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埋伏
今晚是正月十七,元宵节结束,宵禁恢复。随着天色黑暗,当当的铜锣声响彻洛阳城。
最近风波骤起,气氛空前紧张,丘神绩的嫡系部队金吾卫已被调出城,由鹰扬卫接管城内治安。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沿街道巡逻,催促行人尽快返家。
在这种形势下,要想趁黑夜搞鬼,似乎不容易。但对有心人来说,不难寻找到漏洞。
宵禁有一段预备时间,从第一声铜锣敲响,到第五百声结束,长达半个多时辰。这是为了让路远的百姓有充足时间回家。通常来说,人们不愿意惹麻烦,锣一敲便立刻关门上闩,不再留意邻里间动静。街道上人迹稀少,缺少目击者。而另一方面,这时候还属可自由活动的时间,士兵们并不会多盘问过路行人。
正是作案的好时机。
叶朗悄悄摸到天牢监狱长何宫家的后墙下,纵身扒住墙头,翻进院子。他已推理出丘神绩一案的所有细节,但苦于没物证,人证大部分被杀害,只剩下何宫一人。
何宫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家中唯夫妻二人。此刻东厢房亮着灯,想必人在里面。叶朗轻轻推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欲以迅雷之势制服敌人。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血泊中的尸体。
尸体头结发髻,是个男人,俯卧在地上,后背衣衫完整,未见伤口。叶朗蹲下,抬肩膀翻过来——
蓦然间,尸体挺腰挥拳,直击叶朗的面门。叶朗有所提防,反臂招架,并膝盖顺势下压,撞击尸体的胸部。与此同时,他看清,这家伙与楚江锋的画像十分相似。
田小翠曾告诉他,楚江锋被释放后甩掉跟梢,不知去向。
两人短兵相接,交换了数招,楚江锋躺位置不利,偷袭不成便落入下风。叶朗瞅准空当,拧住其左手腕反别在身后,另一只手掐住了脖子。
“老实点,不然废了你!”
叶朗低喝,手上加力,想把对方先掐昏再说。恍惚中身后有微风袭来,第六感预示情况不妙。他松开手,迅速侧翻,弹起身,只见迎面一条大汉矗立,正是郭元振。
郭元振一言不发,挥掌便打。他天生神力,叶朗挡了两记,胳膊被震得生疼。屋子狭小,欲待游斗又施展不开,只能硬碰硬。几回合过去,叶朗左支右绌,招架不住。
他扯嗓子大叫:“杀人啦,有强盗!”
这是无奈下策,把官兵引来总比被敌人干掉强。
郭元振果然有些忌惮,出招缓了缓,叶朗抽得空闲,操起身边胡凳,向他投掷。郭元振闪开,凳子砸破身后的窗户。叶朗趁势冲过去,要跳窗逃跑。
可运气差得很,地上的楚江锋偏偏这时从昏迷中苏醒,伸臂抱住了叶朗的小腿。紧接着,郭元振飞起一脚,横扫过来。叶朗躲闪不迭,被踢中大腿的麻筋。他站立不稳,扑通软倒在地。
郭元振未继续下杀手,弯腰扶起楚江锋,两人出门而去。
那一脚力量甚大,叶朗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屋外逃。却来不及了,巡逻队赶到,将他堵个正着,领头者是老冤家余观塘。
他手举火把,在大群士兵簇拥下,似笑非笑地瞅着叶朗。
你妹啊,怎么跟上回一模一样,把官兵叫来,凶手已逃走,自己反而落网。
十六请君入瓮
正月十八下午,洛阳府衙门内,一场审讯正在展开。魏元忠、周兴、来俊臣和田小翠高坐于审判席上,余观塘等书吏差役侍候,叶朗站在堂下。
“叶朗,昨晚你为何去何宫家中,他是不是你杀的?”魏元忠面无表情地发问。
巡逻队将叶朗抓起来后,在另一间屋发现了何宫的尸体,以及被捆绑堵嘴的何夫人。何夫人说,他们正吃饭时,蒙面凶手闯进来,杀死何宫。尽管没看到脸,但根据身形动作嗓音,可判断那人颇为年轻。他曾对何夫人说,你丈夫罪有应得,我不害无辜,然后便离开了。
面对魏市长的质问,叶朗镇定自若:“我找何宫是为了调查丘神绩和金校尉被杀案。因为学生系杀害金校尉的嫌疑人,想洗脱罪名。到何家后,立刻遭遇楚江锋和郭元振的袭击,何宫定被他二人所杀,目的是灭口。”
“哦,你说何宫、郭元振和楚江锋是凶手,有什么证据?”
