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幽梦忽还乡

时间:2022-02-14 08:25:42 

吕传彬

宿命

很久很久以前,我叫王弗,是蜀地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

从小,我就是个寂寞的孩子,没有朋友,没有同伴,连父母也少有见到。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被唤作王妈的女人,她有着温和的眼神与温和的笑。她是我的奶娘。

父亲和母亲偶尔会来看我,慈爱而疼惜,眼中却总有满满的忧郁。我不清楚那样的忧郁究竟代表着什么,问奶娘,却什么答案也不能得到。王妈只会慈祥地笑,将眼角的细纹绽成两朵小小的花。她伸出手臂将我揽入怀中轻拍,眼底有晶莹的水光隐约闪烁。于是我静静窝在她的怀里不再言语。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问题是个黑暗的禁区,一旦某天谜底揭晓,我悲哀的宿命便从此展开。

记忆中从来没有过快乐的嬉闹,我的童年是缺少阳光和游戏的。奶娘不让我到外面玩耍,哪怕仅仅是去花园中捕捉蝴蝶,她也会大惊失色地把我带回房间。那只彩色斑斓的蝶蹁跹地从眼前飘过,身姿曼妙,我却再不敢去捕捉。奶娘定有她的缘故,虽然年幼的我还不明白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日,父亲来看我,将我领到他的书房,指着满壁散发着沉墨馨香的手卷对我说:弗儿,我们的生命不是用来荒废的,应该好好度过。这样的信念,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我不知所措地看向父亲,惊讶,却又满心欢喜,愣愣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时间如水一般悄然滑过,安静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在父亲为我打开的书的世界里慢慢成长。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和母亲看我的眼神越发忧伤,娘的眼中甚至常常会有泪光闪烁。读书之余,那眼神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心头,让我感到不安,似乎有场巨大的悲剧马上要在身边上演,而我至今不知自己将会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这样的日子是折磨人的。我开始消瘦下去,直到形销骨立。奶娘心痛地看在眼里,劝我说:小姐,只要把心放宽,便可处处通达。我明白,点头,微微苦笑。

王妈看我许久,有眼泪慢慢地流淌下来。过了半响,她终于开口,让我知道了那个令全家疼痛了十多年的伤口。她说,在我满月那天,兴冲冲的父亲请来城中有名的神卜为我算命,不料先生直断我福浅命薄,今生最多活二十余载,而且,此厄无法化解。

无法化解,短短四字便敲定了我的一生。母亲晕死过去。这个年轻的女人本来是要在女儿身上寄托全部希望和美好祝愿的,可谁曾想到,一言便断送她所有的期盼了呢?父亲颤抖着嘴唇把先生送走,回头,却再也没有勇气抱我在怀共享天伦。

奶娘说:小姐,我不清楚自己告诉你这些对还是不对,但我不能看你继续这么消沉下去。你一直是个明理的孩子,我想,让你知道或许会更好吧。

缘生

不能说没有难过,但比起之前的惊惶,心情反而平静许多。我靠在窗前,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来。哪怕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的话依然在我耳边清晰可闻。他说:弗儿,生命不是用来荒废的,应该好好度过。这样的信念,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改变。

我呼出一口气来,扬起浅浅的笑容去见父亲。站在他面前,我一字一顿地说:不管能活多久,我一定会好好过这一生的。

父亲看着我,嘴唇又一次颤抖着,最后,还是化为弧形。他用温暖的目光注视我,和煦得像是春日里吹进园中的第一缕东风。

从那以后,我的日子轻快了许多。父亲有时甚至会邀族里的姐妹来家中陪我玩耍,于是我认识了润之,我的堂妹。润之是个可爱的孩子,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快乐的。我们偶尔会做点女红,更多时候我教她读书习字。润之聪慧,进步飞快,后来,我也把自己信手写来的诗文给她品读。

现在想起,诗文交会,正是我、轼、还有润之三人的姻缘起始之处。这千丝万缕的复杂纠缠,该是上苍怎样费心的安排呢?孟婆曾叹息地说:如果不认识轼,也许我的命运会轻松许多。我微笑地摇头,对孟婆说不。哪怕是在最最凄苦和孤独的日子里,我依然感谢上天把轼带进了我的生活,因为正是他,使得我短暂的生命有了真正的意义。

算来,第一次知道轼,还是通过润之。当她得意地将几阙新词放在书桌上,说是附近一位唤作苏轼的少年近来所填,我便牢牢地将这名字铭刻在了心中。不仅为了词句的字字珠玑、满口生香,更为他在字里行间所透出的潇洒和狂放。在我有限的生命中,何曾体会过这样的洒脱。捧着手卷,我低下头去,唇边有笑容无法抑制。

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把轼的词作统统找来,再一一谱成曲,任它在我的七弦琴中切切翻转。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若有那么一天,轼听见我吟唱他的词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应该报之以微笑吧?

