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学,我都要穿过一条大马路,这个路口没有设置红绿灯,过马路的时候,我面对川流不息的滚滚车流,常常会哼起自编的革命歌曲,以平复急躁的情绪:
一条大路车浪宽
风吹尘土灰两岸
我家就在对面住
听惯了汽车的号子
闻惯了柴油的气味
这样的自我调侃,不是因为太闲,也不是因为这条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大马路阻碍了我的去路,而是因为放学后的我,从来没有急切回家的愿望。
一位中年女人提着只脏兮兮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废弃的塑料瓶,走在我面前。她不时将垂下的头发撩起挂于耳后,丝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污迹。
她穿过等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一点没给疾驶而来的汽车面子,径直走向马路中央的一只空罐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拾起了罐子,将它倒了过来,清空里面的残汁,然后置于地上,用力一脚将罐子踏得扁扁的,像是在踩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
身旁擦过的汽车里,响起一声叫骂:
“老女人,不想活啦!”
“你妈也是老女人,没你妈,你从谁的屁眼里蹦出来啊!”女人撩了撩头发,泼辣地回骂道。
人行道上的路人,纷纷露出鄙夷的表情,厌恶地望着女人的背影。
女人没有停步,在一辆辆汽车尖利的喇叭声和尖酸的叫骂声中,她安全抵达对岸,拐进一条弄堂。
我跟着这位女人,一直跟着她走进弄堂,在一扇黑漆斑驳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旁的石板水槽旁,放着几盆栽种的青葱,花盆已是残缺不全,在空无一人的门前,显得有几分凄凉。
刚才女人手里的那只塑料袋,被遗弃在了水池底下,它像个小孩一样,蜷缩扭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我回望身后有没有方才同路的行人,确定没人之后,我掏出钥匙,飞快地拧锁推门而入。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大门上的几片黑漆,因为震动掉了下来,仿佛不愿意再成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了。
2
十七年来,我渐渐对父母的争吵麻木起来。
以前,我半夜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吵醒,蜷缩在阁楼地铺上,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埋头在被子里痛哭,一直睁着眼睛,到闹钟响起。
“离婚!”
这是吵架时,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眼。
“离就离,老子早就不想跟你过了——”
父亲虽这样回答,这场婚却已结了十八载,可能还将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母亲患有尿毒症,因为生病,没有单位愿意聘用她。这也是父亲在争吵时唯一的顾忌,他总是更可能小心不去触碰母亲内心中最易伤的部位。
这个家,依靠一种恶疾畸形地维系着。
但在一次争吵中,歇斯底里的母亲操起了菜刀,砍下父亲右手三只手指。
出事后,父亲的单位将他调离了生产第一线,等于变相的开除,工资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样,急泻而下。
全家的经济支柱成为了残垣断壁。
这个家,不幸成为了不幸中的不幸。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在马路上捡起废品来。
每天出门,我都会低头躲闪开邻居们的目光,那种充满歧视、鄙夷、自傲的目光,天天在这段弄堂之间包围我的全身,每次我都是匆匆闪过这些人的面前,快步拐过弄堂口。可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还是会在身后遭受着无情的非议。
“各小宁蛮惨过的!(这小孩挺可怜的)”
“是呀!爷娘天天吵响骂,哪能教育得好小宁!(父母天天吵架,怎么能把小孩教育好)”
“天天晚上被这家人吵都吵死了!”
不管邻居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统统都会赖到我们家头上,我们家似乎就是为了长舌妇们更年期的焦躁而存在的。
红砖黑瓦之间,只有晨曦的阳光,陪着我小小的影子,走过这段难捱的弄堂,和这段时光。
考进高中的时候,作为全班唯一的特困生,我注定没有朋友。
学校里的友谊,往往始于名牌。
课间,教室里围拢了几个圈,大家抓紧时间热络地闲谈着时尚话题。
“哇!你这双鞋子是新款的耶!”
“是我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上海还没有呢!”女孩炫耀的同时,建立了社交圈的威望。
“你爸真疼你!”
“下次我也让你爸给我从香港带点化妆品……”
而我,早已被艰辛的日子压得喘不上气来,只要在晚饭的时候,父亲出现,并带着加菜的熟食,就足以令我小小的虚荣心泛滥成灾。
可到了这个环境,思想慢慢遭受着世俗观念的侵蚀,攀比、吹嘘、炫耀,每一次和同学进行关于这些的交谈,都让我倍受煎熬。
连双耐克鞋都没有的我,前所未有的想要买一双。
与其说是想拥有耐克鞋,不如说是,想拥有将几百块的鞋子踩在脚底的自豪感。
或许,还会引起——他的注意。
我曾在心里,这样偷偷地想过。
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言行间闪现着几分睿智,正是这份平凡,令我对他胆敢萌发情窦。
他有着一个全班知名的学号,13号,和我只差一位。
每个月,我和他都会有两次独处的机会——放学后的值日。
每次,他都很照顾我,会一个人将课椅全部翻到课桌上面,分配给我诸如洒水这样轻松的工作。
我和他值日的时候话很少,我俩从不讨论哪些名牌又出了新款、哪个明星又出了绯闻之类的话题,偶尔会为一道习题,争上几句。
他扫地时,我会坐在课桌上,低头看着他卖力的样子。
我享受这份安静,在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少年身上鲜有的安分。
夕阳下,透明空气中飘浮的尘粒之间,他那张挂满汗珠的红彤彤的脸,成为了我的初恋。
一次,我正坐在课桌上,等他扫完最后一排就大功告成了。
他用扫帚熟练地将积灰聚拢到了我的脚下,正弯腰去拾簸箕,突然他说道:
“咦?你的鞋底好像磨破了?”
“啊?”我故作惊讶,抬脚装模作样端详了一下,抱怨道,“真的破了一个洞,麻烦啊!”