“没切实物证,单凭推理可知。”
“放肆!没证据你敢信口开河,妄图推卸罪责。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老实交待。”周兴十分恼火,命令衙役上刑。
“且慢,周侍郎勿急躁,”魏元忠阻止,“先让何氏来辨认口音。”
何夫人被带上大堂,她骤遭不幸,尚未从悲痛的心情中恢复,脑子稀里糊涂。听叶朗复述当时的那句话后,犹豫不决说:“声音有点像……但身材不对,凶手略矮一些……”
周兴不耐烦问:“矮多少?”
“大概一寸多……”
“胡说,一寸才多长?大晚上的事发突然,你能分辨清?难道用尺子量过?”
何夫人希望抓住凶手为丈夫报仇,潜意识中存在倾向性,听周兴一说,便跟随附和:“嗯,是看不大清身高……听声音很像……”
周兴怒喝:“叶朗你还不认罪?拖下去打!”
衙役穷凶极恶冲上前,架起叶朗。叶朗使劲瞪堂上的田小翠,姐姐,你赶紧放大招啊,本公子快要屁股开花啦。人家都是按你的吩咐办的。
田小翠洋洋得意,故意等衙役架好长凳,把叶朗拖过去,才清了清嗓子,清脆吆喝:“等一等。周侍郎,记得你上次说过,发明了一种火烤铁瓮的刑罚,下官十分好奇,想见识一番。以后内卫衙审讯犯人,也好跟着学些新鲜招术。”
周兴一愣,叶朗不是你的朋友吗?难道翻脸了?周兴懒得管他们之间的闲事,既然田丫头有兴致,便随她的意。
衙役们前往刑部,取来周兴常用的刑具大铁瓮,在堂下支起。瓮下方填塞木柴,用豆油引燃。干柴噼啪作响,火焰熊熊燃烧,不大工夫,铁瓮被烧得通红。
“火候到了,可以使用。”周兴眼放光芒,眼睛中血丝绽现,难掩兴奋。这家伙其实是个变态,对犯人施加酷刑不仅是获取口供,更为了满足自己的阴暗心理。
“好!”田小翠喝道,“把余观塘丢进铁瓮。”
一瞬间,周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接下来,衙役的行动证明不是幻觉。两个人冲上来,扭住余观塘的胳膊,往铁瓮边拉。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周兴暴怒,并带有少许惊慌。余观塘是他的亲信,不通知便下手擒人,等于在打脸。他预感到,可能掉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余观塘也高声喊冤:“田都尉,为什么抓我?”
田小翠沉下脸,冷笑一声:“自然证据确凿,令你心服口服。传仵作上堂。”
内卫衙的仵作被带进大厅,朝各位长官行礼,然后宣读三名胡人的验尸报告。
在城门口被射死的契丹人死因正常,另两名则如同叶朗所判断,暗藏古怪。耶律兀突的脖腔断口处,肌肉有多道切割伤,脊椎从关节缝隙分开,没伤到骨骼。这明显不属于对战中一刀毙命,更像人在死亡或昏迷后,再用刀将脑袋取下来。还有一人后心中刀,也同余观塘自述的搏斗过程不符。
“混乱互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此证据牵强附会,我不服。另外根据大唐律,验尸报告是间接证据,不能定罪。”余观塘昂然反驳。
“很好,与你这样牙口硬、懂法律的打交道,本神捕特别有成就感,”田小翠微微点头,继续亮出证据,“你在报告中写道,瞧见等待出城的三个契丹人行动鬼祟,于是上前问话。根据在场的其他人证言,只有耶律兀突戴围巾,另两人露着脸,而你并没有与他们打招呼。后来叶朗在官道上遇见你时,你也表示不知道被杀的是耶律兀突。综上所述,你不认识三名契丹人,对吗?”
余观塘面现异色,踟蹰了一下,故作平静道:“对,以前从未见过他们。”
“传刘金生。”
刘金生来到堂上,他就是叶朗曾见过的耶律兀突家仆人,为兵部职方司做事,监视契丹人。
“你认识此人吗?”田小翠手指余观塘问。
刘金生回答:“认识。正月十二下午,他来耶律兀突家,跟粘不花和渠固史那密谈了半个多时辰。当时除了我,还有女仆沈氏也看见。”
田小翠转问余观塘:“还需要传沈氏吗?呵呵,虽然是密谈,但你们讲了些什么,我完全能猜到。”
余观塘不信:“哦,请田大人说来听听。”
“首先,耶律兀突为什么逃跑,毫无道理。契丹部协助唐军作战,大胜突厥人,太后已赦免了他的罪。据刘金生说,两名契丹随从会见你后,便开始紧张不安,举止异常——估计,他们在策划逃跑吧。你究竟说了什么,使他们恐慌?我想啊想,突然灵机一动,会不会你告诉了相反的消息,说契丹军战败,太后要杀耶律兀突?那时候捷报还没有对外公布,大家都不晓得,随便你胡编。”
余观塘脸色发白,视线飘忽,躲避开田小翠。但嘴上仍不肯认输:“全都是无端揣测。我没去过耶律兀突家,刘金生和沈氏认错人了。”
田小翠嘻嘻一笑,鼓掌叫好:“不承认是吧,我还就怕你痛快招供,没机会试验新刑具呢。这火烤铁瓮的把戏,你跟随周侍郎办案时想必常用,有没有想到过某天会落在自己头上?差役,把这家伙放瓮里,添柴火使劲烧!”
