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缠着白纱布的孙思言没有理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过,只有眼泪的流动映衬着她静止的表情。
“能告诉我们在本月21号晚上凌晨12点到2点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袁月放柔声音继续问道。
韦十一在一旁拉过凳子坐在孙思言面前:“顾褐身上那么多伤痕,你做妈妈的怎么能漠视不理。”
孙思言激动地看着她,眼泪更加凶猛。
“顾褐一辈子都毁了,做妈妈的不闻不问,不是亲生的吧,所以他的死活完全可以不用管,对吧?”
“不……不是的……呜……”孙思言哭出声来,看得出来她压抑着自己巨大的悲伤。
“那你告诉我,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韦十一继续冷静问道。其实她只是用顾褐来引起孙思言集中涣散的精神,从孙思言可以用头去撞破那么厚的玻璃就知道这一双儿女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孙思言突然哭得厉害起来:“呜……我告诉过他,不要再做了……可他就是不听。”
“他是指……”韦十一心中猜想可能指的是顾卓。
“我丈夫……”孙思言抽泣着继续说道,“我丈夫顾卓,不知道为什么要作一首那样的曲子,只要他一开始作曲,家里就充满哀伤的情绪。”
韦十一知道她说的是《十三双眼睛》,曾经有很多人想得到它,但没有人可以做到:“你说的是《十三双眼睛》吗?”
孙思言点点头:“我就知道这首歌不对劲,每次他一作曲、一弹奏,孩子们的情绪就特别低,顾白身体本来就不好,听到这种哀伤的曲子就不停地哭泣。”
“你知道《十三双眼睛》这首曲子的意义吗?”韦十一问。
孙思言哽咽着说:“自从他上次从伦敦回来,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份残缺的乐谱,就开始日以继夜地写这首曲子。我想《十三双眼睛》是可以得到名利和崇拜的曲子吧。”
她没收住的话锋让大家都对顾卓的人品有了一点浅显的了解:对于名利谁都喜欢,但喜欢到伤害家人,阉割儿子就太变态了。
袁月在身后发问:“说说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孙思言哀怨地看着她:“那天,我丈夫又开始作曲,我给他送咖啡进琴房的时候看到他兴奋得大叫大哭,钢琴上全部是凌乱的曲谱,还来不及问他怎么了,他就把我撵出去了。这种情况以前也经常发生,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直到晚上12点的时候,顾白要吃药了,我怕顾褐忘了就过去看看,没想到……没想到……”孙思言又哭起来,还是那种强忍着的哽咽,让人格外怜悯,“我竟然看到我丈夫在顾白房门前说大家一起去自杀。”
“哐当”一声,萧澧手中的塑料文件夹掉在地上,引得大家的目光都盯向他。
袁月给他一个‘小心点’的眼神:“请继续说。”
孙思言浅薄的呼吸因为打断而慢了下来:“我们一家人中最不会自杀的人竟然说要自杀,呵呵……”她哭笑着,无神的双眼就快闭上不再睁开一般,“顾白和顾褐竟然也答应了。可那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自杀?”孙思言闪过儿子的痛苦之靥,女儿看见药丸时苍白地皱眉、强颜吞下去然后吐出来的样子,她用左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哭着。
韦十一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擦掉眼泪孙思言看着安慰自己的人,想找到一句话来形容她那时突然萌发的无法言喻的心境:“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竟然也想着,自杀算了。这样痛苦的生活让我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了,很久以前我就想过自杀算了。那天晚上,就像有人不停在我耳边说‘去自杀吧,去解脱吧’,我真的有听到这个声音。”她肯定地说。
