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大了,考到了外面的公学,每年也就回来两三次。
不知道哪次回来的时候,老酒头的铺子就已经占去了两三个门面,柜台也不再是他和他老婆,而是雇了专门的账房和酒娘。店铺后面的蓝布帘换成了厚重的木门。问账房,账房说掌柜的不住在后面了,住到旁边的小院里了。
我走到旁边的宅子门口,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高墙黛瓦,里面传出来小孩子的哭闹声。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低下头准备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短衬衫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包东西走出来,抬头看到我突然乐了:“嘿小子放假啦,回来过年啊?大中午的吃了没?来来来进来吃饭,今个儿家里烧河鲜。”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微微有点发福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是以前的那个总让人觉得有些皱巴巴的老酒头。
桌子上摆了几道油光光的菜,色泽鲜亮,很是赏心悦目。
丁玉兰比以前好像丰满了些,棉布衫的袖子高高卷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叮铃桄榔地收拾着些账本算盘。老酒头把我摁到桌边说,“还有最后一道炒河蛤,几分钟就好。”
老酒头背对着我熟练地挥动着炒勺,时而将锅微微抬起震动两下,让锅里的河蛤发出有规律的好听的哗哗声,他随手拿起一小瓶酒,咕咚咕咚往里面倒了将近一半,锅里面蹿起一点蓝色的火苗,像是之前他做的“疏枝横斜”。那样的熟练程度让我怀疑他以前就一直都会做饭,只是懒得弄而已。
不夸张地说,那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一顿河蛤,老酒头用的自家的黄酒去腥,酒的度数低又没有酒味儿,实在是很讲究的一道菜。
几杯酒下肚,我拉着嗓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还做灯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上元节,你给我做了一个绿色的灯,灯罩还是你自己画的,那时候你手可巧……”
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从屋里拿出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刻章,我拿起来看了看,章上刻着阴文的“戎马书生”,是当年他自己刻的。
“咋,送我?”
“那啥,反正我留着也没啥用了,兴许你能用上。”
我手指搓着那个章面,不知道说些什么。
6
再后来我在外面,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去。
再次回去是我爹的七十岁寿宴。
我们老家那边,老人家别的生日可以不做,七十是喜寿,又是关门口的一劫,所以必须要大摆筵席。
我爹人老了,精神倒还好得很,听说前两年家里盖楼房,我爹还亲自上墙头下楼梯的,一点不知保重。
他看我进门批头就是一顿吼:“臭小子,这么多年不着家心里一点爹娘都没有!”
边上的姑姑婶婶就劝着:“他在外面打拼也是为了你们二老啊,你看逢年过节,哪次少了礼数。”
老爹鼻子“哼”了一声,我站在他面前诶诶应声,心里有点想笑,又有点泛酸。
“你去老酒头铺子里打点酒回来,这么多年,还是他家的酒最好喝,咱爷俩也好多年没见了,这次好好喝一杯你再走。”
“诶。”
我往老酒头的酒铺方向走过去。
这么多年了,周围的街景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比起周遭的天翻地覆,这里老旧而平静得有些不合常理。
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店面,老酒头的铺子感觉没有以往热闹了,少了点活泼的生气。
我走到跟前,发现柜台里又变成了他一个人。
乱糟糟的头发,一袭皱巴巴的长衫上沾着点点酒渍,腰间挂一个酒壶,靠近他的时候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就好像是他娶丁玉兰之前的样子。
这些年,他好像越变越回去了,甚至比那时还要不修边幅一点——至少那时候的他眼光炯炯,配着郎当的装束显出一丝年轻的流气;而现在黢黑的脸庞和空洞的眼神,显得老酒头整个人都颓丧邋遢了起来。
颓丧邋遢的老酒头手里摩挲着一个早就生锈发黑的银铃手镯,没注意到我已经走到跟前。
“老酒头。”
他抬头打量我一眼,好像对我的回来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嘿,你小子回来啦。”他说话好像也没什么力气,让我瞬间意识到当真有十多年过去了。
“我玉兰嫂子呢?还有我上次回来看到一个孩子的啊。”我把酒瓶子递过去,“来半斤。”
他熟练地舀起酒来,我这才注意到店面好像小了很多,酒罐子也少了一些。
“咳,没了呗。”
“没了?”
