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行千里(3)

时间:2015-07-19 21:55:47 

三 假承欢美女行窃 真悔过边英诉屈

夜幕降临,五等舱昏黄的灯光越发显得暗淡,嚷嚷声也安静了下来,咸腥味和一股臭脚味在闷热的船舱里弥漫。刚从甲板上呼吸了新鲜空气的人,下到船舱里,像股恶浪扑过来,呛得直打喷嚏。

边英捂着嘴巴,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马六和老猫也找到自己的铺位,他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麻子。那人盘腿坐在铺位上,身上的外衣已经脱掉,衬衣的后背处有两个洞,露出黧黑的皮肤。那人闷头在费力地给受伤的手指缠纱布,摘下的那只血迹斑斑的线手套,扔在脚下。两只鞋脱下来,摆放在铺位旁边。

“老猫,过去帮他把纱布包上,你就在他身边挤个地方吧,摸到货了,就打住。我们较真知道在哪儿就行了,千万不要拿出来,听到没有?”马六压低声音说。

“老大,我可不惹火你了,现在眼睛还冒金星,你也忒狠了点儿。”

老猫说完起身要过去,马六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不狠点你不长记性。天亮前完成任务,下船我让你回老家呆几天。”

“好,一言为定!”老猫站起身,趿拉着蓝色球鞋,绕过几个躺下的旅客,来到那人身边。

“大哥,来吧,我帮你包上。看你包得费劲儿,连嘴都用上了。”老猫也盘腿坐下,接过他手里的纱布,开始给他包扎。

那人愣住了,细瞧老猫,惊喜地说:“你是在码头洗脸时借我毛巾那个老弟啊!你也是五等舱?”

老猫三五下把纱布缠好,说:“我在那边的铺位,刚从甲板上回来,铺位就让人家给占上了,在你这儿偎个地方躺着吧。”

“行,老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就到大连了。”那人说着把褶巴得已经看不出白颜色的一只线手套塞进一只鞋窠里,然后把鞋子拎起来,放到自己的身边。他向外挪下身子,给老猫腾出栖身的地方。

“把手套戴上吧,别沾上水感染了。”老猫说话的时候,两眼瞄着那人的两只脚,墨绿色的尼龙袜子,露出大脚指头,袜筒子里塞着蓝色的衬裤腿儿,显得鼓鼓囊囊的。老猫心头一震,那鼓囊的袜筒子里,肯定是他藏钱的地方。

那人慌忙用手掐住鞋口,像老猫要抢他的鞋似的,神色紧张地说:“不戴了,捂得慌,等下船时再戴。”

老猫回头看马六靠在船帮上,眼神与他相遇,老猫会意地点下头。马六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老猫那咧嘴无声地一笑,清楚地告诉他,已经探到八十元钱的下落了。马六表情木然,拿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的时候,瞥了眼远处的边英。她侧身躺在铺位上,好像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老猫过来跟马六要烟。老猫接过马六递给他的香烟,悄声说:“老大,我看清楚了,那八十元就藏在他的袜筒子里。半夜他睡着的时候,我摸一下就知道了。这事儿怨我,在一百门外他哈腰系鞋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注意。”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那当口你是看到哪个马子,把你的眼球吸走了。盯准了何必费劲巴力地跟到船上,不值得。”

老猫斜眯着远处的边英,说:“老大,绝对没有!要是遇到边英这样的马子,也许我能精神溜号。我跟了一路,也没遇到这样的女人。哎,老大,那个女的怎么蔫了。”

马六撩起眼皮,不耐烦地说:“管她蔫不蔫的,把她的六百元给我。找机会给她,要她的钱掉价。”

老猫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马六。马六吐出一口烟,让老猫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去。

“再给我几支烟,我能自己抽嘛,跟他套套近乎。”老猫细眯着眼睛说。

马六从兜里摸出铁盒中华烟,扔给老猫。老猫惊喜:“嘿,老大还有这货!是那个马子的吧?”

