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空旷的书房里只有两人、一犬，但艾琳指着自己刚刚坐过几秒钟的座椅，语气无比坚定地回答：“老威廉先生，那椅子之前热乎乎的，证明有人曾在上面坐过至少超过两小时以上。请问，在我抵达别墅前，你或者别的什么人进来过吗？”
老威廉被艾琳弄楞了，茫然地摇摇头，伸手抚摸着椅子。
艾琳走到窗前，敞开喉咙大叫：“威廉，威廉，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吧！我来看你了，无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都能理解。威廉，我已经爱上你了，请你出来见我！”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坦露自己的情感世界，但那种爱的萌芽早就破土多时，已经逐渐抽枝散叶，迎着阳光雨露疯长。就算威廉是一个虚空的鬼魂，她也要亲眼看到他才算甘心。
威廉，不仅仅是她的电子情人，更是生长在她青春岁月里的一棵巨大的尤加利树，用枝干和树叶为她编织着少女额头上怀春的花环。
８
雪藏獒在老威廉的爱抚下终于安静下来，艾琳也已经声嘶力竭，虚脱地倒在窗前。
“可怜的中国小姑娘，我说过，威廉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墓地，就在别墅后面的小溪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时常盼着他的灵魂回来，但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吗？上帝带走了他，连灵魂也一起带走了。忘掉他吧，就像我一样，试着想象他仍然如从前那样遨游在太空之中，做着他的航天梦。他是我的儿子，但同时也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儿子，为了国家事业奉献生命，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老威廉的话突然被黑色笔记本电脑键盘的敲打声截断了，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键盘上飞舞着，紧接着，一行文字出现在艾琳自己电脑的屏幕上：“艾琳，你好吗？”
艾琳与老威廉同时啊了一声，键盘继续响着，文字继续出现：“艾琳，我是威廉，康卡西姆.威廉，欢迎你到我家来。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很难解释清楚，但请相信我，我是绝没有恶意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老威廉叫起来：“上帝啊，是威廉，是我的儿子——”然后，他就晕厥了过去。
艾琳扑到电脑桌前，看着这部外表普普通通的笔记本电脑，一瞬间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说话的是真人还是鬼魂。她伸出手指，试图去抚摸跳跃在键盘之上的那双看不见的手，但她颓然地发现，自己最终什么都触摸不到。
“艾琳，如果你还相信我，还想见我，就带上左边第一个抽屉里的那张银色通行证，拨打上面的电话号码，只说要见康卡西姆.威廉，自然就有人来接你。任何时候，我都在等你到来，就像每天在ＱＱ上等你一样，但是，我无法保证当你看到真正的‘我’时，会不会难以接受现实。因为，一切来自互联网的美好想象都会是经不起触摸的绚丽肥皂泡，一经戳破，你将发现它的另一面竟然是如此残酷……”
“艾琳，你有第二种选择，就是马上向后转，离开别墅，离开拉斯维加斯，回中国去，彻底地忘掉康卡西姆威廉，忘掉我们通过网络结识的美丽邂逅。最终，你和我，只是借助于电子数字意识流幸运地遇到却永远无法真实触摸到的‘电子情人’……”
“艾琳，不管你愿不愿意将这段感情写入自己的记忆，在网络的电子世界里，我永远都在等你……”
这些文字陆续出现在艾琳的电脑屏幕上，看着看着，艾琳的眼泪疯狂而无声地涌出来。在她的感觉中，映入眼帘的文字仿佛就是爱情追悼会的祭文，残酷而冰冷，将自己急匆匆飞来拉斯维加斯时的满怀憧憬拦腰斩断。
随着最后一个省略号的出现，威廉的电脑屏幕暗下去，随即嘀的一声断电熄灭，再也无法重启。
９
艾琳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一张印着月球图案的长方形银色卡片躺在那里。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它，决然地用书桌上的电话拨打了卡片上面列着的那个长长的号码，一俟有人来接电话，马上急促地开口：“我要见威廉，我要见康卡西姆.威廉！”
不管网络上的“威廉”是谁，就算他是鬼魂吧，今次艾琳也要见到他。
对方只说了句“好的”就挂断了电话，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防弹轿车停在了别墅前，戴着宽大墨镜的中年司机验看了那张通行证后，载着艾琳离去。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旅程后，艾琳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被这辆车窗全黑、无灯无光的车子弄得昏头涨脑。最后，有人拉开车门，请她下车。
那是一名表情严肃的中年军官，沉默地拿过艾琳手中的通行证，在一台庞大的验证机器上再三检验，终于开口：“欢迎光临５１号地区，请跟我来。”
