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
过了四十,上班如同上坟,看看沿路风景,做做例行的事,对旧时光无限感慨。
这是同事老董的话,孙子正并不完全赞同。在他看来,这样类比,起码对逝者不够尊重,对天人永隔的思念也加以调侃,不妥当。但有一点,孙子正一百个赞同,看沿路风景确实是上班这件复杂的事情中最单纯有趣的环节。
孙子正家在城市南边,单位在城市西边,在这座三线弱城市里,算是上班比较远的,九公里多一点,不堵车的时候,公交车开三十分钟。早去晚回,每天至少有一小时在公交车上,不包括等车的时间。这一个小时,是他一天中最放松无压力的时间,甚至比周末还自在。
孙子正家小区门前的公交车站,是112路公交车的始发站,单位楼下的公交车站,是这路车的终点站。上车下车,人都不多,相当方便。时间一久,在车上就有了固定位子——倒数第二排右侧双人座靠窗的座位。
孙子正是典型的有轻微强迫症的右撇子。上小学之前,他是左撇子,吃饭时,筷子常和左边邻座的筷子打架,干扰别人夹菜是常有的事,当然,被干扰也是常有的事。上小学那年,他父亲转业回来,对此十分不满,经过一星期的深入扎实的思想工作无效后,解下正宗军品腰带,用三成力气,耐心细致地抽了孙子正一顿。于是,孙子正就成右撇子了。成年后,孙子正不但吃饭、提物用右手,就连开会、坐车,也都是坐在右边,若是坐在左边,就浑身不自在。难得有时候有人抢先坐了112路车上他的专用座位,他就找个别的右侧靠窗位子坐下,从来没在左侧位子坐过。早上看道路一侧的风景,傍晚看另一侧的风景。
已是初秋,早上搭公交车,孙子正心情比盛夏时要好得多。盛夏,车内的乘客大多喜欢拉上车窗帘子,即便是早上七点半那趟车,阳光已威力十足,而晚上下班回来,太阳还未落山,大多数乘客同样要拉上车窗帘子。他坐在右侧,早晚都得受炙阳的热吻——如果不拉窗帘子的话。照着他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拉上帘子的,比起晒太阳,他更想看车窗外的风景。但车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也是那些视烈阳如寇仇的女人或者男人的,如果他不拉帘子,总会有一只纤纤素手或丰润胖手伸过来,刷拉一声替他拉上。孙子正便如坐闷罐子车,闷闷地一路到了单位,或是小区门口。好在,盛夏过去,那些女人和男人,不再过于计较拉不拉帘子,孙子正也就可以踏踏实实从车窗里看风景了。
从车窗里,孙子正什么风景都看,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偶尔也会有主题,数数一路上有多少辆外省牌照的车,或者数数一路上是奥迪多还是宝马多,看看路人的衣服比较自己是否穿多了,甚至是一路上有多少双黑丝腿。不管有没有主题,总之,上车前没什么期待,下车后抛之脑后,风景就是风景,只是陪他一路免于沉闷而已。只是初夏时偶然的一瞥,让他这种看车窗外风景的态度略有变化,以至于比前些年更在意车窗帘子的拉上与否。
一如往日,七点三十分,112路公交车车门准时开启,孙子正上车坐在老位子上。阳光已经不强烈,加之半阴半晴的天气,就更不用担心有人会拉上车窗帘子。周一,人比往日稍稍多些,两站过后,座位全满了,后上的人只能站着,挤挤挨挨,人声嘈杂。孙子正无此烦恼,稳坐窗边,既不怕挤,也不怕吵,窗外的空间似乎可以消释杂乱的声音。
窗外,与往日没有什么两般,各样的车子,各样的人。人们穿得不多,与盛夏时几乎一样,只是身上肯定少了一层层的汗珠。汽车依然如潮水汹涌,要到夜间才会退去,倒是电动车更快捷,往往斜刺里杀出,擦着豪车或代步车绝尘而去,惹得开车人一声咒骂。这一切,都在孙子正眼里,但与他无关。
公交车左拐,进入了宋阳路,孙子正的心跳竟然稍稍有些加快。车子驶出一段距离,他的心里仿佛有了着落,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前方五六十米外的人行道上,他期待的那个人走了过来,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孙子正想不起来,他还在哪里见过走得这样端庄得体的女子。他猜测,她受过模特训练,但丝毫没有那种过火的模特步的意味。
