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01
从高处往下望,村落就像几张脱落的纸张,斜斜镶嵌在半山腰,年少时,曾经陪着父亲上山狩猎,前往巴陵乡场约需步行四小时。华陵村新兴的山谷中,有一座新兴的部落。大汉溪上游,是巴东公路上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标示点的山地村落,解放时期,当地人称这座山谷为嘎拉谷,出没的是土家族人。每次前往巴陵乡场,我们都会提早出发,以免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必须摸黑走一段崎岖的山路。每年有新的老师前往小学报到时,我都会被分派前往巴陵乡场当向导,而蕙蕙也不例外,我从班车误点一直等到她走下客运班车,坐在机车上几乎抽掉了半包烟,才看见一位长发在风中飘扬的年轻女孩。
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红色夹克,加上一双白色布鞋与黑色背包,蕙蕙就如此坦率走进了离宜昌市区很远很远的山林,即将在这里和一群土家族人厮守一段岁月。坚持用双脚走进学校的蕙蕙,脸上流露的是都市人的傲气,完全没有理会我的问候,我只能牵着机车尾随着她走过山路,走过年少时一起成长的山林。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是土家族人,高中毕业后就留下来当代课老师。
——应该出去闯闯的,高中毕业是不够的。
蕙蕙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长发自风中飞扬,而一群不知名的小鸟从我们的眼前斜斜拍翅而过,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许久。
——那是树鹊?
——没错,树鹊全身是黑褐色,身长约有三十六公分左右,尾巴长长的……
——喜欢偷食其它鸟类的蛋,甚至是刚刚孵化出生幼小的鸟,一般是以昆虫和果实维生。
她接着我的话,说出了树鹊的生活习性,回过头来笑了笑看了我一眼。
——你好像懂得很多?
——还没到这里来之前,看过很多关于鸟啊、树啊的书。
——看过一大群树鹊飞过的样子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话。一路上,我找不到话题跟她聊天,包括为什么选择到这么偏僻的学校来,以及什么学校毕业的,甚至是否结婚了……只有沉默地陪她走过冷冷的山风。
02
很快就融入了土家族人生活方式的蕙蕙,似乎慢慢喜欢了这个村落的朴实,聪慧的笑颜里,有几许冷漠。前往这个全校只有六个班级的小学教书,犹如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原上,冒出来的鲜艳花朵。
蕙蕙似乎不太愿意谈起太多关于过去的情事,在简陋的学校宿舍里,学会了沉默,只告诉过我她只能在这里待一年的时间,之后就要回宜昌。
我们走过了爷亨吊桥,吊桥在冷冷山风中摇晃起来,蕙蕙抓住摇晃不已的吊桥上的缆绳,一脸的惊慌。
——眼睛看着前方,不要看脚下的溪流,一直往前走就不会怕。
我站在爷亨吊桥另一头呼喊着,看着蕙蕙摇摇晃晃,像醉酒的新娘,一路晃进了有点泪水溢出的眼眸。爷亨吊桥横跨大汉溪吊桥上,两侧的树林如泼墨的彩画,自冷冽的水流中,绽放五颜六彩的色泽。
——多走几次就不会怕了。
蕙蕙喘着气,从我手中接过一瓶易拉罐咖啡,拉开拉环,直接往嘴里送,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在这片山林里,近些年来有许多从城里来的人,雇请耕植森林的农夫在不太陡的斜坡种植了柚子和橘子。
——再过几年,这里会被都市的文明所污染。
一群小鸟飞过了我们的眼眸。
——那是什么鸟?
蕙蕙瞪了我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是尖尾文鸟,体型比树鹊小,全身褐色,你注意看,它的腹部是白色的,腰部有一条明显的白斑,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白腰文鸟。
——白腰文鸟?名字蛮好听的,尾巴尖尖的好像毛笔。
——白腰文鸟喜欢成群活动,是一种群居性的动物,有一副圆锥型的嘴,喜欢吃各种谷类和植物的种子,但是,当它繁殖哺育幼虫时,却都是喂食昆虫。
——你懂得好像也不少?
——从书本上背下来的。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得如此开心,笑得如此有自信。
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区会出现哪一种鸟,所以,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除了树鹊与都市的霓虹灯之外,我应该比蕙蕙更了解关于山林的故事。
——这里有绿绣眼吧?
