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一句话,丘神绩死得蹊跷,人头失踪更是匪夷所思。
接下来,田小翠又把刑部的值班官员叫至跟前问话。那家伙原本是管理档案室的掌固,与归化堂不沾边,但周兴说天牢职员很辛苦,节日期间另安排人替班。掌固倒霉,摊上无妄之灾,因失职而被软禁起来。
“当晚你值班时,有没有放外人出入?”田小翠喝问。
“一个儿都没有,右鹰扬卫的士兵可以作证。接了何宫的班后,我始终在牙房里坐着,直到半夜,楚江锋来通报出事,并派他的手下出去叫巡逻队。等巡逻队来到封锁住附近街道,我才随楚江锋进内院。”
田小翠命掌固退下,心中默默盘算。最有嫌疑的当属楚江锋,只是具体怎么干的,难以索解。
另几起事件也扑朔迷离,金校尉被害必然是谋杀丘神绩的前奏,余观塘、郭元振、贺夫人和莫家班共同参与了阴谋。可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凭空挂住一条绳索,爬到天上去?转眼之间,五个大活人在万千双眼睛前消失无踪,又奥秘何在?
以前办案子,主要难在寻找真凶,而当前的案件正相反,凶手身份已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只搞不懂他们的手段。这简直是挑衅啊,对于一向以智力自傲的小翠姑娘来说,尤其不能容忍。
楚江锋是一位帅哥,白净面皮,挺拔的鼻梁,丹凤眼熠熠有神。如果在往常,田都尉免不了要调戏一番,此刻,却觉得那平静的神态下暗藏嘲讽。
“楚江锋,你为什么要杀丘神绩?”田小翠单刀直入。
“长官此言差矣,末将并非凶手。”
“放屁,还敢抵赖!正月十四那晚,本该由金校尉值班,他突然遇害,才换作你。世间事哪有这般巧合?分明是你与郭元振勾结,杀死金校尉,取代他统率天牢守卫,趁机作案。”
“很抱歉,郭元振的名字今天第一次听说,末将不认识此人。”
听到这里,田小翠迅速抓住了破绽,眉尖一挑问:“郭元振号称‘武术天下第一、侠义并世无双’,只要是习武之人谁个不晓?楚校尉装过头了吧。”
楚江锋一怔,回答不上。
田小翠趁势紧逼:“楚江锋,我已调查过,你曾经在魏州服役,那里是郭元振的老家。同僚也说,你豪爽仗义,喜欢与江湖人结交。只消派人去魏州市井中调查,即可得知你与郭元振是否相识。隐瞒无用,你还是及早交待为好。”
楚江锋明知躲不过,仍硬挺着负隅顽抗:“即便我与郭元振认识,又能证明什么?他认识的人多了,难不成都有嫌疑?噢,我错了,田都尉您根本不需要证明,诬陷栽赃原本就是内卫衙的拿手好戏。”
“小子,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在本姑娘面前猖狂!”田小翠火冒三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我就跟你打个赌,看能不能找到证据,治你个心服口服。喂,把楚江锋的枷锁卸下,放了!”
差役上前,打开锁,摘下木枷。楚江锋迷惑不解,一边活动手脚,一边不敢置信问:“你当真要放我?”
“姐姐我说话算话,快滚!”
楚江锋耸了耸肩,大咧咧拱手道:“多谢,那在下就回家过节了,静候田姑娘破案佳音。”说罢转身离去。
从审讯开始,周兴一直小心翼翼,没多嘴插话。此刻却有些忍耐不住,提出异议:“田都尉,楚江锋嫌疑颇重,不好释放吧?”