运气真好。公交车遇站停下,乘客蜂拥而上,孙子正没有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只在那女子身上,随着她渐走渐近,他的脑袋微微右转。如果不是公交车恰好靠站停下的话,从看见那女子到交错而过,也就十秒左右。而这下,差不多有半分钟,他的目光可以注视着她。
车子慢慢启动,那女子中速走过孙子正的右侧。他没有回头看,毕竟那样不太雅观,会让周边的乘客感觉异样。刚才,那女子在车窗外的人行道上,最近时距他只有四五米。她还是穿着短袖白衬衣和黑色工装短裙,脸上妆容很淡,或许就是素颜,面色略苍白。和前几次看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挽着发髻,而是垂发过肩,刘海齐眉。
过了一个红灯,公交车就驶完了七八百米长的宋阳路,上了长长的跨江大桥。孙子正还在想着那个女子,连江景也无心看。以往天气好的时候,看着波光泛动的江面与江中的小舟,总让他觉得眼球舒适。
孙子正是初夏的一天早晨见到这女子的。那天,公交车驶到宋阳路中段,他如平常一样扭头朝着窗外,就看到了她。七八秒钟后,交错而过。如果说孙子正的心像被一颗子弹击中,那绝对是夸张。不过,确实也像被小手揪着心脏似的,有点儿紧,有点儿微疼。上次什么时候这样过,他想不起来了。第二次看到她时,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对他来说不容易。以往,不见个三五次面,他很难记住一个人的面容。而她,只需一次,就在他脑子里印刻下了。后来十几天,能在那个时段那个地段路遇见那个女子的日子,十有七八。随后,就是盛夏,拉起的车窗帘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偶有一两天阴雨,不拉帘子,却没见到人。今天再次遇到,中断了整整一季的相遇又续上了,孙子正心中有种踏实感,把空了好多天的日子都填上了。
走进办公楼,关于这女子的思绪,在孙子正的脑子里暂时冻结。在这里,不是对着电脑屏幕,就是对着同事的脸,这些,与那种思绪完全不搭。
孙子正所在的办公室很小,是原先一个大办公室的一角隔出来的,一面是墙,三面是铝合金框架和玻璃,没有窗户,白天也必须开灯。有时在办公室里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这里没窗户,才喜欢在公交车上看窗外,随后很快就反驳了自己,以前在大办公室他就坐在窗户边,照样喜欢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
办公室里有四张工作台,其余的空地儿就不多了。除了主任副主任,综合处的四个人都在这个办公室。一个女的请产假,一个八零后小伙抽调到经营办,天天和孙子正相对而坐的,是老董。老董年长孙子正两岁,晚两年进的单位。前几年,老董也算活跃,坐到了单位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还没把椅子坐热,市纠风办一次突查,正好逮到老董在办公室和一个女网友用QQ打情骂俏。照片拍了、名字记了,第二天全市通报,当周,老董就被从副主任的位子上撸了下来。对这次突查,老董一直说是一个局。三年前,单位从事业改为企业,老董分到了综合处,和孙子正做了“室友”。
和老董面对面,孙子正一开始还觉得愉快,毕竟相识多年,不需要重新适应新人。而且,在单位里,老董算是孙子正交谈最多的人了。但时间一久,老董的脾气让孙子正有些头疼。老董爱背后说人,被撸了副主任之职后,说得就更多,一些话传出去,好多人怀疑他对面的孙子正也有份。孙子正有时想澄清,但总没有合适的时机,也就听之任之了。老董不干活,或者说极少做事,领导也不管他,就苦了孙子正,特别是缺了两个人之后。此外,老董爱牢骚,单位实行门禁制度后,他每天只得按时来刷卡上班,怪话就特多,“上班如同上坟”之类。孙子正怀疑,这些是不是老董的原创。
