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面条,白菜肉丝卤。忙了一天,马午饿透了,不只是饿,整个人都被掏空了,鞋来不及换就坐在桌边。赵玉琴是西北人,擅做面条,尤其手擀面,又细又筋道。马午过去不怎么爱吃面,和赵玉琴一起后,对面条有了格外的偏好。
吃了两口,马午却皱起眉,问赵玉琴是不是放姜了?赵玉琴哎呀一声,说让主管训了一顿,脑子还没转过弯儿。马午爱吃辣椒,却不爱吃姜,晚上吃姜也不好,早吃姜暖胃肠,晚吃姜赛砒霜。马午说过几次,赵玉琴就不再放。那晚赵玉琴不但放了,还放了很多,马午当然恼火。赵玉琴作了解释,马午仍不痛快。可能正是赵玉琴的检讨,助推了马午的不满。马午耷拉下脸,讲过几次了,怎么不长记性?赵玉琴不解道,不就放几片姜么,还能毒死你?如果马午就此闭嘴,也就没事了。马午其实夹起一筷子面条,本想塞住嘴的,可鬼使神差的,他又反驳,这是几片姜的事么?赵玉琴揪住话头,问马午什么意思。马午说,你清楚。赵玉琴说,不清楚,非要马午说清楚。马午眼看赵玉琴的火拱起来,埋下头不想再说。赵玉琴夺下马午的筷子让马午说。马午说,我饿了。赵玉琴压住马午抓筷子的手。马午压着火气,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赵玉琴极其干脆,不让!马午没控制住,腾地立起,同时掀了桌子。一碗面扣在赵玉琴怀里,赵玉琴哎呀一声,往后突跳。马午慌了,扑过去抓赵玉琴的衣襟,赵玉琴重重抵他一肘子。
赵玉琴换衣服,马午围着她赔不是。赵玉琴一言不发,脸冷得像冰挂。她的肚皮烫红了,但无大碍,马午略略松口气,但还是劝她去医院。赵玉琴仍旧不搭理,马午就拽她,她猛一甩。马午立在一旁,说些寡话。暗暗骂自己混蛋,让杜青天整蛊了,跟赵玉琴撒什么气?
赵玉琴从床下拽出平常放零碎的鞋盒,又去抱被褥。马午看出她要离开,急了,问她去哪里。赵玉琴说,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马午挡在门口,说,我错了,我嘴巴贱。赵玉琴叫他走开。马午说,我错了,你浇我一杯开水好不?赵玉琴说,你别拦我,我不想跟你拉扯。马午说,要走也得天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赵玉琴不让他管,马午说不管哪行。赵玉琴问他是她什么人。马午说,你男人啊。赵玉琴呸一声,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认你了。让开!让不让?
马午稍一闪,赵玉琴挤出去。黑天半夜的,马午当然不放心,随后追出去。一个骑着电动自行车,一个骑着电动三轮。马午与赵玉琴并行一段,叫她把行李搁他车上。赵玉琴不理,马午便放慢速度跟在后面。
中途,赵玉琴的行李掉在路上,马午拾捡起要放到三轮车上。赵玉琴不让,两人正争夺着,一辆警车停在旁边。警察问怎么回事,赵玉琴说这个人抢我东西。警察本来在车上坐着,听到赵玉琴的话便下来了。马午突然慌了,拽得更紧,一旦松开就说不清了。马午赔着笑,说和赵玉琴是两口子,吵架了。赵玉琴说,鬼才和你两口子。赵玉琴不像刚才那么恼怒,警察简单询问过,警告一番便离开了。马午向赵玉琴投去感激的一瞥,正要说软话,赵玉琴跺他一脚,把被褥夺过去。
