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的世界,在废墟的下面,有一颗生锈的不朽心愿。——叶风
楔子
天空是深蓝色,沙漠是深黄色,公路是深灰色,一个男人站在路边拦车。男人的眼睛像田鼠一样小,肚子把衬衫纽扣都撑开了。所有的车疾驰而过,他不停地擦汗,扇尾气。天色渐晚,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天蓝色轿车停了下来。
男人弯下腰,看清了司机是个漂亮女人,嘴巴微微张开了。女人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男人吓得跳了起来,指着地上怯怯说:“我还有货物,能带上吗?”女人看到那捆垃圾一样的布卷,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后备箱。男人连声道谢,将东西搬了上去,盖不上后盖的汽车绝尘而去。
男人一路都想找话题,女人始终目视前方的公路线,没有看他一眼。最后他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你要去哪里?”天色完全黑了,女人才如梦初醒地说了第一句话。
“戈麦斯城。”
“已经过去了。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女人很懊恼。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认识路牌。
“我从前面的路口绕回去。”她说完,车就抛锚了。
男人坐在车里,看女人在外面打电话,红裙,黑发,身材纤细,夜幕是她的背景墙。她回到车上,狠狠打了一下方向盘。
“拖车明天才来。”这时她感到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多留在她身上,他看哪里,哪里就开始发麻。男人忽然转身下了车,她立刻就锁上了车门。她看他走到后备箱,像抱一个人一样把那捆布卷抱了出来,蹲在地上解绳子。女人感到毛骨悚然,她哆嗦着打开置物箱,里面却只有面纸。车窗被敲响,她抬起头,看见男人的笑容,他手里托着一条鲜艳的地毯。
他们把所有地毯都铺在沙地上,身上也裹了好几条,红、黄、驼、紫、蓝……看对方都像鸡尾酒。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开始聊天。男人谈到他失败的人生,他喜欢画画,却做了业务员,工作被炒,创业失败,投资赔尽,跟朋友到南美做地毯生意,朋友卷钱跑了,把地毯留给了他。女人说,她是来旅行的。
男人凝视着眼前亘古不变的夜色,沙丘的伏线就像海浪,一眨眼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沙丘背后爬出来,那东西有一双鼓胀的眼睛,莹莹发亮。女人颤抖了一下,靠近男人,他用身体护住她,看清那是一只绿色蜥蜴,安慰道:“别怕,是鬣蜥,吃素。”
鬣蜥瞪了他们一会儿,转身走了。女人凝视它的背影,轻声说:“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为什么还这么怕死。”
“所谓未来,不过是忍受痛苦的能力。”男人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句话,脱口而出。女人哭了起来,抱住了他。
天亮后,拖车来了,将他们带到了戈麦斯。两人告别时只是挥了挥手,甚至没有说话。
男人回到住处,找出许久未用的素描本,开始画画。他勾勒出一个女人的侧脸,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子,单薄的嘴唇。她的美易碎且无言,就像那片变幻不定的沙漠。
1
横滨,山下町。
今天的中华街相当冷清,上午九点半,街上没有游客,餐馆和商店关门闭户,连邻近的山下公园都看不到几个人。街口贴出了中文和日文告示:家主今日开丧,接受吊唁。惊扰四邻,在此致歉。落款是青福会。今天是青福会会长马瑞的头七,作为日本排行前五的暴力指定团,这份告示实在是谦恭,但它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封街。
两条街外却被堵得水泄不通,全日本的黑帮都派出了代表前来致祭,再过几天,估计全东南亚的也会到。这种情况自然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今天走上街头的,不是黑道就是便衣。一辆黑色休旅车停在北京饭店斜对面,新上任的刑事部长仓本泽坐在后排,忧愁地注视街对面。喃喃说:“这几天平安过去就好了。”
“恐怕没这么简单,听说按华人的习俗要停灵四十九天。”他的下属冬木警部说。
仓木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四十九天?”
“这些团体只是来吊唁,我们小心应对,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已经关照过青福会,让他们做好约束工作。”
十点,起运灵柩的队伍从长街那头缓缓行来,八个壮汉抬着漆黑的大棺,行走在黑西装的海洋里,队伍前面的两人却是一身素白,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矮小,略微谢顶,另一个三十几岁,高大魁梧,目光锐利。仓本在本部不止一次看过他们的幻灯片,第一次见到真人,他耳畔又响起了那些解说。
“葛祥东,青福会二代目,掌管集团内部的贷款、传销、色情等一系列产业。李石,三代目,好勇斗猛,负责对外拓展,近年兼并了很多帮派,两人都被视为会长的后继人选之一,马瑞突然死亡,没有指定继承人,麻烦会很大。好在他们现在的行动还比较克制,双方都在拉选票,争取更多理事。不过事情发展到最后,恐怕火并不可避免。”
队伍走到街心,从左侧转了进去。冬木说:“要是洛文还在,他的排位应该是第三。”
洛文是青福会的大掌柜,代表会长的直系势力,日前被捕。仓本说:“洛文的人马也是他们极力争取的对象,不过在会长人选归属最后确定前,恐怕他们不会让他走出监狱。”仓木忽然很生那个马瑞的气,死得这么突然,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
这时候中华街里的黑道也是怨声载道。这里不好泊车,很多人只好从两条街外走过来。
“为什么他们要把灵堂选在这条窄得转不过身的街道?多久才轮到我们?”
“听说马会长没有家庭,也没有子女,住所也不定,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街,所以青福会选了这儿的小佛堂停灵。”
“不如选刚才路过的那家川菜馆,还宽敞些。”
狭窄的佛堂里挂满了素幛和挽联,马瑞的遗像挂在中央,这是他十几年前的照片,脸部线条精悍锐利。佛堂里坐了二十几个人,都是从各地赶来的理事。分坐在二当家葛祥东和三当家李石身后,人数正好是一半对一半。来人鞠躬致礼,跪坐的两人同时躬身还礼。偶尔眼神交集,葛祥东微微一笑,李石却是面无表情。
几条街外,靠近港埠的一条小巷,有家居酒屋刚刚开门。老板娘穿着绛色的浴衣,坐在拉门旁。阳光透过百叶帘照在她脸上,把早晨变得像傍晚。她的脸庞稍显圆润,眼睛细长,眉尾长挑入发,就有了点妩媚入骨的味道。
门开了,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今天满街都是黑衣男子,老板娘看见他的脸,还是微微动意。倒不是说如何英俊,而是他眼里那种无所谓的神气吸引了她。这个男人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吧。老板娘想。她醒悟过来这样一直盯着客人看是不礼貌的,微笑欠身道:“欢迎光临。”
男人点头回礼,径自走到柜台前坐下,将背包也放下来。
“冷酒,毛豆,谢谢。”
“马上来。”她把酒和小食端上来,男人再次致谢。她注意到他左眉棱上有一道疤痕,拿酒杯的左手小指上有一枚小小的银戒。
“戒指很漂亮。”她说。
“谢谢。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哦。”她没有再多问。
男人喝酒,剥毛豆,开口问道:“这家店就你一个人?”
“是。”
“真辛苦。”
“习惯了。”她问道,“客人是来旅行的?”
“我是来参加丧礼的。”
老板娘刚浮起一个请节哀顺变的表情,随即想起今天那场全城瞩目的丧礼,就沉默了。
男人又剥了一颗毛豆放进嘴里,问道:“你来日本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不安。
男子微笑,放下酒钱,拿着包走了出去。
他步行走到中华街,被街口的黑西装拦下,他从衣袋里拿出拜帖。黑西装检查帖子,名刺是青福会下属一家商社,就放他进去了。男人跟随队伍走上街心的石梯,一路进入佛堂,知客扬声道:“玉田商社代表到。”他看着堂中那张黑白照片,是马瑞十几年前的样子,须发见白,脸廓方正,眼神欠揍。他躬身致礼,两侧的葛祥东和李石微微欠身。一个上午过去,他俩都有些疲倦。李石看到这个代表行完礼不走,而是走上前来,预料他要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干脆偏过头去,让葛祥东去敷衍。可这个男人走到中间,环视众人,说了一句话。
“诸位,我带来了会长的遗言。”
一片静默。李石开口了:“会长遗言?你是什么人?”
“敝姓司马,无帮无派。”男人自我介绍。
“当然也不是什么玉田商社的代表,这张拜帖是我借来的,不然到不了这里。”他顿了一下,说道,“会长生前,对后继人选,已经有了决定。”
休旅车里,冬木扶着耳麦,对仓本说:“收到线报,有个人进了灵堂,自称有会长遗言,关于继任者的。”
“什么人?”仓本坐直身子。
“把这个疯子赶出去。”李石懒洋洋地说,向下属做了一个眼色。那人会意,走了过来。
司马举起右掌,转了一圈,一道亮光划过他掌心:“马会长才死了几天,他的徒子徒孙都不听话了吗?”
李石脸色变了,司马掌中是一枚方戒,戒面是一只虎头,也是一枚印章,马瑞一直戴在中指,见戒如见人。他猛抬头,看向葛祥东:“是会长的纹章。我收殓会长遗体时可没看到这枚戒指,是你给他的?”
葛祥东的脸色同样迷惑,他站了起来,问道:“这戒指你从哪里拿到的?”
“是你们的会长亲手交给我的。”司马说。
葛祥东微微摇头,轻蔑地笑了笑:“会长亲手交给你?年轻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想干什么。但是恐怕你对会长临终的情况一无所知,在那种突发状况下,他怎么可能预先想到交付信物给谁?”
