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3)

时间:2016-12-16 17:09:27 

  

  

  

  “曹教授的家属来收拾他的遗物了,冷面木头好像在盘问她们。”第二天早查房之后,我正忙着写病程录,危峻跑来告诉我。

  “哦?”难道侦探还在怀疑她们么?

  走出去看时,倒不见危峻所说的景象,端木不知哪去了,走到曹教授的病房前,我看见大女儿远清正在收拾。她的眼睛红红的,表情有些呆怔。二女远琪站在走廊门口处打手机,三女远珉也呆呆地看着大姐收拾,小女儿远舫,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见我来了,曹远清站起来对我点头示意。

  “请节哀顺便。”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冒出这么一句。

  “沈医生,平时多谢你照顾爸爸了。”

  “应该的。”

  “唔……”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不晓得你……有没有看到爸爸常看的一本书……”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们也是知道有这本书存在的,也许曹教授曾经拿出这本书来试图说服过她们的吧。而现在这书却突然不见了。虽然曹教授看这本书并不能就说明什么,但被人看到总还是不好的吧。

  “什么书呢?”事到如今也只能装傻了。

  “……没看到就算了……”

  “妈妈,收拾好了吗?”突如其来的清脆嗓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掉头一看,是曹远清的女儿晓婕。

  小女孩儿站在病房门口,用毫无感情的音调说:“有什么好收拾的,差不多了就走吧。这里味道好难闻。”

  曹远清怒道:“胡说什么,受不了就出去等!”

  女孩撇了撇小嘴,头也不回地走出。

  我心里微动,和曹远清招呼一声,退了出来。

  四下张望了一下,不见小女孩儿的影子,想了想,走到走廊尽头转弯的楼梯间。

  女孩儿果然蹲在那里。

  “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我轻轻地问。

  女孩儿一惊,转头见是我,不高兴地问:“你是谁?”

  “我是照顾你外公的医生。”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恨外公?”

  “不管你事。”

  “他已经被人杀了。你高兴了吧?”

  女孩儿“霍”的一声站起来,双眼喷火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道:

  “管、你、什、么、事!”

  “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是被谁杀了?”

  “那种坏蛋,死了也活该!”

  我愣了,女孩儿说的不是“神经病”,也不是“变态”,而是“坏蛋”。

  “为什么这么骂外公?”我用温和的声音说,“他生前不疼你的吗?”

  “他和爸爸一样,是个坏蛋!”

  我想到曹远清的离异,忽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柔声道:“外公和爸爸不一样,外公没有抛弃家庭。”

  “不!外公从来没有爱过外婆,他一直骗我们!他比爸爸还坏!”

  女孩儿突然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抽噎着说:“……我恨他!”

  在这么直接的愤怒和怨恨面前,我只能感到无奈。对于曹教授来说,几十年来,对“异性病”想必不是没有反抗过,但在世俗的偏见面前,也只能隐瞒一切娶妻生子。他不爱她?不可能,否则又怎会等到她去世才决定要做手术。但他爱她吗?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辨别对方是否能够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又是如何决定两个人一生厮守。因为感情?不,一定还有些别的东西。信任?依赖?眷顾?感激?但这些,这个才岁的孩子决不会明白。她只是单纯地恨他。恨他辜负了外婆,恨他的决定让全家伤心。是了,曹教授一定也明白这点,但还要那么做,为什么?

  因为这是控制他终生的顽疾。

  看着伤心的女孩儿,我无法说出什么。但我相信她长大以后有一天必然就会明白。人们有时会迫于无奈去伤害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并非是因为不爱她们,而是这世事难有两全。

  而我也并没有怀疑女孩儿会是杀害自己外公的凶手。她太小太感情用事。她的爱恨那么自然直接,绝对不会用这么龌鹾的方式。

  身后突然有响动。回头,我看见住院总医师毫无人性的脸。

  

  “从小孩子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你该不会是怀疑她吧?”对方这么说。

  “没有。”我简单地回答。

  “通过和她们简单的交流发现,曹家的大女儿是个传统女性,就算深爱父亲也无法接受那种现实,但若怀有杀意,给父亲送饭菜次数最多的她完全可以运用不着痕迹的方式,所以不会是她。”

  侦探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二女儿是个商人,性情粗暴,精于算计,会害怕父亲的行为损害自己的声名,倒是有做出那种事的可能;三女儿是银行职员,目前正和男友谈婚论嫁,也会害怕受到父亲不名誉事件的影响,但她生性胆怯懦弱,倒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送父亲上路;小女大学毕业之后一直赋闲在家,是名新新人类,平时被父亲管束责骂最多,但这次对父亲的决定倒是不以为意,认为姐姐们没必要干涉,自然也不会是她。”

  “那按您这么说,就是老二了。”侦探就是有效率啊,居然短短的时间内就摸清了曹家的细节。

  “不是。”

  “嗳?”

  “别忘了那本书。曹教授向她们出示过这本书,如果凶手是她们其中一名,势必会把这本惹人非议的书带走。”

  没错,这就是我认为凶手也有可能和“那个”无关的缘故。

  “但,我却不认为凶手不知道曹教授有做手术的决定,只是,他不知道那本书的存在。”

  我抬起头来。

  知道“那件事”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那么,就还剩下一种可能……

  “设想一下凶手进入曹教授病房后的所作所为。他知道病房位置所在,懂得避人耳目。进来之后曹教授应该在卧床休息,但一定有清醒意识,他不可能从他身下猛地抽出枕头将他捂死。应该还做过短暂交谈。教授半卧起身要与他说话,对方装作体贴模样要将枕头垫高,然后忽然翻脸……但是捂死教授后他并没有看到那本书,于是没有带走。”

  端木和我一样意识到了这些细节所在,那么,就还有一点……

  “那个枕头上本该留下凶手的指纹、汗迹的,因为这些事后都不太好处理,除非他戴了手套。可是,如果普通人戴着手套来看望病人不是很怪异的吗?呼叫铃就在教授手边,他只要觉得情况有异就会按响那只电铃。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凶手戴着手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么,凶手是这个医院里的一名医务人员吗?”

