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故事:午夜慈善家(10)

时间:2015-07-15 01:04:04 

马午可以不理会王胖子,却不能不理睬赵玉琴。必须给赵玉琴一个交代。自那晚,赵玉琴往马午的炒货棚跑得更加勤快,至少隔一天来一趟,有时连着过来。通常是在马午收摊时,有一次快半夜了,马午责备她,她说睡不着,睡不着就烦,烦就跑出来。马午明白赵玉琴不止是慰劳他。不等她开口,先告诉她,他去找了,没见到郝总。至少有两趟,马午到了公司门口,但没进去。他以为这么拖拖赵玉琴就淡了。

第九天夜晚,赵玉琴带着一个挎包。慰劳过马午,赵玉琴从挎包掏出几团红毛线,一把钢针,说要给郝总织件红毛衣。难怪她向马午打听郝总的身高长相。马午惊得差点咬破舌头,她真是疯了。虽竭力控制,马午还是听出声音发颤,咋冒出这念头?赵玉琴说,求人办事,不能光靠嘴皮子,送钱咱没有,人家也不稀罕,我琢磨织件毛衣,兴许他会喜欢。马午说,人家是什么人?哪会穿你织的毛衣。赵玉琴铿锵有力,穿不穿在他,织不织在我,咱不过是讨他高兴,高兴了才好办事。马午愣怔半晌,问,你的意思是等你织好我再去找?赵玉琴直视着马午,你找你的,我织我的,两不耽误。马午吸口冷气,赵玉琴拉开架势,要跑马拉松呢。她的心思不但没淡下去,他的拖倒让她更加坚定。

马午再无退路。

赵玉琴让马午先睡,她从今天开始熬夜。马午睡不着,看着赵玉琴的背影。同居这么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突然变得陌生。马午想起妻子,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女人。马午走上漫漫告状路,与妻子的诱逼不无关系,她的固执超乎马午想象。马午奔波数年,倾家荡产,妻子的死也与此有关。马午心灰意冷,两年多才走出阴影。现在,另一个女人,与他同居的女人,又抓了炭火抛他屁股底下。

次日,马午去了郝总公司,当然没进去。他躲在远处,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底气一点点耗竭。夜晚,马午告诉赵玉琴,他见到郝总了。在赵玉琴油光闪闪的注视中,马午满脸歉意地摇摇头,末了补充,毛衣别织了。马午随后大骂郝总小人,忘恩负义。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赵玉琴似乎有些泄气,她终于泄气了。眼睛里的油光熄灭了,大片的灰暗相互挤撞。

他怎么说?赵玉琴望着别处。

马午答,现在的员工都用不了,还打算裁呢。

赵玉琴哦一声。

马午说,我讲哪怕当个保安也行,郝总站起来说要开会,我只好离开。几句话,马午演练了一整天。

赵玉琴又哦一声,仍然没看马午。

赵玉琴的情绪似乎没受影响,让马午先睡,昨天织的都得拆了。她打算换一种织法。郝总偏胖,换种织法更适合他。马午呆了呆,说,咱就别织了吧。赵玉琴说,我年轻时,三天就能织一件毛衣,现在不行了,不过有半个月也织完了。马午试探着,明天我再去碰碰?赵玉琴极干脆,不用了,我自个儿去。马午大惊,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赵玉琴偏过头看着马午,咋?她终于看他了。她的目光透着冷。

马午说,他不认识你啊,你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说,他不认识我,总认识你吧。他救了我男人,我去感谢他,他还揍我一顿?我是你女人,这不会错吧?

马午虚虚地笑着,你当然是我女人。

赵玉琴说,你别担心,他不会把我咋的。他要把我咋的倒好了。

马午提出还是他去,一趟不行两趟,两趟不行三趟。他说我豁出去了,就你说的,他咋也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赵玉琴问,想好了?

马午咬牙道,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赵玉琴说,郝总不是恶魔,是恶魔就不救你了,别说得这么可怕。不早了,你睡吧。

躺下,马午发现后背湿了。似乎从那个夜晚开始,后背的毛孔突然变粗了。显然,赵玉琴瞧出他在撒谎,她没有戳穿。戳穿肯定是一顿吵。她不想吵。她的目的很明确。在她,虽然疯,也没什么不对,她想给儿子找个活儿干,而他突然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可……他所谓的关系是搭建在谎言上的,他不敢碰,是担心崩塌下来砸了自己脑袋。但事情弄成这样,马午没有更好的选择,绝不能让赵玉琴找。他知道她做得出来。

第二天,马午先去了报社,如果可能,让杜青天陪他去一趟。这个一度纠缠马午的记者自那天醉酒后,再没露面。他说马午是他的恩人,就该帮衬帮衬马午。

马午没找到杜青天,报社的人说杜青天一周前就辞职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马午呆了半晌,忽然想,杜青天挂靠上郝总了?他赶回市场问王胖子。王胖子怪声怪气,你也有求人的时候?马午说,不是我不帮你,是实在帮不上啊。老哥,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王胖子嘘一声,模仿马午的口气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实在不知道啊。我又不是他亲爹,老弟,我打听好会告诉你。