“你要不要?别啰嗦!”马六瞪他一眼,伸手去老猫手上拿烟盒。

老猫麻利地站起身,掂掂烟盒,挤眉弄眼地说:“不要白不要啊!她身上还有新鲜玩意儿,再淘弄点儿。”

老猫三蹦两蹦地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和那人套起近乎来。马六偎了偎,枕着自己的胳膊躺下了。

五等舱在巨轮的最底部,轮机轰鸣声好像在铺位下面隐约作响。圆圆的像火炉盖子的舷窗,不断地有海浪拍打过来,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可从那透明的小玻璃窗上,也能感觉到涌动的海水是很凶猛的。

马六迷糊一阵儿,感觉窒息,翻个身坐起来,环顾四周。一些人七扭八歪地躺下了;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低声唠嗑。老猫和那个麻子对脸坐着抽烟,俨然是熟悉的朋友了。马六把目光投在远处边英的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边英没了影子。马六瞧眼老猫,昏暗的灯光下,马六看清楚,老猫向他扬扬下巴。马六明白,边英出去了。

马六迟疑片刻,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几个熟睡的人,走到舷梯边。老猫急忙追过来。

“老大,我也出去透透风。”老猫细眯着眼睛,一副讨好的样子。

马六轻声地问:“边英是回四等舱的房间了?”

“嗨,我怎么能知道,她也没告诉我啊!”老猫耸下肩,满脸无奈。

“你回去,把那个麻子的事儿整明白,你就算完成任务了。”马六登上舷梯出了五等舱。

漆黑的海面,茫然一片,远处隐约有几个萤火虫般的亮点在不时地晃动。巨轮下劈开的海浪发出隆隆的响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像在深渊里作响。一阵海风吹来,马六感觉很冷,海风针似的往身上扎。他紧紧裹住外衣,挂在腰间的布包突显出来。马六下意识地摸一下,像摸到了家乡老帽山的蒺藜,迅速把手缩了回来。马六把外衣的领子立起来,挡住凉风往脖颈里面戗。马六真切地感到后悔了,仓促地出来,慌忙地上船,不但受到海风的抽打,而此时更让他感到寒冷的是那个丢钱后要寻死的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敢回想在餐厅里那女人要撞柱子的一幕。呼啸的海风中,似乎裹挟着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叫声。马六不敢再摸腰间的钱包了,这些钱演绎了多少这样的悲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身上的钱和那些在姐家存放的钱,基本上都是手下人每天得手后向他交的份子钱,也有极少数的钱是他出溜码头得手的。但不管怎么到他手里的,他都不知道钱背后的故事。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匠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避讳谈论失窃者失窃后的表现。师傅曾经嘱咐过,干上这一行,眼睛就不要往后看了,看了眼睛就要扎进刺儿。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师傅的话,眼睛真的有点涩。马六揉揉眼睛睁开,那女人的影子还是在眼前晃动。

马六在甲板上站不住了。手里攥着六百元钱,像攥着蒺藜一样扎着他的心。这钱必须尽快出手,还给边英,这样他才能感到心安。可是,马六感到茫然,他知道边英是四等舱,但不知道是哪个房间。深更半夜,无法去逐个房间敲门,还是等到天亮下船见她吧。

马六转身回舱里。拐进甲板甬道,马六愣住了——边英站在舷梯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闹心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出来散心的。”边英先开口,嘴角滑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马六没有搭话,从兜里掏出那六百元,伸手递给她。

“干吗?拿妹儿耍大刀呢!”边英牙齿晶莹剔透,闪出亮光。

“你的钱!我不想欠你的人情。”马六没有缩回手,声音生硬地说。

“下了船,我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没有什么人情。我是看那个女人要死要活的很可怜,钱是给她的,不用你还。”边英目光冷了下来,淡淡地说。

马六轻蔑地一笑:“你这么善良,还在道上干吗?回家抱孩子去吧!”

