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河的两个女人

时间:2022-02-14 08:20:04 

袁微

夏天到来的时候,整个村庄被一片绿色包围。

近处是种着辣椒茄子小葱大豆的菜园,正在抽穗的包谷,青翠欲滴的秧苗,远处是成片的竹林,芭蕉林,橡胶林。

天很蓝,云很白。有不知名的鸟儿无声地从空中飞过,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在这样宁静的夏天的午后,梅姬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她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

张姨告诉梅姬,她已经把他带来了。

河两岸的杨柳枝条柔柔,像在悄悄地说着情话。芦苇丛里有成双成对的鸭子在嬉戏。梅姬坐在小河边,心随流水哗哗地淌,淌向未知的远方。

天色渐渐暗下来,梅姬收拾一下零乱的心绪,回到屋里,心却更乱了。

有人敲门,“咚咚咚”,像是敲在梅姬的心上。梅姬整理一下头发,起来把门拉开。

门外站着张姨。

张姨把梅姬叫进屋里,说,采诗和采画呢?

梅姬说,去外婆家了。

这就好,张姨说,这就好,你快准备一下吧,我去带他过来,今晚就属于你们俩了,你可要努力啊!只要他一高兴,你以后的生活就会像抹了蜜一样甜。到那时,你可要记得姐姐我哟!

梅姬的心跳得厉害,脸上发烫,像火烧一样。

张姨出去没有多久就领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胖胖的,穿黑色皮凉鞋,白色长裤,红色茄克,头发略长,胡子刮得很干净。

如果不看他的表情,这实在是个长相不错、生活殷实、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但他的笑容显得很猥琐,目光充满淫邪,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包里有几个钱,喜欢眠花宿柳的小男人。

張姨对梅姬说,他姓匡,叫匡野,你以后就叫他匡哥吧。然后对姓匡的男人暧昧地一笑,接着说,你们进屋慢慢聊,我先走了,记着把门闩好,别让猫啊狗啊随便进去。

梅姬年轻的时候,偷偷看过《金瓶梅》,她觉得张姨就像王婆,而自己和面前的男人就像潘金莲和西门庆。

梅姬心里一惊,她突然想起在外打工的丈夫,丈夫不像武大郎那么懦弱,戴了绿帽子还能忍气吞声。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偷情,他绝不会容忍。

梅姬不敢再想下去,《金瓶梅》里叙述武松一怒之下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血淋淋的场面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梅姬关上门,把煤油灯点上,心却依然跳得厉害。她知道,今夜在劫难逃。

男人轻车熟路,像是在重复一道已经演练千遍的程序,三下两下就解除了梅姬身上的全部防护,一路横冲直闯,把梅姬杀得落花流水,弃城而逃。男人乘胜追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地方把梅姬彻底征服。

终于可以停下来说说话了。

男人说,要是我婆娘有你这么漂亮就好了。

梅姬说,你们这些男人呀,总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在别的女人面前,尽说一些哄人的甜言蜜语。你敢跟你婆娘离婚来娶我吗?

男人说,怎么不敢,不就是离婚吗?你说离我就离,你可要嫁我呀!

梅姬说,跟你开玩笑的,舍得下男人,我还舍不下孩子呢!哪能说离就离?

男人说,不离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从此做我的女人。

梅姬说,我凭什么做你的女人,我可告诉你,这种事情是很容易暴露的,有一次就够了,要不是张姨,这一次你都别想。

梅姬的话让男人莫名地兴奋,他重振旗鼓,再次要了梅姬。

山村的夜很静,偶尔有风吹过。梅姬和男人终于有了睡意,相拥而眠。

天亮了,张姨早早到来,带走了男人,同时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给梅姬。

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掩映在林荫中,时间的手,把青石抚摸得光滑透亮。每一块青石都承载着小村的艰辛,见证着小村的历史。

小路的尽头,是一间茅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张姨从茅屋里出来,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

太阳正毒,有千条万条的金光直刺到张姨脸上。

张姨走到葡萄架下的水缸旁,咕嘟咕嘟地灌了一瓢凉水。然后裤子一松,蹲下来,一股尿刷刷刷地喷涌而出,把地上的小草冲得东倒西歪,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蚂蚁在尿的洪流中被无情地卷走,送了性命。