一旁,周兴再也按捺不住,出言制止:“田都尉,不可莽撞,现下证据不足,刑讯逼供怕冤枉好人——”
“哈哈,周侍郎说笑了,谁不知您心狠手辣,最喜欢拷打犯人,如今怎担心起冤枉好人?”田小翠阴阳怪气地讽刺,紧接着拉下脸,“太后命令我主办此案,这里我说了算!有谁不服,尽可自行退下,去找太后申诉,休得啰嗦!”
周兴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衙役把心腹手下拖到火堆前,用四根竹棍十字交叉,挑上铁瓮口。
余观塘素知铁瓮的厉害,他整个人悬空在瓮口上,脸朝下,热气扑面而来,眉毛和头发迅即被烤燃,散发出焦臭味。只要衙役一撒手,便将掉入瓮中,浑身没一块好肉。他终于泄了气,疯狂惨叫道:“住手,放我下来!我招!我招!”
丘神绩被捕后,不甘心引颈就戮,利用手中掌握的情报,要挟周兴,让他想办法救自己。周兴也非善茬,不肯受制于人,决心杀丘神绩灭口。只是,其中有一易二难。容易的是,丘神绩关押在归化堂,上上下下都是周兴的亲信,方便动手。困难的是,第一,丘神绩在天牢内被杀,周兴将成为最大嫌疑人;第二,丘神绩肯定有伏笔,另安排亲信收藏证据,如果他无端被谋杀,亲信会出面告发,拼个鱼死网破。
正发愁时,余观塘献上一计:让“别人”来杀死丘神绩。
余观塘与洛阳黑社会过往甚密,通过门路,用重金请来魏州大侠郭元振。同时,因左鹰扬卫接管了天牢的守卫任务,他还找到小舅子楚江锋帮忙。而典狱长何宫,是周兴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其言听计从。几个人凑在一起,策划了整件阴谋。
早先,耶律兀突为在监狱里过得舒服,给周兴送了许多礼,双方交情不错。于是周兴告诉他,边关传来消息,契丹部背叛大唐,改投突厥人旗下,太后大怒,要年后杀他祭旗。耶律兀突惶恐,请求周兴帮助逃走。周兴假意答应,命其一切听从安排。
正月十四晚原本安排金校尉当班,郭元振于前一夜下手杀了他,军队不得不再找人。大过年的谁也不愿意离开老婆孩子热炕头,去监狱干活,所以楚江锋主动请缨,顺利顶替了名额。
转日下午,何宫把丘神绩和耶律兀突提出牢房,带到一间小屋子里,没人看见。不久后,守卫交接班,楚江锋领士兵抵达,他们是第一天上岗,根本不认识两名犯人。于是何宫掉了包,将丘神绩送入乙字号牢房,耶律兀突送入甲字号牢房。当周兴来释放耶律兀突时,真正提走的是丘神绩。
丘神绩脱险后不敢回家,暂时在周兴指定的偏僻屋子内藏身。不料,郭元振前来,斩杀了他,砍下脑袋带走,并将躯干切成数块留给余观塘。
子夜时分,郭元振伙同莫家班,在天津桥广场上表演了一出大戏,人人皆以为虬龙剑飞至归化堂,摄取来丘神绩的人头。实际上,郭元振身穿大氅,装人头的木盒藏在腰间,从栏杆前转身时手快,调换了装飞镖的木盒。
于此前后,楚江锋在归化堂也展开行动。在下午约定好的时间,余观塘从墙外,将碎尸一块块投过高墙,楚江锋捡起来,再一块块投进甲字号牢房的后院。等与何宫一起送饭时,他打开囚室的后窗,把碎尸拿进屋内,仆人和小猴子在屋前看不见。并且,交给耶律兀突一把魔术匕首,一只竹哨,一张牢房平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