马午随赵玉琴来到她干活的小区,明白她要住哪里了。地下室有工作间,其实就是换衣服的地方。只有几把椅子,没桌没床。马午问,你要睡地上吗?赵玉琴不言,将竖在墙侧的纸箱铺在地上,把行李丢上去,便推马午走。马午说,你这样不行,一夜就能睡坏腰。赵玉琴仍不言语,动作越发硬了。马午说,我陪你吧,这黑洞洞的,你一个人不怕?赵玉琴猛推一把,马午跌出门外。
马午在门口蹲了大半天。今天是别指望赵玉琴随他回去了。返回的路上,马午越发空了,感觉整个人就是一具壳,吹口气就能飞起来。他骑得慢,稍稍快些方向就不稳。车把不听使唤,抓不住。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家天快亮了。
看到满地狼藉,马午狠狠抽自己个嘴巴子。不就是卤里放点姜吗?嘴咋就那么贱呢?以前也吃过啊。和赵玉琴较什么真?可话说回来,他只想和赵玉琴说说,并不想和赵玉琴吵,怎么就搞成这样呢?和赵玉琴同居这么久,难免磕碰。服个软认个错,她就不再计较。她还没离家出走过。看她今天的样子,可能真要离开了。或许,她正想离开,她说过的,他正好给了她借口。但无论怎样,这事怪他。他不是有脾气的人,咋突然就犯浑了呢?如果他不掀桌子,不会搞成这样的。
马午不解恨,又抽一下。没有第一个响亮,绵软无力。不是下不去手,而是忽然想到杜青天。杜青天灌他满满一肚火,赵玉琴撞在枪口上。只是他忘了,赵玉琴和他只是同居,说走就可以走的。他没管住自己,真是活该。他妈的,欠抽的是杜青天,白白净净一个人,硬是给马午整出500块钱欠款。还?还你妈个屌!马午又抽一下,抽杜青天,也抽自己。
马午扶起桌子,清扫过地面,想烧壶水喝。就那么个工夫,竟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嘟嘟的水响声吵醒他,他一时蒙着,不知自己在哪儿。愣怔半天,拔掉插头,一头扎到床上。欠就欠吧,走就走吧。爱他娘的咋,睡觉要紧。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中间似乎醒过来一阵,他听到鸟鸣,脑袋偏了’偏,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日已西斜,竟然睡了大半天。睡过去也就罢了,可是他醒了,恼人的事重又摆到面前:杜青天让他欠了郝总的钱。是杜青天让他欠的,他承认了。承认就是事实。他窝了火,窝火导致赵玉琴离开他。欠钱可以不还,毕竟没有真欠,但不能不顾赵玉琴。马午虽然有个炒货摊,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钱,在城里娶个老婆比登天还难,马午也没那个想法。在城里的好处是和谁同居都没人管。赵玉琴之前,马午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不到半年,她丈夫把她领回去了。和赵玉琴过这么久,马午早就把她当成老婆。赵玉琴老家有男人,已经瘫了,赵玉琴每年回去一两次,其余时间都在皮城。法律上她不属于马午,但事实上她就是马午的女人。马午想着赵玉琴的种种好,后悔得又想抽自己。当然,抽自己没用,得把赵玉琴找回来。再寻个女人同居不是不可以,找个像赵玉琴这样又能和他睡觉,又能和他过日子,他打心眼里喜欢的女人,怕是很难。
必须把赵玉琴寻回来。至于“欠”的钱,去他妈的吧。他不还,杜青天还逼他不成?