张姨站起来,裤子只提了一半,白白的屁股还露在外面,她就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站在葡萄架的另一边,有点惊慌失措进退不能欲说还休的样子。

张姨的惊讶与羞涩在空中足足停留了半秒钟,然后迅速把裤子拉好,说,你……你……

男人赶忙说,大姐,你听我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口渴了,想讨一碗凉水喝。走了一上午的路,偏偏遇上这太阳,辣得让人受不了。

张姨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确定面前这个男人并无恶意,只是走路渴了,想讨一碗凉水喝。

张姨说,喝吧,水在缸里。

男人喝了一瓢,又喝了一瓢,说,大嫂,这水,真凉快!

男人喝完水就要走了,走的时候,他禁不住看了张姨一眼。他看张姨的时候,张姨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便有星星点点的火花迸出,这火花逐渐放大,大成一阵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来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阵电闪雷鸣撕裂长空,暴雨真的来了。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打在葡萄架上,继而穿过葡萄叶子的缝隙,落在张姨和男人的身上。

张姨跑到屋檐下,回头看见男人还呆呆地立在雨中。她噗哧一笑,说,你傻呀,还不过来避避雨。

男人过来的时候,衣服已经半湿了。他用手抹去脸上和头上的水,在门口的一条长木凳上坐下,从夹在腋下的黑色提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吸。

雨下得越来越大,不时夹杂着一股股狂风。张姨的茅草屋年久失修,禁不住狂风暴雨肆虐的袭击,有水渗透茅草,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张姨找来洗脚洗脸的木盆,一处处接住下落的雨水。

男人吸完一支烟,又抽出一支点上。

张姨忙活了一阵,在长凳的另一头坐下。说,兄弟要去哪里?

男人说,康家塘矿山。

康家塘?张姨一怔。随后说,哦,那兄弟一定是大老板了。

也不算什么大老板,只是手下管着几百号工人。

兄弟真会开玩笑,管着几百号工人还不算大老板呀?

大老板不是我,我只是替大老板管工哩。大老板有很多处矿山,有很多处房子,也有很多的女人,他平时住在城里,矿山上的事都是我帮他打理,他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有事也给他打电话。

那你跟大老板也差不多了。你也有很多女人吧?

男人笑笑。不说话。却问张姨,你家里人呢?

家里就我呀!

男人不相信。说,你骗我。

张姨也笑笑,说,我还怕你骗我呢!我怎么敢骗你!

一说一笑,两人的距离倾刻间拉近了。

男人又说,你男人和孩子呢?

男人三年前就死了,也是在康家塘矿山,被人杀死的,案子至今未破。还有一个女儿,在广州打工。

张姨说完陷入沉默。男人也沉默。他隐隐记起三年前有人在矿山上被杀害,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丈夫。

雨还在下,放眼望去,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山上的雨水不断往下流,慢慢汇聚到一起,形成一股股小溪,从房前屋后低凹的地方汹涌而过。

渐近黄昏。

张姨说,人不留客天留客,看来你是走不了了,不如安心坐着,我去做饭。

两人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雨还在有一阵无一阵地下。

张姨点亮煤油灯,在火坑里添了些柴,点燃。对男人说,火炕上有茶罐和茶叶,我不会烤,你自己烤吧。我去洗碗,然后给你热洗脚水。

张姨进了厨房,男人独自在火房里烤茶。火塘里的火正旺,男人心里的火也正旺。

张姨洗好碗,又为男人把床铺好。铺床的时候,张姨就有了一些心事。仿佛有些什么东西一直被埋在心底,今夜都复活了。三十岁的张姨,似乎又回到了十八岁。

张姨进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喝了第三杯茶。也许是晚饭时喝了一杯酒的缘故,也许是刚刚喝了三杯茶的缘故,也许是别的缘故,男人变得有些兴奋。

男人说,哎,你怎么不再找个男人,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男人不叫“大姐”,而是叫“哎”,这让张姨听着很舒服。

张姨叹一口气,说,去哪里找呀,你看我都这么老了。

男人说,我看你一点也不老,比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好看多了。

张姨说,真的吗?那你给我找一个吧!

