愈发严重,令他坐卧难宁。

那真是一种奇怪的病。进城不久,王大爷就感觉手掌不太对劲,莫名发痒。起初,只是一个点,仿佛有一只蚂蚁躲在皮层之下,憋着劲,时不时往上钻,咬上一口。王大爷也没在意,认为不过是一般的疼痒,就用指甲狠劲掐,试图把蚂蚁掐死。不过,那蚂蚁命硬得很,怎么也掐不死。不但掐不死,反而招来了更多的蚂蚁。蚂蚁越来越多,十只,一百只,一千只……跑动的范围越来越大,由点到面,再到整个手掌。王大爷不停地搓手,想把那些可恶的蚂蚁搓着肉团,碾成粉末。没想到,蚂蚁不但没死,反而更加疯狂地奔跑起来,撕咬起来。王大爷找了把锋利的小刀,不停地刮拭皮肤,企图把蚂蚁全部干掉。王大爷下手很重,皮肤都刮出了血,但蚂蚁仍然疯狂,手掌依然疼痒。王大爷坐卧不安,不停地搓着手,在房间里跳来跳去,骂骂咧咧。

儿媳小梅最先发觉了王大爷不正常。他对丈夫王兵说:“你爸是不是患了多动症,怎么像个顽童似的,又叫又闹,还让人睡不睡觉。这样吧,你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

王兵笑了,捏了小梅的脸颊一把,说:“我爸干了大半辈子农活,风里来雨里去,吃得做得,连感冒都没有过,咋可能生病呢?我估计啊,他是觉得无聊了。你想想,我们白天上班,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不无聊才怪呢?这好办,多给他买点与神仙菩萨妖魔鬼怪有关的碟片,他最喜欢看《西游记》之类的片子了。还有,带他认识认识公园里锻炼的大爷们,让他有个去处,相信就一切OK了。”

小梅说:“别说得那么容易,我觉得你爸有点不正常。”

王兵急了,说:“龙小梅,不许你这样说。我爸苦了大半辈子,我才把他接到城里享几天福,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小梅说:“我不是有意见,我只希望自己能睡个好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小梅和王兵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窗外一片朦胧,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隔壁的房间时不时传来王大爷断断续续的叹息声,怒吼声,脚步声。不用说,他肯定仍在不停地搓手,像只被困的野兽,绕着房间转来转去。

第二天,王兵特地向单位请了假,打算带父亲出去走走。天气真好,阳光灿烂,天高气爽。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已经黄了,金灿灿的,赏心悦目。王兵领着父亲,缓缓行走在双水大道上。王兵穿着运动装,腰板笔直,显得英姿飒爽。王大爷也穿着运动装,却低着头,缩着脖子,不停地搓手。那模样,就像被送往绞刑架的囚犯。王兵不厌其烦地对父亲说,出来玩要开心些,把头抬起来,把胸挺起来,看看天,看看人,看看花草树木,看看高楼大厦,多有意思。别总玩那两只手掌,手掌有什么好玩的?天天看,还看不够?王大爷没好气地说,谁他妈愿意玩手掌,我是痒啊,上面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有一万条蚂蟥吸附在上面,实在让人受不了啊。王大爷顿了顿,又说,小子,你现在当校长了,翅膀硬了,敢说你爹了。你还记得吗?你五六岁的时候,去河边玩,几条蚂蟥吸附在你的脚肚子上,喝你的血,你被吓得哇哇大哭。后来,还是老子帮你一条一条将蚂蟥捉下来。王大爷的声音有点高,引得周围的人注目而视。王兵的脸热了起来,他摆着手说:“好了,不说了,不說了,算你有理,还不行吗?”

王兵带着父亲拐进了红豆公园。公园里种满了红豆杉,园名由此而来。大凡这个时段来公园的,几乎都是老年人。年轻人哪有这闲工夫,这年头,生活压力那么大,谁不想趁年轻多干点事,捞点养老的资本。有句话说得好:年轻时用命挣钱,年老时用钱养命。只有那些“用钱养命”的老年人,才有资格走进公园,悠哉游哉度过一个闲散的日子。他们或举着雀笼遛鸟,或在林荫小道上跑步,或守着棋盘下棋,或就着一瓶酒划拳,或打几套太极,或蹲在地上推牌九,或跟着音乐跳广场舞,或怪腔怪调地吼几首山歌。这样一群人,如同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公园是他们最后的乐园,在这里,他们想干啥就干啥,哪怕放肆些,也没人理睬。他们还有几天活头呢?就让他们疯吧,浪吧,潇洒走一回吧。

