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痕迹

时间:2022-02-15 10:36:17 

吕传彬

1

黎亮芹走了,带走了黄一久所有的钱。没人同情黄一久,大家都认为黄一久活该。

其实黎亮芹走之前,事情已露端倪。人的复杂在于,有些事了然于胸,还要装作不知道。大家能够相处下去,除了大度宽容。还需要一点侥幸。黄一久知道黎亮芹迟早会走,但他并未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而是心怀侥幸,任由事情走到这一步。然后舒口气,向众人宣布:黎亮芹负我!真是矫情啊。

黄一久与常琦合开一家火锅店,只是位置稍偏,生意不咸不淡,聊胜于无。大家都以为,过不了多久便会关门大吉,但他们居然让它维持着,看情形还能继续维持下去。有时大家去那里吃上一顿,算是聚餐,买单时打个八折,皆大欢喜。

要是黎亮芹不出现,火锅店就这样维持下去,应该没问题。黎亮芹来了之后,一切也就变了。黎亮芹在收银台负责收银,涂脂抹粉,不在话下。黄一久每日守着收银台,除了关心黎亮芹,啥事不问。

黄一久这样纠缠黎亮芹,任谁都看出来了,这是动了情。黄一久攻势太猛,黎亮芹有些不适应,再说她不喜欢黄一久这款。只是,她无法阻止黄一久喜欢自己,她有点招架不住。

黄一久也是昏了头,沉浸在幻想中不可自拔,一心要得到她。他若是头脑清醒,也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

没多久,黎亮芹改变了主意,决定与黄一久好。这事看起来倒也顺理成章,黄一久除了长得丑点,其他倒还好,有钱、大方,对黎亮芹百依百顺。再说了,女员工与老板谈恋爱,最后成为老板娘,多么完美。

其实才不是。两人好上后,常琦异常不爽。常琦这是有苦说不得,黎亮芹是他先看上的,各种许诺才从超市挖来,但接下来就没他的事了。

常琦知道,黄一久的优势在于还没结婚。自己不但已婚,还有两个孩子,老婆花芝芝时不时来餐馆巡视。黄一久与黎亮芹卿卿我我好做一个人,他也无可奈何。

黄一久得了便宜,自然对常琦礼让几分。常琦小气,虎着脸不应。黄一久也不是好惹的,常琦摆在面上,他也不能服软。

最先看出苗头不对的是女服务员们,“老板在抢女人”这个谣言就是她们中间传出来的。

常琦开火锅店拿的是花芝芝家的钱。在这个问题上,花芝芝很是支持丈夫,常琦要搞事业,花芝芝回娘家一开口,就拿了五十万。但丈人要求常琦去一趟,写张借条,常琦很不情愿,还是去了。

常琦带着大女儿常蓉、小女儿花蓉,丈人见到两外孙女总是心花怒放,这次也不例外。常琦懂得进出,尽管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将借条写得工工整整。他在名字上按了手印,丈人见了,笑咪咪地将借条叠好,交给丈母娘。

常琦咳了声,说:爸,等赚了钱,马上还你。

丈人依然笑容满面,并不作答。

这是常琦的第几个事业了,丈人不想深究。他已经攒了常琦的几张借条,总计一百六十三万,他想这些数目常琦是知道的。什么时候赚够钱来还,常琦大概是不知道的。

丈人说:常琦啊。做事业不要怕失败。常琦就低下头,不说话了。

通常都是这样的,常琦一低头服软,丈人也就点到为止,作罢。还能怎样?常琦是花芝芝看上的男人,当初拆不散,现在已有两个孩子,也不能再拆了。

丈人看着常琦心里光火,但面上客客气气。丈母娘就不同了,每次丈人答应给钱,丈母娘把钱从银行取出来,不厌其烦,借了点钞机,哗哗地点给常琦看。

常琦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怕漏过假钞似的,其实他早已睡去。他知道丈母娘这是做给他看,他不想扫她的兴,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寄生虫。

丈母娘虎着脸,把一堆钞票点完也累了。其实大家都累了,之后只好面面相觑。面对丈母娘的冷脸,常琦反倒更希望丈人能板起面孔,骂自己一顿。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如何失败,丈人从不微言,永远一张笑脸。

常琦只好在心里骂:妈的,笑面虎。

对于常琦的各种事业,花芝芝除了资金支持,并不过问经营细节。当然,她所做的只是力所能及的事,经营方面她也过问不来。

唯有一次,常琦开婚纱摄影馆,与女摄影师搞到一张床上,花芝芝这才动怒,砸了两台摄像机,价值五万八千元。常琦目瞪口呆,不明白花芝芝这是为何。

常琦责问:你砸我不行吗?你砸摄像机干什么!