张姨的话让男人有些飘飘然,说,我还真舍不得把你介绍给别人。

那你打算把我介绍给谁?

你猜。

猜不到。

怎么会猜不到?男人说着就来拉张姨的手。男人的目光有些迷离。

张姨笑着把手挪开了。

张姨说,你不说我怎么会猜得到。

男人说,你那么聪明,不会猜不到的。

男人说,还有谁?就是我呀!你快告诉我吧!

就不告诉你。

男人等不及了,用力拉了张姨一把,顺势把她抱在怀里。男人听到张姨心跳的声音,像有谁在空谷里击鼓,这声音让他痴醉,让他神迷。男人手上的力量更大了。

张姨开始喘息,说,你放开我,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男人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剧烈的地震在张姨平静已久的床上和心上持续发生,不时又有余震袭来,让张姨经受了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淋漓尽致的痛和快乐。

屋外的雨停了,心中的雨也停了。张姨和男人躺在洒满鲜花和阳光的岸边,远处是深蓝色的幸福的海,一艘無人驾驶的小船,在海面上孤独地飘摇。

张姨抓紧男人的手,说,我都跟你这样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告诉我吧!

男人说,我姓匡,叫匡野。你呢?

张姨说,我叫张怡。可别人都叫我张姨。

为什么叫你张姨?

我男人本来娶的是我姐姐,后来姐姐死了,我就跟了他,孩子是姐姐生的,她叫我张姨,时间长了,大伙也都跟着这么叫。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过我们这里有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说是小姨子的屁股有一半是姐夫的,他们这么叫我,意思是我成了众人的小姨子了。

匡野在张姨的屁股上拧了一下,说,那你到底有多少半屁股分给别人哪?

张姨说,一个屁股就可以分给很多人呀,反正萝卜拔了窝窝在。

匡野说,那你的屁股给过多少男人?

张姨故意说,很多很多,我都记不清了。

张姨的话激起匡野莫名的醋意,他再次出发,带着张姨在狂风巨浪中穿行,让她尽情体验生命的美妙,在一次次尖叫声中插上飞翔的翅膀,飞上云端,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一个充满快乐的世界。

张姨好像一个三年来一直没有吃过饱饭的乞丐,今夜终于尽情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山珍海味,她很满足。她轻轻依偎着匡野,柔声细语地说,你真厉害,就像一头牛。

匡野说,你对我太有吸引力了。我是牛,今后你这块地就由我来犁吧!

张姨说,要是你见到另外一个女人,保证你会犁得更欢。

她是谁?

我的一个表妹,也是嫁在这个村里。她比我年轻漂亮,真正的风情万种。

她叫什么名字?

梅姬。

对面是山,对面的对面还是山,在山与山之间,有小河潺潺地流过,河水污浊,散发出呛人的硫酸味。

河两旁的小草啦,树木啦,都在长期的摧残下变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偶尔也会有一两条幸存的鱼儿,独自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为逝去的美好家园唱着最后的挽歌。

山坡上是星罗棋布的矿洞和简易的茅草棚。大地深处,不时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

大地在颤栗。

戴着安全帽的矿工,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背个竹篮,或是推一辆小推车,从大地母亲的肚子里往外掏着自己的欲望。他们早已忘记大地的疼痛,表情麻木,只有眼珠在眼眶里转动,分不清谁俊谁丑,谁好谁坏。

这就是康家塘矿山。

今天是康家塘矿山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山上来了一位女人。

女人穿白色的吊带衣,红色的短裙子,长发飘飘。那呼之欲出的胸部,那浑圆完美的屁股,吸引着所有矿工的眼球,也给了他们无限的力量和遐想。

这是匡野带到矿山上的第十八个女人,也是最漂亮的一个女人。

女人叫张姨。

张姨的到来,很快在矿山上掀起了一股旋风,她使矿山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突然间充满了女人的味道。

匡野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带着张姨。张姨是他成功的象征,是他富贵的象征,是他魅力的象征,是他男人的象征。但有一个地方,匡野绝不让张姨去,那就是矿洞里。

