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香子出轨
香子那年四十挂零,她的身世有点儿复杂。其母陈氏系福建同安人氏,嫁给了在清朝台湾臬台衙门担任师爷的同乡罗某,婚后,陈氏便随夫赴台。甲午战争清朝战败,次年4月17日,中日签订《马关条约》,中国割地赔款,把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割让给日本(辽东半岛后由清政府以三千万两白银赎回)。日本随即派兵进入台湾、澎湖列岛,清廷在台湾的各级衙门被迫撤离。由于运输船只紧缺,撤回人员无法预先知晓动身日期。陈氏信佛,这天前往寺庙烧香,不意忽地传来登船通知。罗某必须护卫官府文牍随行,遂把其妻托付给同僚,自己匆匆登船。哪知受托同僚还没见到陈氏,便奉上司之命上了稍后离开的另一条海船。
陈氏就这样被撇在台湾。原以为稍后可以搭乘其他船只返回家乡,哪知,进入台湾的日本人推出一条新法令,凡是留在台岛的原中国内地人员以及岛上的土著居民,一律都转为日本国籍,称为“新国民”。今后,“新国民”可以自由进出日本本土诸地,但前往包括中国大陆在内的其他任何地方则视为“出国”,必须申领护照。就这样,陈氏成了“日本国民”。1907年,陈氏嫁给一个在台湾从事税务工作的日本男子青木。次年,青木奉调返回大阪,陈氏随其去了日本。又过了一年,夫妻俩生下一个女儿,那就是香子,随父姓,叫青木香子。
香子在日本待到十八歲。从护士学校毕业后,因为自幼由母亲教会了流利的汉语,就被分派到“满铁”(即“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建立于1906年,系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大连设立的对中国东北进行殖民侵略的机构)附属医院当了一名内科护士。四年后,香子嫁给了“满铁”铁路技师天宫雄三郎。是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次年,即1932年,东北全境沦陷。天宫雄三郎奉命调往哈尔滨继续从事铁路技术工作,香子随同前往,在中东铁路中央医院(1935年改为满洲铁道医院)做了一名内科护士。1936年,香子生下一个儿子,出生三十三天即夭折。1938年又生下一个女儿,不久送回大阪交由其祖母抚养。
1940年,天宫雄三郎以高级技师的身份参加对北满铁路的技术巡察时,遭到抗日游击队的袭击,天宫中弹身亡,香子成了寡妇。起初两三年,曾有日本同事以及天宫以前的朋友等向其求婚,均遭拒绝后,其他求婚者便知难而退。香子原准备就这样一直过单身生活,哪知不久就遇上了蒋何为。
1943年早春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香子下班经过医院附近的马路时,发现人行道电线杆下倚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人。那年头,冬天马路上经常出现“路倒”(即冻死的乞丐、烟鬼、酒鬼之类),香子是医护出身,早已见之不怪。但见那人身穿皮衣,不像寻常“路倒”,对其身份不禁好奇,就上前去看个究竟。
这个“路倒”男子正是蒋何为。那几天他被哈尔滨日本宪兵队后勤部门通过伪行业公会召去,为一个新调来的军官搞室内装潢,由一名伪满职员负责监理。那职员见蒋何为活儿干得好,就请他干完这边的活儿后去他家打一口立柜。蒋何为不敢得罪这些人,只有答应。那汉奸倒也识趣,跟日本后勤军官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把每日中晚两餐伙食搞得很好,晚餐还有白酒喝。蒋何为本嗜杯中物,寻思不喝白不喝,喝了是白喝,所以每晚都大喝特喝。这天,可能是白天活儿太累,再加上喝酒过猛,蒋何为回家路上有点儿晕晕乎乎,脚下打飘,越走腿越软,眼看支撑不住,便在马路旁的一根电线杆边坐下,背往电线杆上一靠,头一歪,就迷糊过去了。
这是“酒仙”蒋何为生平难得的一次当街醉倒。尽管已是早春,夜间的气温还是相当低,如果不是碰到香子,蒋何为这一迷糊过去,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当时哈尔滨日本军警宪特有规定,凡是军方的办公地点均列为一级禁区,军方人员及家属的居住区域属于二级禁区,进入一级禁区须凭军方证件,进入二级禁区也需要相应的凭证,根据居住对象的不同身份,凭证也有区别:一等的是特别通行证,在二级禁区里可以畅通无阻;二等的是普通通行证,可以进入大部分区域;三等的凭徽章,只能出入自己居住的那片区域。让蒋何为干活的那个宪兵军官的级别属于三等,所以人家就给了他一枚三等级别的蓝色徽章佩戴在左胸,当然,活儿结束了是要交还的。蒋何为拿到这枚徽章后如获至宝,一戴上就不愿取下来了,一是生怕丢失,二是佩着这样一枚徽章在外面行走,寻常日伪警察、特务见之就不会找他麻烦了。
