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些了之后我去上了书塾,就没时间总去老酒头家。
再去找他的时候老酒头蹲坐在廊檐下,身边放小半坛酒,手里剪着红红紫紫的窗纸,剪的图案都是什么喜鹊枝头、双喜临门,都是些祥瑞喜庆的窗纸。
我问他是不是谁家要办喜事,他嘿嘿一笑,“我跟你说,我要娶桃花了。”
“桃花?哪个桃花?我们镇有这个人?”
“就镇头那个,那个保安堂丁郎中家的闺女。”
“人家叫丁玉兰!怎么就桃花了。”
“你不懂。”他好像今天兴致特别高,把我拉到身边坐下,“你在书塾里,有没有学过天人合一?”
我点点头,“先生讲庄子的时候讲过,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这话不赖,就是说的太文了所以没人懂。其实人呐,都是庄稼草木。丁玉兰呢,是桃花,我呢,是糯米,我祖上都是高粱啊玉米啊大米啊,所以我家的米酒最好。”
“你祖上是庄稼,跟你酿酒好有什么关系。”
他嘿嘿一笑,没再搭理我。
后来老酒头结婚了。大家发现他拾掇拾掇还算是齐整,平常乱糟糟的头发洗干净梳好,加上新衣新裤,显得精神好多,眉眼间还有些清秀。
他娶的是镇上丁郎中的闺女,叫玉兰,名字好听,人也端正,浓眉大眼肤白长腿,看上去比老酒头健康多了。
我一直奇怪丁玉兰怎么肯嫁的,虽说没到“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程度,但也有不少人想娶。比如她家隔壁开布店的王家老二,人长得干练精神,自家的店铺也打理的不错,就差个媳妇管账看家。
听说他一直挺喜欢玉兰,这两家住得又近,不少人以为丁郎中已经把女儿许给王家了,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嫁给了老酒头。
酒席上好多人给他敬酒,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喝那么多酒,脸涨得通红,倒也没怎么醉的样子,只是一开始还推脱下,后来谁敬他酒都哈哈一笑,接过酒杯,爽利地干掉,满面红光。
他远远地看到我,冲我挥挥手:“嘿,小子,今天准你喝一口米酒,以后还是不准喝哈!”
我看了看他,咧嘴一笑,“我爹不让我喝酒,我今天还是喝桃花酿吧。”
“嘿嘿,跟你说,我老酒头以后能酿出好的桃花酒了。真的是酒。你小子就等着吧。”
我眨了眨眼睛,问他为什么。他凑过来,一张嘴满是酒气,“因为我娶到了桃花啊。”
“你娶的是玉兰。”我说。
他没管我,接下去讲:“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的影子剪下来风干,可以下酒啊。”
他满脸通红,说话有些结巴:“其实这话不大对,人要是可以酿酒的原料,影子才能下酒。”
“怎么说?”他难得主动讲些话,我见他兴致高,便也顺着问道。
“比如我家的米酒好,是我祖爷爷那辈开始的,因为我祖爷爷的爸爸是大米,他老掉之后祖爷爷就拿他的影子下酒了,我新酿的高粱酒,就是用的我家老头子的影子。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觉得他说的荒唐得没边:“那丁玉兰一个桃花,怎么就嫁了糯米呢?”
“你看啊,桃花可以酿酒,还可以做水彩胭脂,还能入药,所以她是郎中家的闺女,本来也有可能嫁给卖布的那个。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身边就没缺过伴儿人,却有人打了一辈子光棍。”
我觉得这虽然是醉话,但是有趣的紧,便逗他,“老酒头,你说说我是什么?”
他身子往后撤了撤,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你呀,你不大一样,你是芝麻。”
“你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知道我家为什么酿酒好吗?我家传的有本酿酒的古籍,里面记载了用人影子酿酒的方法。”
“以前的书里还有用人心入药的方法呢,怎么能都信,你这是迂腐!”
“你不懂……”他有些不耐烦地抗议着,“人影接地,如同庄稼草木。人生出来,就是要有用的。我娘是梅子,本来可以给我家酒谱增一个梅子酒的,结果我爹没舍得,这就是没能物尽其用。”
我莫名有些反感,便呛他:“可惜了,我没用,不能下酒。”
“嗬这话说的,你能下酒也轮不到我了啊,我肯定走在你前头嘛。”
“这跟走不走的有啥关系。”
“这道理也简单,你想嘛,这世上的东西都有阴阳,人是阳,影子就是阴。你要影子下酒的味道好,就得趁阳弱阴强的时候。阳什么时候最弱?不就是要走的时候嘛。”
旁边凑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好像只听到了最后小半句,啐了一口:“呸!老酒头你结婚还不忌讳着点!人家娘家人等你敬酒呢!”
老酒头哈哈一笑,端着酒杯就跟那个妇女走了。
我突然觉得老酒头有点陌生,又有点让我害怕。
4
再后来,伙伴们再叫我去老酒头家,我就借口书塾里功课多,推脱了好几次。
不过还是能常常见到他们俩。他结婚之后,时常能看到他和他老婆当垆卖酒。
她穿一身棉衫,盘花纽扣,沿纽襻上去能看到白皙修长的脖子,大摆布裙,浅口布鞋,软软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有人来打酒了,就稍微挽挽袖口,露出一节脂白玉润的胳膊,翘起兰花指给他们舀酒。
酒铺子应该是被精细地收拾过了,望过去一排青花的酒缸码的齐齐整整,每个缸子前面贴一块红布,上面写着酒的名字。
令我吃惊的是老酒头,总是坐在一边看着她。他把之前皱巴巴的褪色长衫换掉了,换上了纺绸褂裤,袖口拖出一节银表链,周身上下斯斯文文,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他看丁玉兰的眼眸里,满满是十几岁少年那样的青涩,一点都不像我印象里从前老酒头的样子。
要说唯一还有点像以前的老酒头的,是他高兴起来还爱哼那么几句。
“当年苎萝村春风吹遍,每日里浣纱去何等清闲……”他老婆隔着柜台白他一眼,他连忙清了清嗓子,“上到吴宫承欢侍宴,都为的图宠爱列屋争妍……”他老婆“噗嗤”一声笑了,伸出一根水葱般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脑壳,又羞红着脸低下头。手腕上叮铃脆响,是他们结婚那天老酒头送给她的银铃铛镯子。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总觉得婚宴上的那个老酒头,像是我做的噩梦。
镇上不少单身汉十分眼红老酒头,问他怎么娶到的美娇妻,他就傻笑看着他老婆,他老婆抬头莞尔一笑,说是那天她去买花,他没长眼地走过去,撞到了她右肩,右手的花也残了几枝。
她一伸手把他拽回来,指着零零落落的花正要理论,他挠了挠脑袋,把残了的几枝花枝拿了过来,倒了点酒,点上火。她当时觉得这人一定脑子有病吧,就准备转身走,结果“噗”一声火里蹦出来一朵好大的玫瑰花。
“后来呀,我才知道那是他准备好了的,在手心里攥了半天,花瓣都蔫儿吧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老酒头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我算过时间的,我是走到你家门口才把花藏进手心的,谁知道刚好那时候你不在家。”
单身汉看着这场景才知道为什么人家有老婆自己只有手,叹了一口气打壶酒回家消愁。
老酒头酿的酒本来就好喝,丁玉兰给人舀酒的时候姿势又实在是醉人,所以镇上不论谁家办点小筵席,都爱去老酒头的铺子打上几两酒,遇上什么大事了更是另说,没几年老酒头就盘下了旁边的店铺,住的地方也扩开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