马午去了趟郝总的公司,当然是自己去的。只能自己去。郝总不在公司。马午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卸掉,轻松得要飘起来了。他找了,但郝总不在,是真的不在,这怪不得他。他告诉赵玉琴,他还会去的。赵玉琴问,有郝总的名片,为啥不给郝总打个电话?马午想了想说,好吧。为了让赵玉琴相信,马午第一次拨了郝总的电话。郝总似乎忘了马午,马午也顾不得对赵玉琴撒的谎了,大声说,我是马午啊,就是你救过的那个人。郝总终于想起来了。马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想见见他。郝总说我会安排的,便挂了电话。

赵玉琴问马午,安排是什么意思?

马午说,咱等一等,等一等就知道了。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马午正靠在破椅上昏昏欲睡,有东西从嘴巴流出来,顺着下巴停停走走,探雷一般。一个人在棚前立住,喂了一声。马午跳起,胡乱抹了一把,海海地堆上一脸笑,吃点啥?是个瘦腰瘦脸的后生,目光也细细瘦瘦的,却极其有力。后生问,你叫马午?马午点头。没等他问话,后生抢先道,郝总要见你。马午愣怔着,似乎被后生的话搞蒙了。后生重复一遍,马午方颤声问,现在吗?后生说,现在。马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没做到,卷帘门两次才锁住。

车在巷口停着。后生拉开车门,示意马午上。马午爬进去,正欲回身拽车门,车门砰地合上了。

没往郝总公司方向走,而是驶出城外。马午顿时紧张起来,哎了一声。后生似乎没听见。自上车,后生就没说过一句话,像个半哑子。马午又哎一声,不是去见郝总吗?后生说,是见郝总。马午的声音带出慌,怎么……后生冷冷地说,我是带你去见郝总的。马午说,怎么就……三宝的男高音突然冒出来,马午只好咽回去。

走了一段高速,然后拐上乡间公路。田野和树林滑过来,又向后闪去。马午不知后生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心揪成一团。他后悔给郝总打那个电话,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该惹他的。又想他也没得罪郝总,就是得罪,郝总也不会明目张胆随便派个人把他拉到荒郊野外做掉。后生虽然冷淡,并无凶杀之气……正胡乱想着,车停住了。

后生拉开车门,冷风逼过来,马午不由得一哆嗦。这是一个水库,后生把他拉到水库边。马午下意识地往里缩,后生拽他一把,马午说,别……后生低低道,郝总等你呢!后生脸上没了冷淡,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脸。马午犹犹豫豫下了车。

马午看到水边坐着的郝总。没错,是郝总。郝总在钓鱼呢。这么凉的天,郝总竟然还钓鱼。

后生回头看马午,又看马午的脚。马午明白,这是不让他搞出声音。他讨好地笑笑,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郝总有五六米远。后生示意马午站着,别动。

马午站着,大气不敢出。郝总岿然不动,像一块石头。郝总不像钓鱼的,鱼把钩咬断,他未必知道。可郝总分明在钓,赤红色的鱼竿就在他前面。

等了足有一个小时,马午脚几乎木了。郝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压人的霸气,说吧。

马午啊了一声,脑袋出现短暂的空白。

郝总问,找我干吗?

马午想往前探探,试图看到郝总的表情,马上意识到不妥,又往后缩了缩。虽然郝总看不到,马午的笑仍大块地悬挂在脸上,郝总好。

郝总说,我听着呢。

马午却咬住。他有点紧张。不,是太紧张了。

郝总说,我喜欢痛快人。

马午就说了。开始结结巴巴,突然间就通畅了。他的苦,他的难,赵玉琴的就要被沙漠吞噬的村庄……忽然刹住。郝总似乎睡着了。马午屏神敛气,有那么一会儿,感觉自己也快成了石头。

我帮了很多人。石头终于醒了。

马午频频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郝总说,下周一,你带他去公司。

马午啊了’-声,郝总竟然答应了。这么快就答应了。他还以为……谢谢,郝总……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恩人,是我全家的恩人。就那一刻,马午甚至想给郝总磕两个头。

我救过你?郝总冷不丁地问。

马午愣了一下,仅仅愣了一下,嘴巴便跟上去,你救过啊,郝总,你怎么忘了?你把我送到医院,还垫了500块钱。为了寻你,我跑电视台,找记者……郝总,你是我的恩人呢。马午哽咽了。不是装的,他确确实实哽咽了。

郝总说,我记不得了。

马午说,你救了那么多人,哪能都想起来?可是我忘不了,郝总,你是大恩人。

郝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马午便闭嘴。正犹豫着该不该和郝总告别。郝总用更轻的声音说,陪我吃饭吧。马午以为听错了,傻傻地看着那一尊背影,想辨析声音是不是从那里发出的。郝总说,来,扶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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