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华
我们去送程行行的时候,太阳正挂在枕水小区最高的那幢楼的楼角,楼角上有串风铃,太阳就像风铃上的一只棕黄色铃铛。
程行行泪流满面,抱着我们死命地摇,有点像电影里的革命同志就要离开亲密的战友,而他屁股上的那串钥匙因为摇晃而叮当作响——我是说我们就像即将被拉出去枪毙的革命同志,而程行行是那个有可能等到城里吹起冲锋号的幸存者。
我不知道程行行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想应该不是。程行行这人虽然意志不坚定,容易被敌人以美色和金钱诱惑,但是他生性善良,就算堕落了,也一定以为自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是曲线救国,是打入敌人内部,所以,我不相信程行行流着的是鳄鱼眼泪。
程行行也的确说过他是打入敌人内部,这话就在蔡津租住的烂尾楼里说的。那时候我们就着花生米喝一种非常难喝的劣质酒,喝得兴高采烈悲痛万分。程行行说的所谓的敌人,就是他的老总——不,准确地说是老总的前妻。程行行说等他打入敌人内部,站稳脚跟之后,就来拯救我们。说这话的时候程行行显得语重心长,十分容易让人感动。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信他的话,比如车钱子。车钱子以十分猥亵的眼神看着程行行笑,说,是啊,你当然是打入敌人的内部,据说敌人的内部十分宽敞,能住下不少人呢。我踢了车钱子一脚,因为我看见程行行听见这话的时候已经面红耳赤,血都要喷出来了。
我们知道车钱子的意思,程行行嘴里说的那个敌人的内部,的确早就被不少人打入过了,程行行不过是许多的地下工作者中的一个——不是第一个,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程行行能不能长期潜伏下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说不清也要去。程行行说他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成活马医。比起蔡津每月花五十元租这种烂尾楼住,他觉得自己就算只是虚幻的幸福,也比没有幸福好。
其实我觉得程行行说得没什么错。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真的顾不了那些曾经在我们心中无比神圣的东西的。这话好像孔老先生曾经说过。
整个晚上只有蔡津什么话都没说,蔡津在等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总是在凌晨一点多下班,蔡津每天都要做好饭等着他女朋友下班一起吃。我们说蔡津简直就是这世上最伟大又可怜的男人。
不管程行行是真舍不得离开我们还是只是做做样子,程行行毕竟流眼泪了,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程行行不是演员,也从来没有演过戏,所以我们最后还是相信了他的真诚。
程行行上了他老总前妻的车,车在这座城市有些微腥的风里,像一尾漂亮的鱼,很快游走了。我们抬起头,看见太阳已经不见了,而城市,忽然暗了下来。
然后,我们突然像三只被逼急了的兔子,迅速穿过沙湾,翻墙上了船步路,一路狂奔过赛格广场,我听见呼呼的风声和出租车司机的咒骂声,听见红绿灯变换时发出的啪啪声以及尖利的刹车声——我觉得我們不是在跑,而是在飞,只是飞得比较低而已。
我们要准备迎接一个人,这个人是车钱子的父亲。
车钱子的父亲大老远赶来,显然不是休闲旅游,他是要来看看自己的儿子在这座城市里到底是不是混得人模狗样。当然,这事也怪车钱子。你就算怕老头子心脏出问题,次次都报喜不报忧,也不至于把自己说得像生活在祖国的大花园里一样吧?我不知道车钱子对他父亲说了些什么,但多半是这小子一夸张就没了边,把凳子说成沙发,把自行车说成了宝马,但我觉得更主要的是,这小子肯定是把自己租的那九平方的阁楼说成了一百九十平方的别墅——这也难怪,我们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最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什么?看起来就是一个躲雨的地方,其实在深层次意识里,那是一种象征,是我们与这座城市不再陌生,或者说我们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或者说那房子是能让我们找到某种归宿感的东西。没有房子,我们始终觉得自己是外来人,哪怕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我们也始终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所以,房子已经占据我们全部的心灵,成为检验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是否站稳脚跟的唯一标志。所以,如果可以,我们愿意用生命去换取一串钥匙,愿意为一串钥匙抛头颅洒热血。
