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有花
男生实在不适宜生酒窝,它会使男人丧失成熟感。
一
我在南京念书的四年里遭遇人生最大的低潮。母亲在我大二那年死于肺癌。父亲次年去深圳一家设计所上班,我毕业时他竟奉子成婚,娶了二十八岁的刘珊。二十八岁的继母,我连阿姨都没法叫,只能直呼其名,阿珊。
母亲从不抽烟,父亲则是老烟枪。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害死了她。可他转过身去了深圳,名为寄情工作治疗丧妻之痛,实为老树新枝,及时展开人生第二春。
我原谅阿珊嫁给大她一大截的许荣辉。深圳女多男少,这年头成熟的男人最受欢迎,她都怀了我爸的孩子,当然希望就此嫁掉。可我不能原谅我爸。许荣辉只有四十七岁,许荣辉忍受不了孤单!但他强调的再婚理由是:我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负责,真是一个有力量的词。只不过,男人能为之负责的人数是有限的。譬如我爸,他手头的名额只有两个,不是我妈和我,就是刘珊和她肚里的孩子。我拒绝父亲替我在深圳谋到的职位。武汉的机会没有深圳多,但这无妨,我对高薪及创业做老板均无兴趣,在省妇幼医院旁那幢新建的写字楼里找到工作,回去后住在田园新城的老房子里,上下班也挺方便。田园新城的房子其实是算不上老房子的,满打满算,我也只在那里住了一年半。我向许荣辉解释想回田园新城住的道理:那里有我妈的影子,我要回去陪她。
许荣辉叹口气,把武汉的房子转到了我名下。
从我的卧室窗前望出去,楼下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粉粉的,一如四年前。四年的时间多么短,月季花开了谢谢了开,鲜艳依旧。一楼江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还活得健健旺旺的,我家已是物是人非。
江涛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许菲!快下来吃面!启程的饺子落尘的面,我——也——回来啦!
他是从西安回来的。我们做同学时不同班,做邻居时也不大交谈,考上不同城市的大学后就仿佛断了联系。暌别四年后,彼此之间却有亲人般的感觉。
江涛身上具有吸引女生的所有特点。正因为有太多人喜欢他,我就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我故意从不正眼去瞧江涛,那些课间谈论江涛打球的姿势有多帅,开玩笑要向他请教功课的女生像花痴,看上去很可笑。我远离那些下课后聚在走廊上扯八卦的女生,甚至不知道,从某一天起,我已成为她们艳羡的对象。
某一天,放了学,骑车上了大马路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搬家两天了,我还是习惯性地往老房子的方向走,赶紧掉头,拐弯。一辆黑色二八式自行车“刷”地从我身边蹿过,又猛然刹闸慢下来,骑车人扭头冲我“嗨”了一声,右颊上现出一只酒窝,转过身,飞快地朝前骑远。
原来男生也适合有酒窝。不要多,一只就好,不深不浅,笑起来让人心甜。
我在那一瞬间成为了我素来瞧不起的女生,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我只是咧咧嘴回应了一下,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蠢相来。
江涛朝我笑向我打招呼的道理很简单。把车停在楼道里,我在一楼住户的小院里又看到他。昨晚跟爸妈在外面吃了饭才回家,没注意周围邻居,现在我才知道,这次调配给我父亲的房子,居然就在江涛家楼上。
从我的卧室窗前看下去,正好是江涛家的小院子。他浇花、喂鱼、举哑铃,一切尽收我眼底。我爱上了这扇小窗,从早到晚,只要在家,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清晨五点半,江涛会准时跃出小院的铁栏杆。六点半时,他会慢跑回来。两周后的一天,我穿上运动衫跟出去,试图自导自演一幕晨练中的巧遇时,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骑辆粉紫色单车的刘蓉,在小区外的马路对面与他会合。她下车,他骑上去载着她,两人朝江边树林方向远去。他们几乎没有交谈,默契的动作却显示出两人的亲密关系。