边英笑了。那笑声肆无忌惮,在风啸涛涌的漆黑夜里,像串铜铃声从远处飘来。

“你笑什么?”马六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问。

边英的笑声戛然而止:“这钱我要是不收下,你说不定还说我什么。我真不知道你是褒奖我还是贬斥我,但回家抱孩子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真爱听你说出这句话!”

马六迷瞪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边英的脸泛起了红晕。马六局促不安,伸出的手僵住了,不知缩回还是继续停在她的眼皮下。

边英握住马六的手,把他捏在手里的钱拿下来,说:“我不收下钱吧,你这个码头老大恐怕一生都要感到不安。好,我收下钱,可你要陪我坐一会儿,这漫长的夜,我太寂寞了。”

马六感觉边英的手很热乎,像热流通遍全身……

边英扭动着肥臀走在前面。马六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奇怪,她的两个黑粗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浓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海风轻拂,长发飘逸。马六的脚步有点儿乱,仿佛走在苞米地的垄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别扭起来。

马六见识过女人,虽然没有老猫对女人那么邪道,但他也碰过几个女人。第一次遇到那个大姐是盖平团瓢的,来上海走亲戚,手里拿着信封,转到半夜也没有找到信封上的地址。马六从街道小旅馆打牌回来,看到弄堂口蹲个黑影,上前细看是个女人。马六转身就走,那女人一把拉住马六的胳膊,说自己不是要饭的,是找亲戚的。马六接过信封,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了一眼,告诉她这地方我也找不到。那女人把马六拉得更紧了,声音激动地说,你是东北老乡!我早晨下船到现在,才算遇到说话我能听明白的老乡。今晚你一定给我找个歇脚的地方,老乡不能看我蹲马路过夜吧?马六问她有介绍信吗?她摇摇头,我是来走亲戚的,也没到大队部开信啊。马六告诉她,没有介绍信就麻烦了,肯定住不上旅店。那女人哀求马六,收留我住一宿吧,没有地方住,我蹲你的房檐也行。马六把她领到住处。马六让大脖筋腾出阁楼上的铺位。大脖筋挤眉弄眼地看着马六。马六揪住大脖筋的耳朵:“流落街头的老乡,如果是你姐,你他妈的也不管吗?”第二天那女人早早起来,站在马六的门外扔下一堆感谢的话走了。可夕阳刚从阁楼对面的高楼上滑落下去,那女人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马六没有感到意外,好像她就应该回来似的。第二天那女人没有像头天早晨那样急于出门,摇身一变成了这个阁楼里的主妇。把给亲戚背来的五斤玉米子、几条咸鲅鱼干、萝卜丝干和一小布袋子黄豆都拿出来交给马六。那女人告诉马六,这些东西是给亲戚的,来找亲戚就是想要点儿粮票,生产队分的口粮家里五口人早就吃完了。这点粮食是跟娘家妈要的,亲戚找不到了,给你们吃吧,你有全国粮票就给我点儿,我别空手回家,手头要是宽绰,就借我十元八元的,你回老家的时候,去找我要。马六手头还真有弟兄们顺手牵羊弄回来的粮票,没数过有多少,就在床下藏着。那女人去做饭了,马六把粮票翻出来,各地方的粮票都有,全国粮票也挑出了一百多斤,马六把一百多斤粮票和二十元钱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拿着粮票和钱,眼泪就滚了下来。马六吃了一顿难忘的玉米子粥、咸鲅鱼炖萝卜干和黄豆。这是他家乡最常吃的饭菜,多少年没有吃到了,撑得肚皮鼓了起来。那女人没有把粮票和钱揣进兜里就走,而是像谁的媳妇似的,脱掉外衣,开始给马六和弟兄们洗衣服。马六依偎在床边,看着那女人的两手娴熟地把衣服摁在洗衣板上搓,浑圆的两肩上下不住地抖动,胸口处的乳沟若隐若现。她弯腰涮衣服的时候,两个乳房探出了脑袋,醉人般地向马六频频点着头。马六的眼睛直了,脸膛呼呼地发热。那女人抬起眼看到马六面红耳赤,两眼发直地盯在她的胸前,那女人扔掉手里的衣服,羞怯地走到马六面前,一把搂住马六,迅速搂起衬衣,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大肉团,塞进马六干涸的嘴里……

