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妇人,一身素衣,脚下放着一个棉布小包裹。她就是宁兰,胡府唯一的幸存者。
宁兰脸上仍旧是那淡淡的表情,既看不出逃出生天的喜悦,也看不出亲人皆亡的哀伤。
她对坟墓轻轻说:“爹,咱家的大仇报了。胡家祖孙三代,上下三十五口,都被烧死了。”
刚说完这句,一阵山风袭来,老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是一个苍老的人发出阵阵狞笑,听得让人胆寒。
宁兰说完这些,趴在地上冲着老树磕了三个头,声音有点哽咽地说:“爹,我得走了,咱家大仇已报,我留在此地无益。咱们从此别过,我找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去了此残生了。”
老树半晌静默,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晃动幅度很大,有几根枝条甚至扫到了宁兰的脸上。那干枯的枝桠“咔咔”作响,似乎随时要劈下来。
宁兰平静如水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只有一瞬间,她就镇定下来,她对着老树一字一句地说:“爹,从二十年前你托梦给我,让我嫁给胡善志,直到今天,我熬了二十年,也忍了二十年,终于为张家报仇雪恨。爹,您从小就对我严加管教,我在胡家每一次动摇,都逃不过你老人家的眼睛。”
说到这里,宁兰缓缓撸起自己的袖子,只见她苍白的胳膊上露出深深浅浅的一排细小疤痕,从手腕排到手肘处,疤痕时间久远,颜色暗淡,看上去像一排雀斑。宁兰说:“这是我娘被胡善志掐死那年,我也不想活了,想跟娘一起死。你托梦的时候,用纳鞋底的锥子扎我,扎得我疼醒了,醒来一看,留下了这些伤疤。”老树停止了挥动枝桠,像在倾听宁兰的诉说,寂静无声。
宁兰眼睛里换上一种悲伤,那是一种刻骨的、令人动容的悲伤。她又拨开头发,露出额头的一块青痕,继续说:“这是那年我想放毒蛇咬死胡善志,结果毒蛇溜出来,把我自己咬了,胡善志怕我中毒死去,用嘴为我吸毒,结果他自己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当时我心软了。你夜里托梦,用戒尺敲我的头,警告我不能因儿女私情忘记了杀父弑母之仇,至今我都留下头疼的毛病。”
此刻山风更加大了,老树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就像一个老人的哭泣。几片树叶随风飘下,轻轻滑过宁兰的胳膊和额头,就像一个轻柔的抚摸。
在星光下,依稀能看到宁兰眼睛泪光闪闪。
她说完这一段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俯身慢慢提起地上的包袱抱在怀里。这时老树又晃动起来,先是轻轻地晃,慢慢变成剧烈的晃,宁兰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迸出眼眶,她一反安静的常态,仰头冲着大树嘶吼:“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胡家已经灭门,我也还清了孽债!你还要干什么?!”
也许是受了声音的震动,宁兰怀里的布包突然蠕动了起来,里面发出一个婴儿柔嫩的哭声。宁兰打开布包,露出一张婴儿粉白的小脸,宁兰将婴儿高高托起,举到老树的面前,声音凄然:“这是维华的亲儿子,我的亲孙子,您的重孙子,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还不到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我带着他远走高飞,从此再不回来。我保证他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还不行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宁兰几乎泣不成声,托着婴儿的手剧烈颤抖着,婴儿在她的手里不舒服地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就像一个待宰的小羔羊。
宁兰说完这些话,紧紧抱住婴儿,嚎啕大哭。到此时,那个理智、冷酷的复仇者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孤苦无依、满心血泪的小妇人。
老树沉默了,不再摇动枝桠,时间也似乎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树的顶端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树干流下来,老树随着这条血线的蔓延,慢慢裂开,成为两半,缝隙越来越大,最后老树分成完整的两半,轰然倒地,一缕淡淡的青烟从树干里飘出,霎时间消失在夜空。宁兰撕心裂肺地大叫:“爹!”老树的枝桠静静地指向天空,一动不动,只有枝桠上的几片枯叶随风轻轻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