明确了方向,马午又有了劲头。他洗了洗头,看时间还来得及,又洗了几件衣服。平时衣服都是赵玉琴洗。他又一次想到赵玉琴的好。看到巷口的肉夹馍,马午停住,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两个肉夹馍下肚,精神头更足了。
马午赶到小区,五点多一点。赵玉琴五点半下班,一般五点就可以走了。马午没在正门口,而是蹲在斜对面。马午认识和赵玉琴一起干活的女人,赵玉琴搬来行李,等于向所有干活的人宣告,她和马午闹意见了。马午不愿意她们看到他,虽然看到也没什么。马午还抱着一线希望,赵玉琴主动回到他身边。如果她抱着行李出来,他立马迎上去。
马午的希望落空了。
五点半,马午大步往里走。推开工作间的门,赵玉琴正挂工作服。她看到他,脸突然就有了冷色,你来干什么?马午赔着笑,接你回家啊。赵玉琴说,那是你的家。马午说,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两人在一起才叫家,一个人只能叫窝,你……腰不疼吧?赵玉琴说,我好着呢。马午说,别闹了,闹出毛病……赵玉琴打断,我乐意,你管得着?马午说,我是管不着,我心疼呀。赵玉琴哼一声,少装样,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马午说,咱俩过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清楚,谁还不犯个错,你得给我改正的机会。赵玉琴说,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马午可怜巴巴的,跟我回吧,怎么罚我都行。赵玉琴问,当真?马午大声道,当然当真。赵玉琴指着门口,出去,现在就出去。马午试图靠近,赵玉琴叫,离我远点儿!马午便站到墙角,这样可以了吧,玉琴,你回去住,我搬出来。要不,你在这儿罚我?你说,咋样你才肯搬回去?赵玉琴说,咋样我都不会回去,你别费唾沫了。马午索性耍赖,你不回我今天也住这儿。赵玉琴不屑道,你不就是想找个陪你睡觉的女人?犯得着死皮赖脸的?马午说,找个女人不成问题,去哪儿找你这么好的女人?赵玉琴呸道,你就是往嘴上抹半斤油也没用。马午说,我是说真格的。便历数赵玉琴的好处。马午并不是巧言的人,那天或许动了情,竟然收不住了。
赵玉琴的眼睛湿了。她抹了抹,又抹了抹,突然道,说塌天也没用,你走吧。
马午僵了数秒,说就算赵玉琴不和他过了,毕竟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得吃个分手饭。赵玉琴同意了。
吃的是火锅。两人说了没几句话,气氛还算祥和。到了小区门口,赵玉琴让马午回,马午说,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回工作间。到了工作间,赵玉琴又催马午回,马午说,怎么也得抱一抱吧,就要分了,留点念想。赵玉琴由了马午。马午抱住就不松手了,不但不松,还做了别的动作。赵玉琴反抗着,但不坚决,非常不坚决。马午心里有了数,更加放肆。很轻易就突破赵玉琴的防线。
以马午的经验,两口子闹再大的别扭,只要在这件事上合作了,那就算和好。但赵玉琴穿好了衣服,仍催马午走。马午说,我要不走呢?赵玉琴瞪他好一会儿,慢悠悠地说,非等我报警啊?马午说,你一个人不害怕?我陪你吧。赵玉琴说,单身保安多的是,你甭操闲心。马午说,那我更不能走了。赵玉琴哎呀一声,快走吧,物业知道,还不把我辞了?马午说,你清楚就好。
马午没再骚扰赵玉琴。再用些劲儿,也许赵玉琴就随他回了。马午又怕弄僵。虽然赵玉琴神情厌烦,但口气松动许多。明晚再哄哄,该差不离了。毕竟两人好了这么久,他挣不了大钱,但小钱不断,何况他有一副好肾。
次日,马午早早到了市场。炒货摊和菜摊水果摊不同,上午没什么生意,开摊不过聚个人气。人气也很重要,没人气哪来生意?
马午把摊外清扫得干干净净,顺便也替王胖子扫了。王胖子还没来,他一向比马午来得早。马午吃了碗安徽板面,要了一颗咸鸭蛋。虽不是喜气洋洋,但从里到外,马午是清爽的。晚上必须把赵玉琴接回来,马午有信心。清爽就是因为有信心。
王胖子到的时候,马午刚好收到赵玉琴的短信。马午先发的,很肉麻地讨好赵玉琴。马午想为晚上的凯旋作些铺垫。赵玉琴的回复只一个字:滚!一个字足够了。马午从这个字嗅到味儿,抬起头,满脸灿烂。
王胖子迎着马午的灿烂走过来,将手里的报纸往马午怀里重重一拍。马午不解,干什么?王胖子答,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