  “我是倾向于这个推测。”

  曹教授“变性”的想法,我记得端木对我说过,除了他之外,就还只有前来会诊的那两名整形和泌尿科医生知道。

  投向端木探寻的眼神。他点了点头:“已经告诉警方让他们去追查了。”

  

  

  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对警方隐瞒下去。

  据楚秦称先向家属求证了事实。虽然曹远清面色灰败,一言不发,但也没有否认。

  “已经逼问过两名前来会诊的整形和泌尿科医生,其中一人不得不承认他曾把这件事告诉给另一个同事听。那个同事又把这事像笑话一样在午饭聊天时提起过。我们已经在集中调查当时现场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士。”楚队长这么告诉我。

  “啊……”没有道德操守的医师,随便就泄露了病人的隐私。

  “另外一方面,在调查和曹教授有关系的院内人员。我认同端木医师的判断:凶手并非与教授有仇隙,恰恰相反,应该是对他爱戴有加的人。”

  可以想见,如果周围听热闹的人群中有对教授有特殊感情的人存在,那是令他多么愤怒的一件事。

  自己所崇敬的人,被当成小丑一样被嘲笑着,而的确又是那么不能让人接受的事实。

  “医院内使用的充气式枕头,可以留下指纹。凶手好像也知道这点。而且用力的时候还会因为手心出汗而留下线索。而拿走枕头的话引人注目不说,还不太好处理,所以可以推断凶手是戴上了手套。我十分赞同端木医师的推理,凶手是即使戴着手套走来走去也不会引起注意的人。另外,在枕头捂住教授相反的那一面,我们测出了一种物质的存在。不是汗液也不是唾液……是一滴眼泪。”

  在杀死自己所崇敬的教授时,感受到他徒劳的挣扎,是怎样的心情?但若让教授真的做出“那种事”,还不如快点杀死他。对凶手来说,这看似野蛮的杀戮,反而是一种救赎吧?

  因此落下了可能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眼泪。

  只是他忽略了,教授不管怎样也要那么做的初衷。完全不顾对方的执著,只完成自己执著的凶手,难道就不是一种病态?

  

  根据已经大大缩小了的范围调查,果然很快找到了那人。

  是一名生化指标检验师。像端木说的一样,化验师因为接触病人的血液、尿液,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戴着手套,没人会觉得奇怪。他也正是因为无意中听到关于教授病情的议论,不能接受,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保住教授的名誉。

  他曾是教授的一名弟子。据他所言,求学期间受到过教授多次悉心指点,不仅如此,还十分关心他生活上的艰难,甚至工作,都是教授辗转托人。

  而最令他感动的是,去探望教授的病情时,对方都已不十分记得他了。从教授的言语中他知道,这样帮助过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所以就算说出这些特征,教授也想不起他是谁。

  桃李满天下,又怎会记得其中一支的芬芳?

  他自己也不会想到,第二次再来见教授,竟是在做出那样可怕的决定之后。

  从楚秦的口中得知,到现在为止,凶手仍然没有感到后悔。

  和绝大部分人一样,仍然认为“变性”是非常荒谬、可笑、变态的行为。更无法理解“异性病”到底是怎样一种疾患。

  因为凶手的暴露,之前泄露教授病情的医师被查处,也因此,教授被杀害的原因无法隐瞒。

  如我所料,教授的这种“非常信念”根本不能为大众所接受。

  “那可不是信念。那只是一种疾病。”危峻也这么说。

  “大凡人太过于执着于某样东西,在旁人眼里都是病态。”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难道在你重视的人去做一个你明知是错误的决定时,你也不会阻止吗?”

  “若我果真重视他,必然会尊重他的决定。”

  危峻仍然摇头。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我完全同意。

  端木后来把那本书还给了曹远清。

  “拿回去好好看看。”他这么说。

  对方痛哭失声。

  “您是怎么看的呢?”曹远清走后,我还是忍不住问冷面木头。

  “从医生的专业角度来看,这的确只是一种疾病。”

  “教授想做什么样的手术来恢复女身?”

  “他年纪这么大,其实早已失去性征,唯一的要求,是取掉男性生殖器官。”

  “在旁人看来,果然是很残酷啊。”

  “而且免不了受人歧视。”

  “那您呢?撇去医生的专业精神,您怎么看?”我紧紧盯着他。

  这么好奇,实在不像我。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真正的侦探,我实在是想知道他“那部分”的专业精神。

  “我怎么看,其实并无关紧要。教授既然做出了那种决定,要的其实只是自己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就算千万人肯定,也比不上亲人的一票反对。”

  言辞上面仍然是滴水不漏的侦探,眼里却透出一丝忧伤来。

  当然那也只是一瞬,所以我也马上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后记:

  《纠正上帝的错误》是杂文家吴兴人根据上海长征医院整形外科主任何清濂教授自年来为名易性病患者施行变性手术的真实事例而写。该书于年月出版,从医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探索了易性病的病因和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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