马六跟着边英走进房间。马六站在门口,环视房间。

“进来吧,我说过了没有人!”边英说着一甩头,蓬松浓密的黑发忽地飘了起来,散落在她的脸上。她两手一捋,黑发拧成一束辫子,挽了几下就扎好了马尾辫,翘在脑后。

马六痴呆地看着边英。他看花眼了,不知她手里的红皮筋是从哪儿来的,像变戏法似的把头发束好。

边英上前一把拉住马六的手,伸出手的腕子上套着一个红皮筋。马六豁然明白,她两手挽着黑发的时候,一只手就把另只手腕上的皮筋撸到捋好的发束上。马六不由得暗叹道,这个女人出手很麻利,也许是道上的高手。

“道上的老大,怎么扭捏起来了,像个在家种地的大哥,我还能把你吃了?”边英把马六摁坐在床边,撇着嘴,脸颊泛起红晕。

马六抬眼,目光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马六猛地把边英揽到怀里,说:“我要吃你!”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怀里,伸手慢慢解开马六的外衣扣子。马六把边英平放到床上,麻利地扒下她的衣服,然后迅速脱下自己的内衣。边英看到马六的腰上挂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眼睛豁然一亮,暗自佩服苟大肚子的判断:马六的身上的确挂个藏钱的布包。边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已经看出来,马六粗鲁莽撞的扒衣服动作,就不是个床上的老手。趴在女人的身上,也就是两分钟的活。边英感到很紧张,机会就在这两分钟里,她知道马六完活后会像兔子一样溜走。

马六把贴在肚脐眼的布包往右侧一拽,就要上边英的身上。边英一把推开他,娇滴滴地说:“咱俩做活,你都不舍得把‘卵蛋’摘下去,不硌腰吗,多影响心情!”

马六跪在床上,把腰上的带子解开,斜挎在肩上,布包甩在后背。马六“嘿嘿”笑道:“这样不影响心情了吧?”说着马六就趴到边英的身上。

边英缓过一口气,嘴巴贴在马六的耳根子,轻声地说:“光棍的老大没有媳妇,弄来的钱就这么背着,赶快找个媳妇得了。”

马六用力一顶,边英一声呻吟:“你要整死我啊?”

“你就是我媳妇,我怎么舍得整死你!”马六激情四射,喘出的粗气,灌进边英的耳鼓里。

边英双手紧扣马六发热的腰,一只手摸到布袋的拉链,轻轻地拉开,另一只手伸进布包里,摸到两摞厚厚的钱,但没有翻到苟大肚子说的那张藏宝图。边英光洁的身子像蛇一样地扭动,两臂紧搂马六的腰,两手不住地在布包里外翻动。

马六突然停止身子的蠕动,回手一把摁住边英摸包的手。马六霍地直起身子,从边英的身上下来,瞪起眼睛骂道:“你妈个臭蛋!你敢对我下手?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这时的边英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边英用力抽回手,双手抱腿,头埋在两膝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马六要落在边英脸上的巴掌,僵直在半空。马六惊呆了……

漆黑的夜空雾气蒙蒙,茫茫的海面没有一丝光亮。海天连成一片,船头斩浪的哗哗声,荡漾在空旷的海面上。

冷飕飕的海风,尖硬得像无数个针尖一样扎在马六的脸上,马六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扔掉指间的烟蒂,顺着走廊往五等舱走。他离开边英的房间,边英仍然光着身子,把头深埋下去,嘤嘤哭泣,仿佛是马六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马六没有想到这个风骚的女人,竟然有天大的胆子,敢对他下手。马六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尽管她是道上的人,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动手打一个女人,不是他马六在道上做的事。

“老大,你站住!”突然身后响起边英的喊声。

马六缓缓转过身,边英披着外衣,趿拉着鞋子,神色紧张地站在甲板那头。马六远远地凝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边英抬起眼,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哽咽地说:“老大,你能原谅我吗?我……我对不起你!”