女人不能进矿洞,这是矿山上的禁忌。因为矿洞里本就阴暗,女人的到来,会加重洞里的阴气。而阴气总是和不祥连在一起,和死亡连在一起。

匡野居住的茅草棚表面看去与其他矿工的并没什么两样,但只要走进去,你就会发现不但有区别,而且不是一般的区别。那区别只能用天上地下来形容。

矿工的草棚内都是地上铺一层乱草,草上铺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面再胡乱铺一层毡子或是棉布就成了睡觉的地方,有的甚至连塑料布和毡子都没有,就直接睡在乱草上面。

棚子四周是发霉发臭的烟头,吃完饭来不及清洗的瓷碗,或翻着或扑着的安全帽,破烂不堪的脏衣服。

有的也会在床头挂一张女人的照片,那或许是他们的女儿,或许是他们的妻子,或许是除女儿和妻子之外的别的女人。

而刚才说到的这些东西在匡野的草棚内一样也看不到。

匡野的草棚挂着蓝色的门帘,门帘后是锁着的一道小木门。推门进去,里面铺着红色的地毯,地毯上摆放着木制的结实的双人床,床头的柜子上有他爱吃的罐头,爱喝的啤酒,爱抽的香烟。

最引人注目的是双人床的中间挂着一个大大的“喜”字。不知道他的这张床上,曾经换过多少位新娘。

只是现在,张姨是这草棚的女主人。

矿山上的夜晚,粗暴,躁动,神秘,恐惧。

有人在喝酒,有人醉了,嘴里说着脏话,有人把碗重重地甩在地下,有人在砸酒瓶,有人掀翻了桌子。

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吼着山歌:

××大来九股筋

不得××不称心

哪个小妹看上我

快来陪我一晚辰

……

有人在大刀阔斧地做爱,晚风中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凡是有矿山的地方,都会有一群流动的女人,康家塘矿山也不例外。人们称这些女人为“夜莺”,因为每个晚上,她们都会在不同的地方栖息。这些女人不一定漂亮,但绝对风骚。

有人在夜里被砍去头颅,天亮时尸体已被掩埋,只在某些不被人注意的草丛里或是石头上,还可以隐隐看出星星点点的血迹。这些人多半是身携巨款的老板,或是冒着生命危险到洞里偷矿的穷人,也可能是赌桌上的仇敌,情场上的冤家。

这样的夜晚,匡野一般都不会出去,因为他身边的女人不让他出去。

矿山上没有电,有的只是昏暗的蜡烛,或是更亮一些的镁石灯。

四野空旷,空气中却充满压抑,女人很寂寞,她们需要借一些方式来发泄,而最好的方式,就是男人的爱抚。

当然,女人不让匡野出去还有另外的原因,她们害怕别的女人抢走了匡野,或是匡野拋下她们去找别的女人。

张姨不一样,她没有要求匡野留下来陪她,她甚至鼓励匡野去找别的女人。但越是这样,匡野越是离不开她。

张姨身上有一股神秘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匡野,让他无法抗拒,无处遁逃。

又到了发矿的日子。几十辆拉矿的车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地开进康家塘矿山。发一次矿,匡野就会有百分之十的抽成,这是当初他跟大老板达成的协议。得来的钱,他都让张姨收着,收得多了,他就会让张姨去一趟城里,把钱存进银行。

匡野说,等存到一百万,就离婚来娶张姨。

张姨笑笑,未置可否。

八里河有两个最漂亮的女人,一个叫梅姬,一个叫张姨。她们就像八里河的两张名片,让名不见经传的八里河远近闻名。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这两个女人却少了一个,张姨不见了。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说张姨是不是花心空落寂寞难熬跟哪个野男人私奔了的时候,张姨却回来了。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张姨,跟以前判若两人。她烫了头发,修了眉毛,穿高档服装,用名贵化妆品。脸上的阴郁和愁闷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是青春,是灿烂,仿佛一株快要枯萎的花,被好心的人儿及时浇了水,施了肥。

最先关心张姨变化的是梅姬,因为她们是姐妹。

那天下午,无所事事的梅姬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来到张姨家里,说,姐,我看你都快成妖精了,你是不是被哪个男人包养了?