岁月容易过,不觉光阴转。我以为自己会这样在日升月落里平淡地消磨掉年华。不成想命运并非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可能就在一个转角,意外便会出现。

春很快地到来,转眼,后院已是一片草长莺飞的生气勃勃。我在园中设了个小小的琴座,紧靠在繁花似锦的桃樹下。微风吹过时,粉嫩的花瓣片片飘来,落在琴弦上,芬芳四溢。我喜欢终日坐在这里,低低弹唱轼的词曲,反反复复。

润之曾悄悄对我说,她过来的时候不止一次见到墙外有人远远地立定了聆听。我一笑,没有在意。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不过是喜欢这曲子的人罢了。或许在若干年后,当我不在人世,这些小曲还可以在另一双手下流淌,多好!

一日,我和润之正在园中抚曲,奶娘满脸笑意地找了过来。没有原由的,我心中就是一悸,似乎是心底深埋的琴弦被人轻轻挑起。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在一阵“怦怦”的心跳声中,我听见奶娘说,苏家上门给我提亲来了。那一瞬间,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欢喜、担心、紧张、羞涩,澎湃地涌着。脑海中有声音小小地来回激荡着:是轼!是轼!是轼来了!他来了,要娶我做他的新娘。

润之看着我,许久,然后轻轻地问:姐姐,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我仰头,眼前有落英缤纷,映人面红。

情定

我成了轼的未婚妻。

娘亲满面笑容,喜气洋洋地四下里张罗着。爹看向我,眼里满是欣慰的神色,他的唇轻轻动了几下,似乎有话想要交代,半晌,终于说:弗儿,你长大了。

我迎着爹的眼睛,笑了。我说:是,爹。

我的确是长大了。我可以从容地看待悲哀的命运断言,可以珍重每一点来到身边的幸福,而不是一味地自怜自艾。我看向身侧,在我旁边屹立如山的,是我未来的夫婿,轼。

进屋的那刻,我一眼便从纷乱的人群中认出他来。似乎我们并非初识,而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相知,如今不过是重逢。我看见他那样自在地站在庭院里面,挺拔、潇洒,一如他的辞赋。春日明媚的阳光金粉一般洒落下来。在他身上晕出光芒,更衬得他的剑眉星目愈发深邃。看见我,他抬头,微微扬了扬唇角,目光中有隐约的笑意漾开。在那样的注视下,我脸上不自觉地慢慢就酡红一片。

订婚以后,爹娘并没用礼教来束缚我们太多。轼不时地来院中陪我。他在桃枝底下为我架了一座秋千。我喜欢倚在上面,享受随风荡起时翩翩欲飞的感觉。裙裾飘扬间,我总是禁不住悄悄瞟一眼轼的脸庞。我喜欢看他,看他年少狷狂的气质,看他凝视我时温柔又深沉的目光,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我尚不知道的情愫在熠熠生辉。有时两道目光交汇在一起,他唇边滑过笑意,我一怔,飞红了双颊,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有的时候,我也会弹些曲子给轼,他便靠在假山上抱膝侧首聆听。我为他弹《清平调》、《广陵散》、《霓裳曲》,他都喜欢,听的时候脸上是一片温柔的神色,很是动人。看着他那样子,我忽然就想起润之说过以前有人也常常立在墙外听我的琴声。订亲以后,我再也没弹过用轼的词谱下的曲子。说不清什么原因,或是近人情怯,或是因为女子的矜持和羞涩吧。我不知道轼听到曲子时会是什么表情。而我正是因为在意,所以不敢轻易尝试,只有任那些词曲渐渐遗落在琴弦深处。润之说,她已许久不曾见到那人在墙外出现了。

润之说那话的时候,我正轻轻拭去琴上浮着的残灰。衣袖带过,弦音低低一响,我心头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时光飞逝,很快的,成亲的日子到了。热闹了许久,感觉几乎是耗尽了我们所有的力气才送走前来祝贺的宾客。夜色渐渐深沉下来,隐约地可以听见院里有虫鸣声微微传来。我坐在床头,心一下一下地撞击,越来越快。

秤杆伸到面前,轼缓缓揭起了头巾。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他却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取下墙上的一把古琴。正疑惑间,琴声如行云流水般地悠悠响起。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乐章,在他修长的指间缓缓流淌,环绕满室。

是他!

我明白了他眼里跃动的那些光芒。眼睛一点一点地酸涩起来,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定定地望住他。

一曲终了,轼抬起头,伸臂过来握了我的手。烛影摇红中,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一刹,我知道,这个男子注定与我纠缠永生。

十年

成婚以后,我们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快乐。清闲时,我会跟着轼一起游山赏水、煮茶读诗,或是邀上三五好友来家中温酒小酌。不过,轼最喜欢的,还是听我轻抚用他的新词谱成的琴曲。他说,那是世间最美的音乐。

每当我拨动琴弦的时候,轼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唇角微扬,目光温柔地看着我。不需要更多言语,只在默默中,两心相通。我想,我该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女子了。

惟一的不安,是心底偶现的惊惶。这样的幸福,让我开始害怕满月的预言,我怕它会一语成谶。若那变为现实,对我实在太过残酷。我看向轼,我的夫婿,眼波迷离。这样的男人,我要怎样才能割舍得下?

