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后八年,母亲被査出患了骨癌,并在他21岁的那年冬天,因为不堪忍受疼痛而从医院的窗口跳楼自尽。母亲去世后的几个月,他都没有去找莫兰,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软弱悲伤的样子。等他再去找她的时候,是这年12月的一个晚上。当时16岁的她看见他十分惊喜。她拉着他走进家门,并且悄悄告诉他,她的父母去看电影了。那是他第一次进她的家,她家的豪华精致让他吃了一惊,也让他自惭形秽。想到自己那个简陋寒酸的家,他蓦然感到自己跟她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她是个千金小姐,而他只是个从事危险职业的穷小子。
但是她似乎一点都没察觉他的心情,她趴在桌上很温柔地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他摇摇头说没有,于是她叫他在客厅里等一会儿。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她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来。
“今天你运气好,我爸煮了牛肉汤,所以可以给你当汤底。尝尝我的手艺吧,警察哥哥!”她笑吟吟地说。
他带着几分不信任尝了一口,忍不住就要骂人了,真他妈的好吃啊!接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16岁的女孩子可以做出如此美味的东西来。后来他才知道,莫兰的父亲莫中医是个美食家,莫兰从小就跟着他学做各种各样的美食。我还会做起司蛋糕呢,有一次莫兰很得意地告诉他,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莫兰不知道,21岁的那个晚上,他是含着眼泪吃完那碗面的,就像今天一样。他已经不记得他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他好像从来不流泪,受伤、失恋、面对亲人的去世和朋友的被杀,他从来都没有哭过。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坚强、最能忍耐的人,但是今天,糖醋小排的浓浓酱汁却让他禁不住红了眼圈。他打赢过最强悍的敌人,却输给了最温柔的东西。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并且,一旦流泪就止不住,他一边胡乱地用手背抹去无法控制的眼泪,一边大口吃着美味的晚餐。他觉得好奇怪,他一边觉得悲伤得无法抑制,一边却觉得得到了安慰。
在饭桌的对面就是沙发,莫兰沉沉睡着。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他现在希望她能多睡一会儿,他不想让她看见软弱的自己。
一个多小时后,莫兰终于醒了。
他发现她开始扭动身体,并发出一阵小动物般的轻微哼哼声,连忙蹲到她的身边。他真喜欢看她现在的这个样子,慵懒又娇媚。可惜他不敢碰她,他现在担心她醒过来后会找他算账。果然,当她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而他就蹲在她身边那么近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猛然就惊醒了。
“现在几点了?”她惊慌地问道,同时避开了他的目光。
“还早呢。”他看也不看钟答道。
“我该回去了。”她说着就准备起来,但一坐起来,似乎就牵到了某个受伤的部位,她立刻痛苦地皱起了脸。看到她这又痛苦又滑稽的可爱模样,他真是又心疼又难受。他忍不住想要去扶她,不料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她一定是记起了刚刚他回来时经历的那可怕一幕,她从小到大,大概从未经历过这么猛烈的袭击,而且还是被他从头顶摔出去的,他自己想想都后怕。
“你哪里疼?”他弯下身子温柔地看着她问道,心里已经准备好吃耳光了,因为她看上去真是生气极了。
但她没有打他,反而抬头看着他彳茫然地问道:“高竞,你太可怕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有人在偷袭我,”他说着说着,竟然怪起她来,“你不应该在我背后拍我。幸好我没有用全力,否则……”
“我只是拍了你一下而已,难道我拿刀扎你了吗?”她怒道。
“开玩笑,你用刀扎我,你自己还有命吗?”他的口气居然有点自负,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很不对路,所以他马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接着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她没有让开,反而委屈地哭了:“我真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凶!”
其实他早该料到她会哭,但她真的流眼泪,他还是慌了神。“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是坏人呢!”他看着她,轻声赔着不是,为自己的过错内疚不已。
“从小到大谁打过我!?谁敢打我?”她终于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只会说这句话?”
他想了想:“好吧,我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把你打伤后把你留在我家。”他真诚地说。
她擦去眼角的泪花,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你快点告诉我,你伤到哪儿了?莫兰……”他真的很担心她,于是,他终于忍不住胆怯地伸出手想要去碰她的肩膀。这次却被她一把打开,但有可能是用力过猛,她马上痛得呻吟了起来。
“是这只手吗?”他马上意识到她的左臂可能出了问题,他不顾她的反对,用自己的大手依次按压在她的肩膀和胳膊处,一边问道,“是这里吗?是不是这儿?”她呻吟着,想躲开他,但已经被他抓住了。
“你可能是脱臼了,我帮你看一看。这个我会治的。”他很有把握地说道,完全一副医生的口吻。
“你也会治脱臼?真的吗?痛吗?”她紧张地问道。
“嗯……有一点。”他犹豫了一下,看到她那副担惊受怕的表情,他真的还下不了手。
“那我不要了,你家有活血的膏药吗?”她马上道。
“没有。要不要我弄条热毛巾帮你敷一敷?”他问道。
“不用了。”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现在,他发现她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他。显然,她似乎很喜欢他现在白汗衫和运动裤的搭配,眼光里流过几分赞许和喜欢。这令他想到几年前的一件事。
当时,她硬拉着他去她熟悉的一家高级美发店理发,还一定要她认识的美发师给他设计一个“既醒目又内敛,既夸张又深沉,既时髦又稳重的”的发型,当时他、理发师杰米、梁永胜三个人都愣在当场,大家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最后梁永胜告诉美发师,反正就是“帅”,怎么帅怎么来。他对发型好坏毫无概念,但是,当他终于忍受完一个半小时的煎熬后(以前他在小理发店顶多每次只花一刻钟而已;),看见她仰头凝神看他的眼神的时候,他知道应该还不赖。
那时候她还轻柔地帮他理了理耳边的头发,说道:“你的女朋友要好好感谢我这个形象设计师。没有我,哪来现在的你。我简直是个天才啊。”她那时候的眼神,就跟今晚差不多。他希望这至少可以帮她消消气。
但是,他也明白现在的情况跟当年还是有区别的。当年他既没有在言语上如此严重地得罪过她,更没有把她摔伤。他注视着她,发现她已经一改刚刚那伤心委屈的模样,眼睛又开始骨碌碌地转了。他知道,现在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他有些担忧,她该不会是想要惩罚他吧。果然,几秒钟后,他听到她冷冷地甩出一句话来:“把我抱到桌上去,我有话跟你说。”完全是命令口吻。
有什么话干吗不坐在沙发上说,非要我把你抱到桌上去说啊!他有点不太明白。但是当然,他是很乐意抱她的,所以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乖乖地照办了。抱她过去的时候,他感到她似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对着他的胸膛嗅了嗅。她这纯粹动物性的举动搞得他双腿发软,差点把她再次摔下来,但他还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他把她抱到他刚刚吃过饭的餐桌上,现在她有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一边用右手揉着脖子,一边冷冷地说道:“好吧,现在把下午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要原原本本说一遍,可不要把数字说错了,把五米说成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