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自己的手艺,也是做裁缝几十年的压轴戏。立领包扣,永不过时的唐装式样,面料是黑色锦缎,绣有枣红色的寿字纹。十多年前她在上海逛街时一眼看中模特身上披着这块布料,当即买几尺回来给自己制了一件棉袄。近年来衣柜里年年添新,什么时鲜都齐备,偶尔她仍会翻出这件自制的棉袄穿一穿,感觉还是自己的手艺自家的棉花最贴身最暖和。穿得少,爱护得好,从没下过水,清洗时只用热毛巾揩揩领袖,棉袄也就没褪色没变形,连蓝底白花的衬里都跟新的差不多。这次兰妹子送她新棉袄时,她就决定把黑棉袄送人。自己手下五个妹妹个个都能穿,大妹曾经开口要过,但她不想给妹妹。她想到的是钟一阿婆。只有钟一阿婆会真心爱惜她的手艺,也只有钟一阿婆最需要这样一件厚实的、添福添寿的棉袄。钟一阿婆唯一一件当家棉衣,是她儿子黑大去坐牢时留下来的军大衣,请明五老娘帮忙改小了,一穿三十多年,硬得像张牛皮。
太阳落西时,媳妇、孙子孙女,还有三岁的重孙从镇上看电影回来,依次过来跟明五老娘打招呼。明五老娘一一打发些糖果,还给重孙送了套新衣服,几件电动玩具。她这个太婆一贯当得大方。
村里的癫婆子也来了,她鼻子跟狗一样灵,闻着哪家有一点动静就第一个凑过去。一条结着油污的长辫子在肩上当拖把,脸上手上印着一块块煤灰印,裸身套着宽大的灰色中山装,衣长过膝盖,五粒扣子只剩脖子下的两粒,怕热,只扣了第一粒。下身没穿一根纱,一走动,奶子肚子和下半身白花花的全摆在外面。老远癫婆子就对着大门热络地喊,明五娭毑回来哒!没人应她。她热情不减,趴在西厢房窗口惊喜地叫:“这么多东西哟!往哪里放啊!”
癫婆子是山伢子一般的年纪,生下一儿一女后就开始发淫癫,经常被老倌打得鼻青脸肿的。今年五六月份发病时,看见男人就脱裤子,家里人一把铁链把她锁在水库堤坝的闸门里,两个月没有直立过身子,放出来后病发得更厉害,连裤子也不穿了。
明五老娘心里嫌她,却不明着赶,和和气气地说,你到外面去玩,我这没什么好看的。在外人面前,明五老娘总是和气得像一团和熟的面粉,人人都称赞她天生一副观音面相、菩萨心肠。癫婆子从窗口走开,一脚迈进堂屋,蹲在明五老倌膝前撒娇卖乖地要糖吃,脏兮兮的奶子像一对灰黑的兔子蹲在明五老倌膝盖上。明五老倌无喜无怒,指指桌上放的几样糖果点心说,你自己拿吧。癫婆子得令,跳过去抓过一包点心,咚咚咚地跑了。明五老娘追出来,朝急隐忽现的白屁股低骂道:偷人婆!
屋里的东西收拾停当后,明五老娘把黑棉袄叠好,放在堂屋一条椅子上,准备去钟一阿婆家打讲。神冲人把聊天叫作打讲,打讲合得来的才是好朋友。这两个老婆子,相差十五岁,一个穷得骨头都干了,一个富得头发流油,却是合得来的一对。别的堂客们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想爬到山顶跟明五老娘比个高低,只有钟一阿婆甘为山坳,一直低到脚底。钟一阿婆是磨盆,明五老娘是磨盘,磨盆总是张口等着磨盘吐出白花花的面粉将自己填满。一个是火钳,一个是柴火,冰凉的火钳总喜欢靠近柴火,把自己烤热、烧红、烤烫,靠火的猛力与高热来养活自己的精神。每次明五老娘从女儿家回来,跟钟一阿婆至少要连打三天讲两人才痛快。
出门前,明五老娘去了趟厕所,然后就忘了堂屋椅子上的黑棉袄,出门时顺手从老倌子的份子里拿走一包点心,心想总比给癫婆子吃了强。走了十来分钟才想起黑棉袄,折回来拿,屋子里寻遍,黑棉袄失了踪。明五老倌跷着二郎腿在堂屋打坐,看似一直没起过身。问他,他利落地回答:没看见!
明五老娘从那语气里听出了名堂,肝火立刻点燃了喉咙,火苗从平地蹦到九层楼高:“鬼来哒!一件黑棉袄还会自己生脚跑掉。不是你还有谁?你把它藏哪了?我要送给钟一阿婆的。你棉袄那么多,几件新棉袄都放在衣柜里没开封,不要贪那点小便宜。那件黑棉袄太大了,你瘦得跟猴子精一样,穿起来空空荡荡的根本不暖和。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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