此刻,香子走近蒋何为,一眼就看见了这枚徽章。于是,香子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男子是“自己人”,至于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那就不清楚了。既然是“自己人”,香子觉得应该尽力提供帮助。她搭了搭蒋何为的脉搏,发现这人还活着,只是唤之不醒,据其浑身的酒气判断应该是喝醉了。不过,这人身材健壮,自己扶不起来。看看四下,偶有路人匆匆经过,却根本不往她这边看一眼,都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她干脆掏出一枚警察局发给日本籍医务人员的专用警哨,用力吹响。不一会儿,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巡逻警察疾驰而至,按照香子的要求把蒋何为送往她所供职的满洲铁道医院。
蒋何为其实就是醉酒而已,并无病症,到医院后输了液,睡了两个小时就醒过来了。不过,以当时的天气,如果任他睡在外面,肯定就会成为一具冻僵的尸体。因此,香子此举就是救了他的性命,理应被他视为救命恩人。蒋何为继承了其山東祖辈知恩图报的性格基因,在医院苏醒过来后,打听清楚是何人救了自己,随即备了一份厚礼前往致谢。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当然,如果蒋何为不是能工巧匠的话,两人的关系也不一定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事有凑巧,一个月后,香子调换了住所。她自丈夫死后仍居住于原北满铁路局安置员工的公寓房内,住到1943年春,铁路局方面认为她独自一人不宜居住一套公寓房,就让她搬到另一处面积较小的平房居住。平房比较陈旧,入住前需要修缮。香子就想到了蒋何为,从医院的登记册上查到了蒋何为的住址,写了一封信寄去,说明短期雇佣之意。蒋何为视香子为恩人,自无二话,一口答应。
蒋何为施展出自己的精湛手艺,把那住房修缮得比新房还美观实用。这个工程一共花了十天时间,香子特地向其供职的医院请了十天假。她知道蒋何为嗜酒,且对菜肴比较挑剔,就待在施工现场天天烹饪不同的菜肴,还拿出亡夫留下的上好佳酿热情款待。让蒋何为感到特别满意的是,香子也能喝酒,而且有一定的酒量。两人每天晚餐喝酒聊天,越来越投机,终于,在完工后那天晚上,吃过本应是最后一顿晚餐后,两个中年男女越过了那道界线。
建立了那份关系之后,香子提出要嫁给蒋何为。蒋何为呢,也想娶她。可是,他是有妇之夫,而且还有一双子女,要娶香子,先得离婚。他还真的动了离婚的念头,自己不便开口向胡飞儿说明,就托了一个朋友,让人家带上老婆找胡飞儿谈。胡飞儿震惊之下,亮出了底牌,一把刀子拍在桌上:离婚就自裁!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蒋老爷子。这个家庭是老爷子说了算,老爷子虽是粗人,却会做思想工作。他先把胡飞儿的刀子收了,说让我跟这小子谈谈,弄清他为什么要闹离婚。父子俩把酒细谈,老爷子得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当下就恼了,说你小子竟想娶个东洋老婆,信不信我一斧头劈了你!蒋何为孝顺,闻言就此罢休。不过,虽然断了娶香子的念头,私下里,依旧悄悄跟香子幽会。此举没瞒得过胡飞儿,她仅仅凭直觉就意识到了。不过,胡飞儿审时度势,没有大吵大闹,她担心把蒋何为逼急了,连老爷子的话也不听,那就麻烦了。好在蒋何为与香子也知趣,没有明目张胆公开出双入对,胡飞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1945年8月中旬,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哈尔滨的日本人乱成一锅粥。苏军很快进入哈尔滨,中方也来了接收官员。往下就是遣返日侨了,但许多侨民因为种种原因并不想返回日本。今非昔比,这当然不是日本人说了算了。不过也有政策,凡配偶是中国人的日侨,不论男女,均可留在中国,允许改为中国国籍。香子的父母早已去世,丈夫天宫也已死去数年,前不久又传来消息,寄养在夫家的女儿与祖父祖母全部死于美军的轰炸。这样,她回日本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她决定留在中国。留在中国的办法,就是赶紧嫁个中国人。曾在她亡夫手下干活儿的钳工汪孚康丧偶两年尚未续娶,她赶紧请人登门道明意思,当天就去申领了结婚证,接下来就该办婚宴了。
香子的同事大多回了日本,她在哈尔滨几无朋友,婚宴上女方家一个亲朋没有,多少显得有些掉价,她便邀请蒋何为届时带几个朋友去喝喜酒,也算是替她撑撑门面。可香子不知道,自己与蒋何为的那层关系,汪孚康早有耳闻。本来汪孚康寻思,既然香子嫁给了自己,以前的事都可以不计较。可婚宴那天蒋何为居然带着几个朋友登门道喜,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难看吗?
