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朝想了想点头应允了妻子。
妻子说,我进屋去和家仙们说一声,然后再看一个不犯煞的时辰,到时再动这个孽畜不迟。然而,一进屋,她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她进屋不是去求家仙,也不是去查看什么时辰,而是找叔公去了。刘氏族中,唯一有一线希望能救下远智的只有叔公。然而,天不佑人,叔公以及家人全不知上哪去了。她在叔公的房前屋后风轮一般地旋转找人,并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
凄楚悲凉的呼叫声飞过山林,飞过田野,飞越叔公的屋脊,飞入叔公屋里,惊碎叔公门前大树上一只鸟儿的心脏,却没有叔公和叔公家人的应答。
这些天一直没有停吹的风,突然间大了起来,阵阵黑风自子午谷口往龙门里狂扑,顿时飞沙走石,昏暗漆黑一片。她的天黑了,大白天看不见路了,她的儿子将没命了。她想,假如儿子果真要离开她,离开这世界,她也就不活了,她将随儿子去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冰凉的世界,有她陪着儿子,儿子就不会孤单。但转念一想,不对,儿子绝不能去那个世界,她要让他活着。假如老天只允许他们母子中的一人留在世上,这人肯定是儿子,而不是她。她将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从丈夫枪口射出的子弹,让那枚烈焰般燃烧的子弹把自己吃掉,然后自己一个人在那个漆黑冰凉的世界一直等待儿子长大,并渐渐地变老,最后来到身边陪她。这个决定一经浮现脑海,她便没命地往回赶。
妻子跑进屋去的几分钟,对刘宋朝来说就像是几个世纪。几个世纪的每一分每一秒钟,都在咀嚼着他的心。不能再等了,刘宋朝想,再等下去就下不了手了。就在这时,跪在眼前一直低头不语的刘远智突然抬起绝望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他觉得他就要离开这里,他该最后望一眼父亲,因为他舍不得父亲。正巧这时刘宋朝也朝刘远智望去,父子俩的眼神顿时相撞,就像两颗子弹在空中爆炸一般。刘宋朝感觉心像撕裂一样疼痛。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令他站立不稳。他太熟识这眼神了。更令他心惊的是,他发现儿子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这一发现使他的心仿佛被黄蜂蜇了一下。一瞬间,他想起父子间一起度过的许多美好时光。儿子骑上他的肩头,哈哈地笑着去吉峰镇赶圩;他们在收割后的稻田里追逐躲藏,学牛犊顶架;他们还一起下田摸泥鳅,一起去密溪江抓鱼;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点燃鞭炮;他上山干活累了,回到家里,他给他打洗脸洗脚水;他生病时,他把汤药送到床头;他在灯下教他读书,在林间教他射击他的眼睛模糊了。
然而,接踵而至的另一幕突然闯入眼帘,那个八路伤兵对他父子的憎恶眼神,以及被抓走后的绝望表情,尖刀般深深地扎入他的心肺,全是这个孽畜干的好事。他竟敢违背他的训示,违背他自己的誓言。他不是他的儿子,他是头畜生,是他刘家的叛徒!败类!这时,从子午谷口袭来的漫天黑沙和骤然降临的暴雨,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大脑神经,并撞开了扳机。
啪——枪声响了,长空划过一道尖厉的哨声,天空中飞行的一只乌鸦突然坠地,撞在一块锐利的石片上,顿时毙命。同时,这声枪响,把刘宋朝的心顿时粉碎成一地玻璃碴。又好像是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飘来飘去,找不到落脚之地。他睁大眼睛细看时,倒在血泊中的竟然不是逆子,而是他的妻子。妻子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又怎样挡住了子弹?又或者是妻子眼见情形危急,慌乱中自己撞响了扳机?刘宋朝一塌糊涂,全然弄不明白。但是,他也不要活了,他倒转枪口,抵住自己的下颔,他要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然而,一个矮小的身影迅疾扑向了他。他是刘远智。刘远智撞偏了刘宋朝的枪口,枪响了,子弹掀翻刘家的瓦檐,瓦砾与尘土在枪声里纷纷散落。闻讯赶来的乡亲,蜂拥而上,夺下刘宋朝冒青烟的枪,他们同时把刘远智掩藏起来。
刘宋朝两眼失神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妻子,他没有哭,也没有其他动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场面是如此的静,静到使人骨头发寒。刘宋朝傻傻地站着,呆若木鸡地看着蜷缩着身躯的妻子。灵魂仿佛已经不在他身上。时间过去了一小时,又过了一小时。乡亲们看不下去了,他们嚷着想帮助刘宋朝把妻子埋了。刘宋朝睁大发呆的眼睛说,妻子是他打死的,不用别人为他操劳,他要亲自动手。乡邻们揪着沉重而痛楚的心,看着刘宋朝僵直着身子把妻子埋掉。此后,刘宋朝不吃不喝,坐守在新土旁边两天两夜。刘宋朝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噩梦般的一切,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妻子,是自己杀害她的呀。他痛心疾首地擂自己的脑袋,无论怎么擂,妻子再也回不来了。后来,他又想到对不起被儿子出卖的那个八路伤员,他对他的被出卖抱有深切歉意。虽然他是杀死他大儿子队伍上的人,但肯定不是他开的枪。他接着又想,一切恶果的发生,全是孽畜刘远智干的好事,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育好他。他觉得必需前往吉峰镇外一趟,打探他是否还在人世。如果还在人世,将设法营救。
第三天凌晨,刘宋朝踉踉跄跄地离开村子,往吉峰镇方向走去。
前往吉峰镇,必需翻过坤龙山,坤龙山下有一条宽且敞亮的清江。北岸大部分土地已被日本兵占领,南岸仍然为国民政府军踞守。
翻过山,来不及朝远处张望一眼,刘宋朝就感觉气氛不对,转眼间,迎面来了三个警察,他们奉命前往龙门办案。虽然强敌压境,气氛紧张,但是,吉峰县政府的职能依旧运转。县长一身豪气,刚正不阿。他誓言,绝不因敌逼家门而贪生渎职!
警察们步履匆匆,神情肃穆、庄重。
刘宋朝暗吃一惊,他们是来抓我的吗?然而,已无可回避,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与警察擦身而过时,他被叫住了。警察疑惑的眼神在刘宋朝身上上下扫视,仿佛浏览某件工艺品似的。
警察问,你是刘宋朝?
刘宋朝机械地回答说,我是!话音未落,警察亮出手铐,对刘宋朝说,我们奉吉峰秦县长之命,带你回衙问话。说着,就把刘宋朝铐住了。
刘宋朝没分辩,也没反抗。假如他要反抗,别说三个警察,就算多上一倍也不是对手。
警察问刘宋朝,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你可知道?
刘宋朝闭着眼睛静静地说,知道。
警察说,你打死了你的妻子,她娘家人把你告下了。
刘宋朝说,我想到了。
警察又说,我们秦县长知道你大名在外,但是你命案在身,眼下虽然大敌当前,形势紧张严峻,该履行的职责还得履行。
这时,前方出现一阵密集的枪声。眨眼间,小路拐弯深处出现一个受伤的女子。她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她接替了那个被日本兵抓走的男侦察员的工作。现在,几个再次绕开国民党守卫军防线的日本兵正在追击她。
眼见情况危急,一个警察留下看守刘宋朝。另两个急忙跑上前去,把女伤员带进身后的矮树林里。很快地,又返回到原地。这一切似乎全被追踪而至的日本兵捕捉到了,他们立即兵分两路,一队往矮树林扑去,一队怒火冲天地将警察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