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两个外乡人为什么要特意跑来收购这么一块不值钱的玉呢?想了想后我再次问姥姥。
她沉吟片刻,对我道,也许因为它是古董。什么东西一跟古董两字沾边,就值钱了。
这说法似乎有些牵强,但当时我也这么接受了。在医院住了阵后,我终于出了院,也结束了自己为期两个月的暑假。
离开村子前,村里的小孩终于接受了我这个哑巴。他们和我一起玩了几天,之后,到了离开村子的最后那天,我在村人的带领下上山祭拜了那座狐仙庙。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座供奉狐狸精的庙。
庙很小,跟土地祠似的,但四周香火缭绕,可见这村里人对它的虔诚。同我想的不一样的是,庙里没有很大的狐仙塑像,只有一块足球大小的黑色石头被供奉在香案上。石头的质地同姥姥那块狐儿眼一样,而在黝黑的庙堂内,我终于看到了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它的确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墨玉。在寺庙极暗的光线内,它通体会发出一种翠绿色的光。好像萤火虫尾部的光似的,闪闪烁烁,令它看起来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长大成人后,我才知,这叫夜光玉,不仅国内市场,在国际上也是价值连城的,又因极其罕见,几乎已在玉石市场上绝了踪迹。也难怪那秦老板会千里迢迢跑来这么个穷乡僻壤专门收购,还不顾村里的忌讳趁夜上山……
只是无论怎样的价值和利润,在那样一种年龄的我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匆匆看过那块石头后,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它下面所镇着的一张画所吸引了去。
那是一幅年代已久的画,久到纸张已同下面垫着的石头黏合在了一起。
蜡黄的纸片上画着一个人。
也不能说是人,因为人是不可能有尾巴的。那人坐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全身几乎赤裸,臀部绕着一圈厚而长的尾巴。
狐狸的尾巴。
见此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明明一幅年代久远的老画,却画得跟漫画似的有趣。不禁再对它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却叫我后背一阵发凉。
这画上那个长着尾巴的人,看上去好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细想,这不正是我在山里迷路那天,所遇到的那个高大的、身上充满了铁锈味的陌生男人么……
那时总觉得他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直至见到这张图才意识到,那细长的眉眼,坚挺而细长的鼻梁,令他看上去不像个人,倒像只狐狸……
【十】
澈泉山,
澈泉水,
澈泉水里有个狐儿眼。
狐儿眼里金银堆成山,
狐儿眼里淌着黑黑的血,
几时干?
几时干……
姥姥说,老秦在山上跟我说的那个关于狐仙庙的故事,并不是全部,也并不都属实。
她说那只狐狸精叫胡清。他同村长的女儿是真心相爱的。
只是不同种类的界线和村人的恐惧最终分开了他俩,也导致了村长女儿在另嫁后不久便自尽身亡。
她死后不久,胡清也就此失踪不见,村里原本被他压制的瘟疫再度爆发起来。为了避免更多人的死,村人将胡清赠给村长作为定亲物的黑色玉石抬到了澈泉山上,为他修了座庙,终日供奉着,终日向它祷告。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庙的下方突然涌出一股山泉,村里人喝后不久瘟疫便消失,村里也逐渐重回生机。
那股山泉便是现今的澈泉。
而那叫做胡清的狐狸精呢?却是再也没有在这村里出现过,只留满山的大小狐狸打洞居住,来来往往。村里人说那些都是胡清同那村长的女儿所生的子嗣,也都是狐仙,所以才如此有灵性,从来不伤村里一只鸡鸭,从来不毁坏村里一点粮食。所以无论多少年,村里人都同那些狐狸和平共处,去往澈泉山祭拜狐仙庙的习俗也从来不变。
听姥姥说着那个故事的另一版本时,我正在车上一边吃着她做的糯米卷,一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看得有些出神,以致后来姥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亦忘了手中正咬到一半的点心。
我望见窗外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在跟着这辆车飞奔。
自车子出村开始,他始终在后面尾随着,长长的银白色尾巴随着他奔跑的动作在身后划出月牙似的弧度,很漂亮,漂亮得几乎令人落泪。
于是我真的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哭,哭得仿佛泪水怎样也止不住。
而他见此后便不再继续追来。
只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我,而姥姥在我身边亦住了嘴,静静地望着我。
时至多年过去,我仍忘不了当时那一幕。
我突然大叫了起来。
叫到司机不得不靠边将车停了下来,随后我等不及车门开便从车窗内跳了出去,然后一边哭一边扬着手里那盒没有吃完的点心,朝着远处那不知究竟是人还是狐的男人奔了过去。
直至靠近他。
看清他的脸,看清他脸上有些诧异又有些快乐的神情,我猛地朝他身上扑了过去。
“胡清……”我大声叫他。
那是我这一辈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
澈泉山,
澈泉水,
澈泉水里有个狐儿眼。
狐儿眼里没有金银堆成山,
狐儿眼里淌着温柔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