公园中央的水泥地板上,几个老头正围着一个巨型陀螺,使劲地挥舞着鞭子。那陀螺真大,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陀螺,曾破了吉尼斯记录。尽管老头们用尽了吃奶的力,陀螺却懒洋洋地转动着,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据说,老年人打陀螺,最大的好处就是减肥,远离高血糖高血脂。坚持打陀螺的老年人,能够重返青春,轻捷如猴,延年益寿。王兵想,父亲闲得发慌,如果让他参加老年陀螺队,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老年陀螺队的领头叫老陈,身材魁梧,大秃脑袋,腆着硕大的将军肚。老陈扛着一根鞭子,大声叫喊着,指挥队员对陀螺发起一轮又一轮冲锋。王兵认识老陈,他曾帮过老陈的忙,把老陈的一个侄儿弄进县一中读书。王兵带着父亲走过去,老陈老远就看见王兵了,大声打着招呼:王校长,你这大忙人也有时间来这里耍啊。王兵走上去,给老陈发了支烟,笑着说:“家父闷得慌,带他过来看看陀螺队呢。”

老陈抓住王大爷的手,使劲摇着,说:“老哥哥,生命在于运动,老年陀螺队欢迎你。”

王大爷皱着眉,不说话,好像没听见老陈说什么。他不耐烦地把手抽回来,两只手掌合在一起,不停的揉搓着,刷刷有声。

老陈有点尴尬,王兵赶紧笑着说:“陈大爷,不好意思,我爸的耳朵有点背。这样吧,他的主我做了,从现在起,我爸就是陀螺队的人了。”

王大爷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耳朵才背呢。”

王兵有点尴尬,幸好老陈岔开了话题,说起一个老人跳楼的事情。老陈说,那老头姓刘,六十几岁,儿子是某局的副主任。老头经常扛着一把锄头,在红豆公园四处转悠。他似乎闲不住,总喜欢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这里挖挖,那里刨刨。公园管理人员多次出面对他进行干涉,老头很倔,几乎每一次,他都要和工作人员较劲,不分个高低不罢休。每一次,都是他儿子出面把他领走。他儿子是副主任,人家多少给点面子。不过,老头不记教训,三天两头往公园跑,肩头上永远扛着一把小锄头,去了就和工作人员干架。他儿子嫌丢脸,就把他关在家里,不准他出门。老头没办法,经常站在阳台上,肩膀上扛着锄头,昂着头眺望远方。看多了,也就没人注意他了。没想到,就在前几天,老头唱了一首怪腔怪调的歌,从阳台上跳了下来。那把老骨头全摔散了,奇怪的是,他的手里始终死死握着那把小锄头。

老陈和王兵说得火热,王大爷却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了。他不停地搓手,揉捏,用指甲掐,用牙齿咬,还是不能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痒赶出来。王大爷恶狠狠地冲着手掌说,狗日的,有本事就出来,真枪实弹干一场。狗日的却不出来,密密麻麻的蚂蚁或蚂蟥,潜伏于皮肤之下,该吃肉吃肉,该喝血喝血。王大爷受不了,猫着腰钻进了树林里。忽然,他看见了一株高大的红豆杉下,卧着一块大石头。他高兴极了,迅速冲了过去,把双手放在石头上,如同磨刀一般,来回拉动。

王兵走进树林深处的时候,看见父亲弯着腰,两只手掌放在石头上,磨刀霍霍。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不知是痛苦还是高兴。那一刻,王兵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父亲的大脑真的出了问题?