众人对望,做警察的看惯死亡了,所以懂得死亡是会传染的疾病。没有人打断孙思言的悲伤,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继续讲那个自杀之夜。
“可当我们吃下安眠药时,看到我的孩子们很安静地在等待一个不属于他们的结束,突然间我不想自杀了。那个时候顾白已经晕死过去了,我求顾卓快点打120,救我们的孩子。可他骗我,他没去打120,而是去拿了绳子来把我们都绑起来,然后打开天然气把我们反锁在厨房里,我怎么撞门都没有用,我看到顾褐开始呼吸困难起来,我只好用头去撞玻璃,希望可以有一点空气进来。”说到这里,孙思言已经泣不成声。
袁月觉得没必要再问什么问题了。可韦十一听着就是别扭,始终觉得一条滑腻的丝带上有一个疙瘩——这是一种双重保险的自杀还是为保安全的谋杀,没有人能下定论。
而对孙思言来说,可能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着,自己的孩子还能活着,而那个强迫他们自杀的叫做“丈夫或父亲”的人,却真的自杀成功了。
离开孙思言的病房,袁月似乎对案子已经有定论:“父亲要自杀,逼着全家人陪葬,这就是国宝级人物的内心,永远比普通人复杂百倍千倍。”
自杀就等同于自己像一个凶手,站在自己背后,勒住自己的脖子,空气在胸口中逐渐稀薄,而自己却不能放手。用那些比生存还坚强但又细如发丝的意志织成死神的羽翼包裹住自己。
“自杀,是人类最神秘的一种勇气,很多人都没有。”韦十一不认同袁月的定论,因为她心中始终有那几个疙瘩解不开。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袁月攻击性的眼色挑剔地看着韦十一。
韦十一一改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回答:“首先,在你的询问中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儿子被阉割,做母亲的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报警?反之,如果不知道,她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还有刚才我问她知道《十三双眼睛》有什么意义时,她的回答已经告诉我们,她应该知道这首曲子曾经闻名世界,也应该知道这首曲子真正寓意着自杀。那么为什么她不阻止丈夫在家谱写这样的乐曲,对于意志较弱的孩子,即使不是真的《十三双眼睛》也会对他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袁月立刻大声驳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责怪孙思言吗?一个用头撞破玻璃救自己孩子的母亲?”
韦十一从萧澧手中拿过那个文件夹递给袁月:“你自己看看,孙思言刚刚撒的谎就记录在案!如果她还能自由活动在门与窗户之间,就算她的双手被绑着,她也能用嘴关掉天然气。最后,她说顾白最先昏死,就是在骗人。”她是第一个进入顾家厨房也是关掉天然气的人,她知道顾家用的天然气灶与常人家无异,是用嘴也能关上的开关,她也确定孙思言的嘴没有被任何东西封住。
袁月如醍醐灌顶,但对最后一句还是不明:“为什么顾白最先昏死是在骗人?顾白到现在还没醒可是事实。”
无奈地一笑,韦十一对她解释道:“你也说过遗书能假造,人也可以装睡嘛。孙思言说顾白在吃了安眠药后打开天然气前就昏死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顾白有结核病。”
“这跟结核病有什么关系?”袁月觉得韦十一越来越莫名其妙,虽然以上她说的话都还似模似样的。
“因为治疗结核病的药物异烟肼和利福平,能诱导体内产生过多药物酶类,这些酶类可以加速安眠药分解代谢,从而使安眠药失去作用。因此,抗结核治疗过程中安眠药往往起不到催眠作用,很多结核病人常常失眠也是因为如此。”袁臻妩媚的脸颊与凹凸的身材,再穿着一身医生制服真的很像AV女优。
“你怎么在这里?”韦十一指着她。
“我专职法医,兼职医生。”袁臻笑笑说:“没想到你对医学也很了解,我都还没想到这点你就想到了。对了,我那里也出了点线索,正准备通知你们,现在遇到正好,到我办公室吧。”
到了办公室袁臻拿出解剖资料直接递给韦十一,这让原本是刑警队副队长的袁月觉得很没面子。
