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钟石,是个外科医生。
出了基地轮转后,我跟着老板去了漳州支医。去的时候刚好赶上夏季疫病高发期,县级卫生站要打发一个人再下基层,带着医疗队去村子里驻扎下来打疫苗。老板是不可能去的,这个活自然就落到我身上。第二天我就打包行李,出发去了林区里面的一个叫崔阳村的地方。
崔阳村这一块,大部分的村落都算是重度贫困落后地区,不说网络信号、抽水马桶或者供电,光是饮水的安全都没法保证。我带着一个医疗队,共五个人,全都是男的,姑娘去不了这种地方。火车换小火车,小火车换大巴,大巴换电三轮,最后步行了三个小时才到。
—九九七年的时候崔阳村发生过死村事故。所谓死村事故,其实就是这种卫生安全严重落后的偏僻村落,因为疫病、食物中毒之类的原因,短时间内发生大批人员死亡事件。那时林区里大概陆续有两三个村子发生死村事故,崔阳村里还死了个去考察的学者团队,在当年也是件大事。
我出发前,前几任去过的同行给我打过预防针,所以我还算淡定。第一天到的时候先叫来村长,让崔阳村的人去附近的村子通知村民打疫苗。村子腾出了一间空屋给我们当办公室,还是毛坯,一股霉尘气味。住宿是在崔村长家,村长家是间清朝土绅逃难时在这里建的大宅子,环境不算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间房。我和李销住并排,徐有竹、童立军、张春明住我们对面。不过徐有竹那间屋子好像有些漏水,他又搬来了我边上。可见这些屋子尽管外表不错,里面早就年久失修了。
很多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都有自己的规矩,崔阳村也不例外。村长告诉我们,到了这里,就不要再往北走了,那里不干净。我们都是来替人看病的,不是来研究民俗传说的,自然没人有异议。
这样过了两三天,也没什么事。大概到了第五天,早上天都没亮,就听见外面突然震天似的响,整个村顿时就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我和几个同事惊醒后跑出去看情况——但是村里只有狗叫,村民都没出来。我们在外头呆站了一会,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倒是村长的屋子里有人打开窗户,叫我们回去,说没什么事。
2
到了山区农村,不管出了什么事,最好是都听当地人的。因此就算那声音确实吓人,我们也都各自回去睡了。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到中午才醒。
我是医疗组的组长,到了这里之后看了看情况,就知道用不着坐班。崔阳村很小,村头大喊一声村尾就能听见。如果遇到有人来接种疫苗或是看病,直接来就行。平日要是没病人,大家想睡多晚都行。
我们这个组一共五个人。除了一个叫徐有竹的针灸科医生性格有些孤僻,其他三人都好相处。童立军和张春明是内科的,李销是内分泌科的。
徐有竹的性子很闷,几乎没见过他说话,和其他三人不是校友。平时也就性格最自来熟的李销会一直和他搭话。李销这人算是个神童,十六岁就上了大学,提前修完了学分,二十岁毕业。现在也才二十二岁,特别活泼。
我们的午饭是在村长家和崔家的人一起吃。徐有竹不和我们一块儿吃,虽然我早就说过用不着坐班,但是每天早上他一起床就会去那间满是霉尘气味的办公室坐班,到中午就随便打包点饭菜,继续回去坐着。
崔阳村还有女人不上桌的旧习,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是村长崔荣德、村长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吃午饭时,李销就一直在问早上那动静是什么。
听见他问,崔家人都互相笑笑,不怎么说话。不过李销一直问,崔荣德也不好一直不回答,就点头说:“是山神翻身。”
这里的人说的都是林区土话,李销反反复复问了老半天,才知道是哪四个字。
接下来他又追问下去,神经兮兮的,我们都觉得不太合适了。因为村人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十分忌惮避讳,有些是提都不能提的。可能这事还没达到需要避讳的地步,他一直追问,村长也就慢慢解释了。