张姨说,我就是被男人包养了。

真的?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快告诉我,是谁这么傻,肯在你这半老徐娘身上花那么多钱?

你这死丫头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呀?你看我像半老徐娘的样子吗?我告诉你,姐姐这叫梅开二度。

你呀,可能还要开三度四度呢!你就慢慢开吧!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个让你第二次开花的人是谁。

偏不告诉你。

这么小气呀?我又不跟你抢。

那你到底想不想跟我抢?

不想。

真的不想?

你怕是发昏了吧,我男人还没死呢!

我没有咒他死,但他现在不是出去打工了吗?你要不要我叫那个男人来填补一下?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还会不会害臊呀?

有什么害臊的,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这话你没有听过吧?

那你是怎样征服他的?

当然是使用武器啦。

什么武器?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除了天下最古老、最原始、最神秘、最无坚不摧的武器之外,我还能有什么武器?

梅姬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武器,但她还想了解过程,于是又问,那你是怎样跟他勾搭上的?

你真是不会说话,什么勾搭?这叫缘分,他从天上掉下来,正好落在我怀里,就这样啰。

梅姬当然不相信,说,你不说就算了,你现在有钱了,哪还会和我这个穷妹妹说真话!

张姨说,哎,你看你看,终于知道自己穷了吧。我告诉你,这女人呀,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你不对自己好,就没人会对你好。就说你吧,没结婚时爱得死去活来,那爱情能当饭吃吗?现在还不是天各一方,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全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再过几年,人老珠黄,连你自己都不爱自己了。

梅姬说,这是命,我有什么办法?

什么命呀?你也是读过书的人,要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能改变我还不早就改变吗?你总不会劝我跟男人离婚吧?

当然不会,我也很喜欢采诗和采画,不会让她们没有妈妈的。接下来,张姨附在梅姬的耳边说了一番话,梅姬摇头。张姨又说了一番话,梅姬还是摇头。张姨急了,再次附在梅姬耳边说了些什么,这次梅姬终于点头了。

张姨很高兴,说,就这么定了,下次我带他来。接着又说,其实你也真是的,就算不是为了钱,你自己的身体也总该需要了吧,这结了婚的女人呀,如果长期饥渴,不但老得快,还会憋出病呢!你看我现在,青春焕发。

梅姬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总该让我对他先有一些了解吧!

张姨于是把那天自己屙尿时被男人撞见,后来天下大雨,自己又如何留男人过夜,之后又跟着男人去了康家塘矿山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梅姬。有些细节她本来已经隐瞒,在梅姬的追问下也只好毫无保留全部交待了。

梅姬记得小时候学过一首名叫《春夜喜雨》的古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梅姬一直以为,这首诗写的是春天的夜里悄悄地下了一场雨,天亮的时候,放眼望去,万物复苏,大地一片青翠。直到今天,她才认为这是一首非常了不起的爱情诗,写的是春夜里屋外细雨绵绵,屋里情意绵绵,只不过诗人表达时一语双关,不露声色罷了。

梅姬之所以想起这首诗,是因为和匡野的一夜缠绵。她觉得匡野就是那一阵及时雨,而自己就是那一株快要渴死的花。

送走了匡野,梅姬开始清理与他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留下的头发,坐过的凳子,喝过的水杯,穿过的拖鞋,甚至空气中他的气味,但她却无法将他从心里抹去。

她又想起十年前和张姨的约定,那时他们都在昆明的一家宾馆里做小姐,每天阅人无数,都是挣了钱又背着老婆独自来偷欢的男人,她们很害怕嫁给这样的男人,便相约做到二十岁就找一个老实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一世相守,从此只对自己的男人好。

后来张姨嫁给了自己的姐夫,又让梅姬也嫁到了这个村里,可是不到十年,张姨的男人死了,梅姬的男人也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

世事无常,就连这小小的幸福,她们也没能守住。每当夜深人静,心里的寂寞,无人可诉。

想起远方的男人,梅姬多少有些自责,幸好她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让它逐渐平静。

梅姬突然想起,张姨留下的那个红包,她把它打开,里面是一万块钱。看着这么多钱,梅姬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反而加重了她的不安,她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采诗和采画从外婆家回来了,她们带来了让梅姬震惊的消息,她们的外公梅姬的爸爸患了重病,已经住进县里最好的医院,医生说治好外公的病至少需要三万元。