回来的路上,王大爷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步子铿锵有力,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王兵感到高兴,看来,带父亲出来逛逛,还是有好处的。经过“小芳音像店”时,王兵带着父亲走了进去,挑了一大堆与神仙有关的碟片。其中,有王大爷最喜欢的《西游记》。王兵想,有那只跳来跳去的猴子陪伴父亲,他也许就不会无聊了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兵所做的一切毫无用处。王兵原以为,父亲参加了陈大爷的陀螺队,就可以和老头们打成一片,不会闲得骨头生锈。王兵还以为,即使父亲懒得出去,有了《西游记》那些花里胡哨的碟片,父亲应该不会闷得发霉。王兵还充分动用头脑,给父亲规划了一天的生活作息表。早上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吃早餐。早餐要吃好,可以在家里吃,也可以进馆子,想吃啥就吃啥。然后,换上运动装,提着长鞭子,去红豆公园打陀螺。打累了,几个老头可以聊聊天,甚至可以整几盘小菜,喝几口点小酒。吃喝完毕,踏着夕阳的余晖,唱着歌儿回家。如果不想出去,那就打开电视,看看孙悟空猪八戒牛魔王,多惬意啊。几天后,王兵却发现,他自以为是的安排就如同一个屁,父亲根本没当回事。碟片丢在抽屉里,包装盒都没有打开,已经落满了灰尘。他给老陈打了电话,打探父亲在陀螺队的表现。老陈却告诉他,王大爷对陀螺根本不上心。这样说吧,他很少去陀螺队,哪怕去了,也从来不动鞭子。他喜欢独自跑进红豆杉林子里,鬼鬼祟祟的,好像被鬼怪附身。

王兵很生气。他搞不懂父亲,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难道,他的大脑真的出了问题了?也许,是该找个机会,把父亲送到精神病医院,好好查一查了。

王大爷确实病了。进入九月后,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一年多前,王兵强行把他从花嘎(王大爷的老家)带到了荷城。王兵说,你都老成这样了,还一个人呆着乡下干啥?像只无依无靠的野鬼。去荷城吧,什么也不要你做,你想干啥就干啥。那时候,王大爷的手掌长满了茧子,如同一个个坚硬的壳,把手指头包裹在里面。哪怕是最锋利的白茅草,也无法划破。到荷城后,老茧竟然渐渐变软,渐渐软化,如同老蛇换皮,一层层脱下来。从那时起,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痒,影子一般,怎么也甩不脱。那种痒太难受了,如千万只蚂蚁在咬,如千万只虫子在爬动,如千万只蚂蝗在拼命吮吸。受不了的时候,王大爷多么希望找到一块磨刀石,把手掌当刀,好好磨上一次。可惜,城里到处是水泥地板,连块石头也找不到。他曾独自沿着双水大道,走了很远很远,還是没有发现一块石头。这城市,肯定跟石头有仇,把石头都杀尽了。

老茧快要脱落完毕的时候,王大爷的手掌长出了一层柔软的白绒毛。起初,绒毛极细极稀,肉眼看不分明。渐渐地,绒毛越长越长,越来越密,像一小片灌木,覆盖了整个手掌。那是两只多么奇怪的手掌啊,白乎乎的,毛茸茸的,如动物的爪子。那样的爪子,谁好意思用来示人?哪怕是闷死了,王大爷也不愿意去陀螺队,让别人看笑话。

王大爷惶恐极了,试图把手掌上的毛拔掉。没想到,毛的根极深,根须似乎伸进了血管、骨头、肠胃,稍微动一下,又痒又疼,汩汩冒血。更可怕的是,每拔掉一根,就会长出几十根。王大爷觉得,自己的手掌肯定烂掉了。就像一块腐肉,丢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会长出细密的菌丝。他的手掌,就是那样一块爬满菌丝的烂肉。

王大爷不看碟片,不打陀螺,他爱上了厨房。确切点说,爱上了厨房里那把亮闪闪的菜刀。儿子儿媳上班后,他就走进厨房,把菜刀提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他往刀口上洒点水,就着地板、盆池、铁锅之类的东西,霍霍霍地磨起来。他低声嘟哝着,不时用手指试试刀刃。显然,他对刀刃很不满意,远远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眉头紧锁。不管怎样磨,总觉得欠一点火候呢。他认真想了许久,终于得到了答案:还缺一块真正的磨刀石。要想把一把刀磨快,削发即断,离不了一块真正的磨刀石。别小看磨刀石,它能够让刀口淬火,发出比太阳还锋利的光芒。王大爷想起了乡下那块磨刀石,淡黄色,窝在老屋的屋檐下。多少年来,他赤着膀子,蹲在磨刀石边,把刀磨得霍霍发响。无论斧头、菜刀、斧头、镰刀,都磨得铮亮照人。尤其是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镰刀,弯弯的,明晃晃的,如镀了银子的月亮。那样的刀,才是真正的刀。庄稼汉的手里,应该握有那样的一把刀。有了那样的刀,才能对付秋天成熟的稻谷、高粱、玉米。现在,他来城里享福了。那把弯月亮却挂在窗棂上,这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变得黯淡,长满了斑斑铁锈。生命在于运动,刀和人一样,如果长期闲着,只有死路一条。