——以前经常看到,最近好像少了。你喜欢绿绣眼吗?
蕙蕙点了点头,长发在风中飘扬了起来。
在你离开之前,一定带你去看绿绣眼。
如两朵鲜花的酒涡,自蕙蕙两颊绽放,她笑着一路追赶着,如一只蝴蝶般在风中飘舞起来。
03
蛰伏于心海的悸动已经有一段漫长的岁月了,关于什么时候能再一次看到绿绣眼,似乎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路过那片防风林时,留意绿绣眼的啼叫,或把所有的目光投注在枝桠上,寻找绿绣眼的踪影。
绿绣眼一直没有回来,一如曾经年轻过的岁月,一直没有回来。从都市里来的蕙蕙,是否能等到绿绣眼的到来,我一直无法给她太多承诺,半年来,我们一直没有见过绿绣眼。蕙蕙即将离去,在今年夏天之后,秋天即将来临之前。
04
黄绿色羽毛,有白色眼眶,灰白色腹部,腹部两侧是淡淡黄褐色的,经常以“吱吱吱吱”的呼唤声,呼叫悲欢岁月的绿绣眼,似乎一直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似乎很少见。
——这是我以前住在巴东乡下,经常看到的一种体积非常细小轻巧的鸟,搬到宜昌之后,就一直没有发现过它。
——你放心,在这里就是鸟特别多。
蕙蕙笑了笑,我再次给她可以看到绿绣眼的承诺,在凤凰花开的季节。
绿绣眼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陪蕙蕙走过村落与山谷时,鹌鹑在山区四处出没。温驯的鹌鹑,脸与喉部有明亮的赤褐色,头部中央线与两侧眉有斑白的色泽,全身赤褐色,是迁移性的鸟类,春天繁殖时,经常成对栖息于山区,而它的巢通常筑于干燥草地上。
我们踏过了村落一带的梯田,在一片斜陡的山坡上,看到了一窝鹌鹑的蛋,蕙蕙天真地蹲在草地上数了起来。
十个哎,十个蛋。
——鹌鹑一年可以下大约二百个蛋,冬季时经常可以在巫山次生林与草地上发现。
——好像是一般请客时经常在餐桌上被用来煮汤的蛋?
我点了点头,她眉宇深锁环视四周,似乎想找寻什么,而鹌鹑也没有出现,一直等到我们离开了那个鸟巢,才发现如拳头般大的鹌鹑快速在草丛移动脚步。
——抓两只鹌鹑送你?
——不要,我以前养过树鹊,也养过绿绣眼,但是都死掉了,难过一阵子,就好像是感情……唉,我不想让自己再难过了。
蕙蕙摇了摇头。一群树鹊急速掠过山林,从我们的眼眸中飞过,她无语地看了看自眼眸中越来越小的树鹊,没有第一次抵达华陵时,看到树鹊时的喜悦。
05
绿绣眼一直没有出现。
在凤凰花开得灿烂而骊歌声起的季节,蕙蕙即将离开曾经让她以青春涂写岁月的山林,而我们私下约定,一起去看绿绣眼的情事,随着季节的转换似乎也越来越不重要了。
——这一年来,你对我这么好,没有什么目的?
蕙蕙在前往巴陵乡场的路上,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着嘴而没有说话。
我陪她走这段山路,凉飕飕的山风扑面而来,蕙蕙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刻意用手去拨开眼眸前的发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名片皮夹。
送你的,从宜昌来时买的,不好意思,我用了一年才送你,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感谢你。
蕙蕙拉起我的手,把皮夹置于我的掌中。一年来,蕙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拉着我的手,我觉得有很多话必须说出来,以免日后的懊恼与后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感情是不能免强的。
——你还没看到绿绣眼真……真的就……就要走了吗?
蕙蕙笑了笑,没有回答,望着远方,远方有一群小鸟在林稍盘旋。开往大溪的客运车在巴陵乡场前停了下来,蕙蕙轻巧跳上车,推开车窗,对着站在乡场前的我大声喊叫着:
——应该出去闯闯,高中毕业是不够的。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