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不了解我呀,死还不容易?一剪刀挑开血管,或扎进太阳穴,不就死了。要死我会等嫁到傻子家来?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就是便宜了“老家伙”,就是输给她了。“老家伙”,我在心里第一次把这个词丑恶地用在她的身上。我要活在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的眼睛里,像一根刺扎在她指缝里,像一颗钉钉在她的心尖上。我要她看到任何一个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给了我这样一条路,我为啥要轻易饶过她?我一定要向她讨一个说法,如果连个说法都没讨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多冤枉,多窝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给她看。事实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才明白,她决定了这门亲事正是把住了我这样的个性,她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
窗外传来她的声音:
“回吧,没事的,这个坎儿喜已经过了。”
还是她了解我啊。她就是这么硬,这么狠啊,把一切都看得这么透啊。
第四天,我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三月的早晨还是寒凉的,傻子们像学校里的学生在向阳的墙根靠成一排,你挤过来我挤过去的挤暖暖。看见我就像学生见了老师,立刻惊慌了肃然了。看着齐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进了地狱,头皮麻酥酥的。虎头山老君庙里有一个殿塑的就是十八层地狱,傻子们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怪没啥两样。可我竟然笑了。
我打量着这个家,三间房子腰弯背驼,两孔箍窑顶上长满荒草,院落没有街门大敞着,院墙倒了好几堵,到处走风露气,栅了墙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绿蒙蒙的,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芜。看不到锹、犁、耱、耧、套绳这些日常用具,听不到鸡鸣狗吠,牛歌羊唱。这哪里是个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们只是寄宿的讨吃。
然而,当揭开四口大缸,我心里一下踏实了。虽然米缸里黄米、小米、荞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杂掺;面缸里麦面、豆面、荞面、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满满当当。窑掌里堆着一堆洋芋,竟还有半口袋扁豆。在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三月,有这么多口粮的人家委实不多。
这天,我拦下了要出门讨饭的傻子们。我精心描画穿戴,把自己打扮得云白水亮,带着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韦庄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时间,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着老碗呼噜呼噜地喝糊汤的正午,我带着傻子们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巷,风风光光的回娘家来了。
三四月,野菜过。红根、灰条、辣辣、艾蒿、蛐蛐菜、马齿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树、榆树的叶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说去年灾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馒头,烙菜饼,掺点米面麸皮熬糊汤,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汤,没裤裆。对于十年九旱的老埂坪来说,粮食永远没有多余的。
一入村巷,人们就把目光抻过来,跟我打着招呼。我一点都不脸红,还有比嫁给一个傻子更揭脸皮的事么,我没脸了。在村巷,大爹、四爹拦了我,但他们咋能拦得住呢。我家大门闭着,她从来不许我们端着饭碗蹴在村巷里吃,她说只有讨吃才捧着碗蹴在街巷里吃,越吃越穷。
“哐,哐,哐”,我用力踢着街门,响声震动街巷。人都捧着碗跟随过来,把街门围得水泄不通。我就要这样的效果。我知道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她把日子过得太扎实了,太严捂了,谁不想看看她的笑话呢?说实话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爷爷去世的时候,丢下七男两女,大爹才十四岁,碎爹才四个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岁,而我只有三个月。她一个个抓大,都拉扯得成双成对,没一个挂单的,没有换亲,婶娘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现在我家还没另家,没生是非,男孝女贤的。两个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个男人打理得还红火光亮,这为她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也为她挣足了脸面,在村里她是人前头说话上岗子吃席的人,这也让她格外好强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强要面子么,我就要揭你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