汪孚康是习练武术的,当日前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中自有一些师兄弟、徒弟什么的,其中有几个见他脸色不对,悄悄打听,才知道原来女方的来宾中有蒋何为这号人。当下就有人按捺不住,到蒋何为那边故意找茬儿。蒋何为几个是匠人,力气不小,经常攀梁上屋,身手也敏捷。不过,那份力气和敏捷不在“路上”,真的动起手来,自然没法儿跟习练武术的那帮子相比,结果个个鼻青眼肿。好在对方下手知道轻重,只是使他们皮肉难看,没让他们弄个内伤什么的。蒋何为的喜酒自是喝不成了,还给人家撵出了门。对方也没让他们糊里糊涂挨打,临走警告,今后请自重,如若让我们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定要你好看!
那天,蒋何为受伤最严重,半路不济,还是叫了马车送回家的。胡飞儿虽然心疼丈夫挨打,但内心多少有一些出了口恶气的快意,暗忖丈夫这下总该长点儿记性,从此好好过日子了。之后,胡飞儿留意下来,没发现蒋何为跟香子再有任何来往。没想到,丈夫临终前反复念叨的不是父母妻儿,竟然还是那个东洋女人(其实已是中国国籍)香子,自然是让她非常气愤。
对于专案组来说,需要考虑的就不是胡飞儿的情感波动问题了,而是要分析死者的遗言与其被害是否有关。刑警考虑到这样一种情况:是否蒋何为还在继续跟香子来往,只是比较隐蔽,瞒过了胡飞儿,但最近被香子的丈夫汪孚康察觉了。哈尔滨毕竟已经解放三年多,社会治安今非昔比,像几年前那样光天化日之下对蒋何为动拳脚的情形已经无法复制,汪孚康只有暗中报复。于是,就策划了“醉杀”方式,不易引起警方的注意,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法律追究了;即使警方对其进行尸检,也是喝酒过量导致死亡。不料,蒋何为的“小酒仙”绰号名不虚传,“醉死”过去之后竟然又缓过一口气,死而复生了。这麻烦就大了,一旦他清醒过来,向公安局反映自己被诱入圈套的一应情节,那涉案者肯定是要受到追究的,而且罪名还是故意杀人。因此,凶手一不做二不休,半夜潜入医院将蒋何为杀害。
如果上述假设成立,那这事多半跟香子有关,专案组决定派员跟香子谈谈。一事不烦二主,这活儿还是由刑警纪森诺带着两个协防队员去办。这时青木香子供职的满洲铁道医院已改名为东北铁路总局医院,她仍是内科护士。刑警一行去了医院,先跟保卫科联系,由保卫科出面把香子唤到科长办公室。
香子这几天参加“访贫问苦医疗队”,下乡了半个月,昨天刚回城,今天就来上班了,还不知道蒋何为出事。听刑警一说,非常震惊,继而流泪不止,那样子看上去不像假装的。这也使刑警更觉得之前对案情的判断是准确的,她很可能跟蒋何为没断联系。继续往下谈,果然,香子承认她与蒋何为仍旧保持着私下的来往,只是更加小心谨慎。不过,还是被发现了。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清明节那天,香子趁丈夫去扫墓不在家的机会,临时调休,约蒋何为去她家幽会。两人已经多日没见,蒋何为一进门,香子就扑到他怀里,竟然忘了闩上门。正好邻居刘大婶来借东西,推门而入,撞个正着。刘大婶是个出名的快嘴,待汪孚康傍晚回来,还没进门就从邻居那里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回到家,进门便逼问香子。香子知道自己此番已经没有退路,当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提出离婚。她当初嫁给汪,原本是因不想被遣返日本迫不得已选择的下策,现在国籍早已转为中国,也就不在乎了。
汪孚康自然大怒,不过他没有对香子动手,甚至也没有破口大骂,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香子说,你的前夫天宫先生当初对我不错,在技术上给予的指点甚至超出了寻常的师傅,尽管我没拜他为师,但心里是把他作为师傅看待的。看在这段情分上,我不打骂你。你说要离婚,我也同意。不过对那姓蒋的小子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等我收拾了他,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刑警当然要问一问5月11日夜间汪孚康是否在家过夜,香子说那天他没回家,因为双方一直在冷战,互不搭理,他不回家从不打招呼,事后也不会解释。刑警又去找汪孚康的一干邻居调查,证实清明那天蒋何为确实去过汪家,恰被快嘴劉大婶撞上,胡同里一个平素喜欢多事的闲汉佟老七又把这事告诉了汪孚康。佟老七想当然以为此事必有下文,见汪回家后即把屋门关闭,寻思肯定有一场武打戏,便凑到门外偷听,不料竟然没有什么动静,自是十分失望。
于是,汪孚康就成了重点调查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