司马却说:“葛堂主,我对会长的事恐怕了解得比你还清楚,包括他丢脸的死亡。”
佛堂中所有人都面露尴尬。
马瑞生前最后一件事实在是做得莫名其妙,他瞒着所有人,只带了心腹洛文离开本部,跑到海上去劫持了一艘游轮,结果事败发病猝死,连累洛文入狱。堂堂一帮首脑,这样的死法不丢脸,就没什么事更丢脸了。不知道多少人猜疑过这件事的动机和内幕,连葛祥东和李石也是一头雾水。
“你也在那艘游轮上?”李石也站了起来。
“不在。”司马干脆答道,“会长上船前就把戒指交给我了,对后事做了安排。”
“你和会长是什么关系,他要这样做?”葛祥东问。
“曾经是酒友,他戒酒后成了茶友。”司马镇定地说。马瑞多年前嗜酒,后来戒了,这是葛祥东知道的,因此他没再说话。
“难道会长行前就知道凶多吉少?”李石问。
“你们应该知道会长身体不好吧。”司马说。李石叉着腰,瞪着他没有回答。
他接着说:“会长对我说过,大象将死,会奔向密林深处。而我所希望的葬身之处,是大海。”
众人听此言不禁怃然,紧接着又皱眉,就算出海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墓穴,可是劫持游轮……他们望向会长的黑白照片,觉得那双威严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讯息实在是奥妙莫测。
“可是如此重大的决定,会长为什么不托付会中兄弟来传达,却委托你这个外人呢?”葛祥东发问。
“如果洛掌柜没有入狱,这枚戒指应该交给他,由他前来宣布。现在他既然不在,我只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再说了,”他环视会场中分坐两边的理事们,说,“会长的遗言不管由在座的哪位来转达,都不能保证不会扭曲他的本意。”
“你什么意思?我是会长一手提拔的,怎么会不遵从他的心意?”李石大声说,望着葛祥东,又说了一句,“相信葛堂主也是一样。”
“那我现在可以宣布了吗?好歹也听听我要说什么呀。”司马无辜地说。
李石和葛祥东对视,咬紧了牙关。
“宣布了!”冬木两手扶麦,大声说。
“谁?李石还是葛祥东?”仓本急问。
冬木脸上的表情很奇异:“都不是……继任者叫……舒庆冬。”
“舒庆冬?没听说过青福会有这号人物啊,他是什么人?”
黄昏,居酒屋。老板娘还是一个人站在柜台后,她将杯子擦拭了一遍,向花池里浇了一瓢水,做完这些,她感到寂寥。这时门又被拉开了,她抬起头,带着笑容招呼:“欢迎光临。”进来的是个胖男人,眼睛像田鼠溜来溜去,她的笑僵在了脸上。
男人看到她,如同遭了雷劈,呆呆站立一动不动,然后眼睛弯了起来,咧开大嘴笑了。
“是你……真的是你?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这……真是太好了!”
老板娘咬着下唇,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请你马上离开。”
男人走近柜台:“你……不认识我了吗?是我呀,我们曾经……”
“请你马上离开!”女人打断了他。
“我、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行不行?”他从肩上放下提包,好像要找什么东西。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澜?你在吗?”
女人的脸色突然发白,她急切地说:“你快进来!”
“啊?”男人被她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进柜台,按他的头,让他在柜台下蹲好。
“藏好,千万别出声,拜托了。”女人的声音里满是恳求。他就老老实实蹲着了。他听见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阿澜。”说话的是个男人,听起来年纪不轻了。阿兰,这是她的名字吗?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她的声音很镇定,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她绛色的裙子。
“来看你,怎么会没空?”
“今天不是开丧吗?”
“到这会儿也忙完了。就来看看你。”
“嗯。”
沉默了一阵。男人开口了:“今天有个男人到灵堂来,说是会长的朋友,宣布了会长的遗命,原来会长对继任者已经有了安排。”
“哦?是你还是李石?”
“都不是。”他听见一声叹息。
她没有接话,那人又开口了:“会长选中的人,是冬冬。”
“什么?”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碎片蹦到胖男人鼻尖上,他捂住嘴没叫出来。
“这怎么可能,冬冬才六岁,会长为什么会选他?”女人的声音异常急切。
“他是会长的儿子,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那个声音缓缓说。
“可是……”他看见她的裙裾在抖动,“我不想让冬冬卷进你们那摊浑水里,你和李石随便哪一个都比他更有资格当会长啊!能不能请你们放过我们母子,让我们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阿澜!冷静些!”
安静了几秒,女人说:“那我让冬冬放弃会长职务,这样总可以了吧。”
“阿澜,恐怕你没有这个资格,毕竟你不是他正式的妻子。”
女人急道:“那还有什么办法?那个传话的是什么人?你们就那么相信他?”
“会长的遗命,已经正式被理事会接受了。”
“啊?”
“你应该知道,在我和李石之间做选择,那些理事根本下不了决心,他们哪一方都不想得罪。我一再修改条款向他们让步,那些混账却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而李石那个蠢货只会以武力压人。现在这个遗嘱宣布人蹦了出来,就等于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台阶,无论那人可不可信,他们都会选择相信。我和李石的立场,更不能说不,继任者可是会长的儿子。”
“你们背不起忘恩负义的恶名,是吗?”她的声音里满是嘲讽。
“你别急,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明天我在隆兴楼摆酒,正式认冬冬为义子,以后所有事都由我来挡,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到半点伤害。”
女人冷笑了一声:“这么一来,冬冬就成了你的筹码?”
“阿澜!”那人的声音变严厉了,跟着又缓和下来,“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气,可是你也知道我的难处,我有多不得已。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也盼着冬冬能叫我一声爸爸。现在总算熬出头了,我们一家三口马上就可以团聚了,我会把欠你的加倍补偿给你,好不好,阿澜?”
女人不说话。
那人柔声说:“听话,明天带冬冬到隆兴楼来,打扮得体面些,别丢了咱们青福会的脸。啊?”
男人蹲在地上,看见一只干瘦的手伸过来抚摸女人的头发,她微微侧头,像是想躲避,最终还是站着没动。
“知道了。”她低声说。
脚步声渐远,消失。男人扶着酸痛的腰站起来,刚要说话,伴随着拉门的响声,他的头又被女人按了下去。
“那老家伙来干吗?”这个声音比较年轻。
“告诉我冬冬被选为下一任会长了。”她的口气漫不经心。
“所以他就迫不及待来讨好?哼,他以为自己是谁?”
“你们呢?就打算乖乖听话?让一个小孩子当会长?”
“不听话怎么办?那帮老不死的都相信了,我要是不认,就好像挺不是东西的。”
“喝什么?”
“烧酒。”
头顶一声巨响,灰尘掉了下来。男人拼命掩住鼻子让自己不要咳出来,听见女人在抱怨:“你轻点,不要砸坏我的桌子。”
“澜姐,你别生气,你知道,我就是在你这儿才放松,我在外面不这样。”
“你在外面不这样?”她讥讽道。
“别笑我,澜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会儿过来是有正经事找你。今天那个讨厌的家伙来宣布什么继任人选,我真想叫人把他扔到海里去,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是坏事。反正那帮老不死的给葛老头喂得饱饱的,也不会轻易服我,现在冬冬继位,他们一个个都没话好说。我已经在福州饭店包了场,明天风风光光地办一个认亲仪式,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和冬冬结为干父子。我知道你讨厌打打杀杀,这些脏事我来,你们母子以后只管享清福,好不好?”
“干父子……”女人重复。
“我知道,委屈了冬冬,毕竟冬冬是我亲生儿子啊,可是,现在的情形,也只能这么办。”女人素白的手放在柜台上,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它,“澜姐,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都清楚。以前是碍着老爷子在,我不能怎么样。以后,我和冬冬有了名分,再和你一起,别人也不能说什么,有人敢找死我也会让那杂碎闭嘴。”
“你是说,想和我名正言顺?”
“澜姐,你这一笑,像是心里在骂我似的。”
“我知道了,到时我会带冬冬到福州饭店去。”
“谢谢你,澜姐,我会报答你的。”
良久,杳无声息,男人颤巍巍站起来,这次没有人再按他的头。他看着女人:“他们……是黑道?”
她凝视着他:“你都听见了,就该知道我的处境有多难。如果他们知道有你这个人,把你乱刀分尸都是轻的,我的下场也会很惨。如果你可怜我,就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吧。”女人微微躬身,恳求着。
男人慌乱地说:“你放心,我……我不会乱说话叫他们怀疑你,也不会纠缠你,我只是想……”
“快走吧!拜托了!”女人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更大。
“好好,我走了,你保重。”男人拎起提包,逃跑似的离开了居酒屋。走在巷子里,风吹过来,他觉得眼睛很辣。他站定想了想,回头向居酒屋走去,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前面站着一个黑影,拦住了去路。
翌日正午,隆兴楼张灯结彩,大堂挂着万古长青的条幅。铺着红绸面的长桌上摆了一排物事,烧酒,香烛,银锭,银碗,银筷子,正中间茸面盒里放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命锁。
宾客席上没几个人,葛祥东坐在主位,穿着长袍,双手握着文明杖,直挺挺地坐着。一个人匆匆跑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葛祥东嘴边漾起笑意,挥手说:“跳梁小丑。不必理那小子。”
“那舒姐,她会来吗?”那人迟疑地说。
“她一定会来。”葛祥东说。
此刻的福州饭店是一样的排场,不同的是,长桌中央那把长命锁是澄金的。
“澜姐当然会来这里,老东西痴心妄想。”李石对手下说。
“嗯。可是那些理事……”
李石看着空落落的席面,冷笑道:“那帮老不死的现在肯定也为难死了,不知道赴哪边的席,等澜姐一到,他们自然都会知道往哪边走。”
这两座酒楼外,警方也做了大量布防。
“不管那个女人带孩子去了哪边,都会导致另一边做出不可预测的举动。”冬木向仓本汇报。
“嗯。那个女人家附近也要做好控制。”仓本指示。他心想,黑道真是复杂呀。
日光西移,葛祥东仍然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只是交握文明杖的双手换来换去。一个人飞跑而来,将手机递到他手里。
“阿澜,你怎么还不来?”他不耐烦地喊道。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刚才有人闯进屋来,冬冬,冬冬被绑架了!”