——崔阳村北有一座山,叫做鬼胎山。这座山不算高,上面长着很茂密的羌树,整片林海区域,只有这座山上长这么多的羌树。这种树在北方常见,南方几乎见不到。当地有种说法,唐高宗时期,闽粤一带时常发生叛乱,在被唐兵平定的过程中死伤无数。其中有一支畲族,族长自封为刀济王,和唐兵战得尤为惨烈,在一座山上战至最后百人。突然山体开裂,将唐兵与畲族残军全部吞入活埋,不见尸首。又过十余年,山上便长出了许多羌树,树型扭曲,树皮暗红,十分不祥。
有富商听闻,以为奇货可居,便雇了许多工人来砍伐这种羌树。然而一个雷雨夜后,山中发出隆隆巨响,第二日所有的工人不知所踪,富商全族也都在不久之后暴毙。之后,也经常发生山民在鬼胎山附近失踪的事情。村民都认为这座山怨气冲天,不敢再靠近。有一种说法,就是鬼胎山将这些人压在了山底,每当这时,山里就会传来巨大的隆隆声,被人称作山神翻身。
听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地震导致的山体开裂。当然,无论是鬼胎山还是崔阳村都不处于地震带上,但是唐朝时期,地理状况可能和现在有细微的差异,在打仗时发生偶然性的地震,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吃完午饭,我准备去一趟办公室看看徐有竹。村里没什么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很害怕农村的安静,小时候和父亲回川沙老家,总是躲在屋子里不出去。
长大后虽然不会这样,但仍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想找些东西转移注意力。
我左右看看。村民都在做着手里的事,当然也有不少人在偷偷看我——外人的到来对于这个地方的人来说是件稀罕的事情。
不过,很快就有两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两个人显然不是这里的村民。一个人四十多岁,表情很严肃,个子大概一米九,穿着件黑色上衣;还有一个人,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白净的年轻小伙子,穿天蓝色的短袖T恤和帆布裤,人清瘦。哪怕是在城市里,这也是很显眼的两个人,因为黑衣服的那人扶着那小伙子——是扶着,不是拉着,类似于扶老人那种,走得特别小心翼翼。
然后我发现,那个黑衣服在看我。
他应该发现我也不是本地人,更何况我的打扮——毕竟要去办公室,所以我外面穿着白大褂。那个小伙子一直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
两人刚从一户人家出来,很快又进了另一户。农家的建筑都是保有门槛的,而且门槛还不低。那黑衣人跨过去后,回头扶着那蓝衣服的小伙子。我看到那人试着抬了抬脚,然后才跨了过去。
我终于知道刚才的怪异感来自何处了——这个年轻人,他是个瞎子。
3
大概我盯太久,那黑衣人转头瞪了我一眼。我有点尴尬地点点头,转身走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两人是来干什么的,后来村长告诉我,偏僻的山区林区经常能出土货(翻地时候无意挖出来的古董),那些人是外面过来收土货的,之前已经来过两次。
我也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问两句就没再问。那两人每次来都会住三天,也是住在村长家,不过是要给钱的。晚上,从我的屋子里能看到对面的灯光亮了又暗,那两人就在住那里。这里晚上没有娱乐,我一般先看看事先存在平板电脑里的书,才会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又来了,不过比早上要轻一些。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我有些疑惑。
村里的狗都懒得叫了,估计也习惯了。我放下电脑,打开窗户,往外面看去。黑夜里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崔阳村的供电不足,晚上没有电灯,我只能拿手机,打开它自带的灯。
白色明亮的灯光洒满了窗前的院子,同时被照亮的,还有一张惨白的脸。
一张脸,男人的脸。
我啊的大叫一声,退开一步,手机灯光也移开了——有个黑影迅速窜过院子,隐约见他冲向了对面。
是小偷吗?还是其他的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小偷,但旋即想到,这个穷得鸟不拉屎的村子没什么好偷的。
可要不是小偷,那是什么?