这话说得过了点,事实上,目前只有程行行勇敢地把自己的青春拿去赌了一把。不过很难说我们能坚持多久。我们都是人,不是神仙,一个人的意志不可能像钢铁——尤其是当我们实在无法回答自己,到底我们在坚守什么的时候。
车钱子在信里闯了祸,把他父亲给招来了。如何迎接老爷子,不让老爷子当场被送进医院,这成了我们这段时间的一件大事。关于老爷子在城里的这段时间的日程安排,我们早就策划得丰富多彩而又具有革命意义——比如安排老爷子吃最有特色又最不花钱的当地小吃,参观尚未开发的风景名胜。但是,有一样我们无法完成,那就是车钱子给他老爸描绘的房子——我们实在没法变出一幢房子来。
当然,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经过千辛万苦,我们打听到赛格广场附近的浅水小镇有出租房屋的,而且是成套的那种。这种房子通常是租给有钱人的临时二奶三奶四奶们的。我知道车钱子为什么要选这种租金贵得吓死人的地方,我觉得车钱子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且我也表示怀疑,在这种地方住上半个月,老爷子会不会被腐蚀,会不会由此堕落,毁了一生的名节?车钱子说,屁,我老爸那人长得是帅了一点,但是这一生绝对做到了戒烟戒酒戒女色,革命的理想从不褪色。
为了最大限度帮着车钱子省钱,我们站在小区门口的花台边跟那个老太太做了整整五个小时的思想工作,从她辛酸的童年到她青春的十八岁,从她天生的善良本性,到她至今如玉的处子之身,最后,我说了一句,这可是给一个帅得冒泡的老先生租的——这句话十分具有杀伤力,老太太立马转怒为喜,二话没说,把钥匙扔给了我们。
后来,我对车钱子说,以后就只能靠你家老爷子的意志品质保护自己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恶作剧一般笑了一下,因为我仿佛看见又一个一尘不染的男人在这座城市里迷失了方向。
车钱子捡块砖头就来追我。
我突然想起来了,事情还有漏洞——车钱子一个读了那么多年书的人,曾经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人,现在却满面灰尘一手老茧,跟工地上和灰砌墙的工人一样,岂不是怪事?
我把这疑问告诉车钱子时,车钱子呆了半天,一屁股坐在马路上,半天爬不起来。
那天夜里,就是把那套房子打扫出来之后,我们跑到蔡津的烂尾楼里把自己灌得找不着北,蔡津的女朋友用她那双扭钢筋的大手把我们拖出去,扔在路边上——当然,蔡津是扔床上的。
我们最大的乐趣是坐在农发行四十七楼的楼顶看存折——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都让人觉得恶心。但是,虽然我们自己都恶心自己,却依然乐此不疲。而且我们还要相互嫉妒,谁存折上的钱多了,谁存折上的数字变小了,都能引起无端的得意或愤怒。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会经常抱着存折,坐在楼顶上,吹着风,满怀深情地看着我们存折上的那些可爱的数字。而且我们对房价异常敏感,哪怕只是细微的波动,都能在我们心底掀起巨大的波澜。所以我们对这座城市的房价了如指掌——我是说对任何一个楼盘,我们都能准确分清宣传上的价格和实际成交价之间的差距,甚至能说出在一天的某个时段那不为人知的价格浮动。为此我们很有成就感,我们觉得自己就是这座城市肚子里的蛔虫,活得不为人知却又精明无比。
但是,无论我们如何精明,有一样却是无法回避的——我们买不起房。当我们按照一年前的价格存够了能买五平方地皮的时候,房价已经涨到了我们只能买零点五平方的价位。所以我们经常觉得自己在拼命追赶什么,却始终也追不上,一直到筋疲力尽、气绝身亡。
我们追不上房价的脚步,有人也说追不上我们的脚步。那个人就是车钱子的女友——不对,应该算前女友。车钱子曾经爱他的前女友爱得要死要活,甚至这个学生物专业的男人都激情得写十四行诗了,却仍在一个迷离的夜里,眼睁睁地看着女友在自己激情的朗诵里投入另一个老头的怀抱。
车钱子无话可说,因为老头子拿着那串黄铜钥匙在车钱子眼前晃的时候,车钱子的确被晃花了眼,差点连口水都掉下来——车钱子自己都如此不堪,何况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
所以车钱子一点都不恨那个女孩,甚至不准我们批评那个女孩,哪怕只是很小很小的,小得近乎爱护的那种批评,都不许。我们说车钱子是无药可救了。