马六沉默片刻,厉声说道:“告诉你,以后在道上别让我看到你!今天我饶了你,滚!”

边英一把拽住马六的衣襟,停住了哭啼,高声说:“老大,我们以后也许永远不能见面,可我要把实情告诉你,我不能背着黑锅过一生!”

马六惊愕了,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有人算计我?啊,是苟大肚子!”

一阵冷气逼人的海风吹来,边英全身哆嗦起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马六。

马六跟着边英回到四等舱房间。马六充满敌意地看着边英。边英穿戴完整,站在床头,深呼一口气,似乎在镇静自己的紧张心理,缓缓地说:“是,苟大肚子在码头上就想把你留下喝酒,让我陪你,把你灌醉,找你藏钱的图!”

“苟大肚子真他妈的不是人!”马六吼了起来,仿佛面对的是苟大肚子。

边英没有慌张,掏出一支烟点燃,说:“他看你非要上船,就让我跟上你,把你引到床上下手,把你腰包里的藏钱图拿走。”

边英说完,显得很痛快,狠狠地吸口烟,随之吐出来。边英看到马六像喝多了烧酒,脖颈子都红了。她知道,把苟大肚子供出去,自己将留下什么样的祸根。可她对这个南流头老大,不知为什么有好感。尽管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始终没有消失过鄙夷的目光,但她想把实情告诉他,不为别的,就为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的好感而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将不能在上海滩上吃这碗饭了,甚至都不能在道上混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你犯了道上的大忌。我已经饶了你,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想到没有,我回上海找苟大肚子算账,苟大肚子能饶了你吗?”马六显得很平静,而内心却极度地愤恨。他没有想到,初次见面苟大肚子就对他下黑手。马六脑海里又再现出苟大肚子在十六铺码头看他时那贼溜溜的眼神。他想起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江湖险恶啊!

边英的眼睛充满血丝,惊恐地看着马六,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马六带来什么。她不是要辩解自己的清白,走上这条路,就没有清白而言。特别是她一个女人,甚至永远都不可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抬起头。然而,她现在这样做,就是要摆脱苟大肚子这个恶魔对她这么多年的束缚和折磨。边英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没到半年,后妈进了他们家的门,从此她就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继母带来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就是他们家的小皇帝,他们吃饱,边英才能捡口剩饭。他们上学,她辍学。老师到她家走访,说服她父亲和继母让边英上学,告诉他们,边英在学校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继母翘起尖下巴,“哼”了一声:“他爸一个月三十八块五的工资,养活五六口人,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想上学可以,除非她爸工资涨到五十元,家里的钱打开点儿了再让她上学。”边英的父亲一脸愁云,闷头抽烟,他实在是没有胆气保护亲生骨肉,娶家里这个后老伴,就是娶家里一个母夜叉。为了不让女儿受气,父亲把她送到太原的老姨家。十三岁的边英来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可是老姨家的境况并不比自己家好多少。老姨有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老姨在街道的装卸队上班,每天早早扛着大板锹到车站货场装煤,成天灰头土脸的,下班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到床上,脸都懒得洗。家里洗衣做饭的活,自然落到边英的身上。边英在家干惯了这些家务活,做起来很顺手,只要老姨能让她念书,她不怕挨累吃苦。可是好景不长,边英的老姨夫曾经是商场的采购员,因跟商场的女售货员乱搞关系,被贬到郊区的合作社做打更工作。他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是喝得半醉,进门就跟边英老姨打仗。老姨干体力活,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一手掐住老姨夫的脖子,一手揪住他的腰带,“咣当”一声就扔到床上。老姨夫动手占不到便宜,就拿屋里的东西出气,暖壶、大镜子、锅碗瓢盆,得手什么摔什么。老姨一脚把老姨夫踹出门,可一周后老姨夫醉醺醺地又回来了。那天老姨夜里装火车,两个弟弟都早早入睡了,老姨夫看到睡在走廊里的边英,顿生邪念,把边英抱进房间,扒掉她的衣服,把她强暴了。老姨夫把边英蹂躏到半夜,穿上衣服走了。边英第二天早晨哭着离开老姨家,跑到火车站要回家。可边英兜里没有钱买车票,蹲在车站广场一角哭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给她买车票,领她回家。那女人给边英洗干净脸,吃了一碗热面,然后就领她上了火车。那女人领着边英下了火车,却不是她记忆中家乡的小火车站,而是一个更大更忙碌的车站。那女人紧紧地拉着边英的手,生怕她跑了。出了站口,边英回头看到候车室大楼上的三个大字:广州站。

