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年过四十的钱宁氏终于走出内宅,给大家闺阁讲授女德。钱家和清潭士绅便共同出资在城北建了一座大庙,取名贞烈堂,供钱宁氏居住,宣扬节悌。
忠孝礼悌是本朝立国之根本,所以,皇上闻讯,不但下旨要对钱宁氏旌表,竖贞节牌坊,还降旨方以智,要他到清潭任知县,以他的妙笔文采,将钱宁氏的事迹写出,编绘成册,在天下传扬。
案子没破,十几个妙龄女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以智怀着满腹心思来到贞烈堂,老远便见一群士绅喜气洋洋地恭候在庙门外。方以智发现,刚从大牢放出的钱牧斋也赫然在列,此时一反猥琐之态,见了方以智面露得意之色,拱手一礼说:“大人,我钱氏一门,以书礼治家,代代都出贞节烈妇,受朝廷恩典。到了本朝,我钱家有幸,又出了弟媳宁氏。”说完乐颠颠地跑到前面带路。方以智这才知晓,钱牧斋便是钱宁氏的夫兄。
庙堂高大气派,此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士绅们拥着方以智走进庙堂,偌大的庭院里种满了淡雅的花草,钱牧斋一边将方以智往前让,一边解释说:“自我兄弟下世,弟媳矢志守节。十年前,弟媳又自己另筑一院,钱家出钱,县里儒员士绅相帮,费四年之时建了这座贞烈堂,弟媳移居过来,仍像以前一样深居堂中,侍弄花草,诵经礼佛,向大家闺阁传授女德。”
说话间,众人来到大殿前,殿门虽开,却被一副竹帘掩住门洞。透过竹帘,依稀看清,正殿上立着慈悲庄严的观音塑像,塑像下锦团上跪着一个青衣妇人,正叩着木鱼,闭目低声诵经。
隔着竹帘,方以智宣读完旌表,那妇人叩过头,口齿不清地谢过皇恩,然后伏地不起,发出一阵压抑般的哭声。钱牧斋叹口气说:“大人,弟媳是喜极而泣呀。”方以智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不再惊扰钱宁氏,转身往回走。
走到庭院中间,他放慢脚步,仔细观赏庭院两边的花草。花圃里全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草,高不盈尺,茎短枝弱,叶片细长,偶有几株开着一两朵素艳的白花。方以智指着花草问:“
钱牧斋摇摇头,说:“贞烈堂建好之初,这院中本来种植的是牡丹、刺玫瑰、红梅之类的花树,弟媳说这些太过香艳,扰她清修,便命人移去,她自己种下这些花草,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哦。”方以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手拔下了几株,凑在鼻端闻了闻,“果真不错,这花香都是淡雅的。”说着,便将花草放入袖袋之中。
众人来到客房,看过茶,方以智说了皇上要他收集钱宁氏事迹的事,又拱手一礼说:“下官初到清潭,就遇上孟婆汤夺魂的案子要破,分身无术,牌坊官府会立即派人修建,至于钱宁氏事迹收集一事,要仰仗众人妙笔了。”钱牧斋大喜,连连点头,他正怕方以智敷衍差事,写不好钱宁氏的事迹,这群儒员正是他出资请来润笔的。
了又未了
回到县衙,方以智拿出那几株花草正在仔细端详,吕子明进来禀告说:“大人,按您的吩咐,我重新询问了验尸仵作,仵作确实提供不了任何线索。不过,发现那些姑娘有共同之处,就是出嫁前,她们都去过贞烈堂,听过钱宁氏讲授女德。”
“哦!是吗?我正纳闷呢,原来如此!”方以智笑逐颜开,指叩桌案说,“吕师爷,回家睡觉去吧,晚饭后到县衙有公干。”
晚上,吕子明如约来到县衙,方以智一身夜行黑衣早等着他。吕子明十分不解,方以智却示意他穿上另一套夜行黑衣说:“今晚去捉孟婆归案!”吕子明精神一振,穿好衣服要去叫捕快。方以智摇手止住:“那孟婆手无缚鸡之力,你我二人对付就绰绰有余了。”
夜深人静,吕子明带着满腹狐疑跟着方以智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大宅院前,他赫然发现这里是贞烈堂。两人笨拙地攀过院墙,刚刚立定,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白天见大人采了那‘失魂草’,我就知道大人还会再来。果然,大人夜晚就来了。”
吕子明吃了一惊,猛一回头,只见依稀的月光里,站着一个枯瘦的妇人,正是钱宁氏。吕子明刚要说话,却听方以智问:“你这是为何?”
“为何?”钱宁氏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凄声说,“我十六岁嫁入钱府,还没进洞房,男人就一命呜呼。钱家便将我关进深宅大院里,我想死,有悍妇日夜监视;我想逃,还没出内宅门槛,就被乱棍打回。钱家囚禁了我整整二十四年!直到我年过四十,才将我转移到这贞烈堂,让我给大家闺阁讲授女德,只为替他们争回一座光耀门庭的贞节牌坊!哈哈……”说着,张开干瘪的嘴唇,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惨笑。
吕子明彻底明白了,皱眉问道:“可是,那些姑娘何辜,你为何要害她们性命?”
“我不想让她们步我的后尘,成为行尸走肉。”钱宁氏止住惨笑,俯身卧倒在地,抚摸着那些花草,口中喃喃地说,“我给她们的东西多好啊,是我用血泪培植的,别人叫它‘失魂草’,我却叫它‘孟婆汤’。她们这一世无望了,我叫她们喝了我用草熬的‘孟婆汤’,忘却了前世今生,赶紧去奔来世吧!多好啊,可笑那些道学君子,让我给她们讲授女德,哈哈……”钱宁氏的声音渐渐低了,身子瘫倒在地,无声无息了。
两人盯着钱宁氏,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以后,走进了她的卧室。方以智从钱宁氏的枕头下找到一本小册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了一眼,放入袖袋中,两人又顺原路返回县衙。
喘息未定,吕子明不甘地说:“可惜钱宁氏死了,再也无法找到那些姑娘的尸身下落。”
“谁说她们死了?”方以智从袖袋中掏出那几株花草问吕子明,“师爷可知此草的名字?”吕子明接过花草翻来覆去看了,却不认识。方以智说:“我在翰林院时帮协同太医院编修《药典》,看过这花草图案。它叫失魂草,人一旦喝了用它熬的汁水,无不心醉神驰含笑,气息全无死了一般,又无症状,查无可查。但在七日之内,将死者凉水扑面,人便又活转过来。”
吕子明又惊又喜:“那些姑娘没死?可是大人,她们在哪儿呢?”
“钱宁氏都记在本子上了。”方以智从袖袋里掏出那本小册子,撕碎放在灯火上燃为灰烬。吕子明一下子目瞪口呆了。方以智说:“她们有的现在已是儿女绕膝了,何必要去扰乱她们的生活?”吕子明想想,点点头。
不知不觉,天已亮了。钱牧斋气急败坏地跑来说弟媳死了。方以智沉思一会儿,无奈地说:“贵弟媳患疾猝死,本官深表惋惜,牌坊官府会继续建的。”钱牧斋嗫嚅着说:“那,那事迹?”方以智头大如斗,嘴上还说:“当然继续写了。”钱牧斋这才大喜而去。
吕子明十分不解地看着方以智。方以智喟然长叹说:“当今皇太后十八岁守寡,如今下懿旨,要各地官员选贞节烈妇,在九月重阳节前护送到京城,要在皇宫大内同节妇们品菊,届时皇上还要亲临赐宴。皇恩如此浩荡,谁敢去扫皇太后和皇上的兴头,自讨没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