刘蓉也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文科班的,长得美,但不是我欣赏的那种。她的皮肤很白嘴唇很娇艳,短发蓬松略卷。我最不能欣赏的,还是她的丰胸翘臀。我为十八岁就已完全发育成熟的她感到难为情。
二
田园新城的房子不知是谁设计的,二楼的窗台和一楼的院子仿若相连,江涛略微抬一下头,就能看到我的窗子,看到窗前的我。那天早晨他“晨练”后返回,站在院子里朝我微笑打招呼,阳光恰好打在他的额头上和眼部周围,额上有细细的汗珠,眼睫毛又长又亮。我几乎能感到他的呼吸一般,心慌脸红的一刹那,鼻子里却嗅到一股香粉气。
我妈的梳妆台上有一盒香粉,与这味道一模一样。当我意识到这细微的味道是从江涛身上飘进我鼻孔时,我武断地认定,那气息来自刘蓉,刘蓉的白,就是这种味道的香粉敷出来的。
我笑得很勉强,茫然地望向远处。小区马路上那排梧桐树,站成一种呆板的姿势向天空伸展它们的枝桠。三三两两走过的邻人,互相高声问候吃了没有今天买了啥菜,俗气得有点过分。太阳光蒙了灰,空气里有让人烦闷的微尘。我看烦了清晨窗外的风景,开始把目光转移到书桌上的课本里。
学业为重知道吗?高三了不可以恋爱知道吗?我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听英语背单词,不仅是为我,也是提醒江涛。但他一如既往,丝毫没有领会到许菲同学的良苦用心。
他俩的恋爱谈得很隐秘。事实上,倘若不是刘蓉像江涛一样,路上碰到我会友好地主动同我打招呼,似有做贼心虚之嫌,有时我也会怀疑,也许江涛和她之间,根本就没有多大的交情。
无论如何,刘蓉终结了我这场单相思。那两个礼拜的大小测验,许菲同学的分数都很难看。但我沉醉在暗恋的醇酒中,对此毫不在意。刘蓉像一杯醋,破坏了我自得其乐的愉悦感,再看那些布满叉叉的卷子时,我的手心惊出了两把汗。
四年多以后,已经大学毕业的我,坐在江家的院子里吃完面条,喝着江妈妈沏的茶与江涛叙旧,说遍了同学的消息,唯独不提刘蓉的名字。
事实上,我在某一刻和刘蓉非常接近。
那个酷暑的下午,刘蓉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着实吃惊不浅。
我祖籍是南京,偏偏你要去南京上学,所以,我想找你聊聊。刘蓉的肤色很白,但我这次没闻到那股香粉的味道,而是有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儿和甜腥气从她身体上发散出来。她的声音很疲倦,让我奇怪又紧张,没有办法保持对她的敌意,身子一侧,把她迎进门。
我以为她会站在我的卧室窗前观察楼下。刘蓉与我除了同在一个年级,素无交情,她来找我,无非是因为江涛。也许她跟江涛的约会时间没对上,她把我家作为一个歇脚点。也许她跟江涛闹了别扭,想托我做信使。我领她进来后,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院子里无人,也听不到江涛跟他家人说话的声音。我甚至没看到他的自行车。显然,刘蓉要找的人,此刻并不在家里。
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想找你说说话儿的。刘蓉坐在我书桌旁的小藤椅上,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椅子坐着可真舒服。
她果然跟我说起南京的很多风物人情,从夫子庙说到栖霞山,盐水鸭到南京香肚。刘蓉的声音很轻,表达能力却很强,经她一说,南京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城。我对刘蓉的印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造访与谈话中渐渐改变,就连她发育得饱满的胸脯,此刻也不那么触目了。窝在我的小藤椅上,刘蓉看上去很娇小。对,跟一米七一大个子的我相比,她此刻显得非常娇弱。
从她身体上散出的甜腥气越发浓了。我忽然心有所感:刘蓉你是不是来例假了?