花芝芝如梦初醒,只是摄像机已经稀巴烂,回复不了原状,奈若何。常琦心疼钱,花芝芝心疼常琦,两者一抵消,事情也就平息了。

女摄影师拉着拉杆箱走了,追逐她的梦想去了。常琦给她算足工资,当着花芝芝的面,将钞票蘸着口水点好,交给女摄影师。

不管怎么说,夫唱妇随这件事还是存在的。

2

常琦与黄一久闹僵后,把火锅店的股份转给林松,走人了。

按理说,常琦要与黄一久商量,黄一久有优先购买权,轮不到林松来插足。但常琦一甩手就走了,招呼也不打。常琦这样做,也就摆明态度,要与黄一久一刀两断。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真说不好,类似爱情,类似生意,又不同于两者,绝情起来也很要命。

黄一久作为当事人,当然知道常琦走是因为黎亮芹。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甚至懒得与常琦说清楚。走就走吧,谁都不欠谁。朋友做到这一步,也真是没意思。

常琦转手了火锅店,没告诉花芝芝原因,但原因总会传到花芝芝耳中。为个女人争风吃醋,花芝芝自然要跳起来责问。

常琦反倒不屑了:你闹心不闹心,黄一久与黎亮芹就要结婚了。

常琦这么说,花芝芝更受不了:神经病,他们都要结婚了,你还掺和在里头。

没有,我哪有?常琦赶紧否认:我有这么傻吗?眼不见心静,你说对不对?

对个屁。

常琦走之后,对黄一久来说到底不同了,他需要适应林松这个新伙伴。林松与常琦不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强硬、蛮横。黄一久与他合作没多久,便吵架无数。

黄一久实在受不了,不想与他联手,恨不得马上走人。只是黄一久一时走不了,资金在火锅店里,得找个人接盘。

他不得不缓口气,试探林松:我的这部分股份也转给你,行不行?

林松假装考虑了下,同意了。常琦是低价转手,黄一久自然也别想提价。

交易很快完成,黄一久拿到钱,算了算,居然还赔了些。说白了,黄一久斗不过林松,弱肉强食,就这么回事。

黎亮芹问黄一久:没了火锅店,你准备干什么?

黄一久说:赔钱的买卖,早点脱手。黄一久说得轻巧,其实他也没想好怎么办,先就这样吧。

3

黄一久准备与黎亮芹结婚,大家都知道。之前说过无数次,以致我们以为他们已经结婚了。

黄一久离开火锅店后,便大张旗鼓筹备婚礼,与黎亮芹跑到青岛海边拍了结婚照。

黄一久回来后一直感慨:累坏了、累坏了!幸亏只结一次婚。

黎亮芹却嘟着嘴,挑剔宾馆太差劲,住了这么几天,快被憋出病了。

宾馆是婚纱店订的,同去三对新人,其他两对在镜头前百般恩爱,黎亮芹与黄一久在镜头前百般别扭。摄影师紧皱眉头,不时抓拍,以期在相片制作时让两人显出恩爱的样子。

经过一番努力,照片倒是完美了。黄一久看了满意,黎亮芹也挑不出毛病,但两人的关系却搞僵了。

此次青岛之行似乎让黎亮芹看透了黄一久,只是黎亮芹找的理由很牵强:人家拍婚纱照去马尔代夫,你带我去青岛忽悠,算哪门子的事!

黄一久目瞪口呆:哪跟哪?不是还要度蜜月嘛,南极、北极随你挑。

黎亮芹表示不屑:算了,几个钱要花光了。

黄一久不由大为光火,他觉得黎亮芹是在嘲弄他。从青岛回来后,两人的关系就处在这种随时要爆炸的状态。黄一久受不了,黎亮芹也受不了。

其实黎亮芹也纳闷自己为何这般做,说到底,她并不敢正视不喜欢黄一久这一事实。

女人有时会忘记最初的想法,得过且过一旦占上风,也就没什么能扯断这段关系了。

黎亮芹后来觉得,上帝一定安排好了一切。自己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不由自主。

黎亮芹这么为自己开脱,倒是把林松的出现忽略了。

其实,林松出现后,他们的生活才开始改变。

黄一久离开火锅店,黎亮芹却留下了。黄一久事后想起,觉得自己的失误就在于此,怎么就听了黎亮芹呢?