——我不禁想起第一天到这里时村长的警告:这个村子附近,有不干净的东西。
崔阳村北面就是那邪气冲天的鬼胎山,九七年还发生过死村事件,就算我是个无神论者,此时都不禁觉得背脊发毛。刚才在惊愕间把窗户摔上了,此时外面静悄悄的,不知道那张脸还在不在。
我咽了一口唾沫,深呼吸调整心态。刚才那一下吓得太狠,都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的声音。
外面很黑。城里人都觉得农村的夜晚应该是朗月当空或是繁星点点,但是压根不是。到了这种地方,我就开始怀念大城市里的满城灯火,这黑暗真的是能把人逼疯的,完全没有参照物和光照,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我用手机灯光照亮院子,空空荡荡的,再没看到什么人影。这时候,旁边房间的灯陆续亮了,应该是李销他们也被吵醒了。有了光亮,我心里便没有那么恐惧,稍稍安定了下来。
之前仿佛看见那个人影冲着对面的屋子跑去了,就是收古董的那两人的住处。
我过去,扣了扣门。里面先是静着,然后灯开了,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啊?”
这声音显然不是漳州口音,带硬气的北音。门开了条缝,那个穿黑衣服的中年男子在门后瞪着我。白天没看仔细,此刻在灯光下,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有两道旧伤疤,从嘴角拉到鬓角,十分恐怖。
我说:“刚才好像有人冲你们屋去了……”
“没有人!”他愤愤地冲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这人的脾气怎么这样差啊,真的是做买卖的吗?我站在那里十分尴尬。我一直是个随和好相处的人,不太有被一个陌生人这样莫名其妙冲的时候。
然而黑衣服正要摔上门时,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
“贺叔,什么事?”
这声音很柔和,听得我一愣。因为这是标准的苏州口音,我可以百分百断定,说话的是苏州人。因为爷爷奶奶都是苏州人,我从小都是他们带大的,对这个口音十分熟悉。
里屋响起了些动静,一个人缓缓摸索出来,身上是白色布衣布裤,就是那个盲眼青年。
——这人大概比我年轻些,人真的很瘦,不过不是干瘦,反而显得很秀气好看。昏黄的灯下,简直可以看到他睫毛落在眼下的阴影。
我说:“刚我看见贼了,然后他往你们这跑了,就想问问有没有什么事。”
青年摇头:“没事情。”
大概他的出现让气氛缓和了些。贺叔说:“我东家说没事,你可以走了。”
眼看那门就要关上,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问:“乃是苏州宁哉?”
这话是用苏白问的。其实我讲得也不算很标准了,不过青年听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乃进来屋里头坐坐,来噻的。”他请我进去,贺叔铁塔似的拦在门口,眼神杀人一样死死地盯住我,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屋里的布置很简单,我们都坐下,贺叔去泡茶。闻那茶味就知道是不错的千里红,看来这个人家境不错,来收个古董,还会自己带着茶叶。这情景其实挺浪漫的,就是环境实在恶劣了点,椅子的腿都是不一样长短的,坐着特别晃悠。
我们聊了一会,互通名姓。青年人姓孔,叫孔雀,苏州人,家里排行老三。他眼睛天生就看不见,那个贺叔是负责照顾他的,应该是家里的老佣人之类的。
4
我们都没聊开,贺叔就过来赶人了,催着孔雀去睡觉。当医生的人这方面眼力都不错,我能看出他对孔雀挺好,就是保护欲过度了,搞得像是保护孔家三小姐一样。
这一晚上都没什么。那时我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几件大事。
下乡支援其实很闲,平时大家喜欢去附近的山里散步。徐有竹性子很闷,不爱走动,李销则喜欢窝在村里和人聊天。我对深山老林兴趣不大,所以常去的人就是童立军和张春明。
第二天,大概下午一点半,突然开始下暴雨。漳州夏季林区的暴雨非常可怕,和城里下一会就停的大暴雨完全不一样,很可能一口气就下三天到七天甚至半个月。雨和浇下来一样,天色完全是黑的。这样的季节,别说我们,当地人都不敢随意在林区出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发现童立军和张春明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爬山锻炼,路线都是固定的,不会太远。但就担心他们俩会不会因为躲雨而迷路了,可现在这个条件根本没法找。我原来想冲出去试试,不过被李销拉住了——找人的话无非就是沿着他们的路线边走边喊,但如今山道爬不上去,全都是淤泥,而且喊破嗓子,声音可能还没雨声大。
我浑身湿透,冲回去时就听见贺叔喊我过去——他们屋门开着,能见到孔雀坐在正堂上,对着我的方向浅笑。
贺叔拿来了干毛巾,接着把一杯热茶用力放在桌上,闻味道是红糖姜茶。
“喝些吧,否则要感冒。这里的雨阴气重。”孔雀手里也抱着杯茶,冒着热气,“你们少人了?”