“这鞋看你穿了没多久,就坏了,你该去买双好一点的鞋子……”
“我有双耐克。”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抢着说出这句话,其实脚上的鞋子已经补过好几次了,一直没敢和母亲提买鞋的事情,今天这么一说,我是把自己逼上梁山了。
“有耐克,就早点把这双扔了吧!”
他弯腰,将所有的积灰扫进了簸箕里。我看起来,这态度就像对我脚上的破鞋一样满不在乎。
吃完晚饭,父亲聚精会神地看着新闻,母亲正收着桌子,嘴里念叨着:
“吃完饭,连个碗都不洗,家里不干活,外面也不干活,成天看这些没用的新闻,新闻能当饭吃啊!”
父亲兴致索然,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妈。”我小声地叫道。
母亲刚发了小脾气,装作没听见。
“妈,我想买双新鞋。”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买什么鞋?”母亲白了我一眼,用态度否定了我的请求。
换作平时,我肯定没胆再说下去了,可今天,我抱着必须说服她的决心。
“我脚上的鞋子都补了好几次了,实在没办法穿了。”
我脱下鞋子,把漏洞的地方朝着母亲晃了晃。
父亲也在一旁打着圆场:“是要买双新鞋了,否则下雨天两只脚全都要湿光了。”
母亲没有吭声,面无表情地端着碗走出了房间。
接着,听见碗筷放进洗碗池的清脆声,但没听见。
母亲马上又走了回来,手上拎着一双旅游鞋,对我说:“你先穿我的吧,明天我去菜场那边的鞋店替你看看,现在那里的鞋子都在打折,一下子替你买几双备着……”
“我想买耐克鞋……”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叫。
“耐克鞋?”可在只有几个平方的小房间里,母亲还是听清了我说的话,“这鞋多少钱?”
“专卖店也在打折,原价800多,打下来一双只要400多块钱……”我耐心地讲解道。
“400多?”这个数字激怒了母亲,她把手里的鞋子往我跟前一扔,开骂道,“你天天在学校都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大学还没考进,倒学会追求名牌了。我们家一个月才挣多少,你倒要花400块买鞋子,买好以后,你穿着去讨饭啊!”
“好了,好了,孩子难得提回要求,你就答应了吧!”父亲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答应?”母亲嗓门一下子拉高了起来。
她冲到床头,掀开被单,那里是存放每月生活费的地方。
母亲不顾一切地抓起钞票,掷向我们父女俩,咆哮着说:“你们把钱都花了吧,反正都穷到这个份上了,有没有这点钱都一样,谁让我们家的男人是个废人呢!”
父亲脑袋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爆了出来,他高高地举起右手,作势要打人。
“打啊!有胆你就打啊!没本事赚钱,打女人倒本事挺大的!”母亲硬是把头往父亲的手上凑。
父亲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只有两根手指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残废!”母亲得势不饶人。
我已经没法阻止自己的眼泪滚落,一个如此懦弱的父亲和一个如此跋扈的母亲,让我浸淫在两人可悲的闹剧中,实在承受不住了!
“只知道你们吵,有没有想过我?自私自利!”
头一次,我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发了声音。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做,可能压抑
说完这句话,这一夜,再无他声。
这个家,像死了一般寂静。
谁也不会想到,一双耐克鞋成为了这个家崩裂的导火索。
3
因为失眠,第二天我睡过了头。
我焦急地站在大马路边,希望长长的车队能够尽快开光。我看见自己脚上穿的仍旧是那双破鞋,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脚伸在里面比以往都觉得不适。
前方疾驶过一辆土方车,扬起的尘土溅落在我的鞋面上,黑黑的鞋面已经脏得没办法再脏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双鞋无异,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无法改变的现状中苦苦支撑。想离开,却必须留下。
赶到学校,已经迟到了,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人,幸好老师没在,同学都在座位上散漫地聊着天。
我识趣地放轻脚步,低调地走向座位,尽可能不去引人注意疾步走。
可我的皮肤却收集到了来自不同方位灼人的眼神,所有人都看着我,就好像我今天没穿衣服似的。
“你的鞋真不错?哪买的?”是那个爸爸常去香港的女生的声音。
“从没见过有洞的鞋子,是新款吗?”
“人家耐克在家晾着呢!还没干呢。”
旁边有人起哄。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
嘲弄的声音震耳发聩,我伫立在原地,不知先迈哪一只脚,才会不激起更大的嘲笑声。
我仿佛被抛入了大海,一阵阵的浪潮冲得耳膜鼓胀,所有的音源在一瞬间被屏蔽,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某一个人的身上。
我相信,这一刻,我的瞳孔中燃烧着火焰。
他低头不语,脸涨得像只褪了色的红气球,带着些许惨白。
“喂!这位同学迟到了怎么还不快点回座位?”老师捧着教科书,边疾步走向讲台,边冲我说道。
“老师,别怪她,她早上补鞋去了。”那个女生出风头般地插了句嘴。
话音刚落,一小阵笑声随之响起。
我平静地卸下肩头的书包,直直地冲那个女生飞了过去,重重摔在她恶心的笑脸上。
午饭时间的天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披着件温暖的大衣。
可我却周身似冰,刚在教导处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教导主任还说要请家长,说女孩子打人性质很恶劣。殊不知,我出手是因为别人已经在践踏我的尊严了,而穿着破鞋的我,完全够不到别人高高在上的尊严。
咫尺之隔,他垂下头,神情黯然,一个劲地给我赔不是。
“对不起,我只是和她们开玩笑的时候提到了你的鞋子,没想到她们会这样说你。”
“鞋子破洞,很可笑吗?”我语气异常冰冷。
“是我不对。”他辩解道,“可你也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