林松要求黎亮芹再留一个月,等他找到人替她。黎亮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从另一方面看,黎亮芹并不想跟黄一久走,这很要命啊!

林松待黎亮芹自然不似黄一久那般温柔,但黎亮芹体内的电流被接通,见到林松竟有种莫名其妙的喜欢。换言之,黎亮芹爱上林松了。她喜欢天天看到他,即使被他呵斥,心里也是甜的。

接下来,她开始考虑要不要甩了黄一久。她有些摇摆不定,黄一久毕竟对她好,她也答应了他的求婚。下一步该怎么走,黎亮芹万分犹豫。

妈的,怎么会这样!太不小心了啊,跟不小心怀了孕一个样,总之心是痛的。黎亮芹只好向林松求证:你爱我吗?

林松回答她:神经病。

黎亮芹笑笑,林松也笑笑。

黎亮芹松了口气,终于不用纠结了。当然对林松也一样,毕竟他不想与黎亮芹玩真的。他知道黄一久在筹备婚礼,他对黎亮芹的热情有虚假的成分,他本不该如此,但被心底的恶魔诱惑。有个女人爱着他,他可不想放弃这种天赐之物。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他在引诱黎亮芹,他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会被自己吸引。

黄一久在一心一意筹备婚礼,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打算结完婚便开始新的生活,开个店或者去哪个公司上班,总之要像模像样生活。

4

婚礼的前一个星期,黄一久带黎亮芹去见婚庆公司彩排。路上,黎亮芹突然对黄一久说:我不想结婚。

黄一久没理她,过了会,黎亮芹又说。黄一久有些心烦,反问她:你怎么回事?日子都定了,你反悔屁用啊!

黄一久的态度黎亮芹是预料到的,她知道一时摆脱不了,这让她越发坚定决心要摆脱。不过她也很惊讶,为什么要这样狠心,黄一久并没做错。

事情走到这一步,若是换一个人,便会停下来审视。黄一久置若罔闻,继续向前,丝毫不理会黎亮芹的情绪。他觉得,女人在婚礼前突然发作并非黎亮芹特有,以前花芝芝也干过这事,只不过是为了陪嫁与父亲闹。在她的努力下,常琦多得了二十万。

那么黎亮芹是为什么?黄一久觉得,她也是为钱。要钱就给钱,接下来总该消停了。

黄一久把积蓄和盘托出,给了黎亮芹。黎亮芹带着这些钱走后,黄一久一直强调不后悔,但旁人都看出来了,虚荣吧。确实如此,黄一久以为世界再大也不过如此,想要的东西迟早会落进自己口袋。

黎亮芹走了,他挨了当头一棒,清醒不少。他只是假装无所谓,实际恨死黎亮芹,恨她不爱自己。

5

黎亮芹走了,黄一久的婚礼也就搁浅了,他的生活陷入混乱,以至于不得不去找朋友诉苦。他找了很多人,他们大多在敷衍他,唯有常琦很真诚地与他一起咒骂黎亮芹。花芝芝也参加进来,一起咒骂。

花芝芝问黄一久:为什么不报警?让警察抓她。

黄一久说:报什么警!随她去。

花芝芝就说:黄一久,你神经病。

常琦也说:黄一久,你神经病。

黄一久说:我他妈就是神经病。

其实此时,黄一久还是心存幻想,希望黎亮芹能回心转意。只要她回来,什么事都一笔勾销。

黄一久倒是想得美,黎亮芹会回来么?不可能。但不会有人提醒他的。

常琦愿意与他聊,只是出于无聊。常琦料到黄一久会有这么一天,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是沾沾自喜。可惜,无人与他分享这种快乐。

6

黄一久杀林松是半年之后。按理说,黄一久完全没必要杀林松,黎亮芹走了,之前她与林松的事也就走了。毕竟黄一久并未与她结婚,犯不着与林松较劲。

黄一久确实也没想过要杀林松,他在狱中盘点自己人生时,把这次事件归结于命运。好像不管怎么走,总会走到这一步。

那天,黄一久接到一个电话,说母亲死了。

黄一久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母、一个养母。生母生下黄一久后,就把他遗弃在福利院。

黄一久与养母一起生活,养母很能干,对黄一久也很好。她开着一家小公司,黄一久跟着她倒也过得滋润。

养母结过一次婚,离婚后独自带着黄一久,再也没结婚。不是找不到男人,而是嫌麻烦。

黄一久二十二岁时,养母突然告诉黄一久还有个生母。黄一久有点无法接受,自己的生母是个路边卖煎饼的大妈。

黄一久责问养母:你干么要告诉我?