车钱子无药可救,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如程行行吧,不也是流着口水跟着那串钥匙走的?虽然当时程行行流的是眼泪,但是我们相信他心里流的是口水。
现在,只有蔡津了,蔡津的女友到目前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而且看不出来有被人拐走的迹象。
得得得,车钱子很不以为然,什么叫死心塌地?那是因为除了蔡津这笨蛋,就再没有人要她了。除了这棵歪脖树,她还真找不着上吊的地方。
我虽然觉得车钱子这是嫉妒,是心理不平衡,但是我也承认,一个在小工厂里扭钢筋的农村女孩,形象上又没多少可取之处,要想在这座城市里攀个高一點的树枝,的确有点像武大郎同志想参加跳高比赛。但是不管怎么说,蔡津的女友没有因为蔡津只能租住五十元一月的烂尾楼而嫌弃蔡津,这就足以让我们由衷地敬仰了。
我们虽然敬仰蔡津的女友,但对蔡津我们都很是不满,因为我们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蔡津从来不出钱,只有一次,蔡津作出了重大牺牲,那就是他居然把坛里的泡仔姜弄出一小碗来给我们下酒。不过,我们再怎么指桑骂槐甚至指名道姓,蔡津只当耳朵里塞了鸟毛,而我们又老是忍不住要往蔡津那烂尾楼里跑。后来我们都意识到了,其实就是因为只有蔡津还有一个女朋友,或者说在一幢烂尾楼里,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这个女人使这座烂尾楼多多少少透出了某种叫家的感觉。我们意识到了,却都不说。
我不知道车钱子是如何把老爷子糊弄过去的,也许老爷子压根儿就没怀疑过车钱子这房子其实是租的。老爷子看起来非常满意,笑容挂在脸上显得十分的动人。但是我清楚,老爷子那笑容越动人,车钱子心里越咝咝地抽冷气。这哪是过日子?车钱子跳着脚说,这每一分钟都是钱哪!
车钱子当然只在我面前跳,在老爷子面前车钱子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还有闲心问老爷子过得惯不惯,要不要长期甚至永久性住下去。
车钱子穿着借来的半新西装,背着手,在屋角踱来踱去,像只骄傲的公鸡。我问车钱子老背着手累不累,车钱子说不累。我说,你咋就不跟老爷子亲热亲热,比如拉个手啥的?车钱子说,咱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还来那一套?我说,你再忙,也要抽时间陪陪老爷子逛逛城市看看风景吧,别净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显得多不孝似的。车钱子说,你不懂,我总不能只顾了自家老爷子就不管一帮弟兄的死活了吧?金融危机,人人都不易,我怎么能顾小家舍大家呢?
老爷子大概真没听出别的意思来,还在替车钱子打圆场,说没事没事,这就好了,年轻人嘛,事业为重,前途为重。
出了门来,车钱子龇牙咧嘴就来追我,那架势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了。我问咋了,车钱子说,你是不是真想戳穿我?戳穿我对你有啥好处?我说,不是我想戳穿你,是觉得你装得人模狗样的太累,自家老爷子面前,有啥好装的?车钱子说,你懂个屁,要不装得跟真的一样,老爷子早就一绳子把我给捆回家去了。
后来我问车钱子,我们就这模样混在这城市里,到底为了啥?车钱子说,你说为了啥?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以你家老爷子在乡下的声势和家财,你何必非要在这城市混水?在哪里活不是一样的活?车钱子抬起头,看着对面楼上的灯火,声音有些变调,说,也许,这世上的活法与活法之间的确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吧。
活法与活法之间的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我没问,其实我也不想知道,我怕我真闹明白了,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车钱子突然问,要是老爷子真的不想回乡下,就打算在这城里永久性住下去,我该怎么办?
我吓了一跳,说,应该不至于吧?都说一个人越是老了越离不了故土,这城市里的楼那么高,连点地气都没有,老爷子能习惯?不闻柴火的烟气,老爷子能不得思乡病?车钱子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家祖祖辈辈是干什么的吗?是走江湖的郎中!你知道我家老爷子年轻时候干过些什么吗?除了杀人放火,天南海北大半生啥都干过!