梅姬急了,她很害怕爸爸突然死去,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呢?她想到了匡野。

梅姬找到张姨,张姨找到匡野。

匡野很爽快,当场就给了梅姬三万元。

梅姬的爸爸得救了,可从那以后,匡野也成了梅姬家的常客。

每次匡野到来,采诗和采画都会在夜里听见木板床吱吱的响声和妈妈的呻吟,这声音重重地压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上,成了她们童年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们只希望爸爸快些回来。

爸爸终于在采诗和采画的期盼中回来了,可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两个可爱的女儿,爸爸死了。他是在一个工地上挑沙浆时被高空坠落的砖头砸死的,头上留下很大的一个洞,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爸爸的尸体已经被火化,装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是一同去打工的邻居把他带回来的。邻居还带来了十万块钱,那是老板的赔偿。

男人死了,梅姬的天空一下子塌下来。看着男人的骨灰和男人用生命换来的十万块钱,梅姬心似刀绞,泪如雨下,她不知道今后如何撑起这个风雨瓢摇的家。

幸好还有采诗和采画,那是梅姬今生唯一的希望。

男人死后的日了,匡野来得更勤了,而且不再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可是人们很快就发现,匡野不但到梅姬家,很多时候,也会和张姨在一起。

八里河开始沸腾,人们疑惑的目光和茶余饭后的议论就像一阵阵潮水,在小村里泛滥。

冬天到来的时候,八里河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一直下了三天三夜。远处的山,近处的树,稀稀落落的农家小屋,全都披上了厚厚的雪装。

雪地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不顾寒冷,在雪地里追逐打闹。闹得最欢的,是采诗和采画。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这轻轻柔柔的雪花,这晶莹洁白的雪花,让她们暂时忘记了失去爸爸的痛楚。

就在孩子们玩得开心的时候,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点,这白点向着他们慢慢地移动。白点越来越大,渐渐可以看清了,是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姑娘。

姑娘名叫倩倩,张姨的女儿。她从广州回来,因为快要过年了,她想回来看看张姨,同时祭奠自己的亲生爸爸和妈妈。

倩倩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看见张姨和一个男人在雪地里嬉闹。男人把一大团雪抛向张姨,张姨躲闪不及,雪落在她的胸前,一部分雪花顺着张姨敞开的领口溅到她怀里。就在男人搂着张姨,说要给她掏雪花的时候,倩倩正好来到他们面前。

倩倩叫了一声,张姨。

两人有些尴尬,赶忙松开身子,抖落身上的雪花。

张姨说,倩倩,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去接你呀。然后转向匡野,说,这就是我女儿倩倩。

倩倩漠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幸好张姨及时告诉她,这是匡叔叔。

倩倩只好叫了声“匡叔叔”。

那晚,张姨本来要和倩倩一起睡的。她虽然不是倩倩的亲生母亲,却是倩倩唯一的亲人。可倩倩说她不习惯两个人睡,张姨只好作罢。

夜里,两人没有再折腾,怕影响倩倩。可倩倩却似睡非睡,清醒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她也因此更怀念爸爸妈妈在世时点点滴滴的快乐。想到爸爸妈妈,倩倩忍不住悄悄地啜泣,一夜无眠,泪湿衣枕。

第二天,倩倩提出要去山上看望爸爸妈妈,张姨没有反对,三人结伴而行。

东西都是倩倩自己准备好的。有爸爸爱喝的二锅头,爱抽的“红河”牌香烟,爱吃的牛肉干。至于妈妈,倩倩从未听说过她喜欢吃什么,因为她每次都是把最好吃的东西让给倩倩。此外还有苹果、香蕉、花生、菠萝、一小沓草纸、一把香和两朵倩倩亲手扎的白花。

爸爸妈妈的坟上杂草丛生,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凉、无限凄楚。

倩倩一根一根地把杂草拔光,然后跪下来,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在坟前,心里默默地念道,爸爸妈妈,女儿来看你们了,希望你们在九泉之下依然相爱,永远幸福!