“嗯,有两个同事去爬山,估计给困在外面了。”我尴尬地笑笑。这真的有点丢脸,都是大老爷们,居然还会被暴雨困在山上。不过孔雀说,他们被困山上,其实我们也被困村里了。
他说的有道理,我不禁愣了愣。
“我们来的次数多了,都习惯了。”
“这里都能收到什么古董?”我和他说起闲话,因为对这些事也挺感兴趣的,“不是说现在这里的人都学精了,很容易收到假货吗?”
对着古董商问这个问题其实挺傻的,我很快意识到了,这就好像家里吃饭时亲戚问“你们外科医生切肚子看到肠子怕不怕”那样。
孔雀摇头,说:“假货多,真货少,自己判断就行了。我眼睛看不到,不过也不是这里的人能蒙过去的。”
他的双眼外观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异,十分清凉透彻,目盲的原因应该出在视神经眼底那一块。
做古董生意的人都要求眼力毒,因为造假的技术发展得实在太与时俱进了,能在鉴宝节目上被当场揪出来的大多都是电视台安排好的。真正混杂在高端市场里的假货,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
孔雀被我说得笑了,停都停不下来,苏州人那种绵软的口音笑起来真的很好听,而且他说的是老吴音。记得有人这样评价苏白:两个苏州人在一起吵架,听声音就像是在谈恋爱一样。他一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自己从小就不是个言辞机敏的人,总是被人叫傻大个,加上长得高大,到高中的时候多了个外号“熊爷”。
“能看得见的人,都依赖视觉。五感之中,视觉只有五分之一,但却是最容易骗人、也最容易让人依赖的感觉。”他这样说着,然后用手指刮过木头桌面桌沿,“——黑漆花梨木,清末仿明四角厥天制式,雕双蝠戏月。这张桌子其实也算古董,但我不收木器家具,你如果想赚一些外快,可以在走前和村长买了它。”
我不懂这个,桌子的颜色很斑驳,能看到是黑漆没错。不过桌沿上面雕的东西已经全部磨灭了,要盯着看了很久很久才能隐约看出好像真的是两只蝙蝠的样子。
孔雀家是做玉器与瓷器起家的,算是古玩世家。孔雀专精瓷器,辨力精准,因为家里排行老三,天生目盲,行内就给了个外号,叫做“蝙蝠老三”。
清中末期开始,因为朝政动荡,大批名门贵族向闽粤之南逃亡,同时也带走了许多珍奇宝物。这些人大多就在这里扎根下来,一辈子都没能再离开。孔雀也是查到了这一点,才开始来附近收货的,确实能收到不少。
我倒是没见屋里摆着什么东西,就看到墙角靠着一个不起眼的大麻袋,不知道是不是装着收来的古董。
我们一直聊到下午,雨都没有停,童、张二人仍未回来。天色黑得和晚上似的,就看到一道手电筒的光划过,村长顶着雨衣跑过外面,和我们说,人还是没找到——听说两人没回来,崔荣德立刻就出去找了,他是本地人,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勉强进山。
我心下越来越不安。这种情况应该联系上级了,但是这里没有手机信号,要打电话只能去村长家厅堂里打。可是不知道暴雨刮断了什么,有线通讯也陷入了瘫痪。
我们真的被困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
5
李销点起蜡烛,屋里明亮了些。因为供电不足,现在已经连电灯都没法用了。我、他还有徐有竹三人坐在一块儿吃晚饭,气氛很沉闷。