但是,我说,这也不能证明老爷子就真的不想走了啊。
车钱子苦笑一声,问题是老爷子才来了三天就和那个房东老太太打得火热,一副干柴烈火的模样,你说他还想回去?
我无言以对。老爷子这一趟休闲,车钱子的梦想算彻底破灭了。
夜风吹来,我竟然觉得有一股子凉气从天灵盖一直透下来。这才九月,我记得,而且我还记得,梦想破灭的是车钱子不是我。我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我发现这座喧嚣的城市,有种无言的荒凉。
快下班的时候老板忽然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也没跟我多废话,只说了今晚陪客人上夜总会!
说来惭愧,像夜总会这种地方还真是第一次来。能够走进这种地方,真不是老板良心发现要带我开开眼界,上了车我才知道,老板是要接待客人。也不知是谁胡说八道,说我很能喝,于是老板直接把我从车间里拎了出来。
但是我能喝酒还不是唯一的理由,还有一个原因,是老板的这位客人是个女人。
老板给脸,我只能兜着,所以我还是要尽我所能让客人高兴。客人高兴不仅仅关乎心情,还关乎我们那摇摇欲坠的企业的生存,自然也关乎我的生计。就算我个人不在乎自己得失,但正如车钱子在他家老爷子面前说的那样,我总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吧?所以我努力把自己灌得眼前星光灿烂,顺带让客人也满脸彩霞。
所以,当客人开始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人——我已经确证不是在找我——的时候,老板示意我把夜总会的公关经理叫了过来。经理到底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说了声,请各位稍等,就出去了。
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因为老板在车上已经告诉了我这中间的奥妙。老板说,你是一个读过书的人,不用我费那么多神教你吧?
过了一小会儿,果然进来了一群年轻男人。我正好奇地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被老板拎着衣领拖了出去。老板说你还想赖在里边不走啊?我说客人怎么办?老板骂,你读了那么多年书真是白读了!
我和老板坐在包间外边的沙发上,各要了一杯水。老板还能挺住,我却已经开始脑子混乱起来。不过,虽然酒在脑子里打转,眼睛却还清晰着,我看见不远处一桌正在喝酒的客人中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个人穿得仿佛还算周正,但是那背仿佛永远也伸不直,就那么一直点头哈腰地围着另一些人转。我使劲想那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老板也看见了,拍着我的肩,指着那桌人,知道那些人是谁吗?我说我不知道。老板说,医院的头儿。还有那个……老板努努嘴,示意我看那个把腰弯成九十度的年轻人,那是什么身份知道吗?医药代表!他娘的!老板说,那个男人怎么干上这一行了?医药代表怎么可能是男人干的活?看见了吧?人家吃饭他站着,人家喝酒他看着,人家喝不下的时候他得用嘴接着。
我問为什么?老板邪邪地笑,他一个大男人,又没有啥可奉献的,要是连这点事都伺候不好,谁进他的药?
我有些模模糊糊的,然后看着那个人慢慢地、艰难地钻进桌子底下去了,我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后来我看见那个人捡起一串木头手链似的东西,谄媚一般双手捧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面前。那个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的眼睛再也撑不住了,耳朵里只听见老板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真是没用!
我知道是骂我。
不过虽然我没用,却也没坏老板的事。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老板看起来很高兴,老板一高兴,我也就被准许上了老板的车。车在凌晨的大街上很轻盈地穿过,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当初我们看见程行行上了那个老女人的车一样……
想到程行行,我突然大叫一声,那声音太响亮了,老板显然被惊了一跳,忙不迭地问,谁被踩尾巴了?
车钱子死也不信我会在那种地方见到程行行,车钱子说程行行打入敌人的内部,那么快就暴露了?程行行就真那么没用?我说真的,开始我打死也没想到那会是程行行,但是后来我敢肯定我见到的就是程行行。车钱子说你是不是对人家程行行心怀嫉妒,恨不能人家堕落到那种地步?我说车钱子你真是个王八蛋!