物换星移,光阴流转,仿佛才一转眼的瞬间,十多年的时间便在身边匆匆而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所担心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夜里沉睡间的一场梦魇。渐渐地,我放下心来,幻想着或许上苍垂怜,不忍我与轼生死相离。

可惜的是,幻想终究是幻想,恰如镜花水月,终会烟消云散。我忽然间病重起来,药石无方。躺在床上的我,几乎能感觉到生命正一丝一丝地从体内抽离。

是不是,我的时候已经到了呢?

轼整日地守在我的病床边上,忧郁而憔悴,再不见昔日飞扬的神色。他只是握紧了我的手,坚定地、反复地说:你要好起来,知道吗?一定要好起来。

我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才几日工夫,他的脸便瘦了许多,蓬乱地长出扎人的胡茬。轼,我多想答应你,让自己立刻好起来,一直陪在你身边,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难过了。不是为自己即将消亡的薄命,而是为了轼。我在想,已经有多久没见到他明亮如朝阳的笑容了?如果我走了,他又该怎么办呢?会记得在天寒的时候加件外衣吗?内衫破损了有人缝补吗?谁能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还可以继续像从前那样洒脱地生活下去吗?

耳边依稀有十多年前的声音轻轻响起:姐姐,你喜欢上他了,是不?

润之。

十几年前的一幕一幕,忽然间潮水般翻涌浮现:润之站在书桌旁边,神气地扬着手上的几阙新词,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这是苏轼的新词。润之坐在桃树下听我抚琴吟唱,她的脸上一片温柔,润之迷茫地看我,轻声问道:姐姐,你喜欢上他了,是不?

心尖上有针扎般的疼痛,我抬起头,迎向轼俯下的眼睛。他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洒落在我脸上。我一笑,对他说:夫君,我放心了。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我死在了我最愛的夫君的怀里,脸上浅浅的笑容不可琢磨。

江城子

原本以为死了之后便可以无牵无挂,一了百了,却没有想到,我成了一只鬼。

我留在了最爱的夫君身旁,暗暗照看他的起居作息,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死去一样。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幸福和满足。如果说上苍弄人,在我和轼相知相许后却带走我的生命,那么现在的宁静守护,也可以算是一种补偿;我一直跟在轼身边,看他一点一点地从悲伤中走出,看他逐渐恢复原来的神采飞扬,也看到润之慢慢进入他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所希望的一样。我想,我该感激润之,该为轼开心,该笑着祝福他们。新婚夜里,当醉得脸颊通红的轼抱住润之,喃喃喊着“弗儿”的时候,我忽然间心如刀绞。

是离开的时候了吧。当一切变故都已成为过去,苏府换上新的夫人,尘埃缓缓落定,我的孤魂流连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回到地府,做了一抹安分的鬼魂。阴间自有阴间的法则。六道轮回,生死流转,很快便到了我转世的时候。奈何桥头,眉目慈祥的孟婆递来汤碗,微笑着对我说:孩子,喝下它,然后再不会有前尘烦忧可以打扰你了。我静静看着那雪白晶莹的液体在碗中一荡一荡,抬头,恍惚有夫君温暖的笑容挂在眼前,明亮如同初生的朝阳。那是我生生世世永远也不会厌倦的笑容,为了它,我可以付出全部。

我终究没有喝下那碗让人忘忧的孟婆汤。因为我不允许自己忘记这一切的一切,绝不允许。回头,我听到孟婆在身后暗暗地叹:痴儿。

我笑了,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也许,他们觉得放弃惟一的投胎机会是极大的错误吧。但在我们的爱情面前,在轼明亮洒脱的笑容面前,这样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继续安静地蛰伏,怀着昔时的回忆做着一缕不张不扬的孤魂。我想,也许我会抱着心中的所有,安静地一直待到地老天荒。

可是,某一年,世上忽然就遍地传唱起了一阙《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是轼!是轼的词!那是为我而填的词!

喜悦和感动满满地涨在心口,几乎就要破体而出。我深深地吸着气,却怎么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这是我的夫君轼写给我的词啊!

十年,一段不算太短的时间。我以为他会在尘世的纷纷扰扰中忘却,不成想记得这份情意的,并非只有我一人。我仰起头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但那一刻,洒满整片天空的星,都是我的泪在闪烁。

我不再是一只漂泊的野鬼了。阎王怜悯,将夫君的词赐予下来,供我栖身。只要词句不朽,世间仍有一人在吟唱这阙《江城子》,我的魂魄便不会湮灭,千年万年,带着我们的爱情和记忆,看尽世间痴情人。那么,我便是与夫君一起,笑看着红尘,直到永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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