晚饭是蘑菇山菜汤,泡点白米饭就行了。我和李销都不太挑剔,就是徐有竹阴阳怪气,说“没胃口”,只扒拉了两口米饭。李销还在拼命和他搭话,但这人就冷着一张脸。徐有竹个子高瘦,戴着眼镜,人看着有点阴沉,从外貌到性格都不太好相处。
“这汤挺好喝的啊,学长你不喝点?”尽管不是同校毕业,但学医的坐在一起,大多都是按届数互称学长学弟的。李销把碗朝他那递了递,不过徐有竹还是摇头。
“我蘑菇过敏。”
“哦……”
这挺可惜的,如果一定要说个崔阳村的优点,那就是山林里的菌菇味道鲜美极了。基本三餐都有蘑菇,喜欢吃蘑菇的人,比如李销,真的挺开心的。
我们刚开始吃饭,外面就传来敲门声——贺叔扶着孔雀站在外面,还伴着股炖肉菜的香气。贺叔手里拎着的牛肉罐头是他们自己从山下带来的,都是国外登山队用的便携食品,一罐就能抵两天的热量,蛋白热量在紧急时刻是非常管用的。他们大概带了六罐上来,就是为了以防这样的情况。
大家都知道他们就是对面住的古董商,李销自来熟,上来就扶过孔雀让他坐下:“好香啊!徐学长有得吃了!”
“下这么大的雨,大家都挺不方便的,是要互相帮衬。”孔雀笑着坐了下来,“还有两位大夫回来了吗?”
“没有,熊爷和我打算雨一停就去找。”李销说。
贺叔冷哼一声:“雨停了也没法找的,山上都是淤泥,就你们,一步都出不去。”
我隐隐能看得出,贺叔以前应该是练过的,哪怕这个年纪,他身上的肌肉也依旧十分结实,说不定当过兵。想想也是,孔雀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年轻人,还是个瞎子,身边只有保姆肯定不够,是要加个保镖。
“你们是来这里收古董的?”徐有竹吃完了饭,竟然主动开口问话,语气生硬,“这里有什么好收的?”
“瓷器。”
“老早发生过死村,村民都差不多换了一批了,哪家还会有什么瓷器。”
贺叔的面色有点怒意,不过孔雀倒是没什么,还是操着那一口柔软的苏音说:“做古董生意,有时候也要靠运气。”
“是吗。”徐有竹站起身,冷冷地盯着他,“这个有问题的村子里,有问题的人也不少。”
“徐医生!”我有些听不下去了,尴尬恐惧症都开始犯了。不过他没理我们,自己坐到一边,借着烛光开始看医案。
孔雀摇了摇头,示意他并不在意。屋里寂静下来,偶尔响起灯花爆裂声。李销是最怕静的,又忍不住说:“你们知道吗,这个村子确实有问题。”
“不就是以前死村的事件吗。”我吃饱了,把剩下的牛肉罐头推给他,“发生这种事情也不奇怪,估计是传染病什么的……”
“不是不是!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因为传染病,但这两天和村民聊天,才发现里面还有事情。”李销说着兴奋了起来,两眼放光,“这个村子在九七年死村了,九七年,七月十一日。”
“那不就是……”我一怔。今天是七月九日,也就是说,两天后,就是十八年前死村的日子。
“崔阳村当年死村,也是和今天一样的暴雨,一夜之间死了七十余人,就活了五个人,那五个人是因为暴雨滞留在其他村子没有回去才逃过一劫的。当年的一个幸存者,就是村东的张老头,他告诉我,那是鬼胎山的鬼要出来找替身,替他们继续守着鬼胎山了。”他说,“他记得那年出事前,山中也是这样,时不时传来山神翻身的声音。山神翻身了,亡魂就能从山中趁机脱出,很多诡异的事情也开始发生。这一次……”
我揉了揉他的头:“李销小朋友,说点像读书人说的话行吗?”