“呵呵,周侍郎且宽心,此乃下官一计。你想,如果楚江锋真是罪犯,他无端被释放,同伙岂能不起疑,找上门打探消息?到时候我派人暗中埋伏,一举擒获,哈哈哈。”
周兴松了一口气,挑起大拇指夸赞:“田都尉高明,不愧为诸葛神捕的传人。”
十三探根溯源
洛阳城中有三个市集,北市、南市和西市,商铺大都云集于内,其中尤以南市最繁华。平日,莫家班在南市中租的一块场地上表演戏法,坊市中行走的商人,对他们十分熟悉。
“莫家班是前年迁来的,初到时很拮据,只在街头表演,后来名头打响,生意慢慢好转,才租下了铁狮子胡同的房子。唉,可惜,他们的戏法当真不错,每天演出时都挤满了人,以后看不到啦。”
叶朗来到一家茶馆,打听情报,那掌柜挺健谈,知无不言。他已听说了正月十四晚天津桥广场发生的事,连连慨叹。
“既然莫家班生意兴隆,何必贪图小钱,去替人犯法作案?”叶朗不解道。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钱,”掌柜露出含蓄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莫家班人从来不肯讲自己的来路,偶尔被逼问不过,才含糊说老家在山东。可多年口音是瞒不住人的,有东方来的行商说,他们十有八九是博州人。”
博州,前年逃难到洛阳,叶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两年多前,唐帝国出了一桩大事,瑯琊王李冲在博州城起兵,打出“清君侧”旗号,要铲除武氏。朝廷派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率二十万大军平叛。那李冲是个志大才疏的货色,没多大本事,博州城百姓属于被胁迫,并不真心拥戴。听说朝廷兵至,士绅们担心受牵连,便联合起来杀死李冲,向丘神绩献上人头。不料,丘神绩贪功,竟拒绝受降,命令大军屠城。城内血流成河,无数平民百姓冤死。事情真相很快泄露,朝野间群情激奋,御史贺炯弹劾。然而武则天包庇丘神绩,反把贺炯下了狱,连带着御史台的一把手魏元忠也受牵连,被贬官为洛阳令。
想必莫家班是屠城幸存者,来向丘神绩报仇,只不知魏元忠扮演了何等角色?莫家班要想在元宵夜表演,非得到他首肯和协助不可。
“魏令尹可曾来看过莫家班的戏法?”叶朗问。
“看过好几次呢,魏大人十分欣赏,还帮了莫家班不少忙。最初,莫家班常遭市场管理员和流氓骚扰,收入大半被勒索。有一次,魏大人微服私访时撞见,训斥了那个管事的余主簿,接着又亲自过问,给莫家班介绍租金便宜的场地。他老人家实在是难得的爱民好官哪。”
叶朗心中一动,追问道:“你说的余主簿是叫余观塘吗?他好像跟市井流氓很熟的样子。”
“正是,客官您也听说过他,”掌柜笑答,露出不屑的表情,“余观塘是洛阳城一霸,专勾结黑社会欺压良善。他原先在府衙做事,人挺不错的,后来老婆和女儿回家乡省亲,被强盗杀害,就受刺激突然转变性子,开始胡作非为。魏令尹惩罚了几回,他心怀不满,改投至刑部侍郎周兴门下。”
哦,叶朗默默点头,眼前出现了真相的曙光。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画轴,之前田小翠交给他的,天牢守卫楚江锋的画像。
“掌柜,您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他经常来看莫家班的表演,跟莫二十七有说有笑。对了,就在五天前,我带小儿子去看戏法,还遇到了他。有两个胡人与他在一起。”
胡人?莫非同耶律兀突有关……在丘神绩死亡前几个时辰,他被释放了……
叶朗又闲坐片刻,问清楚耶律兀突的住所,寻上门去。
耶律兀突住在城北通远坊,外交使馆区,那里的宅院为礼部统一配置,居民都属于外国来宾。叶朗敲了敲门,耶律家的仆人出现——他们也是由官府安排的,一方面照顾客人起居,另一方面担任监视任务。
“我是内卫衙,奉命办案,耶律兀突在家吗?”叶朗冷冰冰说道。
内卫衙凶名赫赫,仆人尽管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老实回答说,几个月前耶律兀突被抓了,关在天牢里。
咦,正月十四下午耶律兀突离开归化堂后没返回住所?而且,仆人竟不知道他被释放的事。
“他的伴当呢?”
“粘不花和渠固史那刚出门,说是去城外遛马。最近两天他们有些古怪,神色紧张,行动鬼鬼祟祟,有一夜聊到黎明才睡下。说话声音很小,我在窗外听不清。”
叶朗再次拿出楚江锋的画像,问:“这个人来找过他们吗?”