2
阳光照耀着远离岛屿的海面,这片海的颜色介于蓝绿之间,波光清澈,闪耀如钻石。一艘轮船缓慢航行在海上,船身挂满了彩旗和装饰物,从上往下看,像一个生日蛋糕。甲板上都是打扮精致的人,男的女的手上都拿着酒杯。一只大白兔站在船舷边,负责和小孩子合影。直到中午,大家都去餐厅吃饭,兔子才消停下来,笨拙地走到长椅边坐下,取下头套,露出绍琪的脸,她全身大汗淋漓,黑发一片片粘在脸颊上。
“热死了吧。”绍琪抬头,看见同事新文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她今天穿了一身银白色纱裙,腰间还佩了一把银色短剑,“谁叫你不选我这个角色。”
“可我不会跳舞啊。”绍琪说。
新文在她旁边坐下,抱怨道:“是哦,仙女跳舞,兔子站台。天杀的经理啊,非要把嘉年华安排在游轮上,我还以为会很好玩,结果累得人仰马翻。”
绍琪抬起兔爪摸了摸新文的头以示抚慰,这时她的目光被海上漂过来的一片橘红色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什么?”新文也发现了,她们站起来,走近船舷,那点红分外触目,好像救生衣的颜色,绍琪盯视了几秒钟,她看见了黑色的头发漂浮在海面上。
船舷边挤了不少人围观,小艇靠近大船,向上吊起,救生员抱起手中的人向上托起,等候在旁的船医弯腰一把接了过来。绍琪走近,不由呆住了,他手里抱着的是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小男孩,五六岁大,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船医急步走向医疗舱,绍琪问爬上来的救生员:“他没事吧?”
“还有气。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这小孩是怎么漂过来的。”
绍琪在医疗室外等了半天,看到医生出来,上前问道:“医生,怎么样了?”
“我替他检查过,没有大碍,最好还是到医院仔细查查。他已经醒了,问什么都不说,你们小姑娘去哄哄他吧。”
绍琪走进舱室,男孩坐在床沿,黑豆一样的小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望。他的长相实在很有喜感,一头小卷毛,又白又胖像个肉球,他裹在白色的大毛巾里,露出两条小胖腿。两人对视几秒,男孩的喉头微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兔子。”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又透着小奶音。绍琪才想起兔子装还没换下。
她在床边坐下,柔声问:“你现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小孩看着她,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姐姐好吗?”
还是一脸无辜地摇头。
“总得有个称呼呀。那我叫你肉球好不好?”
他咧开嘴笑了:“那我叫你兔子。”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绍琪也笑了,按在他鼓起的小肚子上:“肉球是不是饿了?想吃东西?”
肉球点头:“嗯……饿了。”绍琪出去问医生,得到首肯后,到自助餐室装了一碗白粥,想想味道太淡又盛了一些肉松,加热好端回医疗室。
肉球抗议:“不吃稀饭,要吃肉。”
“肉松也是肉,乖乖吃掉。”
他很听话,让她喂了一碗粥。
船靠岸了,救护车已经等在码头。肉球被抱上车时哇哇大哭,绍琪不放心,也跟去了医院。
警察在医院向绍琪询问了经过。今天是海鸥饭店开业七十周年庆,饭店租下了一艘游轮举办海上嘉年华庆典,却无意中救下了这个小孩。那里离岸很远,他不太可能是从岸上漂过去的,警方还在检查那个海域的船只记录。
医生给肉球做了详细的检查,孩子在海水里泡的时间应该不长,加上脂肪较厚,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他在诊疗室一句话都不说,问他名字也不答,只肯点头和摇头。
“到现在也没人报警,这家长心够大的。”处理这事的警察说。他给小孩拍了照,要拿回去上网发布,再没消息,就要上电视了。
“那现在这孩子怎么办呢?”绍琪问。
“我先带回所里吧,找女同事看一看。”警察摸摸脑袋,他也是个年轻人。
绍琪蹲下去,柔声说:“肉球,兔子姐姐要走了,你跟警察叔叔回去好不好?晚一点你爸爸妈妈就会来接你了。”
肉球垂着脑袋不说话。绍琪摸摸他的头,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肉球抬起了头,可怜巴巴看着她。她狠心走了出去,走过整条长廊,转弯前忍不住又回头,肉球还在望她。她叹了一口气,站住了。
3
T市第一看守所。一个年轻人坐在探访室里,他对面的椅子空着。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警官走了进来。
“你回去吧,他还是不想见你。”
他仿佛早已料到,点了点头,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本想……”
“要不我再去劝劝他。”
“算了,不勉强他。警官,能不能把我带来的蛋糕转交给他?”
“好,会交给他。”
“谢谢。”
监区的小操场里,一群犯人正在踢足球,有个犯人无意加入,他坐在操场边上闭眼晒太阳。这人棱角方正,面目英俊,与探访室里那个年轻人十分相似。一片黑影挡住他的阳光,他睁开眼,看见一个高瘦老头站在他面前,也穿着囚服。老头露齿一笑,露出两排吸血鬼般的白牙。
他忙站了起来:“洛爷。”老头名叫洛文,和他住同一个监舍,据说是大名鼎鼎的黑道分子,惹不起。
“石焰,我刚听说你弟弟来看你了,为什么不见?”
石焰低下头,半天吐出三个字:“没脸见。”
石辉走出看守所的大门,抬眼看到一个人走在前方,是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石辉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人消失在街角,他才反应过来,追上去,已经看不到踪迹。
4
肉球一手拿着棉花糖,走路一蹦一跳,路过每一个小吃摊都要看一看,闻一闻,绍琪牵着他的手,感觉象牵一条小狗。她带他坐上了回T大的公共汽车。两个人坐在双层巴士的第一排指点风物,从廊楼到环岛路,肉球趴在车窗上,一路问个不停,累了,就趴在她怀里睡着了。绍琪抱着他下车,他伏在她肩上打鼾,经过食堂就醒了,睡眼惺忪,小鼻子嗅着。
“这个,这个,这个,我还要这个。”肉球站在玻璃柜前,点了鸡腿,肉圆,扣肉,排骨,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好象这辈子没吃过饭,脸要埋到饭盆里去了。喊他几声都听不见,只好看他吃。吃着吃着,他忽然抬起头来,乌溜溜地小眼睛盯着门口望,绍琪回头,看见陆费隐和妍漪走了进来,便向他们扬手。
陆费隐看见她,微笑致意,走了过来。妍漪跟在他身后,步履轻缓,在桌前站住了。一个月不见,她好像长高了些,梳了一个马尾辫,清丽出尘,沉郁如旧,眼睛像一潭深水望不到底。和她打招呼,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陆费隐责怪道:“妍漪,要有礼貌。”又问,“这个小朋友是谁?你的亲戚?”
“我帮人家看的孩子。肉球,叫叔叔。”
肉球的眼光越过陆费隐,直直瞪着妍漪,小声说:“姐姐……”
绍琪忍住笑说:“妍漪看上去恢复得很好。”
“是。反倒比以前开朗了,愿意跟我出去跑。就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他回头看女儿,“是不是,妍漪?”
他们都经历了一个月前那次游轮劫持事件,作为当事人的妍漪险些被人劫走,千钧一发之际被父亲救了回来,一度要接受心理辅助。妍漪是医生的难题,她本来就懒得说话,治不治看起来都差不多。
“陆费老师,一起吃吧。”
陆费隐正要答应,抬眼看见一个眼睛大大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四下张望,笑着摇头说:“不了,我们还是打了带回宿舍去吃。”他站起来,把位子让给走过来的石辉,“你们年轻人聊吧。”
石辉打不通绍琪的手机,就到食堂来碰碰运气,想不到运气还不错。
肉球不关心大人之间的寒喧,继续埋头啃鸡腿。石辉逗他:“这么好吃啊?”他含糊地说:“好吃啊,怎么不好吃呢?”
石辉虽然在笑,神情却难掩忧悒,绍琪问:“你没事吧?”
他收起了笑:“我今天去看守所了。”
“你哥还是不肯见你?”
石辉点头。绍琪不知该怎么安慰,说了一句废话:“再给他一些时间,他总会想通吧。”
“但愿。”他有些心不在焉。绍琪看出他还藏着事,便问:“还有什么事?”
石辉想要开口,却又摇头。“没事。”
饭后,两人一左一右牵着肉球,绕篮球场周围的草坪散了一圈步,玩了一会儿球,石辉和他们告别,绍琪带肉球回家。宿舍楼门口有个男人正在来回踱步,望见他们从坡下过来,就停住步子,呆呆看着肉球。
“冬冬?”他小心翼翼地喊着。
绍琪牵着肉球也站住了,男人胖身材,小眼睛,蹋鼻子,厚嘴唇,长相也颇有喜感。
“你是?”
男人站起来:“你是简小姐吧,我是冬冬的爸爸,我从环海路派出所过来,派出所的小杨说冬冬在你这里,可是你的手机怎么都打不通。他给了我你的地址,我就直接来找你了。”
绍琪拿出自己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按到了震动模式,未接来电有一排。男人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叠证件给绍琪看,有他自己的身份证,有孩子的出生证。他名叫茅尖,出生证照片上的婴儿胖乎乎的,愣愣的眉眼宛然就是肉球,姓名写着茅冬冬。
“肉球,这是你爸爸吗?”绍琪问。
“冬冬,快过来,我们去找妈妈,她该等急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神情又像哭,又像笑,“还不到爸爸这儿来?”
肉球放开绍琪的手,走了过去,男人蹲下来,轻轻抱住了他,眼眶发红:“儿子真乖,爸爸总算找到你了。”
“你是他爸爸?怎么会出事的?”
“怪我,怪我,今天早上我租了艘小艇到海上去钓鱼,冬冬非要跟着,就带他去了,刚到海上他就犯困,看到他困我也困,我就说咱们爷俩先睡会儿,谁知道,一觉醒来,冬冬就不见了,我跳下海找,找不到,手机进水,发动机又不灵了,折腾到下午才上岸报警。冬冬,还好你没事,不然你老子也不想活了。”
肉球愣愣不说话。
“快跟姐姐说谢谢,我们要回家了。”
“我跟派出所确认一下,你们再回家,好不好?”绍琪开始拨号。
“哎呀!”右边传来一声尖叫,绍琪转头,看见妍漪站在坡上的石阶顶,失去平衡摔了下去,滚到了阶梯底部。绍琪跑过去扶起她,妍漪脸色痛楚难当,膝盖渗出了殷红的血,手臂擦伤了。
“妍漪不怕,我去拿药。”她回头对茅尖父子说,“你们等我一下。”她跑上楼,找出纱布和红药水,又飞快跑下去,妍漪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茅尖和肉球不在了。
“他们去哪儿了?”
