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时间:2016-10-08 11:28:05 

从早上到晌午后,都响着猪的哀嚎声,连冰冻住的寒气里都飘荡着一股猪血的血腥气,杂着铁锅褪猪毛的那股毛焦味儿。这味道连镇上的瞎婆婆都能闻到,她会颠着小脚下地,把一只蓝边粗瓷碗涮得干干净净,早早地放在灶台上去。那灶台的锅下可能是两日不生火了。

到了下午,太阳在西山坡上剩下一竿子高的时候,杀年猪的人家就会打发孩子送来一碗杀猪菜。这碗杀猪菜用羊肚毛巾裹着,拎进瞎婆婆的矮屋里时,还冒着热气。瞎婆婆干鸡爪子似的手利索地解去毛巾,把里面裹着的那碗杀猪菜倒进她的蓝边粗瓷碗里,再把那只空碗装进毛巾里让孩子带回去。

杀年猪时挨家挨户送杀猪菜,是小镇上人家多年留下来的风俗。镇上唯一没有养过猪的人家就是瞎婆婆家,而瞎婆婆却吃过镇上所有人家的杀猪菜。

我见不得瞎婆婆那张丑脸,更见不得她的吃相。瞎婆婆眼睛虽瞎,牙口却好,一碗杀猪菜够上一家几口人好好吃上一顿的了,可到了瞎婆婆这里,没等送杀猪菜的人前脚走出院子,后脚她已风卷残云地把一碗杀猪菜吃得干干净净,连那汤水也一滴不剩地喝进肚里去的。更叫绝的是她吞下浮在酸菜上的白肉片后,会说出这猪膘有几指宽,猪有多重。而吃下埋在酸菜里的血肠后,她能说出这被宰的猪是谁做的活。说得我们孩子一愣一愣的,在想这老妖精是不是猪婆托生的呵?

苔青镇上的确有两个杀猪匠,一个姓霍,一个姓焦。霍杀猪匠身板短粗,阔肩膀,宽脸膛,粗眉毛,黑腮上须毛很重。二百来斤的活猪他一个人能放倒在地上,捆好腿后抓起来就能扛到肩上去。任那猪怎么又吼又叫,也挣脱不掉他那两只大手。与他比起来,焦杀猪匠身材却细瘦,窄脸,白皮肤,一张书生相面孔。焦杀猪匠捉一头百十来斤重的猪都要吃力些,常常弄出一脑门子汗来。焦杀猪匠原来不是杀猪匠,原来是劁猪匠,只捉些不足十余斤重的猪娃子。焦杀猪匠有一回给人家劁猪,下手太温吞,结果那猪做成了猪婆,生出一窝崽来。失了手艺,镇上人就不再找他劁猪了,他就改行做了杀猪匠。因为镇上一到杀年猪时扎堆,活多,霍杀猪匠也忙活不过来。还有劁猪的工钱是五角或一块,杀猪的工钱是两块或三块。

一到杀年猪时,父亲都有些打怵去喊霍杀猪匠,原因是我家的猪总也喂不大。父亲喊来霍杀猪匠,从柜子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锡纸烟来给霍杀猪匠吸。霍杀猪匠不吸,瞥一眼哆嗦在猪圈里那头比食槽子长不了多少的猪,对父亲说了一句:“去找焦劁猪的来家吧。”就抬腿走了。母亲凄惶惶瞅一眼霍杀猪匠走出去的背影,又凄惶惶瞅一眼父亲,就好像这猪没喂大全是她的过错。我瞅一眼那不知死活的吃货,还在槽子边哼叽着,嘴巴上还沾着一些冻在毛上的苞米面渣,那是早上母亲把她那碗苞米面糊糊倒给了它。我拾起那根搅拌食槽的木棍,“啪”地一下打在它尖尖的嘴上,那吃货“嗷”地一声蹿进圈洞的猪草里去了。

焦杀猪匠找来了。父亲又找来了二姨父帮忙,二姨父是一名打铁马掌的铁匠,冬天给进山来拉木头的马队打铁马掌,手臂的力气大得很。那猪是二姨父进圈里捉的,放倒后,再由焦杀猪匠捆了猪四脚。两人用杠子抬出来,放到院中一张吃饭用的炕桌上,再由父亲和哥上来帮着压着。母亲慌忙递过来一只撒了盐的白盆,放到猪头这边的桌下。焦杀猪匠一刀子下去,这头小猪只哼哼了两声就咽气了。

放尽了血,就抬进屋里的锅台上,那锅里的水早叫母亲烧得滚开了,母亲还不停的叫我和弟弟出去抱柴火。柴都是桦木、柞木劈的硬柴,是头几日就劈好了的。外屋的蒸汽让忙活的人影变得模糊了,院子里,母亲在用一根干净的桦木细棍不停地搅拌盆里的猪血,防止血凝成血块。

焦杀猪匠做活很慢,一上午才将这头不足百斤的小猪的毛褪干净。然后开膛破肚,直到下午四点钟才灌上血肠。血肠是用猪的细肠来灌的,那一滩肠肠肚肚早已让父亲翕到菜园子雪地里沾雪搓干净了,又用清水洗了一遍。

焦杀猪匠做血肠的活很细致,每根肠他都要用筷子捅进里头翻过来看一遍,并且凑在鼻子下闻一闻,有一丁点猪屎昧儿,他都会叫父亲拿出去到园子雪里再滚上一遍。这时候我们已等得饥肠辘辘了,为了吃杀猪菜,我和三弟从早上就空着肚子,心里很不耐烦焦杀猪匠这般细致,又不得不忍着馋虫等下去。

焦杀猪匠灌血肠、扎血肠的功夫又叫我们看呆了眼,焦杀猪匠生就一双细手,自得像女人手。他用一只绿塑料水舀子从盆里舀出半舀子猪血,这舀猪血刚好够灌他另一只手掐住的一截猪肠,猪血灌下去,他用一只手提着肠头,另一只手灵巧地用一根白线一缠一扎,一根血肠就扎好了,一点猪血都不会溅到手上。

等血肠都灌好了,就可以用大锅炖杀猪菜了。母亲早已把切好的一大铁盆酸菜一股脑推进锅里,又把剔好的大棒骨、切好的白肉再倒进锅里,放上盐粒、花椒、大料等佐料,炖开锅时再把血肠放进去,浮在上面,五分钟后再捞出来。

这时焦杀猪匠和二姨父该歇手了,进屋由父亲陪着喝茶。母亲煮血肠时,焦杀猪匠要出来看两次火候,不能让血肠炖的时间过长,时间一长血肠就起蜂窝眼了,吃到口里也不鲜嫩滑溜了。血肠出锅切成薄片,蘸上蒜泥吃。吃时也是有讲究的,焦杀猪匠上桌吃时,总是细细蘸一点蒜泥,细细品那滑到口里的血肠,一般他是不吃混在白肉里的血肠的,总是叫母亲单独给他切一盘,蘸着过凉水的蒜泥吃。他说这样才能吃出血肠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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