养母说:告不告诉你是我的事,听不听是你的事。你应该知道真相。

黄一久就笑了笑,表示理解。其实黄一久非常不爽,他不想与一个陌生女人扯上关系。

只是知道了真相,装作不知道就有点说不过去。他买了礼物去看生母,生母见到他时表情淡漠。这么些年,她过得磕磕绊绊,早已把遗弃孩子的事忘了。

黄一久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个意外。不过,她实在没心情来诉说悲欢离合,她也不指望他来相认。但她的心底到底是痛的,她只能以冰冷来掩盖这种痛。

黄一久扫了眼生母的住处,知道她过得不好,但他并未表示要介入她的生活。从生母那里得知,他还有两个哥哥,在外打工,赚不到什么钱。至于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得病死了。

生母很急切地告诉他这些,似乎是想让他明白为何要遗弃他。

生母说:人各有命,我不要你,你或许会过得更好。

黄一久的喉头里刺刺的,他有点说不出话。他很快就告辞了,他给生母留了个电话,告诉她必要时可以找他。

黄一久特别强调“必要时”,生母笑了笑,她笑起来跟黄一久一模一样。

生母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来找你的。

黄一久有点不开心。他觉得没把意思表达好,但生母既然这么说,他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他其实更想与她摆脱关系。

在他心里,养母才是生母。养母是知道这点的,她一手将他带大,黄一久眨个眼睛都知道他要干什么。

养母告诉黄一久真相,也许是在试探黄一久。黄一久觉得自己的表现大概会令养母失望。养母大概希望他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真相后,会哭着、喊着去认祖归宗。但他不想这样做,他觉得维持现状挺好。

给黄一久打来电话的是他的亲哥哥。他大概遵循了母亲的意思,问黄一久愿不愿意来。

黄一久想了想说:我马上来。黄一久其实很犹豫,但他回答得爽快。

他突然有种冲动,他想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当初遗弃自己。等他开车在路上,他退缩了,他不想知道真相。他想发生点别的什么事,以便能终止去丧礼现场。

黄一久的这个想法真是奇怪,没有人能够理解,包括审问他的警察。警察算是见多识广了,也完全搞不清黄一久的动机。

黄一久在快要到丧礼现场时,忽然瞥见路边走着林松。他走得很急,黄一久想也没想,就把车开上人行道,直接撞上他。

林松没有躲闪,就被压在车轮底下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黄一久蒙了。他坐在车上,不敢下车,他在等警察赶来。

这时路边行人围拢过来,报了警。黄一久茫然地看着他们上下翕动的嘴唇,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这个时候他最想念的居然是黎亮芹。他深深爱着她,可她以背叛回应他。该死的背叛啊!黄一久完全忘了要去参加生母的葬礼。

警察赶到后,直接把黄一久带走了。先是给他验血,测试他是不是喝了酒或者吸了毒。黄一久既没喝酒也没吸毒,因此警察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普通交通肇事案。

但林松的身分引起警察的怀疑。这桩案子的性质变了,黄一久有故意杀人的嫌疑。

黄一久得知林松在医院里捱了两昼夜,还是极其痛苦地死去后,心颤了。毕竟,他完全没必要杀林松,但他确实将他撞死了。

林松死后,黎亮芹被警察千里迢迢找回来问话。黎亮芹当场就瘫软了,她承认拿了黄一久的钱。

黎亮芹说:我以为黄一久并不在乎这些钱,他一直说钱是身外之物。

警察打断黎亮芹,问她知不知道黄一久为什么要杀林松。黎亮芹想了想说:我跟林松睡了。

后来,警察问黄一久知不知道黎亮芹跟林松睡过。黄一久反问警察:这事跟我有关系吗?

警察问黄一久:如果没有这些事,你会开车撞死林松吗?

黄一久说:会啊!他恰巧那个时候从那走过,他就是该死。

警察说:人要敬畏生命。

黄一久叹了声。不说话了。黄一久觉得自己如果受到惩罚,也是活该。他不想给自己辩护。

养母来看他,哭得一塌糊涂。养母问他:你是不是怨我?

黄一久摇摇头。他需要在监狱里度过很多年,他需要面对另一种生活,所以他不想考虑监狱之外的生活,这些对他太遥远了。

养母说:我并未亏待你,你一直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黄一久看看养母,不想说什么。他对不起她,他也无力拯救自己。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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