妍漪指着球场的方向。绍琪心中不安,将红药水交给妍漪,向球场快步走去。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简小姐,我是环海路派出所的小杨,上午在海上捡到的那个小男孩,他妈妈已经联系我们了,人居然在国外,马上就飞过来,你方便把孩子带来吗?”
绍琪紧紧握着手机:“可是……刚才有个男人领走了肉球,他说是孩子的爸爸,是你们让他来找我的。”
“爸爸?”那边声音嘈杂,“目前联系我们的只有小孩的妈妈,证件都传真过来了,我才打电话给你,没有什么孩子爸爸找过我们。”
“糟糕!人被他带走了!”绍琪挂断电话,跑了起来。球场上一群男生正在打篮球,看台上熙熙攘攘,没有看见肉球和胖男人的身影。她转了一圈,图书馆,花圃,小天鹅湖,礼堂掠过视线,人潮中没有他们的影子。她紧张到极致,心思也极速运转,篮球场离哪个校门距离都远,从宿舍出来,海滨校门最近,她拔脚向反方向跑去,一直跑出校门,远远看见那个叫茅尖的男人和肉球站在马路对面,上了一辆巴士。
“站住!”绍琪大喊,拼命追去。巴士已经发动,将她越甩越远。一辆小车疾驰而来,停在她前面,车窗降下,露出石辉的脸:“出什么事了?”
绍琪拉开车门跳上去,指着巴士说:“快追!”石辉什么也没问,踩下油门。晚高峰还没过,几步就是一个红灯,好在跟得紧,比巴士始终只落后一个街口。这期间绍琪打电话报了警,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巴士缓缓靠站,他们被红灯拦在前一个街口,看着茅尖牵肉球下了车,绍琪打开车门就冲了出去。“小心!”石辉喊。茅尖回头看到她,将肉球一把抱起来,跑了起来。绍琪越追越近,茅尖忽然转向,闪身进了路边的一幢大楼。相隔半分钟,绍琪也冲了进去。这是一个狭小的电梯间,没有别的出口。两架电梯,左边的指示灯亮着,数字不断变化,停在了19,想来他们刚刚上去。她随即进了另一部电梯,按下19楼。电梯缓缓上行,到了8楼,轿厢猛然一震,轧轧作响,停止了运转。
该死。她想。手机打不出去,还好门边的紧急电话通了。
“你好,这里是辉元大厦维保处。”是个男人的声音,绍琪觉得好象在哪里听过。
“请马上帮我报警!”她急冲冲喊道,“有个男人绑架了一个小孩进了你们大厦,他到了19楼,警察来之前你能不能想办法先封锁大楼?”
“你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我被困在电梯里电话打不出去啊!”
“早说啊,你在哪部电梯里?”那人慢悠悠地说。
“我从永泰路进来的,右边那部电梯。”她反应过来,“别管我,先报警!”
“不要。”声音很干脆。
绍琪呆住了,这两个字在耳边反复盘旋,她忽然想起来了。“你不是管理员。”
“说对了。”
“你是……司马?”
“又说对了,好久不见,简小姐。”
“你想干什么?”她厉声问。
“不想干什么。安抚被困乘客好像是管理员的职责吧,我不太会安慰人,而且马上要走了,放首音乐让你放松一下吧。”
“喂!”绍琪叫了起来。音乐已经响起,《无言的结局》的旋律充满了轿厢。
电梯门终于开了,石辉和维修工站在外面,看绍琪捂着耳朵冲出来,直接推开右边的安全门,跑上楼梯。“喂!”石辉跟了上去,跑到19层,绍琪推开门,她看到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毛坯层,堆着钢筋和水泥块,窗口大敞,夕阳映着对面的海洋公园摩天轮。
“那部电梯的故障是人为的,那个人应该是看到你进入电梯以后才扯掉了接线。”警局里,坐在绍琪对面的矮胖男子神情相当严肃。
“嗯。”绍琪不是第一次和这个区刑警队长打交道了,尽管长相五大三粗,他却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莫小凡。“孩子……找回来了吗?”她抱着一丝希望。
莫小凡摇头。
她也明白,被困了那么久,时间足够他们转移了。绍琪低下头:“是我的错。”
“你不是警察,没有责任。会受到处分的是环海路派出所和它的上级部门。”莫小凡说。
她更是内疚。过了一会才开口:“监控呢?有没有拍到什么?”
“电梯间的监控录像被破坏了,没有留下任何影像。我想是同一个人干的。”
“那个人给我看了身份证,还有肉球……孩子的出生证,都是假的吗?他怎么会知道孩子在我这儿?他又为什么要带走他?”
莫小凡摇头说:“这些我们都还要调查。”
莫小凡的下属郑达拿着一副肖像画走了进来:“你再确认一下。”这是根据她口述绘制的茅尖画像,卷毛,小眼睛,厚嘴唇,极为逼真。“就是他。”绍琪说。
“等小孩妈妈来了让她认人。”莫小凡对郑达说。
“她说会搭最早一班飞机过来,应该快到了。”
“为什么不画司马的肖像?”绍琪问。
“他早就在我们这备案了。不过你只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们不能仅仅根据声音就通缉他。如果你没听错,他确实参与了这次的诱拐,事情就不简单了。”
“我不会听错。”绍琪说。
他们对几个月前那个轰动一时的万能细胞诈骗案记忆犹新,司马将一堆富豪骗得团团转,最后全身而退。代价最惨烈的是石辉的家族,父亲气病而死,堂兄锒铛入狱,公子哥石辉变成了穷医生石辉。(石辉的往事载于前作《永远的谎言》)
绍琪走出警局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积郁却丝毫不灭。溶溶夜色中,一个女人从台阶下走了上来,她穿着连身毛线裙,身型窈窕,步子很快。女人的五官并不算特别精致,脸型也不完美,搭配在一起却很美,她的眉眼里有一种脆弱感,让她更有吸引力。她们擦身而过,目光交会的瞬间,绍琪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焦虑,只看到虚空。她晃了一下神,看到石辉在下面等她。
“怎么样了?”石辉迎上来。
绍琪摇头。
“确定和司马有关?”
“我确定电梯里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他,但是不能作为证据。”
“嗯。”石辉语气淡淡的,绍琪忍不住看看他,他神色也是淡淡的。
“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心。
石辉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没事,我送你回家。”
5
绍琪第二天去海鸥饭店上班,黑着眼圈,猛喝咖啡。前台的小朱推开办公室的门,脸色不大好:“有人闹事,你出来看看。”
她起身推门出去,看到一个穿花衬衫,戴墨镜的男人站在柜台前大喊:“这什么破酒店?还五星?快捷酒店都比你们强。”又冲着排队办理入住的客人大声说:“别住了别住了!这种晦气的饭店,你们也不怕惹祸上身?”
小朱低声说:“他要办钟点房,我说我们没有这种服务,他就开始闹事。”
那人瞪眼说:“凭什么不给我开钟点房?店大欺客啊?”
绍琪微笑道:“先生,我们酒店确实没有这种服务,我帮你们联系快捷酒店好吗?”
那人一拍柜台说:“你瞧不起我?我只配住快捷酒店?”
“先生您误会了,在我们这里哪怕只住一小时,还是要收一天的房费,不划算,我是为您考虑。”她保持着微笑。
“简绍琪。”他咪眼看她的胸牌,“一天就一天,给老子开房。”绍琪听他话风突变,微微愣神,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三个男人也走了过来,他们打扮相似,臂上都有文身。
“四位住一间吗?要加收一部分房费。”绍琪说。
“老子有钱,开。”
小朱望着绍琪,绍琪点头:“办吧。”墨镜男一直注视着她。他随手捞起柜台上的水晶镇纸,说:“这个狮子挺精致,能不能送给我?”
“对不起,这是酒店财产,不是赠品,丢了我们要赔付。”绍琪在住宿单上做了记号,准备发给安保部。
“喔,丢东西你们要赔,那——”墨镜男把墨镜拉下一半,声音低了八度,“把人家孩子弄丢了,怎么赔?”
绍琪抬头,凝视着他:“你是谁?”
墨镜男摇晃手里的房卡:“谢了。”转身离去。
绍琪给莫小凡打了几个电话问案情进展,他语焉不详,什么也不愿多透露。郁闷之下,她想去海边散散步。从饭店的斜坡下去,天气阴沉,树木遮天蔽日,这条小径只有她一个人。不远的地方,落叶沙沙作响,响声越来越接近。绍琪站住,前方的树林里,一个人拨开树枝走了出来,正是墨镜男。身后也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到刚才另外三个男人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包围了她。
“你们想干什么?”绍琪看着墨镜男。
“小妞,挺镇静啊,这个时候还不害怕。”墨镜男阴笑。
“我为什么要害怕?”她冷冷说。
“有性格。”墨镜男伸出大拇指,跟着叹气,“我喜欢。可惜啊,你闯了大祸。”他伸出一根手指勾她下巴,绍琪侧脸避过,脚底暗暗运力,将右膝折成锐角,突然向上发力,墨镜捂着下身惨叫着跳开:“啊——臭娘们……”他刚发出一个音节,绍琪已经顺势回勾右脚,左手拔下脚上的高跟鞋,回身用高跟鞋狠敲背后男人的鼻梁,那人捂着鼻子,也是连声惨叫,鲜血直流。另外两人反应过来,一人握拳,一人手拿布袋,向她缓缓逼近。绍琪慢慢后退,直到背脊靠上了一棵树。举布袋那人狞笑着,张开袋口猛扑了过来,头顶一片黑色笼罩下来,绍琪两手撑地蹲伏下去,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那人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正倒在她身边,她出手如电,一下子将他下颌扭脱了臼。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树枝,站起身来,向剩下的那个人走去。那人脸色大变,向后退去,颤声说:“你……你想干什么?”她不说话,沉着脸,握紧树枝继续向他走近,那人大喊一声,回身逃进了树林。绍琪松了一口气,转过身,问坐在地上还未缓过气的墨镜男:“你们是什么人?”