艾琳感觉，自己似乎是处在某个庞大的地下空间里，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水泥墙壁，上面涂着各种指示箭头和数字标识。一路上，她试图问这军官些什么，却得不到半个字的回答。
终于，军官打开了一扇厚重的辐射屏蔽门，向里一指：“康卡西姆.威廉先生就在里面。”
艾琳走进去，那扇门立刻在她身后无声地关闭。
“威廉，你在吗？”艾琳对着这个长宽各有百米的空间叫喊着。在她面前，是一排排体积巨大的超级电脑终端，几万个各色指示灯银河星光般闪烁着。
终于，在数排电脑后面，艾琳找到了一台端端正正地摆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留着一句话：“艾琳，我在这里。”
艾琳加快脚步冲过去，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那台电脑下面连接着各种粗细不同的电缆，足有数百根，方向各异，通向大厅里的电脑终端。屏幕上，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正深情地望着她。那是康卡西姆.威廉的眼睛，看到它，艾琳想到的是别墅里的那张照片。那双眼与其人十年前的照片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老。
“艾琳，很高兴见到你。”电脑继续打出文字。
艾琳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再也无法动弹，只是不停地倒吸凉气。
１０
“艾琳，抱歉吓到了你，但我不得不维持现在的样子，直到‘深蓝立方’超脑群组的运算结束，时间大约是七十到一百年之间。要知道，月球为我们提供的信息太复杂了，就算在未来十年里人类将超脑的运算速度提升六十倍，对缩短运算时间也没有太大帮助。”眼睛眨了眨，做出一个微笑着的表情。
艾琳真的被吓坏了，半晌才喃喃地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哪里？你是人还是鬼魂？抑或你根本已经变成了几百台超级电脑的一部分？”
电脑上出现了大段大段的字句：“艾琳，别怕，我来慢慢解释给你听——五年前的那次登月行动中，我和同伴们成功地挖掘到了月球的氦3核心，这是一种强大得无法形容的能量核。简单说，有了它，人类就能成功地解决任何与‘动力’有关的难题，譬如目前百思不得其解的‘ＵＦＯ高速移动、外星人宇宙航行、超越光速’等等问题。不过，飞船返航时发生了意外，我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我们取得的氦3核心在穿越大气层时亦出现了突然裂变，与我融为一体。意想不到的是，科学家对于氦3的研究并不透彻，完全没有估计到它与生物体结合的后果，而我就成了第一个本项试验品。如你所看到的，氦3将我变成了一双眼睛，除了领导驾驭这大厅里的六百台电脑群组外，还能向自身提供永不匮乏的动力，完全无须任何风电、水电、火电，成了５１号地区最先进的运算工具。与此同时，氦3里带有月球形成、宇宙形成的极多资料，比已知的任何研究资料都先进无数倍，所以航天局方面将‘深蓝立方’调度到这里来，配合我完成这项工作。为了加速这项研究，我用自身能量入侵全球互联网，搜集地球人对于月球的全部研究资料，却在机缘巧合中发现了你。事实上，我们早就隔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空间见过面了，你在十五岁时看到的月球流星，就是我的飞船失事时发出的灿烂火焰，而那一刻，你我的脑电波瞬间联系在一起，它们爆发出了某种专属于人类的灿烂火花。于是，我们的生命中注定要有一次邂逅……”
艾琳呆呆地听着，脑子里始终回想着认识威廉两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的身体和思想浓缩成了这双眼睛，它所解读到的月球知识将为人类三零零零年的登月计划提供最有价值的分析数据。我的灵魂却常常逃回月亮湾大道的别墅去，躲进书房，跟你聊天。艾琳，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疯狂地爱上你了，并且因这种情绪上的剧烈波动，让‘深蓝立方’也受到了影响，几度面临宕机的危险。我是那么渴望见到你，前后几十次向５１号地区的最高长官请求，甚至以永久死亡相威胁，才拿到了银色通行证，妥善地放在别墅书房的抽屉里……”
艾琳打断了他的话，在键盘上敲下：“要怎么样，我们才能彼此看到、彼此触摸到？”
威廉停了一会儿，才回答：“除非你肯像我一样，放弃身体的累赘，剥离思想进入面前的电脑里来。但是，那是一条不可逆的线路，也许你将跟我一样——”
“我愿意。”艾琳毫不迟疑地回答，然后俯下身子，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那台电脑，仿佛那就是康卡西姆.威廉的身体，“我爱你！为了跟你在一起，我愿意放弃任何人类的外在形体，哪怕像你一样只剩下一双眼睛。我相信，真正的爱情是心与心的沟通、思想与思想的交融，与存在的形式无关。唯有如此，爱方能永恒……”
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和他之间无论有多少形体上的差异，即使付出所有，仍像从前一样彼此无法触摸，做永远的“电子情人”，此生也会——“因为有爱，心无隔阂”。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