看着从小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现在已是两堆冰冷的黄土,唯一的亲人张姨也有了新的男人,倩倩百感交集,忍不住失声痛哭。

张姨和匡野站在倩倩的背后,但她们没有劝阻倩倩,他们想,就让她哭吧,哭过之后她心里可能会舒服一些。

不想倩倩越哭越激动,越哭越伤心,最后竟昏过去了。

张姨赶紧抱起倩倩,拍她的背,掐她的人中。过了很久,倩倩才慢慢苏醒过来,嘴里仍在不停地抽泣。

张姨只好劝她,倩倩乖,别哭了,爸爸妈妈看到你这样,他们也会伤心的,你难道要他们伤心吗?你看不见他们,可是他们能够看见你,他们都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快别让爸爸妈妈担心了。

张姨这么一说,倩倩果然忍着不哭了。但泪水仍是一颗接一颗地流出来。

从山上回来,张姨对匡野说,你先去矿山吧,倩倩回来了,我想好好陪陪她。

吃过饭,匡野走了。

匡野走了没有多久,张姨家里却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没有张姨漂亮,但也不是太丑。一看就是那种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上聚集了中国妇女所有传统美德的好女人。

但这个好女人的心情却似乎不太好,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埋藏着十八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女人看见张姨的时候,说,你就是张姨吗?

张姨说,是的。

矿山上的人都说你很漂亮,你果然很漂亮。但是你知道吗?女人的漂亮只是一时的,她不可能永远漂亮。

张姨已经猜到这个女人是谁了。

张姨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我男人。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我不是来捉奸的,我对这个没有兴趣,他以前也有过很多女人,但他只是玩玩而已,他的婆娘只有一个,就是我。

张姨没有说话,她在心里想,这个女人绝不简单。

女人接着说,我从来不会奢望男人样样都好,所以对他找女人的事也从不过问,我来找他,是因为我们的女儿病了,女儿要见爸爸。

张姨本来以为女人会骂她一顿,甚至跟她撕打都有可能。但是没有。张姨不得不佩服这样的女人。

可是,他真的不在这里。张姨说。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矿山上的人说他跟你走了。

她刚刚回矿山去了。

女人转身就要到矿山去找她的丈夫,却又回过头来对张姨说了一番话。

女人说,你一定会笑话我吧,看到自己的男人找了别的女人,我却没有一点脾气。其实,人生短短几十年,爱也是活,恨也是活,何苦呢?誰种下的因,谁吞下的果。

过了年就是春天,花儿红了,草儿绿了,燕子低飞,心儿乱了。

张姨的心乱了,梅姬的心乱了,八里河所有人的心也乱了。张姨和梅姬的心乱是因为匡野,别人的心乱是因为张姨和梅姬。

张姨和梅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议论:八里河不但没有出过名人,连名偷名盗也没有出过,现在可好,出了两个名妓。

倩倩要回广州了。临走时对张姨说,张姨,我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你多保重!

张姨说,去吧,你已经长大了,终有一天要离开张姨的,但是你要记住,这里有爸爸妈妈,有张姨,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他们,也看看我。

倩倩说,我会的,张姨我走了。

倩倩是含着泪走的,为爸爸妈妈,也为自己。

匡野好久没来了。如果他一直不再来,八里河可能也将恢复往日的平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但是有一天,匡野又来了。匡野已经变得很憔悴,他是来找张姨拿钱的。

匡野说,我女儿得了白血病,要进行骨髓移植,光手术费就得三十多万元,你把那些钱给我吧!

哪些钱?

我在矿山上挣的钱不都是叫你拿去银行存的吗?你拿三十万给我,余下的都归你。

三十万?张姨说,哪还有三十万,钱都被我花光了。

匡野不相信,两人第一次激烈地争吵。但张姨最终还是没有把钱给匡野。

张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姨没有死,因为在失踪之前她取走了银行里以她的名字存进去的一大笔现金。

匡野再来的时候,张姨的茅草屋大门紧锁,葡萄藤正抽出嫩绿的枝条,院子里的小草疯狂地长出地面,蚯蚓在草叶下拱土,蚂蚁在枯枝旁筑墙。

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匡野在葡萄架下待了很久。无限伤心,无限感慨。连风都在嘲笑他。

匡野来到梅姬家。

梅姬说,匡野,以后你就别来了,人言可畏。真的。

匡野说,你们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都不理我?