“你这份报告是想说,我的推断是正确的。”韦十一望着袁臻,“顾白体内的安眠药是在吃了治疗结核病的利福平后服用的,所以她不可能因为安眠药而昏死过去。另外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袁臻摊摊手,有点不明白这个小片警干吗这样客气:“为了破案,这是我的职责,不用说帮忙。”
韦十一尴尬地笑笑:“我看了验尸报告,你说顾卓体内也有安眠药的成分,所以我很想知道孙思言、顾白和顾褐体内的安眠药是否是在顾卓吃了安眠药之后才服用的。”
“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断哟。”袁臻眼露惊光。
“如果这个推断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案情将更加复杂了。”韦十一并不想她的推断正确。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袁月还在云中漫步似的,“你一会怀疑顾卓是自杀,一会怀疑顾卓逼迫自己妻儿自杀。现在你又在怀疑什么?你的立场太不坚定了吧。”
“我们怀疑并非顾卓逼迫孙思言、顾白自杀,而是孙思言与顾白谋杀顾卓。”袁臻为她理清思绪,“另外,我坚定的只有破案的信念,在不断出现的所谓证据面前,对于狡猾的凶手,你的坚定会是绊脚石。”
“但如果是这样,顾卓身亡的房间是没有锁、也没有窗户和其他通道的密室,她们杀了人又怎么出来?”袁月又挑刺地对着韦十一说,“而验尸报告上也说得很清楚了,顾卓死于窒息,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正如你说,一个被杀的人怎么会不反抗呢?”
关于房门无锁却紧闭无法打开的事,韦十一已经猜到七八分,但她还在等一个检验结果,只不过她没有告诉袁月。因为她不是她的助手,没必要像萧澧那样事事都要对她上报。
可是,这件案子从最初的“自杀”到“逼迫自杀的谋杀案”再到“密室谋杀案”——这一路错综复杂。韦十一走向顾白病房的脚步有些不坚定,她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一家人如此四分五裂,要致彼此于死地。她不一定要以法律的名义去惩罚对错,但她一定要知道真相。
听着自己的脚步,仿佛虔诚的教徒正在咏颂约翰福音,只是复生的拉撒路对死的幻觉,连上帝也无法消除吧。这一种对死亡深刻的回忆,对孙思言、顾白或者顾褐来讲,都会是一把双面刃。他们的幻听仿佛是《十三双眼睛》在作祟,我们看到的真相也仿佛是一件充满鬼怪的自杀案,但真相到底如何呢?
章四
进入顾白病房,她还在熟睡。
“顾白,顾白。”袁月叫了两声,可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韦十一对她使了一个眼色:“这孩子真可怜,还不知道自己妈妈杀她爸爸的事吧。”
袁月一阵挤眉弄眼,可情势逼人也只能附和:“嗯,是啊。”
“母亲说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女,可是杀人是犯法的,咱们中国可是有死刑的吧?”韦十一的话越来越锋利,比起刚刚在孙思言病房中的温柔像换了一个人。
袁月点点头,突然意识到闭着眼睛的顾白是看不到的:“对啊,中国有死刑。”
“如果情有可原是不是能向法官求情轻判呢?”说到这里,韦十一看到顾白的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显然袁月也看到了,她有些激动地想拆穿顾白,却被韦十一制止了。
“是的,会轻判。”袁月不耐烦地甩开韦十一的手。
“可惜,没有一个人肯为她说句话。”韦十一惋惜地说。她料到这孩子已经坚持不住了。
果不其然,顾白突然睁开眼睛,黑白分明,泪盈满眶:“不要,我妈妈没有杀人。”
“那你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吗?”韦十一摸着顾白的头,像在安抚一只急躁的小猫。
顾白无神的眼睛望着他们三人,想了好久才说了一句:“我说的话,你们不要告诉我爸爸好吗?”
“为什么?”袁月问道。
顾白没有回答,但是可以从她脸上看到从骨子里透出的惧色。
“好,我们答应你。”韦十一一口应允,因为死人什么都不会知道。
顾白听到有人承诺,便开口说道:“你们是不是在想,我们一家四口看上去这么幸福,为什么还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