打了开水开了电脑,八点十分。孙子正收拾着桌子,再过十几分钟,老董就要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孙子正都在同一个时段宋阳路的同个地段,见到了那个女子,这让他在早晨上车之前就有了期待。他不是个交游广的人,而且越来越宅,很少外出,几乎没有应酬,见过的女子并不多。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这女子是他一生中见过最美的一个。但那些比她美的人是谁,他一个也想不起来了。从第一次遇见起,他遇到她已有十多次,她的影子,牢牢刻在他心里。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体重五十公斤上下,对此,他很有把握。他总觉得,她垂散着头发远远不如挽着发髻好看,究其原因,大约是遮住了脖子。她的脖子颀长圆润,露出来,就将脸庞与身躯自然融为一体,气韵生动。他想不出别的说辞,只好有些生硬地借用了以前美术老师常说的这句“气韵生动”。那时候,他不太理解,现在,他觉得彻底懂了。
连续两天中午休息时,孙子正都拿出大幅的市区地图,摊在桌上,用尺子比比划划。老董见了,说:“老孙,你这是干什么,替市政府搞新规划?”孙子正笑而不答。老董也就不再深究,拉开折叠床,睡雷打不动的午觉,没几分钟就传出了鼾声。
看地图、在上面比划,孙子正是想得出那女子的多种信息,居住地、上班地点,等等。每次见到她,她总是穿着工装短裙和紧身的白衬衣,从这点看来,她很可能在银行、大型商场或其他需要统一着装的地方上班,从事的是室内工作。既然天天步行上班,那么,她的家和上班地点肯定不会太远。假如以宋阳路为中心,以西的小区有十几个,以东的银行、商场之类就更多了,就算把半径控制在一公里,也还是难以确定她的家和工作单位地点。她很可能住在十几个小区中的任何一个,很可能在几十个单位中的任何一个上班。如果,她是从远处坐公交车或别的交通工具到宋阳路附近下车步行的,那就更不能断定她大致住在哪一处了。
到了第三天,孙子正不再翻看地图,老董也没有对此有什么疑问。
气温一直稳定着,秋难以深入,季节如同凝固。已是仲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往往穿一件长袖衬衣就好,穿上线衫的,不是老人就是时尚女子。一个周一的早晨,孙子正如往常一样,坐在靠车窗的位子上,瞧着窗外。宋阳路眼看就要到尽头,那女子还没有出现,他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这一天,看来是与她错过了。
此后两天,尤其是在宋阳路,孙子正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没有一秒离开。可那女子的身影,都没有出现。两天的专注和两天的落空,让他又想起中学时学的一句古诗词“过尽千帆皆不是”。他想,也许她休假了,或者,改路线了?古人真能干,七个字就把复杂的心情描绘得淋漓尽致,失落的孙子正少见地想起那课本,忽然想再读读那些当年背得头脑发胀的诗词。
周四早晨,公交车从起点站出发不多久,前方发生交通事故,把路堵得死死的,公交车在一片小车中鹤立鸡群,周围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等交警把道路疏通,起码耽搁了十分钟。车过宋阳路,孙子正的期待值已经降至最低,前两天时间都在点上也没见着人,今天晚了这么多,就更见不着了。但在中段,那女子走入了他的视线。她一如往常,走得从从容容,袅袅婷婷。霎时,孙子正有掏出手机拍张照的冲动,哪怕只拍一个模糊的背影。手刚一动,就止住了。在车上呢,三面都是人,拿出手机拍照,也许老董可以,但不是他孙子正能做到的。
第二天,孙子正改了几年来的习惯,打算坐七点四十分的那趟公交车。老婆小朱很奇怪地问,今天不去上班了?
要去的,晚几分钟再去坐车。孙子正回答。往常,他比老婆孩子早五分钟下楼。突然晚了几分钟离家,他也有些不适应,差点忘了把门反锁。
毕竟是起点站,在七点四十分这趟车上,孙子正依旧坐到了老位子上。一路顺畅,没有堵车,也没有事故。如果他的估计没错,就会在老地段见到那女子。
果然,在宋阳路路口不远处,他看到了她。他微微一笑,涌起一个念头:就在宋阳路的停靠站下车,跟着这女子,看看她到哪里去,这样就用不着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了。
公交车靠站停下。这会儿,那女子应该走过路口了,赶紧下车,或许能跟得上。但孙子正没有起身,他再次微笑。下车跟着,也就是一个念头而已。他不可能下车,一下车,就不能保证按时到单位了。再说,就算知道她到哪里去,甚至知道她从哪里来,又有什么用处呢。万一被她发现,岂不是被当做了跟踪狂?