仆人端详一会儿,摇头否认:“没见过。但三天前有一个中年文士来过,听粘不花称呼他为‘余主簿’。对了,就是从余主簿来过后,两名契丹人开始不对劲。”
叶朗继续询问细节,得知契丹人有三匹从塞外带来的良驹,经常带至城郊驯养。这倒很正常,马需要散步不能总关在厩中,只是在眼下的节骨眼上,不能不让人多疑。仆人并说,契丹人刚走了一刻钟左右。叶朗寻思,假若从最近的城门出去,应该是两个街区外的安喜门,且追上去看看。
十四再逢余观塘
城北安喜门口,围聚着许多人,他们三分惊讶七分兴奋,乱哄哄地议论着。两个汉子抬着一扇门板往城内走,门板上仰卧一名肩膀脱臼、大声呻吟的士兵。在路边柳树下,还有一具尸体,作胡人打扮。
叶朗走近前打量,那人中等身材,脸颊消瘦,后背中了一支雕翎箭。根据仆人描述,耶律兀突体格健硕魁梧,与死者不像。
“你是干什么的?走开!出城去那边排队。”一名士兵朝叶朗吼叫。
在城门前,有十几个人等候出城,叶朗走过去,问出了啥事儿。结果不出所料,死者是契丹人。
因为元宵节夜里出了事,全城缉拿郭元振,所以今日城门口特别加派了人手。安喜门由刑部主簿余观塘带队,严格盘查出入行人。一刻多钟前,三名契丹人牵着马要出城,其中一人特别高大,戴一条厚围巾,遮遮掩掩,不肯露真容。余观塘心中起疑,叫到身前盘问。不料,那高大汉子突然出手,打翻守卫,与同伴冲出城门。
城墙上士兵急忙放箭,一名契丹人被射中,摔下马,另两名则一溜烟跑远。紧跟着,余观塘带巡捕出城追赶。
耶律兀突果然与案子有牵连,余观塘守在安喜门绝非巧合,定暗藏蹊跷。叶朗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追上那两伙人,可士兵检查极谨慎,好不容易才轮到他出了城。
到城外官道上才想起,黄骠马没带在身边。他左右顾盼,见城外也排列队伍,许多人等待进城,其中一人手执缰绳。
“朋友,借马一用,片刻即归还。”
叶朗抢过缰绳,跳上马背,不顾身后主人的呼喊叫骂,驱马疾驰。
路上不断遇到行人,通过他们确认,军士们追赶两名胡人往北邙山方向而去。邙山位于洛阳城北方,不算高,却林木茂盛,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叶朗担心契丹人跑掉,不停地策马加鞭,一阵狂奔后,抵达邙山脚下。
他勒住缰绳,正想找人打探目标的去向,见前方出现了十几匹骏马和全副武装的骑士。当先之人身穿长衫,一副文士模样,即是第一天进城遇见的骗子余观塘。
余观塘所骑的马脖子上,悬挂着一颗人头,随马匹行进而来回晃荡。另两名骑士的马背上,横放有尸体。
叶朗暗叹一口气,还是来晚了。
“余主簿,咱们又见面了。”叶朗含笑拱手。
余观塘放缓步伐,迷茫地看他:“这位公子……恕在下眼拙,不知何时会过面?”
这家伙耍起无赖,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叶朗呵呵一笑,转换话题问:“余主簿是缉凶归来么?死者为何人?”
余观塘淡然回答:“我也不晓得两人的身份。方才在城门口,他们拒绝检查,闯关逃跑。我与众兄弟追至谷中,他们拔刀反抗,被击毙。想必是通缉榜上有名的契丹大盗,故此不敢露相,等回衙门查一查资料便知端详。”
叶朗眼尖,早瞧见一名胡人后背心中利刃而死,分明被暗算,哪像搏斗的样子。而马脖子上挂的人头,面部肌肉松弛变形,估计已死去很长一段时间。
“我倒认得此人,他好像是契丹王子耶律兀突。”叶朗盯着余观塘,慢慢说道。
余观塘故作惊讶:“耶律兀突?他不是被关在天牢内么,怎生逃出来了?”
“谁砍下的人头?”
“我。在山谷中独自搜索时,他与同伴从草丛中跳出来偷袭,我仓促还击,手上把握不住轻重,将两人都杀了。”
“这么说,你杀死耶律兀突时没人看见?”叶朗上下打量余观塘单薄的身板,嘴角微露嘲讽,“余主簿武功很高嘛,被偷袭还能反败为胜,独斗两名契丹武士。”
余观塘勃然变色,怒斥道:“你什么意思?小子,本官好言与你交谈,竟敢无礼。滚开!”
他一夹马腹,向前小跑,追赶上队伍。叶朗注视他的背影,忽然大声喊:“余观塘,你认识楚江锋吗?”
余观塘骑在马背上的身体僵了一下,再次停步。他调转马头,伫立不动。叶朗驱马上前,两人面对面,在寒冷的空气中互相逼视。少顷,余观塘面上浮现奇怪和微妙的情感,不知悲伤还是仇恨:“楚江锋是我的小舅子,我老婆是他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