多少年来,痛苦的记忆一直压在边英心底。现在她面对马六,多少年受到的委屈和凌辱,仿佛找到倾吐的人了,泪水夺眶而出。

马六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餐厅里那个女人的嚎啕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这会儿又见到道上的女人泪水涟涟,心软了下来。马六叹口气,说:“好了,别哭了,我找别的理由收拾苟大肚子。我告诉你,我没有苟大肚子要的藏宝图。我攒的几个钱用不着藏,上次回家都交给家里人了,等着娶媳妇用。啊,这样吧,我画个假图,你拿回去交差吧。你交上差了,不愿跟苟大肚子混了,可以到我的码头去,我保证不让你吃亏。我更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让你用色相来干这事儿。”

边英哽咽起来,在她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说过一句体贴、温暖的话。马老大不但放她一马,还给她个出路。尽管马六的话里含有责怪的味道,但她也激动不已了。边英抽泣两声,果断地说:“谢谢老大,可我不回码头了,我不想在道上干了!”

马六惊诧了。看到边英迷蒙的泪眼里充满坚毅的目光,他的心为之一振。道上的人不会轻易做出出道的决定来,只要拜师入道了,想出道,师傅这关就难过,堪比拜师入道难。百年或是千年,也许有这个行当以来,道上就形成很多规矩。入道要拜师,点香磕头;出道要金盆洗手。但走到这个道上,要想出道,师傅不点头,哪个人擅自离开码头,师傅就会下令,只要在道上遇到这个人,就会剁掉他的一个指头。出道可以,但要有充分的理由,只有打动了师傅,在师傅的主持下,金盆洗手了,才能离开这个道。眼前的女人要出道,马六想她是忘了道上的规矩了。

“苟大肚子能饶你吗,你不怕有麻烦?你换码头可没破了规矩,他不会对你怎样的。”马六还是劝她到自己的码头来。

边英掏出手帕,擦干脸颊的泪水,显得异常平静地说:“苟大肚子不是我师傅。我的师傅是我干妈,两年前过世了。我用不着搞什么金盆洗手的形式,没人管得了我!”

马六紧锁眉头,问:“你怎么到苟大肚子的手下了?道上的人都知道他狡诈。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在码头见一面,他就安排你算计我,可见苟大肚子是什么人。你离开他就对了!”

边英缓缓地抬起眼睛,凝视马六,说:“我没有听干妈的话。我十三岁的时候,干妈在太原火车站把我领到广州。我跟干妈在道上混了九年,干妈去年得了重病,要咽气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回家:‘找个好男人成家吧,千万别在道上干了。’”

边英说着又啜泣起来,双肩不住地抖动,珍珠一样晶莹的泪花顺着两颊流下来。

马六不知所措,茫然四顾。他看到床头挂着一条毛巾,走过去,拽下来递给边英。

边英接过毛巾没有擦脸,泪眼蒙蒙地看着马六。马六不知如何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边英,犹豫片刻,转身要走。边英突然抱住马六的后腰,哭声像泄洪的闸门打开了,在房间里激荡。马六的双腿软了下来,没有力气扒开边英紧扣他腰间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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