孙子正改坐七点四十的那趟车了。几乎每次,下车跟随她走走的想法都会涌起,又倏忽退去,就像一个自然反应。
渐渐地,秋终于越走越深,她穿上了合身的小西服,显得腰肢更加纤细。
等到孙子正穿上毛衣的时候,车窗外的女子不见了,一个星期下来,一次也没遇到。他尝试着坐七点三十分,甚至七点五十分的那几趟车,都是徒劳。也许,她就这么消失了?孙子正怅然。
周五傍晚到家,老婆小朱甩给孙子正一张还热乎着的烤饼,“赶紧吃,吃完去广场,看孩子的演出!”
孙子正拿起饼就啃。很久没有陪小朱出去过,这次再不出去,说不过去了,何况是去看孩子的演出。
好多年了,小朱已不再让他陪逛街。小朱一天到晚忙着单位里的事,照料孩子的活儿基本也是她做,清清闲闲的逛街时间不大有。再则,叫孙子正出门太难,去了也像是被劫持的样子。
匆匆吃完烤饼,喝了几口水,孙子正下了楼,小朱已跨在电动车上等着他。本来就有风,电动车上风就更大了。小朱宽宽大大的后背,倒是给他挡了风。他想不起来,当年很苗条的小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重量级人物的,生完孩子的那几年,她似乎也不胖。
小朱是孙子正父亲老战友的女儿,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孙子正和她见过几次,彼此都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孙子正三十岁那年,双方家长一撮合,就成了。当时他叫她小朱,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口。
广场靠近宋阳路,算是城市比较中心的地带。广场上人已经不少,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大音箱放着儿歌。十二岁的儿子脸搽得红红的,身上套着塑料的枝叶,看样子是一棵树。为什么树会是红脸膛,孙子正搞不明白。儿子前两天跟他说过,学校里组织去广场演出,他要上台给独唱演员当人肉背景。
风刮来,有些刺骨,小朱挤上前,抱着儿子给他取暖,一边叫孙子正给他们拍几张照片。
孙子正很不情愿。手机本就不算高档,用了几年没换,拍出来的夜景,只怕会烂到无极限。加上旁边有些学生家长也在拍照,好多人用的是单反相机,孙子正更觉得自己的烂手机拿不出手。但小朱一声声催促,他还是拿出手机,挤进去给老婆孩子拍了几张。一年到头,小朱对他有要求的时候不多。
演出开始,台前很挤,也很吵,渐渐地,孙子正从台前到了人群的外围,虽然风大,但喧嚣程度减轻了。节目挺多,到了八点半,演出还没结束,儿子还在候场。小朱抱着儿子的肩膀,尽量给儿子一点温度。
孙子正腿有些麻,心下更是无聊,缓缓挪动,到了人群的最外层。终于,耳膜不再被震得有点疼了。
咯噔咯噔,有个女子走来,见有演出,站住脚扭头瞥了一眼,又向西走了,朝着宋阳路的方向。
孙子正百分之九十可以确定,这个女子,就是多天不见的她。她大晚上的从这里经过,说明她的活动范围应该还在这一带。那为什么早上见不到她了呢?难道是她出门的时间推迟或者提早了很多吗?