王大爷坐在厨房里,聚精会神地看刀,摸刀,磨刀。这刀看着好看,实际上是虚架子,没多少卵用。不过,手掌实在痒得难受,只有拿起刀,才能暂时逼退疼痒。疼痒就像狡猾的老鼠,害怕刀刃劈断它们的头颅,就缩着脑袋,躲在洞里。王大爷握着刀把,让刀锋滑过手掌上可恶的白毛,试图像割韭菜一样将毛割掉。那些毛却狡猾得很,刀刃袭来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动弯下腰,让刀一次次扑了空。王大爷生气极了,用了一辈子刀,竟然对付不了几根毛。他捏紧刀柄,沿着手掌上割来割去,发出一串串怪叫。有一天,儿媳小梅提前下班,打开门,撞见了这诡异的一幕。小梅吓得大叫,脚杆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兵很生气。能不生气吗?这老头,简直成神经病了。王兵瞪着父亲,血红的眼睛如两颗牛卵。王大爷低着头,不停地搓着手。王兵踢了地上的菜刀一脚,咬牙切齿地说:“玩什么不好,非要玩刀?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又不是小孩子。”王大爷一伸手,把刀捡起来,吹了口气,说:“别踢它,别把它踢坏了。”王兵气哼哼地说:“踢坏了又怎样?”王大爷叹息一声,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别踢,别踢,九月到了,稻谷熟了,要割谷了。”

听见稻谷这个词语,王兵愣了一下。稻谷熟了,跟磨刀有啥关系?真是莫名其妙。王大爷以手抚刀,抬头望着窗外,缓缓说:“九月到了,稻谷熟了,大片大片的,就像一朵朵金色的云落在田野上。”王大爷眯着眼,对着空中吸了口气,说:“九月的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香味,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是香的,干净的,简直迷死人。”

“什么迷死人,你想吓死人!”

“谷子成熟了,田里堆满了金子。这时候,得赶快把金子收回去,要不然,老天爷会妒忌的。老天的脾气可不太好,冷不丁来一场大雨,满地的金子就成了狗屎。所以,得快,得趁着日头,与老天抢时间,与老天赛跑。“

“你老都老了,还惦记着赛跑?别想那些没用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攒劲。能不能跑得过老天,最重要的是要有一把好刀。到了秋天,刀必须磨快。只要快刀在手,就能把老天甩在身后。”

“刀再快,又有何用?你看看外面,到处是高楼大厦。难不成,你要用刀去割楼,去割水泥地板?”

王大爷叹了口气:“你这孩子,镰刀不割楼,也不割钢筋水泥,而是用来割稻谷的。你忘记了,我曾经告诉你,秋天的刀,必须磨快。刀快,人才能快。”

王兵不耐烦地吼起来:“刀刀刀,你的眼里就只有刀。七老八十了,又不是梁山好汉,难不成还想打打杀杀?从今天起,别再说刀,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睡睡,有点老人的样子。”

王大爷叹了口气:“可是,已经九月了,应该磨刀了啊。”

王兵懒得和父亲废话。他觉得,父亲已经已经病入膏肓,无法与他交流。不错,他的大脑肯定出了问题。要不然,他说的话,做的事,怎么如此低能?说难听点,他的言行,与疯子无异。王兵想,得抽时间把父亲送到大医院去,好好查一查。

事实上,王大爷的病确实越来越严重了。疼痒从手掌蔓延,沿着手臂,迅速向全身扩散。成千上万的蚂蚁,从手掌出发,汇聚成浩浩荡荡的河流,沿着躯干来回涌动。王大爷抓这里,挠那里,手忙脚乱。更恐怖的是,随着疼痒的扩散,白毛也沿着手臂,向全身擴散。犹如一夜春风来,白毛如同生命顽强的野草,一夜之间长满了王大爷的全身。王大爷觉得,他的肉体、血液、内脏、骨头,已经腐朽霉烂。他自己,已经成了一块丢在阴暗角落的腐肉,长满了乳白色的菌丝。

王兵留了个心眼,加强了对父亲的管理。早上起床后,他强行把父亲从床上拉起来。早睡早起,长命百岁,再也不能让他躲在被子里发霉发臭。洗漱完毕,吃了早餐,王兵拉着父亲出了门。王大爷当然不乐意,但反对无效。王兵铁了心,绝不让他单独留在家中。他总算看出来了,如果继续让父亲宅在家里,肯定得出问题,出大问题。他觉得,得把父亲送往广阔的天地去。确切点讲,要把父亲送到红豆公园去,让老陈帮忙看着他。出门后,王兵逼迫扛着鞭子的父亲,一直走进红豆公园,把父亲送到老陈的手里。王兵不无得意地想:这一次,我看你会飞!