一切只发生在两分钟里,墨镜男眼神茫然,嘴还硬着:“你最好不要乱来,动我一下,我们老板一定拿你沉海!”
绍琪不理他,拿出手机打算报警,手机却响了起来,那头传来丁叔的破锣嗓子:“小爷!堂中有急事!你马上得过来一趟!”
进入海鸥饭店之前,绍琪已经被迫成为一个没落的地下帮会,赤龙堂的挂名首领,这个虚衔叫作“门外小爷”。尽管被丁叔小爷小爷地喊了三年,她每次听到还是觉得怪怪的。
半小时后,绍琪赶到赤龙堂的临时据点,也就是丁叔的出租屋,丁叔正在看电视,没注意她。她走到他身后,发现他看的是新闻,游轮劫持案一审现场,洛文穿着桔色囚服站在被告席,听到十五年的判决,他的表情没有丝毫起伏。丁叔回头看到她,抱怨道:“小爷,你怎么穿着服务员的衣服就来了,好歹你也是赤龙堂的门外小爷,就算咱们眼下落魄,也不能这么随便啊。”
绍琪这才想起忘了换衣裳。“我是前台领班……”她虚弱地分辩。心想还好丁叔没看见她穿兔子装发传单的样子。“什么急事?”
丁叔脸沉下来了:“青福会的人突然发帖,马上要见咱们,小心应付。”
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在她心里激起什么波澜,楼下已经传来汽车急促的喇叭声。绍琪打开窗,看到下方狭窄的巷弄里挤进一辆黑色加长凯迪拉克,一辆三轮车挡在前面,双方进退不得。轿车上下来一个矮小的男人,约摸五十多岁,气度俨然,衣裳肃整,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陋巷里的人。他抬起头,仰望上方的小楼。片刻后,门敲响了。丁叔让绍琪在椅子上坐好,自己去开门。门外是两个身着黑西装的彪形大汉,矮小男子站在他们身后。
“请进来吧。葛堂主。”丁叔说。
“多谢。”
男子微微欠身,走了进来,两个壮汉站在门外,这间房原来是丁叔放盗版碟的地方,狭小邋遢,从不打扫。男子神情自若,当他看到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年轻女孩正襟危坐,还是流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我来引见,这位是青福会的二当家葛堂主,这位姑娘姓简,便是鄙帮新任的门外小爷。”
他面色更是讶异,随即平复。说道:“不敢,强龙不压地头蛇,鄙人葛祥东,见过简小爷。”
“不敢,简绍琪。”绍琪咳了一声,在她心目中,履行江湖礼数就像过家家,“葛先……葛堂主这次过来,不知有何见教?”
葛祥东在下首坐下,说道:“见教不敢,这一回其实是青福会有事,恳请同道施以援手。”
丁叔奇道:“施以援手?青福会这么大的排场,还需要援手?”
葛祥东摇头道:“这件事也实在是丢脸,如果我说敝会新任会长被人绑架了,你们相信吗?”
绍琪和丁叔对视一眼,心中震惊,问道:“怎么回事?”
葛祥东叹了一口气,将日前发生在横滨的事大概说了一遍。那天他接到阿澜的电话,立刻往她家赶去,李石已经守在那儿了。两人唯恐对方抢人,一早就派人守在她的住所外,快到午时,人也没出来,李石的人按捺不住去敲门,怎么敲都没人理,结果两派同时破门而入,发现屋里一片狼藉,女主人和保姆被人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毛巾。
事情是前一天夜里发生的,当时保姆已经哄舒庆冬上床睡觉了,她出门倒垃圾,被人从背后打昏。绑匪应该是早就守候在门外,将昏迷的保姆背到屋内捆绑后,强行带走孩子,出门正撞上从居酒屋回家的女主人,于是如法炮制。葛祥东和李石怒不可遏,这事对青福会来说是奇耻大辱。阿澜泪痕满面地抓着他们的手,哭泣着说:“冬冬是我的命,你们一定得救他回来。”
当时天黑,绑匪蒙面,两个女人都无法描述那人的长相。青福会下了格杀令,整个横滨被他们用筛子筛过一遍,居然找不出任何线索。奇怪的是,绑匪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直到昨天,”葛祥东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我们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绍琪接过,这是T市发布的走失儿童公告,上面赫然是肉球的照片。“才知道原来会长流落到了这里,虽然费解,但也总算有了下落,他母亲搭飞机连夜赶过来,谁知道警方告诉她,因为他们处置失当,把会长交给一个酒店服务员照料,那个服务员把会长弄丢了。”
“呵,酒店服务员。”丁叔笑着去看绍琪,发现她脸色不太对,“小爷,怎么了?”
葛祥东说:“此次我们一定把会长平安带回去。可是毕竟是在你们的地头上办事,肯定要和同道打声招呼,各位若能帮忙打听会长下落,青福会当然铭感于心,如果不愿帮,我们也不见怪。”
丁叔想,事情匪夷所思,人情倒是惠而不费。可绍琪只是低头盯着那张公告纸,不说话。门外传来嘈杂声,擦撞声。屋里三人都站了起来,砰地一响,门被撞开了,一个面色阴沉,横披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约摸三十几岁,面颊上有一道刀疤,目光虚斜,打量着屋子。丁叔走上前,厉声问:“什么人?”男人不理他,望着葛祥东,奇怪地说:“葛当家,你怎么会在这儿?”
葛祥东也很意外:“你来这儿干什么?”
跟在男人身后的两个人鼻青脸肿,臂缠绷带,他们看见绍琪,打了个激灵,指着她大声说:“老大!就是她!她就是那个服务员!这丫头下手好狠!”
葛祥东厉声说:“住口!这是赤龙堂的门外小爷!谁让你们这么无礼?”
“可是……她真的是那个弄丢会长的服务员,我都调查清楚了。”绷带说。
屋里静了下来,葛祥东和李石睁大了眼睛,同时看着绍琪。绍琪硬着头皮走上前,微微低头:“这次是我疏忽,让肉球……会长被人带走,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找回来。”
沉默了一会,李石忽然哈哈大笑:“原来葛当家四处求人帮忙,却找上了把人弄丢的赤龙堂,这下事情好玩了。”
葛祥东压抑着怒意:“会长还没找到,这没什么好玩的。”
李石点点头,闷声说:“好,好,祸是你闯的,你说想办法,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找到人,你打伤我手下的事就算了,找不到,我一定让赤龙堂鸡犬不留。”他挥了挥手,走出了屋子,那两个手下也一瘸一拐跟了出去。
葛祥东深深看了绍琪一眼,欠了欠身,也转身出门。转眼间人丛散尽,屋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人。
“让赤龙堂鸡犬不留,他也得有这个量。”丁叔冷笑。
“现在的赤龙堂是不是只剩我们两个了?”绍琪问。
“好像是吧……”
两人顿时觉得后果也没有那么严重了。丁叔叹了一口气:“本来是人情,现在是非做不可了,我这就出去打听,你放心,一定会有消息的。”
“丁叔……”绍琪心中感激,丁叔会为她穿错一件衣服报怨,可是她闯了这么大的祸,他一声责怪都没有。
6
绍琪又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丹凤眼,长在一张美丽的脸上,眼角低垂,眼梢入鬓,显得既凌厉又脆弱。看你的时候,眼里又好像没有你。
她的名字叫舒澜。
“舒小姐,您的房间是2614,希望您入住愉快。”
她接过小朱递上的房卡,眼睛却望着绍琪:“简小姐,可以和你谈谈吗?”
两个女人站在客房面海的落地窗前。“这地方看海真不错。”舒澜抱肩说。
“舒小姐,骗走冬冬的那个人,警局应该让你看过画像吧?你见过他吗?”绍琪问。
“没有。”舒澜淡淡地说。这样的语气,让绍琪无言以对。
舒澜转过身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不像一个做母亲的?”
绍琪默然。
“我相信他们两个一定能把冬冬找回来,既然结果是这样,过程又有什么关系。”舒澜又转向大海的方向,“他也常常说我奇怪。”
“谁?”绍琪问。舒澜不说话。她试探地问:“马瑞?”
舒澜悠悠地说,“其实他才奇怪,好好一个人,最喜欢的宠物是鬣蜥,把家里布置的像个原始森林,那些虫爬来爬去,每次我看到他抚摸它们的鳞片,齿须……就觉得浑身发毛。刚开始我怕极了,人人都说他是魔鬼,跟着他还不如死了。我从来不对他笑,像个木头人。我们在一起,经常两三个小时不说话,我坐着,站着,梳头,发呆,他就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慢慢的,我竟然觉得这样相处很自然。我问他,生不生我的气。他说,漂亮女人做什么都可以。”
绍琪沉默了一会,问:“当初你为什么会跟他?”
舒澜淡淡一笑:“我是一份礼物,被人送给他的。”
绍琪走出门,走廊里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是葛祥东。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两人交错而过。葛祥东叫住了她:“简小姐。”
“有事吗?葛先生?”
“李石说要铲平赤龙堂,以他的性格,不只是说说而已,你要小心。”
“谢谢葛先生关心。”
他点点头,取出一张名片:“嗯,必要时候,找我帮忙。”
2614的房门忽然开了,舒澜抓着手机扑出来:“绑架冬冬的人,他找我了。”
“嚷嚷什么?想让我们撕票吗?”电话里的男音显然变过声。
“不不!对不起,我太慌张了,请不要伤害我儿子!”她惊慌失措地说,简直要在电话这头鞠躬了。
葛祥东脸色凝重,示意她回房。绍琪也跟了进去,三人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打开免提的手机。舒澜镇定下来,恳求道:“先生,说说你的条件,你要什么我都给,但请不要伤害孩子,他还太小……”
“当然是要钱了。不兜圈子,五百万,给不给?”
葛祥东开口了:“这位兄弟,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你知不知道,你绑架的那个孩子是什么身份?”