那女子渐渐走远。孙子正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想跟过去,但腿没迈开。她过了路口,消失在暗夜中。看来,她的住处就在不远处。正想着,有人打了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小朱拉着浓妆艳抹的儿子站在他身边。
“发呆看什么呢?”小朱很不满,“刚才叫你给儿子拍个演出照,怎么叫都叫不应。真不知道你躲在外边干什么,在里面好歹风还小些。”
孙子正没说什么,和小朱一起,帮儿子卸下头上的装饰物,穿上毛衣和棉外套。脸上的浓妆,只能等回家再卸了。三人都上了电动车,小朱在前,儿子居中,孙子正在最后。除了小朱,孙子正和儿子都不胖,但三个人的重量,还是把电动车压得轮胎都瘪了许多。孙子正的腰紧紧抵在后面的小储物箱上,很不舒服。
又一个周一,孙子正跟最初一样,赶七点三十分的那趟车。这个早上,特别不顺。停在起点站的公交车晚了两分钟开门,等上车时,乘客又特别多,右侧靠窗的位子都没了。他只好坐了左边的靠窗位子,感觉别扭极了。公交车开到宋阳路中段,又遇上堵车,前方两辆小车刮擦,车主都没有把掉了点漆的车子挪开的意思,都在原地等着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路上的车子排了一长串,喇叭声响成一片。
孙子正看着窗外,打发着时间。以前,他看的都是右侧的街景,习惯了脖子扭向右边。没多久,他就觉得脖子有些酸,从发车到现在,将近二十分钟,一直扭头看着左边,感觉怪怪的。正烦躁且别扭时,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在人行道上缓缓走来。一霎时,孙子正一周来的疑问解开了:那女子早上这阵子还是往宋阳路走,只是换了路的另一侧。
交警很快到现场疏通了道路,公交车起动了。孙子正看到,那女子穿得挺单薄,因为天阴怕下雨,手里拿了把长柄雨伞。一会儿,公交车开过去了。感谢这次堵车,孙子正想。
此后的每天早晨,孙子正都坐在左侧靠窗的位子。几天下来,他发觉,那种别扭感渐渐消失了,坐在左边,向左看窗外,对他来说已基本无障碍。对此,他相当惊讶,原以为,一直来的习惯是终身难改了。
由初冬至隆冬,孙子正每天早晨十有七八能见到那个女子,只要是坐七点四十分那趟公交车。她为什么会换一侧走,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搞懂。也许,连她本人都说不清。孙子正看到,她总是穿得比别人少,显得单薄,就算是羽绒服,也是薄薄的那种。裹着冬装,依然还能看出她曼妙的身姿,孙子正认为,也许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年轻时看小朱的身影是什么样的感觉,孙子正几乎记不起什么,这让他觉得有点可怕,那是真实的时光,一直延续到现在,可就像失踪了一样。
接近年终,单位里的事多而杂。每天上班时忙碌了些,午休时间几乎没有了,有些时候,下班比往常迟一两个小时。
事情多了,连老董也被抓了差。因为一份总结写了三次还没有通过,老董怨气冲天,认为都是领导故意找茬,拍桌子打凳,闹得动静不小。领导在走廊东头的独立办公室,自然听不见,只是苦了孙子正。闹腾声让他有点心惊肉跳,手头的工作做不下去,只好起身到走廊,在西头的窗口眺望。楼下新建的公园,草都黄了,移栽的大树还没有完全醒来,看上去一片萧条。忽然,孙子正很想抽一支烟,戒烟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思念香烟的味道。
回到办公室,老董不知道去了哪儿。赌气回家是不可能的,这段时间单位内部查得严。老董这人虽然一天到晚牢骚满腹,但有了被纠风办逮住的教训,撞枪口的事,他不会再做。也许他去资料室了,借着查资料拖时间;也许躲到卫生间,抽上几支烟。孙子正想,如果老董这会儿在办公室的话,可以向他要一支烟。