“嗯,没了。”
我接过他打好的酒,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那什么……啊对了,你还住那个院子里么?”我咳了两声,有些尴尬地问。
“啊,不了,我又搬回来了。”他指了指店铺后面老旧的木门,“一推就是。”
“哦。”
老酒头抬头盯着我,直到我有些不自在,才开口:“你今天还有事吗?”
“今天没了,明天我老爹七十,我来给他打点寿酒。”
“哦哦……”他有些心不在焉。
一种异样的沉默,我不禁有些想回去了。他又问我:“你还喝的惯桃花酒吗?”
“大概,还习惯的吧。”
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翻箱倒柜找出来几瓶开过的浅粉色的酒瓶递给我。“玉兰没了。”
“我知道……”
“小豆子也没了,六年前。”
我估摸着小豆子应该是他孩子的名字,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喝喝看,这桃花酒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我干脆就着门沿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桃花酒,他也顺势坐在了我边上。
我舔了舔嘴唇,还是以前那样熟悉的甘甜味,不由得又咂了两口,慢慢地从咽喉深处泛上来一丝悠长的辛辣味,呛得我猛咳两声,咳完之后,嘴里只剩下清苦。
“这桃花酒放多久了?”
“六年。小豆子偷偷开下来喝的,他走了之后就没人再碰过了。”
我心下有些发慌,想把那口酒吐出来,又觉得有些无礼。
“是不是多了点味道。”他的眼睛里难得的有了点光彩。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伤心。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是多了点味道。”
“是玉兰的影子的味道。”
我不禁感到有些害怕,扭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他突然按住我说“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冲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都是些灯罩、枯枝、瓷盆,七零八落边走边掉。
“小豆子小豆子,我准备你长大些做好看的灯带你去上元节玩,你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做一个最大的疏枝横斜,你娶媳妇的时候做一个最好看的红梅落雪,但是来不及了,我要来不及了,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往我手里塞。我使劲地拨开他强塞来的东西,他突然抱住了我的双腿跪在了地上,手上的东西“哗”的一声都掉在地上。
“小豆子你回来啦——”他拖长的尾音里带着奇怪的哭腔,像是一把锈钝的刀戳在心口。
不疼,痒。
“我当时娶你娘是动过坏心思,但是有了你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啊!为什么你也不管我了,跟你娘走了啊——”
我惊恐地把他从我身上拉开:“你说什么?什么意思?难道你当时娶玉兰嫂是为了……”
他抬起皱巴巴的手抹了把眼泪:“我一直想研究看看书上说的影子花酒,但是咱镇上人不多,就玉兰这么一个能下酒,我就想……”
我听着他边哭边讲,秋天的晚风穿过巷子吹过来,灌满了我的袍子,灌得我通体凉透。
“但是娶过来之后,我过了几天有家的日子,玉兰那么能干,你说我以前什么时候活得那么讲究过,就一直没忍心下手,再后来有了小豆子……”
他抬起脸看着我,突然膝盖向前挪动了两下,又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我大叫一声推开他,转身跑远了,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7
我拐过一个弯,停下了脚步。我背靠着墙壁,因为惊惧和跑动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突然开始觉得有些难过,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堵在胸口,堵得人闷闷地发慌。
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老酒头带着哭腔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声音:
“这一锭银子三两三,拿与为娘我安家园……请能工上面把字錾,字字行行写得全,上写你父老酒头,下写你母丁玉兰……”
我莫名想起来,当初我走到他和玉兰嫂子住的院子前,门口贴了一副不应景的对联——
灯下静好 几杯星轺露冕
酒里疯魔 一曲铁板铜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