跟车钱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是坐在四十七层楼的楼顶的。坐在楼顶的感觉真好,除了有种居高临下出人头地的感觉之外,还有一种终于站在了别人屋顶的不那么光明的快感——我没房是吧?但是我总可以坐在你家房顶上吧?我想跳一跳就跳一跳,想跺脚就跺脚,甚至我想放个屁臭一臭你,也是我的自由。
车钱子一直愁眉苦脸,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我问车钱子天是不是塌了,地是不是陷了?车钱子说差不多。车钱子说他老爷子果然有了要永久性住下去的意思——他实在闹不懂老爷子在想什么,乡下好好的地方,原野那么的辽阔,山林那么的清秀,人们那么的淳朴——偏要跑到这城里来待着干什么嘛?
我笑,也许你家老爷子也时尚起来了呢,也许觉得这才是他半生寻找的梦中圣地——老爷子就没激动得写几行诗啥的?比如十四行的那种?
车钱子显然已经无力反击了,只是用他忧郁的眼神使劲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坐在四十七楼楼顶的凉风里,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美丽地闪烁,这是多少年没有体验过的了。车钱子不由自主地感叹道:真他妈的好啊,真想直直地跳下去。我说打住,你跳下去了你家老爷子差不多也就该给自己的人生画句号了。你家老爷子才刚刚体会到人生的美好,你这不是害老人家吗?车钱子听了,半天没做声。后来,我听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悠远而苍凉,一点也不像一个不满三十岁的男人的声音,让人后背凉凉的。
关于蔡津被送进医院的事是车钱子告诉我的,车钱子在电话里急得头上冒烟,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老爷子弄根绳子把自己挂成了某家的黄铜钥匙?车钱子说你放心,我家老爷子是什么人?就算刀架在脖子上,还要看看那刀是哪家生产有没有假冒伪劣之嫌。
是蔡津出事了。蔡津被送进了医院。
赶到医院的时候,蔡津一脸惨白正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等着医生帮他把吐出的空气重新送回身体里去。我问咋了?这既不像车祸也不像吃错了药,总不至于是蔡津自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吧?
医生冷笑一声,难道是我们把他搞成这样不成?
我突然发现蔡津女友不见影子。车钱子说,要是他女友能见到影子,蔡津至于成现在这惨相吗?
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车钱子握着蔡津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不就是一个乡下女人嘛,多大点事?又不是什么天仙,连白骨精都算不上,值得那么要死要活吗?再说了,这世上三条腿的癞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还不满街都是?要不这样,等你好了,哥带你去见见世面,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神仙感觉!
我说,车钱子你不吹牛要死啊?还神仙感觉,你连神仙的屁都没闻过还敢说这种大话。
车钱子不理我。
车钱子又说,其实呢,从一开始我就劝过你,这种女人是最经不得考验的。你说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突然看见这么大片天,能不眼花吗?而你又只能给人家屁股大块地方,你忍心让人家跟着你受罪?所以,做人要厚道,要学会理解别人的难处。
蔡津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医生说算了算了,搞不好真的已经坏了。
车钱子不理医生,拉条凳子坐在床边,继续说,你我都是大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算以后真不成,你还不能向程行行学习?学习程行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不就是受点委屈吗!不就是晚上把眼睛闭上吗!多大点事啊!
蔡津还是不动。看来是打死不想睁眼了。
车钱子这回真的急了,对着蔡津就是一脚,你小子还睡个屁啊,现在房价已经崩盘了,一块钱买三平方!
听车钱子这话我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房价什么时候变成萝卜了?现在萝卜也不可能一块钱三斤吧?
但是,我还没栽下去,就看见蔡津的眼睛呼地睁开了。蔡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火焰一样,吓得那个医生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我们坐在四十七楼的楼顶。我、车钱子、蔡津,还有程行行。程行行怎么会回来,我没问,车钱子也保持沉默。夜风吹着,劣质酒喝着,下酒菜是蔡津坛里的泡仔姜,微甜,很香。我们把自己鋪展开来,把脚吊在楼檐下。我们的脚下是灯火璀璨的都市,一幢一幢的楼房排过去,那些人家窗口的灯火像一串长长的珠链,一直伸向夜色的深处,美丽而迷人。
不知是谁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我们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大笑的那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看见我们的笑声在都市的天空里回荡,像一片一片好看的流云,飘荡,飞扬,然后,了无消息。
责任编辑/董晓晓
猜你喜欢 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