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景琦叫出第一声娘来,我悬着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
人活的就是个心劲。景琦出生的第二年,从开春到秋上,雨哗哗地下,风都湿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卖了三窝猪娃子,五只羊羔子,年关跟前,我把三头肉猪全卖了,从镇上打回二十斤猪肉过了个年。翻年开春,我把房子重新翻盖了,四角墙柱用了砖,熏黑的虫噬的大梁、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墙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门楼子还挂了瓦。几个傻子只要有人指点着,干活有的是力气。我又从水底凫上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景琦两岁,我又怀上了,又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景琦没问题,不一定这一个没问题。生下来是个儿子,我给取了名景玮,小名就叫了玮玮,景玮和景琦一样健康。我多希望有个女儿,可我怕那深潜着的恐惧。那时间没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浑身颤抖时将他从我的身体里推了出来,赶紧下炕去尿,去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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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辈子人真是把话说绝了。两个儿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脚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个拉下糊了,那个哭得没气了,晚上这个哭了把那个吵醒了,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两个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养娃娃的艰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玮一般大年纪,她一个人带着我们,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我不当着她的面流泪。
她从家里搬过来帮我带孩子。她带来一架子车芨芨,景琦、景玮睡着了,她就坐在那里编芨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关键地方的编法,还说这活儿看上去简单,不掌握窍道,编出来的背篓放到地上站不稳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梁,用不上几天,不是脱底,就是散边。又说,家有千两黄金,不如一技在身,这比上工挣工分强。
我知道她是要传我这门手艺,要支撑起这个家,是需要这门手艺的,但我不失时机的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说我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么。”
爷爷去世后,为了养活九个儿女,她一双小脚干不了地里的活计,就从娘家学回了手艺,编篓、筐、篮,织草鞋、草帽、草席,扎笤帚、扫帚。这些是家家必备的日常用具,不愁销路。她就是凭着这门手艺,把两个早早没了男人的家支撑起来。每年白露一过,芨芨飞白,芨芨谷一片银浪翻卷,她赶着驴车载着我去拔芨芨。怕晒着我,她先拔几把芨芨给我盖个草房子,用芨芨杆三两下给我编一个蚂蚱、蛐蛐,或者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让我坐在草房子里学着编。她说可不敢出来,秋老虎带着锈哩,别把你的白脸脸晒成个焦洋芋,以后就当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将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给两只狐狸箍住了,她扑过来,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没狼凶狠,但比狼难缠。她跪在那里又磕头又作揖的,说你们要喂儿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孙女儿还小,没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够了,肉也多,骨头有嚼头。后来,两只狐狸走了。她说狐狸能听懂人话,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来,在院子里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里咝拉咝拉地剥皮,剥了皮晒干了就开始编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够编一年。
每逢草鞋镇集日,她带着几个哥哥背着篼、篓、筐去赶集,卖钱,也换口粮,换油盐酱醋,也换猪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腾。后来运动紧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镇换猪娃时给抓了,罪名是投机倒把。她急了说红军穿过我的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浅,就来村里调查,村里人说红军真穿过她编的草鞋哩,这才放了她。后来,我问红军真穿过你的草鞋?她说没有,当时他们说要几百双,价钱都说好了,三天交货,人家给了两块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赶了两天一夜,赶出来送到集上,红军已经走了。
我说:“你打算收他们钱?”
她说:“收么,没觉悟噻,日子都紧成啥样子了,吃了上顿找下顿的,你几个老子正一个比一个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