梅姬说,就让它过去吧,总有一天要结束的。其实我从心底里感激你,是你救了我爸爸。

匡野本想说,可是,我现在却救不了自己的女儿,但他没说,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整个人马上就要崩溃。他突然觉得张姨很可恨,梅姬很可恨,八里河的每个人都很可恨。

正是春耕季节,八里河的年轻劳力都到山上忙农活了,晚上就住在田间地头简易的棚子里,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小孩看家。

往年昼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八里河,今年却频频发生偷盗案。

先是村头杨老爹的大水牛被人偷了,接下来是张五婶家那头一百多斤的猪被人不知不觉地扛走,然后是有的人家丢了马,有的人家丢了羊,有的人家丢了狗,也有丢了衣服裤子鞋子帽子的,不胜枚举。

整个八里河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有人提议先不忙山上的农活,召集村里的年轻人组成联防队,守住进出村的各个路口,不怕盗贼不落网。

联防队成立了,大家分工明确,各负其责,严防死守。终于在一天夜里三点多钟看到一个黑影偷偷潜进村里。

大伙悄悄跟踪黑影,见他摸进一户人家的猪圈,把一团什么东西给猪吃了,没有多久就扛起一头架子猪出了这户人家的院门,奇怪的是那头猪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叫声,就像睡着了一样。

黑影已经出了村,有人说可以动手了,有人却主张继续跟踪,找到他的老窝,来个一锅端。

黑影开始爬坡,向山里走去,大家继续跟踪,最后到了一个山洞里。

黑影把肩上的猪丢在地上,狠狠地踢了猪的屁股一脚,然后发出一连串怪异的笑声,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笑声回响在黑暗的山洞里,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跟踪而至的村民匍伏在地,屏住呼吸。这个时候,就听到洞里有猪哼哼唧唧的声音,有狗狂躁不安的声音,有牛反刍的声音,有马吹鼻子的声音,原来黑影偷来的东西,全都留在这个洞里。

大伙分散开来,把洞口围得严严实实,开始捉拿黑影。

当黑影在几十把手电筒的照射下现形的时候,他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有愤怒的村民了冲上去,开始对黑影拳打脚踢。冲不进去的村民就在后边呐喊助威,并将手中的电筒光刺到黑影的脸上,有人认出来了,黑影竟是匡野。

村民们看到匡野,想到他玩弄了八里河两个最漂亮的女人,心里越发气愤,下手更重了,都把匡野往死里打。

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阴冷的山洞,村民们已经变得疯狂。有人高喊,把他的眼珠抠掉。更多的人立即附和,有人开始动手抠眼珠。把两个手指直戳进匡野的眼眶,然后让手指在眼眶里弯曲,硬生生地把他的一只眼珠抠出来了。

村民的疯狂还在升级,他们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这时又有人提议,为了防止他报复,干脆把他两只眼珠都抠掉。有人马上动手,两根手指像两把钢刀,锋利地戳进匡野的另一只眼眶,只在一瞬间,就把他的剩下的一只眼珠也抠出来了。

村民们全然不顾匡野的死活,各自带走自家失窃的财物,欢欢喜喜地回了家。

抓到盗贼的消息当天夜里就在八里河传开,含着泪水的梅姬悄悄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

天亮的時候,公安局来人带走了打人和抠眼珠的村民,并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匡野送进了医院。

阳光灿烂,河水悠悠,人来人往。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个瞎子坐在桥头向过往行人乞讨。

瞎子的面前放着一个瓷碗,不时有好心的路人把一角两角的硬币投进碗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每当这时,瞎子总会真诚地对施舍的人说声谢谢!

一个戴墨镜的女人从人群里走过,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桥头的瞎子。

是他,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他!

女人在瞎子面前停下来,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进瞎子面前的瓷碗,转身悄然离去。

女人离去的时候,想起了另一个女人说过的话:谁种下的因,谁吞下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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