几天后,王兵正在开会,忽然接到了老陈的电话。老陈急吼吼地说:“王校,赶快来红豆公园,你父亲出事了。”

王兵匆匆赶到红豆公园的时候,一个满脸痘痘的警察正在拉扯王大爷。王大爷梗着脖子,老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弯弯的镰刀,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警察叫王大爷交刀,王大爷死活不交,就这样形成了僵持局面。老陈凑到警察面前,比划着手势,貌似在帮王大爷求情。警察把他推到一边,用警棍指着王大爷说:“赶快把刀放下,要不就不客气了。”

王大爷气呼呼地说:“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有本事,去抓那些违法乱纪的,为啥要跟我这个老头子过不去。”

王兵冲过去,挡在王大爷的前面,赔着笑脸说:“警察同志,有事慢慢讲。”

警察粗暴地推开王兵,吼道:“让开,别妨碍公务!”

王兵急了,大声说:“他是我爹,他大脑有问题,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

警察愣了一下,语气舒缓下来,说:“那好,你把他领走,别让他跑出来吓人,搞破坏。记住,别让他玩刀。”

看着四周黑压压的脑袋,王兵的脸一阵阵发烧,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这一次,可把脸丢到家了。他使劲拽着父亲,希望赶快逃离这里。没想到,父亲却不干,他瞪着警察,气势汹汹地吼道:“凭什么,凭什么要收这把刀。老子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搞恐怖袭击。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是一把镰刀,一把普通的镰刀。别以为腰里别了根吹火筒,老子就怕你了。凶什么凶,老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

人群发出了一阵哄笑。警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王兵担心警察发飙,赶紧朝父亲吹胡子瞪眼睛。还好,警察显然不想跟一个神经病老头叫板,他居然咧嘴笑了笑,对王兵说:“把他带走吧,别让他乱跑乱玩刀,害人害己,影响治安。”

热心的老陈帮着王兵,把骂骂咧咧的王大爷拽出了红豆公园。王大爷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把肮脏的涂满铁锈的镰刀。王兵抢了几次,都被他让开了。一路上,通过老陈和王大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王兵终于知道父亲犯了什么事。

王大爷来到红豆公园后,根本没有心思打陀螺。尽管老陈叫了他许多次,他却爱理不理的。没办法,老陈也就不管他,自己玩自己的。王大爷站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老陈也没在意,既然他喜欢搓手,就让他搓手吧。王大爷站了一会,就离开了陀螺队,独自钻进了长满红豆杉的林子里。老陈也没在意,既然他高兴钻林子,就让他钻林子吧。

王大爷走进树林后,如鱼儿游进了大海,觉得自在多了。不过,疼痒却始终死死咬着他,如影随形。手痒、胳膊痒、脸痒、头痒、脊背痒、肚皮痒、大腿痒、脚掌痒,无处不痒。那痒如浩浩荡荡的蚂蚁,把他团团包围,无处可逃。他勾着头,搓着手,痛苦地呻吟着,跌跌撞撞地往林子深处跑去。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下子倒到地上。他愤怒极了,爬起身子,正要破口大骂,却忽然闭上了嘴。他赫然看见,绊倒他的竟是一把镰刀。他揉了揉眼睛,不错,一把镰刀,一把长满铁锈的镰刀。这是谁的镰刀呢?谁会把一把镰刀带到这里?恍惚间他有一种错觉,这莫非是他曾用过的那把镰刀。对,不错,就是那把挂在老屋的窗棂上的镰刀。它竟然长了脚,长了翅膀,一路追着他,从乡下跑到了城里。

王大爷小心翼翼地捡起镰刀,生怕稍一响动,镰刀就惊飞了。镰刀不是鸟,不是兔子,没王大爷想的那样顽皮。它乖乖地躺在他的手里,刀刃上长满了黄色的铁锈,一副历经风霜雨雪的苍老神态。王大爷觉得心痛,就握着镰刀,一直往林子深处走去。终于,他来到了那棵高大的红豆杉下面,蹲下身,吐了点口水,就着那块大石头,开始磨镰刀。刚磨了几下,石头上就沾满了黄色的铁锈。王大爷觉得遗憾,要是有盆水,那该多好啊。用水洗一洗刀口上的黄锈,就能看见清亮的刀口了。