刘蓉惊恐地瞟了我一眼。是的,我正想问你有没有卫生巾呢。
她起身去卫生间时,我注意到我那小藤椅上有一小团殷红的血渍,扭头再看,刘蓉裙子上的血污更明显。我找了块湿抹布擦干净藤椅,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条花裙子。刘蓉换好裙子,又坐回藤椅上,头朝后仰着,闭上眼睛,两滴泪从眼角涌了出来。
我替她冲了杯红糖水。我妈喜欢在我来例假时给我冲红糖水和糯米酒,家里没有米酒,红糖却是现成的。
碰到他帮我说一声,我很好,不再见了。刘蓉只考上福建一所大专学院,她的舅舅和小阿姨都住在福州,几天后她就要过去。
那天江涛回家时天已全黑了,我干巴巴地转告他这句话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听不到他的回答,鼻子里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江涛像根木桩一样杵在院子里,过了很久,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她说过,再也不会见我了。
我想到刘蓉的眼泪和苍白的脸,又想到江涛在这个史上最轻松的暑假中常常阴沉的脸,是了,刘蓉确实是这么说的。这么说,他们闹了很大的别扭,甚至是已然分手?
我不知如何安慰江涛,只是陪着他在夜空下站了一会儿。
大一寒暑假回武汉时,我甚至没看到过江涛,听说他在大学里很出众,听说他很受女生欢迎。他依然是高中同学聚会时谈论的话题,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验证这些传闻,老妈就病倒了。
三
我开始在江家常进常出。江妈妈心疼我没了母亲,成天喊我去她家蹭饭吃。
江涛家还是老样子。一间卧室住着江妈妈和他奶奶,另一间住男生,一张大床加一副高低床,空着的上铺上堆着些杂物,那是他哥哥的床。江涛的哥哥江波,在上海同济大学读研。
很难相信,一米八三的江涛夜晚就蜷缩在这么逼仄的空间里。
房子,成了江涛谈论得最多的话题。除了房子,薪水、职位、关系网,一切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都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我就这么成了江涛的红颜知己、哥们、妹妹,可以信任的老友记。他对我没有荷尔蒙化学反应。
可是,我的额头上已经很少有青春痘冒出,发型不再是千年不变的马尾辫,黑框眼镜换成了隐型。最重要的是,许菲同学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五十公斤,胸脯却是C罩杯。我,虽然骨架大了一点,却比当年的刘蓉身材更标准。江涛不是没看到我的变化,他说,许菲,凭你的条件,一定会嫁得很成功。
什么才叫嫁得成功?
嫁给成功人士,或是成功人士的儿子。
那一年,全国的女大学生都在讨论干得好还是嫁得好的人生命题,江涛在开会时遇到了胡副市长的侄女胡欣桐,所以他给出的答案是,干得好嫁得好都不如投胎投得好。那次会议结束后,抢着向副市长侄女献殷勤的男士一大堆,胡欣桐却请江涛送她回家。正值下班高峰期,堵车,两人并不同路,于是江涛花费了一笔数目巨大的出租车费。
武汉的初秋依然炎热,夕阳给江涛脸上抹了层油彩。我笑哈哈地听江涛高谈阔论,拍着他的肩膀怂恿他去追求胡小姐。我们是那样的亲密友爱,但我却听到心里有东西破碎的声音。
江涛说,许菲,成熟的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踌躇满志又跃跃欲试,他要的东西我从来就给不了。是他一天天成熟还是我年少时的痴心不死,以为爱情就是站在窗前看风景,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和功利。
整个秋天,江涛都很忙。我照样在江家混饭吃,索性交了伙食费在他家搭伙,可是,一周七天,我至多碰见他一两次。问他忙什么,他冲我坏笑。项目,在忙一个项目。江家人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我却猜出五六分。
我的额头上又冒出了小痘痘,秋燥,容易上火。出了一趟短差回来,公司前台转交给我一瓶清火的柚子茶,说是一名新近与我们公司打交道的客户送来的。
许菲同学并非乏人问津,常有一两面之交的男士姿态高调地送些花花朵朵献殷勤,不过这次收到的礼物贴心又实惠,送礼人且是旧相识。