“青福会未来的会长。我没说错吧。”电话的声音很轻佻。
葛祥东眉头挑起,缓缓说:“就是说,你知道舒庆冬是青福会会长,还敢绑架他。”
“二当家别生气,人为财死,谅解这一回。五百万对青福会来说不算什么吧,难道未来的会长还不值五百万?”
葛祥冬强自抑制怒气,冷笑道:“好,我给,只要你有这个胆量拿。”
“爽快。给你一天时间准备,要现金,怎么交付等我明天电话。”
“等一等!”舒澜叫道,“让我听听我儿子的声音,求求你……”
那头静了一会,传来一个哑哑的童音:“妈妈你在哪呀,我、我在这里”舒澜夺过手机贴着耳朵,眼泪流了下来:“妈妈在这里,冬冬别怕!别怕!妈妈很快就接你回家。”
声音又换成了刚才那个男人:“想见儿子就乖乖把钱准备好,不准报警就不用我说了吧。”
电话挂断了。
葛祥东面色阴沉:“也许是我们的对头干的,我不信寻常人有这么胆大包天。”
舒澜猛地抓住他手,哭道:“我不管是什么人干的,祥东,你一定要把我的冬冬救回来,他也是你……你的……”
葛祥东握住她手,连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我向你保证,冬冬一定会平安回来。”
绍琪的心也是揪紧了,她问道:“我们报警吗?”
“不行!”葛祥东厉声说,“这是青福会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简小姐,你请回吧,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事。”
“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报警,青福会的脸都要丢光了。不过我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丁叔说。
绍琪靠着窗台,轻轻摇头,说:“我本来觉得,肉球被带走也许是好事,他这么小,真的不该扯进黑帮,可是现在……”
“这孩子可怜,他妈也是,我听说舒澜以前是个酒家女,是葛祥东的情人,在一个酒会上,马瑞多看了她一眼,葛祥东第二天就把她送到了马瑞家里。”绍琪点点头,没说话,丁叔又问,“小爷,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见机行事吧。”
她这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舒澜的套房,开门的是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他打量着绍琪,说:“今天不需要服务。”绍琪朝里屋喊道:“舒小姐,是我!简绍琪!”
“让她进来。”葛祥东发声。
绍琪走进去,看见葛祥东和李石站在屋内,才一夜时间,舒澜像变了一个人,她坐在床上,面色蜡黄,神情委顿,挣扎着要起来:“我要去,让我去。”
李石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子怎么去?”
“怎么了?”绍琪问。
葛祥东说:“绑匪打电话来了,指定阿澜一个人去交赎金,可是她这个样子……”
“让我去,那是我儿子啊。”舒澜哀求道。
“我替你去。”绍琪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看向她。
两个女人身材差不多,绍琪更高一些,就穿了双平底鞋,换上舒澜的白衬衫和铅笔裙,戴了假发和墨镜,化了浓妆,不仔细看足以乱真。李石领她到地下车库,指着一辆灰色标致说:“你开这辆车去。”看她神情犹豫,就问:“有问题?”
“没有。”绍琪说。
李石拎起一个银色的箱子放在副驾驶座上,说道:“这是钱,看好。衣服上有追踪器,别弄掉了。”说完转身便走。
绍琪坐上车,咬着下唇,她最怵的其实就是开车。硬着头皮一脚踩下去,油给大了,标致猛冲向地库中间的水泥柱,她又猛踩急刹,车子戛然停住,她的额头差点撞到方向盘,没在意衣领上的追踪器掉在了脚下。几分钟后,她终于将车开出了地库。驾驶台上的手机响了,蓝牙早已接通,昨天那个男声再度响起。
“出来了?”
“出来了。”
“怎么声音不对?”
绍琪赶紧咳了几声,哑着嗓子说:“感冒了。”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向西,转到熙和路天林广场。”
“好。”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开,对路况的提心吊胆甚至超过了绑票,好在一路没有擦撞。到达天林广场,绑匪又打来电话。
“怎么这么久?”
“不好意思,我开车技术不好。”
“继续向西,到国立图书馆。”
这次她用了双倍的时间。绑匪都不耐烦了。“算了,一直向西,开到七步桥。”
七步桥架在一条靠海的运河上,算城郊结合部,往来的大部分是货车,尘土飞扬。她刚刚抵达桥头,绑匪的电话又来了。“停车。”绍琪依言将车停稳。
“拿赎金下车。”她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提起箱子。“我下车了。”
“把箱子扔下河。”
“什么?”
“把箱子扔下河。不要让我再重复。”
绍琪走到桥头,将箱子抱起放在桥栏边,将它推下了河,溅起一片好大的水花。
“现在回去吧。等我验过钱,没有问题就会通知你接儿子的地点。”
“好,你得守信。”她说。对方挂断了。
绍琪又坐上了汽车,她想了十几秒,驱车离去。她没有驶上回城的道路,径直开到了靠快速路很近的一个停车场,走去洗手间摘下假发和墨镜,洗去浓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到路边拦了一辆车。
“去哪儿?”
“七里桥。”
她下车顺着河沿走,远远望见被水浸没的桥墩。河边的树丛里伸出一只手臂拉了她一把,将她拉了进去。李石站在她前面,叉着腰恶狠狠地看着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恶狠狠地问。
“我不放心,回来看看情况。怎么样?有人来吗?”
李石没说话。装赎金的箱子里也安装了追踪装置,在绑匪要求绍琪把箱子丢下河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他们可能从河底潜水取走赎金,为此紧急调了蛙人过来。二十分钟过去了,信号还是纹丝不动,稳稳呆在河底。也没有发现任何人从岸边或水底潜入的迹象。
“老大,我们会不会被发现了?”一个平头男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记录仪。绍琪认得他,还揍过他,这个人脸上伤势还没恢复,眼睛肿成了气泡,看到她,有些畏惧地退了一步。
“继续等。”李石说。
“老大,我们现在做的事好像警察喔。”气泡眼一脸憧憬。
“少废话。”李石对这个笨蛋手下很无语。
又过了十几分钟,时近正午,桥下行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农民,菜贩,挑夫。对岸忽然爆发出一声呼叫:“有人落水了!”距离远,他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几个人都脱衣跳下了水。变故陡生,所有人都看着李石,李石伸出一只手,示意再等一等。
“动了!”气泡眼兴奋地说。记录仪上的信号开始缓慢向西移动。
“果然有人浑水摸鱼。”李石也是精神一振。过了一会儿,记录仪上那个小绿点折而向南,信号越来越强烈,发出了嘟嘟的响声。他们眼睁睁看着脚边河畔,箱子被两只白生生的手托出水面,跟着冒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看模样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人站在岸上,吓了一跳。
少年被按在地上,浑身发抖,颤颤兢兢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是想救人的,看到水下有个箱子,就想先捞上来再说。”
“要把箱子再放回去吗?”气泡眼请示。
李石走过去啪地打开了箱子,看了看里面,冷笑了一声。众人围上去,只见箱子里放满了用塑料袋包裹的报纸。
“这…怎么换的?”
青福会在此地已经遍布了眼线,一只苍蝇都飞不出他们的视线,但是钱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
手机适时响起,绍琪接起,李石伸手过来按了免提。
“喂?”
还是那个怪异的男声。“很好,钱一分不少,现在去接孩子吧,我把他放在北山仓库三区一库,不早点去接,当心他闷死。”
北山仓库离这里很远,开车过去也要两个多小时。李石脸上阴晴不定,说:“我们先去看看。”一行人跟着他扬长而去,留下绍琪站在那儿,和那个还不敢爬起来的男孩。
“你走吧。”绍琪说。
不用多说一句,他钻进水里就游走了。
绍琪回到停车场,找到了那辆标志,发动起来向北山的方向开去,但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铃——手机又响了,这回是自己的手机,她按了免提。
“兔子姐姐。”
猝不及防。汽车向前冲去,又刹住。“肉球?你在哪儿?”
“我在看电视啊。”肉球有点口齿不清,手机里传出兔八哥的配乐。
“你在什么地方?旁边没人吗?”
“没有人啊,我才找你说话。”
“肉球,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啊。”
“你在看动画片吗?旁边有窗户吗?窗户外头能看到什么?告诉兔子姐姐好吗?”
“我能看到大大的轮子,叔叔说它叫摩天轮,可是他又不带我去玩。”
“摩天轮?”
电话断了,再打,关机了。肉球根本就不在北山仓库,绑匪也没打算放他回来,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拖时间。她掉转车头,疾驰回城。
全市只有海洋公园有摩天轮。
辉元大厦,她脑海里出现这四个字。辉元大厦就在海洋公园附近,正对摩天轮。那天她被困在电梯里,所有人都以为茅尖带肉球在这个时间逃出了大厦,但如果他根本没离开呢?那天监控被破坏了,其实就算拍到他离开大楼,也提供不了更多线索。但如果拍到的录像里找不到茅尖,警方一定会将注意力放在大厦里。
绍琪开的飞快,四十分钟就赶到了辉元大厦。这幢楼分AB座,A座商用,B座住人,15楼有一个长廊连通两座楼。她被困电梯里的那天,物业老伯看到她和后来赶到的莫小凡说话,以为她也是警察,很利落地给她查了B座10层以上的新住户情况。好在靠海洋公园一侧只有四家是本月新租户,绍琪问明门牌,一家家查问,其中两户是三口之家,一户无人应答,最后是1024号。她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兔八哥的音乐。
“什么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查电表。”她把声音放粗了。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肉球的小脸。
“兔子姐姐!”
肉球大叫。他穿着紧紧的条纹T恤,小肚子更鼓了些,嘴上还油光光的,往她怀里扑。绍琪抱着他,心头一松:“还好你没事……”
“什么人来了?”茅尖从里屋走了进来,与她四目相对,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肉球感到绍琪身体变僵硬了,也抬起头来。
“是你绑架了他?”
“是……不是……”胖子穿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脸笨拙。这情景出乎绍琪的意料,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
一个冷冷的硬物抵住她的后脑:“不许动。”绍琪瞳孔微缩,僵住不动。
“转过来。”她转过身,看到了舒澜的脸。委顿的神情从这张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漠然。
“妈妈!”肉球又要扑过去。
“看住冬冬。”舒澜没有看儿子。
茅尖噢了一声,扔掉锅铲,双手拢住冬冬的肩膀:“你怎么现在才来?”