王大爷没想到的是,当他神色诡异地走进林子里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成了他的尾巴。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他通过各种关系,不久前才弄到这份工作。他格外看重手中这个饭碗,工作也就格外敬业。他觉得老头形迹可疑,就留了个心眼,偷偷跟了过来。他看见,王大爷蹲在石头边,磨刀霍霍,时而哭,时而笑,时而自言自语,时而仰天大叫。他感到害怕,担心王大爷是一个疯子,会对公园的花草树木进行杀戮。更可怕的是,要是他发起疯了,砍伤甚至砍死几个游人,那可得担天大的责任啊。他越想越怕,好像已经看到了一场悲剧在上演。于是,他赶紧转过身,躲在树林中,拨打了派出所的报警电话。

王兵把王大爷带回家,板着脸,一句话也懒得说。小梅做好晚饭,叫他吃饭,他气鼓鼓的,一口饭也不想吃。王大爷倒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口吃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王兵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大声对小梅说:“爸爸病了,明天请个假,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小梅诧异地看着王兵,点了点头。王大爷却把碗往桌子一放,瞪了王兵一眼,说:“你才有病呢。我不去,要去你去。”

王兵冷着脸,狠狠看了父亲一眼,一字一句地说:“由不得你,哪怕是捆,也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那天晚上,王兵和小梅睡熟后,王大爷带着那把生锈的镰刀,偷偷逃出了家门。他望了望天空中那轮朦胧模糊的月亮,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向了客车站。第二天,当王兵带着人到处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乘坐客车,回到了似乎已经离开了半辈子的花嘎。

太阳底下,老屋歪斜着苍老的身躯,如一个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的老妪。房顶上的青瓦长满了苔藓,像给老屋戴了顶绿帽子。房前屋后,长满了杂草,偶尔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野花。板壁显然被飘风雨淋过,居然长出了斑斑点点的白色菌丝。看来,这房子和人一样,也会发痒,会发霉,会腐朽,还会长出满身的白毛。

王大爷蹲在屋檐下,扒开乱七八糟的杂草,久违的磨刀石露了头颅。王大爷拍了拍磨刀石,说了声,老伙计,你还在这里啊。他站起身,去看窗棂,却没发现挂在那里的弯月亮。王大爷从腰下取出那把生锈的镰刀,屏气凝神,定定地看着它。透过茂盛的铁锈,他仿佛看见了亮闪闪的刀光。不错,千真万确,这刀就是原来挂在窗棂上的那把啊。为了找到主人,它竟然长出了翅膀,鸟一样飞离了村庄。它历经多少风雨,吃了多少苦头,才找到了城里。它实在太累了,掉落到红豆公园的树林里,伤痕累累,铁锈斑斑。它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觉得全身疼痒,爬满了成千上万的蚂蚁?

王大爺打了一盆清水,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坐在屋檐下,开始磨刀。说也奇怪,当他的手握着刀柄从磨刀石的脊背上滑过时,顿觉全身舒畅。数不胜数的蚂蚁军团,似乎撞上了寒流,全部惨遭冷冻。王大爷把磨过的刀刃放进清水里,洗了洗,水里猛然闪出一道白光。把镰刀提出来,清亮的刀刃如同寒冰。王大爷挥了挥刀,刀锋掠过手上的白毛,吹毛即断,大雪飘零。

王大爷坐不住,握着银光闪耀的镰刀走进了稻田。正值九月最好的时节,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大地上的稻谷流淌成金子的河流,一直流到了天边。一群上了点年纪的庄稼汉(年轻的全出门打工了)握着镰刀,弓着腰,驰骋在辽阔的稻田里。王大爷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久违的咔嚓声,铿锵悦耳,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九月的日头还很有力度,阳光从天空洒下来,不是大火,却也是一场小火。王大爷脱掉外衣,光着膀子,握着镰刀走进了稻田。白晃晃的日头下,他身上的白毛迅速枯萎,风吹枯叶一般,刷刷飘落下来。当他真正和刀合二为一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他的痒病竟然好了,全好了。

几天后,筋疲力尽的王兵赶到了花嘎。当他走进稻田的时候,看见父亲站在广袤的田野里,弓着腰,挥舞着镰刀,闪出阵阵刺眼的光芒。

金灿灿的日头下,父亲古铜色的皮肤熠熠生辉,恍如一个运动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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