孙子正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单位里,他会和老董最亲近。他和老董,很少有相似之处。他一直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就算有机会升一级,也没有去努力,和老董完全不一样。他甚至不记得和老董的亲近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就是因为单位里老董对他最客气吧。
孙子正在单位一直好说话,甚至温顺。有时,他也讨厌自己的脾气。以前,他也有牢骚,但都忍住了,不像老董那样发泄出来。自和老董同处一个办公室后,他连发牢骚的想法也不太有了,牢骚,听听就够了。
打完一份材料,老董还是没有回办公室。孙子正想,这也好,安静一些,效率就高,也许今天就不用延迟下班了。
脑子里想着老董,手上一点没有放慢。一个小时后,孙子正确定,手头工作可以如期完成。
尽管是按时下班,公交车也准点发车,到了大桥上,天也接近全黑,路灯齐放。车厢内没有开灯,使得窗外的景致看得分外清楚。车上的座位都坐满了,还有人站着。人不少,可能是黑暗的缘故,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车轮碾过路面和车体震动的声音。
路又被堵了。桥上停了一长串车子,动不了分毫。公交车上本来默不作声的人们,有的小声抱怨起来,随即又平息。谁都知道,抱怨于事无补。手上没拿着手机的,大多也掏出手机,车厢里到处泛着青白的光。孙子正没掏出手机,一如往常看着窗外。他坐在左侧靠窗的位子,看着桥上的霓虹灯映在车窗玻璃上,五彩斑斓。远远的江中,一艘小小的船顶着暗红的灯火,慢悠悠地航行。是一艘捕鱼船吗?孙子正不敢确定。
也许十分钟过去了,静止的汽车长龙还没有动弹。孙子正坐得很安然,没有一丝焦躁。多坐上一二十分钟,又有何妨?在公交车,他就像与家和单位都脱离了,离他最近的,就是车窗外的风景。
往年,这个城市冬至前后就会降下第一场雪。今年的雪特别晚,到了三九,才姗姗而至。或许是蓄势太久,这一下,下出了这个城市罕见的大雪。大雪让这个城市措手不及。公交车班次全乱了,直到八点钟,孙子正才坐上车子。
公交车开得很慢,半小时绝对到不了办公室,迟到是铁定的。他想不起来上次什么时候迟到过,也许上班之后从来没有迟到过。他不为第一次迟到担心,从路上的情况看,百分之八十的上班族会迟到。他担心的是,今早不会在路上看到那个女子了。她是步行的,不会受积雪太大的影响,这会儿早就过了宋阳路了吧。
车子慢慢驶到宋阳路,孙子正坐在左侧靠窗的位子,扭头看着窗外。一直到了宋阳路尽头,那女子果然没有出现。等积雪被铲除或者消融,公交车恢复正常,就会再次遇到她,孙子正这样想。
孙子正想错了。雪后第二天,路面上的积雪就铲干净了,公交车完全恢复正常。车过宋阳路,那个女子没有出现。
孙子正心里有点空。
心里的这点空,整整两周,还是没能填上。头两天,孙子正特意坐了晚一班的公交车,没有遇到那个女子。接下来,孙子正又坐回了右侧,仍然没有遇到。人行道上,积雪被堆成了一垛垛,带着或黑或黄的痕迹,看上去有点脏。气温一直难以回升,积雪垛缓慢地变小,在根部留下湿湿的水印。直到过了两个星期,大多数的积雪垛才剩下一点点残雪。这时候,那个女子依然没有在车窗外出现。
积雪完全融化后,气温终于回升了。单位里年终的事,就像木板上的钉子一个个被拔除,剩下光光的板子,看着也舒心。春节就在眼前。钉子还会一个个钉上去,但那是年后的事了,暂时不用去关心。
老董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拿着个新买的大屏手机,不时按按滑滑,有时还笑眯眯的,看样子在和人聊天。一天到晚都不发一次牢骚的老董,让他有点接受不了。孙子正看得有点呆,和前段时间怒气冲冲的老董相对照,这反差也太大了。这是为什么呢?