“老东西一直缠着我,现在才脱身。我们马上走。”
“好,我收拾一下。”
“来不及了。”舒澜转而用枪抵住绍琪的后背。“你走前面。”
四人来到车库的灰色标致前,舒澜把枪递给茅尖:“拿好。”然后检查绍琪的衣服,没找到追踪器,也就没在意。她坐上了驾驶座,对茅尖说:“上车。你和她坐后座,冬冬坐妈妈身边。”茅尖抗议道:“小孩不能坐副驾驶的。”
舒澜深吸一口气,说:“你在后面看着她,别废话。”
“喔。”茅尖学她刚才的样子,用枪口指着绍琪,“对不起,请你上车。”绍琪坐上去,他坐在她身边,双手握枪,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叔叔你为什么用枪指兔子姐姐?”肉球问。
茅尖头上冷汗直冒:“我开玩笑呢。嘿嘿,开玩笑。”
汽车开上大路,绍琪问:“所有的事都是你策划的?”
“没错。”舒澜说。
“为什么?”
“为什么?你愿意在你儿子六岁的时候就让他卷入黑帮争斗,将来死无葬身之地?”舒澜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茅尖苦着脸说:“简小姐,我们真的不想害人,我们一家三口只是想逃走,好好过日子。”
绍琪看着他们,心中积压的怒气空了下来。
汽车开上高架,交流道上有辆黑色轿车悄悄跟了上来。葛祥东和李石难得同乘一辆车,两人都是面色铁青。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她干的?”葛祥东问。
“打开箱子的时候就知道了。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掉包,钱一定是一早就被人换了,不是她就是你,别人没有机会。我宁愿是你。”李石说。
7
一辆黑色押运车从T市看守所缓缓驶出,石焰隔窗向外看去,看到他弟弟石辉站在街角。这是大半年来兄弟俩第一次见面,石焰转过了脸,此时他希望尽快离开。这辆车里除了他和洛文,还有三个犯人,今天他们将被正式转往第二监狱。
第二监狱在城外,要经过一段十公里的过海隧道,下午四点以前照理不该堵,可是他们进了隧道以后,速度就越来越慢,满眼都是红晃晃的灯光。
“怎么回事?”
“好像前面撞车了。”
车上一个年轻的武警有些心焦,再堵下去就不能按时抵达了。他们前面是一辆黄色联邦物流车,遮挡了前方视线。不知过了多久,交通终于顺畅了,所有汽车都在加速,前方忽然传来尖厉的摩擦声响,黄色物流车来了一个急刹,押运车驾驶员猝不及防,虽然踩下了刹车,车头还是撞上去了,巨大震荡接踵而来,后面尾随的一辆货车又撞上了押运车,安全气囊打开,洛文在第一时间就抓牢窗上的铁条,同时闭眼屏气。
通风口冒出一阵阵白烟,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石焰只觉得身子麻软,头部和鼻腔酸疼难忍,眼睛流泪。押运车后门突然大开,钻进一个穿黄色物流制服,戴防护罩的男子,他拿了一个防护罩给洛文戴上,石焰挣扎着抬眼看去,男子将帽檐轻轻上抬,露出一个微笑。化成灰他也认得出这个人,司马亮。
司马爬上后面货车的前盖,将洛文拉了上去。事情发生的太快,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脸被帽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从一辆货车车厢里骑出一辆摩托车,一个老头坐上后座,摩托车在堵到水泄不通的车阵里左钻右突,转眼就去得远了。
石焰挣扎着爬出车厢,脑部的眩晕感稍稍减轻。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哥哥,辉哥!”
他睁开眼,看到石辉的脸。“小辉……司马,是司马……”
石辉连声说:“你放心,没事就好,他们跑不掉。”
摩托车驶出隧道,停在应急道上一辆打着双闪的银色小轿车旁,司马驶上高速,向码头的方向开去。很快,他就发现今天的高速很不顺畅,有几辆车始终粘着他,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银色轿车被它们夹在了中间。“不太吉利啊。”司马自言自语。然后他发现了更不吉利的事:在旁边一辆车里看见了莫小凡的脸。
莫小凡摇下车窗,大声说:“司马!你今天还想跑吗?”
这事还是石辉的功劳,那天他送绍琪回家,又返回去找了莫小凡。他曾在看守所外看见过司马,推测这件事和绑架案也许有联系。莫小凡查到司马这段时间数次使用假身份会见洛文,他也知道青福会的内斗,第一时间以为狱中的洛文是不是参于了绑架,也想利用舒庆东分一杯羹,却没想到司马竟会悍然袭击押运车劫囚。
“当然想跑。”司马猛地踩了一脚油门。
舒澜也发现了不对劲,她甩不掉后面那辆车。
肉球在车座下拱来拱去,捡到了那个夹子形的白色追踪器,高高举起,大声问:“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能吃吗?”
舒澜瞥了一眼,脸色变了。她的手机响了,蓝牙话筒里传出葛祥东的声音。
“阿澜,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能跑掉吗?乖乖停车,万事好商量。”
舒澜咬牙,踩死油门。经过高速交流道,一辆银色小车从边道冲了过来,两辆速度像子弹的车差点撞上,她急打方向,转头看见了司马。
三天前。
她,司马,茅尖坐在横滨她的居酒屋里。
“舒小姐,你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选择。李石和葛祥东,不管你选谁,都会导致和另一方关系的暴露,到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验DNA。如果发现冬冬其实是这个人的儿子,你怎么办?”
茅尖他满脸通红,表情迷茫,还在拼命消化这个事实。她居然和我有了儿子?
舒澜微微低头,脸浸在暗影里:“那些日子我过的太痛苦,一个人跑出去旅行,只想一切就随便吧,死了也没关系。不知道会弄成这样。我始终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可是我有儿子,一切就不一样了。”她抬起头,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离开青福会,你们一家三口远走高飞。”司马说。茅尖听见这话,眉毛都飞起来了。
“远走高飞?从青福会手里?”舒澜根本不信。
“不但要远走高飞,还要从青福会手里拿一笔生活费。”司马一字一句说。
“这,怎么可能?”舒澜对他的笃定表示奇怪。
“听我的安排就可能。爸爸带孩子今晚坐船去中国,然后你过去和他们会合,我帮你们换个身份去美国或者澳洲生活,同意吗?”
茅尖延时了几秒才意识到爸爸是指自己,他不敢看舒澜的脸,生怕她说不同意。舒澜问:“你这么帮我,有什么好处?”
“简单,青福会的生活费到手,我拿一半。我制定计划,你照做,一定平安无事。”
舒澜思考良久,说:“我同意。”
两天前的深夜。她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这就是你的计划?为什么冬冬的名字会出现在寻人公告里?现在所有人都要过去,我怎么办?”
电话那头的司马淡淡说:“这是意外。好在两个人都没事,我已经找到茅尖,冬冬马上就可以接回来。葛祥东和李石要来,你就和他们一起,计划照旧。”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天凌晨,在海鸥饭店,司马一身清洁工打扮,他把旧报纸放进赎金箱,将取出的钱倒进垃圾袋里,从后门离开,舒澜则拎着箱子悄悄回房。
现在他们在高速劈头相遇,一人身后拖一串追兵,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希望的计划。
此时茅尖正靠在后座和绍琪娓娓而谈,连枪都放下了。一开始他只是简略回答绍琪的疑问,后来越说越多。他说到横滨的那个晚上,他上半夜是个孤魂野鬼,孤枕难眠,只想喝一杯睡觉,下半夜居然就多了一个儿子,梦想中的女人还答应和他长相厮守。他和冬冬连夜上船,看着舒澜在夜雾中越来越淡的身影,冬冬大哭,是他扮猪扮马,唱歌唱戏哄好的。三天三夜,两个人在海上钓鱼,画画,逍遥自在。想不到在东海遇上风暴翻船,他醒来已经被冲到岸上,被司马找到。肉球从前排探过身子,做出冲浪的姿势。“我将来要当画家,兔子姐姐,我要画你。”
茅尖指着舒澜笑道:“她特别聪明,不过也太小心了,你知不知道,那晚一看到我,就让我躲起来,不能给人看见,你想想,我脸上又没写冬冬爸爸,谁知道我是谁。”
绍琪无语,这一大一小,一样的卷毛,一样的眼睛鼻子,一样鼓鼓的肚子,连懵懂的神情都一致。“烦死了别说了!”陷入焦虑的舒澜喝道。两人住了口,同时伸出右手去擦鼻子。“司马亮!你出的馊主意!我们被你害死了!”舒澜向窗外喊。
绍琪也看见了司马,司马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她白了他一眼。
后方莫小凡与李石、葛祥东也照了面,来不及交换诧异的情绪,就陷入了追赶大混战。在他们身后,石辉开着自己的车也紧追过来,石焰等人吸入的气体只是导致了暂时麻痹,并无大碍,救护车赶到后,他就追上来了。
“你要去哪儿?”绍琪问。
“码头。”舒澜说。
前方的收费口栏杆已经放下,司马和舒澜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提速冲卡,栏杆被撞飞,他们继续加速向前,后面跟了一大串车飞速穿过关卡。开到港口的集装箱区,无路可走,灰色小车和银色小车停了下来,警车和青福会的车随后停下,从三面包围了他们。
舒澜下车,打开后车门,拽着绍琪的肩膀将她拉下车,用枪顶着她的头,叫道:“别过来!不然我开枪了!”
石辉看到绍琪,大惊失色。莫小凡今日是追捕司马,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一出,他喊道:“舒女士,你冷静下来,有什么事好商量!”
“你们都退后!我真会开枪的!”舒澜握枪的手微微发抖。
“好好!”莫小凡指挥大家向后退了几米,石辉还呆呆杵在那儿,他奇怪绍琪为什么丝毫没有反抗。
葛祥东和李石也下了车,葛祥东叹息道:“阿澜,你太令我失望了。”
“老东西,你不配说她。”李石骂道,虽然他想说的是同一句话。
“我早说过,我不想让冬冬做你们的棋子。”舒澜大声说。
肉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哭又不敢哭,茅尖抱抱他,红了眼睛,转身下车,他劈手夺过舒澜的枪,大声喊道:“不关她的事!绑架是我策划的!所有的事都是我干的!是我拿她儿子威胁她!”
