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后这一切活计都做利落了,霍杀猪匠就进屋去和二姨父、那两个帮忙的人吸烟去了。
杀猪菜已炖进大锅里,另一口锅里的白肉、猪心、猪肺、猪肝已经烀好了。二姨用长筷子挑出来,放到菜板上嘴里“嘘嘘”着吹着气切了,散着喷香的肉味儿端上桌去。
看到里屋的大人已坐在炕上吃喝起来,二姨在外屋偷偷地给我和三弟切了几片熟白肉和熟猪肝叶吃,蘸着酱油拍碎的蒜末儿,二姨自己切着时,也往嘴里添一块香喷喷的白肉和猪肝。“香不香?”二姨问我们。
“香。”
“肥不肥?”
“肥。”
我们是一大早过来的,二姨喊我们来是待会儿让我们往各家去送杀猪菜。除了这个,二姨还让我见证她家杀的猪有没有郭粮库家那年杀的猪大,因为那年郭家杀猪时我去看过。
“比不比郭粮库家的那头猪膘厚?”
我没想到二姨会这样比,若论个头凭心而论,这头黑白花猪肯定比不过郭粮库家的那头猪的,可这白豆腐一样的猪膘是谁家也比不过的。我赶紧努着嘴点点头说:“比他家膘厚。”
二姨听到了就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我突然在想,二姨为什么没有孩子呢?
好几年前,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隐隐听镇上人讲过,说二姨不能生育,那会儿二姨想把我抱过来给她做养子。母亲说我哭闹着说什么也不干,她就作罢了。
我为什么不干呢?我要是过继过来给二姨当养子,不是年年都有大肥猪吃了吗?
我是踩着将要落下西山的日头走进瞎婆婆家的,一抹橘黄的夕阳照在她那张干瘪丑陋的脸上,瞎眼窝往里凹陷着,牙骨往外突出着,下巴歪斜着上翘,细瘦的喉结突出的脖子就像我家养的那只老的不能吃肉的秃脖公鸡。
她将一块肥肉无声地吞下去,喉咙“咕噜”了一下,说:“四点指,三百一十斤?”
我惊讶她说得一点也不差。
“你姨真会养,你姨真会养。”
我转身走出这间寒冷的小屋时,她在我背后连说了两句。
镇上所有人家都养过猪,只有瞎婆婆没养过猪。没养过猪的瞎婆婆却吃遍了镇上所有人家的杀猪菜,这也是我嫉恨她的一个原因。
后来我才听母亲说起过瞎婆婆家先前也养过猪的,瞎婆婆也有过一个比我哥还大几岁的儿子。山里人养猪多数人家是上山采山野菜或撸榆树叶给猪吃,逢到荒年人也要跟着吃这些东西。听母亲讲1960年闹饥荒的那年,近山附近的山野菜都被人采光了,别说是猪,连人都不够吃。有一天父亲和镇上的大人结伴去往远处的山里采山野菜,转悠了大半天,也没采到一星半点山野菜,正失望地要回家时,在半道上碰见了匆匆下山的瞎婆婆的儿子,他告诉父亲和邻里乡亲,他在后山沟里发现了一片山野菜地,叫父亲他们快去采吧。他还怕父亲他们找不到路,还带他们走了一段路。当父亲他们找到那里时,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父亲他们很觉得奇怪的是,他怎么不采?这是一片没人来过的野菜地,有薇菜、苋菜、燕尾菜、黄瓜香菜……他们来的人每人都采了满满一面口袋。
等傍晚回到镇上时,才听家里人说瞎婆婆的儿子被蛇咬了,瞎婆婆的儿子在寻到那片野菜地里时,被从草丛里蹿出的一条五花蛇咬了一口,他是下山去找镇上白医生取蛇毒的,为父亲他们引了一段路耽误了一会工夫,到家时那蛇毒已从脚腕肿到了大腿上,镇上的白医生也眼看着没法救了……
瞎婆婆的儿子死了,瞎婆婆就这么一个儿子,一股急火也让瞎婆婆哭瞎了眼,从此瞎婆婆家就再也不养猪了。
我家终于养一回大猪了。
我家养的那头白克郎猪,是在父亲从小镇商店调到镇上食堂当管理员的那一年。父亲原先在镇上商店里当会计,小镇商店是国营商店,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可工作却体体面面,上衣兜里还总是插着一管钢笔。但每到开工资的时候,他的衣兜里就无一例外要揣上一张欠饥荒的条子。当父亲很窘迫地把那张条子从兜里掏出来的时候,总要碰到母亲凄艾抱怨的目光,父亲终于忍受不了这眼神,是他自己跟镇长说去镇上食堂干管理员的。
当戴着白帽子、扎着白围裙的父亲把第一桶泔水挑回家的时候,我们都觉得那本该是臭哄哄的泔水散发出来的是香喷喷的味道。坐在敞着的窗里炕上做针线活的母亲也闻到了,我们就像那些“嗡嗡”跟到院子里的苍蝇一样,围了上去。还有圈里刚刚抓回来两个月的小猪崽,它嘴里也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叫声来,西天的云彩映红了我家的小院,也映在父亲的脸上。
泔水只有食堂内部的人才能轮流往家里挑一担,泔水五分钱一挑,一挑泔水够我家的猪掺合着野菜吃一周的。那猪在猪槽子里吃出很响的声音来,这是我们家以前喂猪从来没有过的。它的两只大耳朵像窝瓜叶子一样呼扇着。
整个夏天,连它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毛腥味儿都是那么好闻。
哥更是很精心地饲养它,隔几天他就会跳进圈里去,用洗衣盆打一盆清水,再拿一把竹板毛刷,给它“洗澡”。这头猪经过哥细心刷洗,变得千干净净,那根根猪毛连带粉红的猪皮都透着亮晶晶的光泽。邻居们隔着院子板障子望见了都说:“你家的猪可真白净呵!”以至这头猪杀了以后,猪毛哥死活也不叫家里卖了,那猪皮做成的皮冻,哥也一筷子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