孙子正觉得自己傻,竟然会去想搞明白这种事情。和老董在一个单位十多年了,老董告诉他很多自己的事,包括同学会后和一个女同学不明不白。可他也知道,就算这样,老董对他来说也还是个谜。
老董站起来,握着手机去了走廊,看样子要打私密电话。孙子正忽然间觉得自己不光傻,还有些矫情。想不明白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就像他孙子正的行为,老董也未必搞得明白。老董为此困惑过吗?看来没有。
孙子正有点感到惬意。一年中,很少有时间在办公室里这样长时间胡思乱想。年终总结会马上就开,这幢楼里的事,已经接近停摆。这和他在公交车上的状态有些相似,没有紧迫的非做不可的事,不用动手动脑,随着其他人一起向前就行。
在一个电话之后,这种状态就结束了,如同公交车到站下车。电话是小朱打来的。孙子正的老母亲,又住院了。
孙子正顾不上参加总结会,跟主任匆匆请了假,赶往医院。父亲去世后,这几年,老母亲频繁住院,每一次都让他提心吊胆。父亲走的时候,体重不足八十斤,当年挥动军用腰带的手臂,细如幼童。这一点,母亲时常说起,一说起,人就病了。其实,孙子正的父母一辈子说不上太恩爱,但一死别,和恩爱夫妻没什么两样。
一走进病房,孙子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老母亲斜靠在病床上吸氧,见儿子进门,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你上班呢,跑过来干啥?”她嘟囔着,好像很不满意。孙子正知道,母亲这是故意装出这态度的。
小朱拿着一袋子药走进来。冬天长时间骑电动车,胖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跟小孩子一样。“没事了没事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过年。”她气喘吁吁,显然一刻没停过奔忙。
孙子正忽然鼻子酸酸的,像是要失控。拉开房门,什么也没说,他踏进了走廊里。
“你干啥呢?才来就走?”小朱跟了出来。
“没啥,没啥。我回单位开会,年终总结会,不去不好。”孙子正头也没回就走了。
父亲离去后的一个月,母亲病重一次,孙子正一度以为要告别了,一个月内失去双亲。几年来,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有时有惊无险,有时万分危急。他知道母亲很痛苦,但他总是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就像母亲也没有做好离去的准备。
走进医院的电梯,孙子正觉得自己的眼角湿润了。他想,电梯里的其他人不会对此奇怪的,医院里,每天都有这样流泪的人。
母亲果然大年三十早上回了家。因为母亲在家养病,孙子正春节假期哪儿都没去,实实在在休息了一周。看电视、吃喝、陪家人闲聊,七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
正月初七一早,飘着薄薄的雪片。站在公交站台上,孙子正想起那个女子,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开始上班,路上能不能遇到她。算起来,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他也差不多有一周没想到过她了。
尽管雪不大,公交车开得还是比平时慢一些。学校还没开学,很多商店也没有营业,路上比平时空多了。车到宋阳路,与以往的时间差不多。孙子正坐在左边的靠窗位子,向两边瞧。车厢里也比平时空,不影响他的视线。两边略显空荡的人行道,都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新年第一次坐公交车,没有看到想看的风景。孙子正这样想着,进了办公室。
上班时间过了,老董还没来。孙子正有些奇怪。主任走进办公室,把孙子正拉到一边,说悄悄话似的告诉孙子正,老董玩出火了,老婆要离婚,两口子大年三十闹得不可开交,老董从楼梯上摔下去,骨折了,没两个月上不了班。
孙子正有些拿不准,要不要给老董打电话问候问候,或者去看看他。按道理,多年的同事,天天在办公室面对面,这是必须做的。但想来想去,他觉得暂时不急,先干活再说。等干上了活,又把这事儿给忘了。老董不在,倒比平时清净了许多。
母亲的病情稳定了,需要每天服中药。孙子正不好意思每次都让小朱去取,有时他就中午出去,到医院取煎好的中药,拿回办公室,下班再带回去。很少坐陌生的公交线路,但习惯还是一样,坐靠窗的座位,否则宁可站着。好几次,他看着窗外,希望那个女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随即又觉得自己一厢情愿,便笑了。笑一次,那想法就淡一些。
很快,初夏到了,拆除了几个月的车窗帘子,重新装上。孙子正想起,从第一次看见那女子,到现在整整一年了。几个星期来,他坐在车上,经过宋阳路,也不是次次都会想起那个女子。也许她还在这座城市,每天早晨走在别的道路的人行道上。也许她去了别的城市,每天早晨走在人行道上。也许她消失了。也许她每天早晨不再走在人行道上。不管怎样,这些与他无关。她已是别处的风景,不在他的车窗外。
只有一点,令孙子正觉得那个女子确确实实曾在他的车窗外频频出现过:现在,在公交车上他已不介意坐在左边或右边,坐在哪边都行,只要靠窗。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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