江涛和胡欣桐出现在楼下时,我正好在擦窗户,一个名字从我嘴里喊出来,手上那方柔软的棉质抹布就掉在了江涛家的院子里。江涛在意女友的家世,然而,胡欣桐长得有几分像刘蓉,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发短信给寄柚子茶的客户:
我楼下邻居的新女友,与他的初恋很相像。也许我误解了他,他心里不全是世故,还有年少时的难忘往事。
是的,我是给刘蓉写信。刘蓉在福建某家企业的武汉分公司做事,福州武汉两处跑,几乎不与高中同学联系,却对我与众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是这样,因为偶然而交往,因为不熟而信任,我们把这称之为缘分。
四
武汉下第一场雪的那天,远在深圳的刘珊生了一个儿子。父亲打来电话,希望我能问候一下他的小妻子。我摔下电话,抓起羽绒大衣冲出办公室。
我在电梯口碰到刘蓉。
老同学叙旧的地点选得有些尴尬,刘蓉跟附近的省妇幼医院联系好了,在我们公司办完事就要去那里复查身体。
祝福她吧!我羡慕所有能做母亲的人。许菲,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别责怪你的父亲。
刘蓉也不过二十四岁吧,却在五年前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疾病,输卵管堵塞。每次在武汉,她都要去省妇幼看病治疗,倘若运气不好,她将很难有做母亲的机会。
五年前,你借给我一条棉绸花裙子,我没有扔掉,也不打算还给你。刘蓉用这句话回答我写满整张脸的大问号。
我在初雪的冬天,陪刘蓉安静地坐在省妇幼走廊的椅子上候诊。五年前那个酷热的下午,种种细节涌了上来。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藤椅上、裙子上的血渍,刘蓉苍白的脸,江涛阴沉的表情。仿佛一幅拼图,此刻找到最重要的一块。
阴历小年夜那天,江涛借了车送我去天河机场搭乘飞机去深圳过年。在安检口我告诉他,其实我父亲的妻子刘珊,正是刘蓉的堂姐。江涛的脸色刷白,迟疑了一会儿,他竟笑起来。你开玩笑吧?
江涛右颊上现出一只酒窝,不深不浅。我必须承认,这一瞬间,我为之心神摇曳,仿佛多年前他骑在车上回头朝我“嗨”时,二十四岁的江涛仍旧是十八九岁,没有长大过。男生实在不适宜生酒窝,它会使男人丧失成熟感。
过完年我就留在了深圳。深圳机会多充满活力,父亲、阿珊和小弟弟都是我留下的理由。阿珊说得对,母亲活在我和许荣辉的心里,为什么一定要回武汉,孤单单地过?
阿珊的身材恢复得很好,她跟刘蓉一样,是那种玲珑有致的体型。有本杂志上说,大多数男人都喜欢这种体态的女性,娇小丰满,轻易就能激发男人的欲望。
阿珊在厨房里给婴儿冲奶粉,炉子上蒸着她家人寄来的南京香肚,案板上还有一只待斩的盐水鸭。父亲歪在沙发上逗弄儿子,过一会儿大呼小叫,阿珊,我肚子好饿。喊了几次没人理,反而被阿珊指挥着离开沙发,腾出位置让她给宝宝喂奶瓶。父亲半真半假地抱怨:阿珊现在心里只装着她儿子,不在意你爸的衣食冷暖。
我抱着胳膊微笑,他是我父亲,更是一个男人。我在二十四岁时才懂得这个道理,对他的再婚不仅是谅解了,心里还有安慰。我头一次注意到父亲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比如,他爱看老掉牙的米老鼠和唐老鸭,他为了清晨新冒出来的几根白发而忧心忡忡,甚至,他在餐厅吃饭时会跟啤酒女郎眉来眼去。
阿珊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哗!嫁给大了这么多的丈夫有什么好?他只是老,并不见得成熟。男人只会变老不会成熟。阿珊背出艾吕雅在《公共玫瑰》里的一句诗。刘蓉、刘珊,她们都知道,是我读书太少。
我所知道的是,许荣辉很幸福。爱是接受现实。那天我问过刘蓉,她一个人承受着那么多,为什么不对江涛吐露一个字?她说,那是因为,她曾真的爱过他。
十月末,伟民房产经纪公司叫我回武汉办理房产转卖后的过户手续。我最后一次走进田园新城的房子,指挥旧货公司的人处理家具和其他物什时,江涛在楼下喊我的名字。
他跟胡欣桐并没有进展下去。八月的时候,胡欣桐和一家大型钢铁集团公司老总的儿子联袂去了美国,所谓门当户对,比江涛的英俊帅气更要紧。
我像以往一样站在窗前同他说话,在正午的阳光下细细地看他。江涛的眉头皱紧了些,脸上的线条僵硬了些,可是,他依然俊朗挺拔,让我心生眷恋之意。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