葛祥东和李石看看他,再看看肉球,脸色同时变得很奇异。
“贱人!你对不起我!”两人同时骂出来。
司马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舒澜不说话,搂着肉球。绍琪见这个情形,脚下踉跄一步,靠近茅尖,茅尖忽然聪明起来,左手搭着她肩头,右手继续拿枪口指着她。“退后!退后!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我一枪打死她。”又低声说,“对不起。”绍琪只好说:“没关系。”
莫小凡大喝:“绑匪手上有人质!全体后撤!”
茅尖又指着葛祥东和李石,喊道:“你们也不许过来!”莫小凡看他们兀自愤愤不平,用威慑的眼光弹压过去。舒澜抱起肉球,急步向港口后方走去,茅尖观察四周,拉着绍琪的手臂步步后退,退至集装箱后。
“你有船?”绍琪问舒澜。
“是,在三号埠。”
三号码头紧挨箱区,一艘白色游艇停在这里。舒澜抱肉球上了船,回身说:“简小姐,你回去吧。”
茅尖感激地说:“简小姐,谢谢你!”肉球在妈妈肩头大喊:“兔子姐姐你不跟我们去玩吗!”
绍琪轻轻挥手。
莫小凡叫人通知了海警,转头看见司马戴着一副墨镜,看热闹似的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莫警官,你们这么多人追了我这么久,有什么事?”
莫小凡又好气又好笑:“你袭击押运车,劫走重刑犯,你问我有什么事?”
司马摇头说:“真是天大的误会。今天天气好,我开车出来散心,什么押运车重刑犯,我可不知道。”
莫小凡不想再和他说话,喊道:“洛文,你现在下车,我算你自首,别想着负隅顽抗了。”
司马转头说:“平江,你下去让他们看看。”
一直坐在副驾的男人走下车,双手高举。“警官,误会啊,我可不是洛文。”莫小凡定睛看去,皱起了眉头,这个人年纪身材和洛文相似,也穿着桔色的背心,但真的不是洛文。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郑达打来的。郑达还在隧道支援,声音含糊不清:“莫队,太奇怪了!洛文还在隧道里!我以为他跑了!他一直在这里,还协助救助伤员和疏导交通呢,还问我们算不算立功。你说这有多邪门!”
“好我知道了,你先处理那边的事。”莫小凡也觉得邪门,司马费了这么大劲,居然没有带走洛文,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幕石辉没有看见,他挂心绍琪,一个人悄悄从箱区的另一侧追了过去,追到船埠,远远看到码头上她的背影,他松了口气,向她走过去。这时,海上那艘白色的船忽然迸出一道火光,接着是更猛烈的爆炸和雷鸣般的巨响,掀起一道巨浪。
绍琪来不及喊出来,她捂住嘴,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
8
绍琪给自己立过规矩,再难过的事,也只许难过三天。三天已经过去了,她想到肉球,还是难过的喘不上气。那艘游轮被炸的粉碎,连尸骨也寻不到,葛祥东和李石接受了调查,互指对方按放了炸弹。对于帮派纷争,她充满了空前的厌恶。丁叔讲了好多八卦给她听,青福会的二当家和三当家栽了大跟头,离开日本几天,大本营就出了事,资产一夜之间蒸发,十三家堂口同时背叛,董事们集体变卦,宣布不再支持他们……她连丁叔也不想见了。可是班还是得上。
“有你的快递。”前台递给她一个黑色邮袋。绍琪接过,薄薄的一层,没写寄件人。她回到办公室,剪开袋子。
与此同时,在离海鸥饭店不远的辉元大厦,绍琪曾闯入的那个空旷毛坏层的中央,司马坐在转椅上,欣赏着夕阳照耀下的摩天轮。
“客人到了。”平江进来通报。
“请他们进来。”
进来的是葛祥东和李石。短短几天,他们的境况大不如前,昔日的死敌,不得已结了盟。
“堂口要找我们谈判,就选这种地方吗?”葛祥东沉着脸说。
司马转过来,他们的脸色都变了。“又是你。不怕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李石阴狠地说。
“二位别生气,这次我仍然只是中间人,要找你们说话的不是我。”
“好,我倒想知道你是谁的走狗。”
司马按下遥控器,接通视讯电话,石灰墙上巨大的壁挂电视亮了起来,葛祥东和李石看清电视上那个枯瘦的老人的样子,张大了嘴。
这是他们的会长马瑞。枯瘦如鬼,头发雪白,就算如此,数十年积威之下,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还是不由得不怕。
“会长……你没、没?”
“我没死,治病去了。青福会一切照旧。不过,”马瑞拿起边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接着说,“你们的职务被解除了。”
葛李二人恍然大悟。三日之内天翻地覆,除了会长,还有谁有这样的雷霆手腕,瞬间能动摇他们的根本。虽然他们亲手收敛过会长的尸身,可是,谁都知道会长的替身不止一个。
“会长,你在试我们?”李石问。
葛祥东哀求道:“会长,我是做错了事,可是,那是我以为你不在了,如果知道你平安无事,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妄想。你知道,我一向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那舒澜呢?”
两人语塞。这是他们的死穴。半天,李石说:“会长,我是……是看你不行了才……”话说一半,咽了回去。
“她既然死了,那就前事不究,以后让我知道你们还继续胡来,我一定要你们的命。”马瑞双目微闭,语气森然。
“知道了。”两人垂首恭立。
“现在滚。”
葛祥东和李石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绍琪拆开邮袋,里面是一幅蜡笔画,画风童稚,画里有太阳,有彩虹,有摩天轮,中间一个长手长脚的小姑娘,长着长长的兔子耳朵。她愣了片刻,笑了起来。
司马一个人坐在转椅上发呆,自言自语地说:“危机解决了。”电视已经黑屏,无人回答他。“现在你是不是打算干掉我了?”还是没人回答。
司马摇头说:“我不喜欢一个人自说自话。”他站起身,走出门,很快走回来,左手提着一只笼子,右手拿着一把菜刀。笼子里装着一只绿色的鬣蜥,长着古怪的鳞片和齿毛,好像一个人戴了一副繁复的盔甲,身上却光溜溜的。它意识到了危机,翻起鼓胀的眼睛,发出嘶叫。司马走到房子中央,把鬣蜥抓出来,按在地上,举起菜刀。
“住手!”刚才那个嘶哑的声音喊道。
司马放了手,鬣蜥仓皇爬开。
“你居然把它弄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它是你的宠物,顺手就带回来了。”他又坐回到转椅。
“用一只鬣蜥威胁青福会会长,有你的。”那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若他回头,就能看见柱子后拖出的那道影子。
“给青福会会长做事不容易。要说服那些人相信你把位子传给了那个小孩儿,让你的二当家和三当家误以为奇货可居,把注意力从洛掌柜转到小孩儿身上,将他们引到这里来,让你有机会在日本端掉他们的老巢,这是我接过最难的业务了。”
“可是我付了你那么多钱,只是让你想办法安排我和小洛在外头见个面,你居然给我搞出那么大动静,还敢在我面前自夸?”
“喂,你的条件是不能给洛掌柜带来任何麻烦,办法哪有那么好想。这回他的表现足以立功减刑,你再给他弄一份精神病鉴定,引渡应该不成问题。”
“哼。”
“可是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自己不出面?你在,他们什么风浪也翻不起来。”
“我有我的考虑。”
“是啊,如果你能出面,为什么不出面。”
“什么意思?”那个声音突然变尖了。
“没什么意思。我想起了那个游轮劫持案,没有人明白青福会会长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可我知道,你身体一向不大好,甚至还成立了一个医疗机构为你一个人服务,专门研究什么人体科技。我猜,游轮案也许就和这技术有点关系。你死了一次,又死而复生,只以视讯电话和人交流。唉,替身好找,但面对面不被识破却很难。就像这回你请我做事,却始终不肯和我见面。你和洛文会面,我当然知道有些机密必须当面说,可是你要求我走得远远的,是不是怕我看见你?实在不由我不多想,”他提高了声音,“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不能见人?”
后面陷入了沉默,听见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这个秘密能让我活下来了吧。”
没有回答。他又开始自说自话:“看来是可以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愿意放过舒澜?”
他叹息了一声,幽幽说:“漂亮女人做什么都可以。”
绍琪下班经过辉元大厦,看见陆费隐站在街上的一个橱窗前发呆。“陆费老师,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费隐回过头,笑道:“这么巧。我等妍漪,她在附近上钢琴课。”
过了一会儿,妍漪从街角走了过来,陆费隐牵起她的手,父女俩与绍琪告别,在夕阳下反向而行。
十九楼上,司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医院里,石辉与一个前来就诊的老太太耐心地说话。
机场的等候区,茅尖和舒澜坐在长椅上,两人都戴着墨镜,肉球在一旁跑来跑去。
“你英语好吗?我不大会说英语,去美国会不会丢脸?
她嫣然一笑,“那你这么多年在国外是怎么混的?”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傻笑:“稀里糊涂呗,在唐人街又不用说英语。”
“那你还担心什么?”
“怕你不喜欢。”
肉球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了起来。舒澜起身扶起儿子,给他拍了拍衣服,回头说:“我带他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你在这儿等。”
“好你们去啊。”茅尖说。他看着他们走远,转弯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牵着冬冬的手走了过去。
他一个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黑透。他打开背包,取出一幅素描,是七年前他为她画的。七年里他根据记忆中的模样不断修改,眼睛,鼻子,嘴。改动最大的是耳朵,他给了她一只精灵的耳朵,长长的尖角向上勾起。画像上的她有一张与世界无关的脸,同时又在努力捕捉宇宙中唯一与她有关的信号。说到底她是一个他不能理解的信号,也许对她来说他也是。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精力,他走出机场,觉得到哪里都一样。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夜空,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挺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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