“真的啊!”他躲开我的手,往孔雀那躲,不过被贺叔一把揪住,推回位子上,“那一次也是暴雨,而且村民在死村前,也发生过失踪案,每次一到两个人,全都失踪在鬼胎山那一块!所以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没有敢去鬼胎山的,山神翻身的时候甚至待在屋里不敢出来。”
“别瞎说!”我说,“你这不是咒你俩学长吗!”
“熊爷,有的事就是这样玄乎啊!你想,如果真的是那种横扫一片的传染病,那么死村之前村民的失踪怎么解释?”烛光摇曳不定,照得李销的面容明暗,混杂着年轻人脸上兴奋的神情,看着有几分可怕,“说不定……”
他话音未落,那烛火突然就被风吹灭了,顿时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徐有竹那里还留有些光亮。李销吓得大叫一声,死死抱住了我。
“别自己乱猜。”徐有竹拿着蜡烛过来,替我们把灭了的蜡烛点上,“当年的事情官方都给出了解释,就是因为食物中毒。这个村的生产能力低下,暴雨会让所有生产活动停滞,吃的东西不足,所以大家就吃大锅饭,那天的菜刚好有问题,于是就发生了死村事件。至于之前失踪的那几个人,暴雨时期上山,本来就很容易出事。”
刚才说着鬼气森森的话题突然光灭,不止是李销,连我也吓了一跳,就算是贺叔也难免变了脸色。孔雀看不见所以没反应,倒是徐有竹十分镇定。他难得说那么多话,挺稀奇的。
时间晚了,大家就准备各自回去睡了。徐有竹嫌雨声大睡不着,干脆就带着医案和蜡烛到村长家厅堂去读书。我一个人坐在屋里,渐渐觉得背上有点发毛。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看着挺糙,其实也很怕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尤其是这个村那么诡异,先是九七年死村事故,鬼胎山,后来又是晚上出现在窗外的惨白的脸……现在,童、张二人也失踪了,莫非真的和李销说的一样,是山中的亡魂出来抓替身了?
就在这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谁啊?”我问。
“是我。”带着苏音的柔软口音传来。
孔雀站在我的门口。
6
“雨声太大了,我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好!快进来快进来!”我连忙把人迎进来。外面雨那么大,就算他带着伞,裤脚还是湿透了,“贺叔呢?”
“贺叔睡得沉。”孔雀笑笑,摸索到桌边,坐了下来,“……熊爷,你点着蜡烛吗?”
桌上点着两根白蜡烛。孔雀的眼神显然没有聚焦在光明处,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他说:“你点着吧,屋里阳气也重一些。这地方阴气重,天黑的时候,不知会发生什么。”
我坐在他身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香气,却很难说得清那是什么味道。如果说是熏香,那么贺叔身上却没有。
“你……你身上挺好闻的。”我笑得傻呵呵的。说完就后悔了,这都什么话啊。
孔雀没在意。这个人有一种奇异的气质,说是贵气,也不像。他为人很平和,但就是莫名和人有一种距离感。
“大概是衣柜里面的樟木味道吧。”他说,“熊爷——我听李医生他们这样叫你,这样叫……”
“啊,没问题!叫我熊爷就行,我这人就这样,嘴挺笨的。”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你相信鬼抓替身的说法吗?”他问。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一下子答不上来。要说完全不信也是骗人的,有那么几个刹那,我真的相信了。
“就是睡不着,找你随便聊聊。”他说,“这个村子,发生过很多事情。”
孔雀是在调查过这个地区后才会决定来这里收古董的。古董商人的目的地往往都是经过了严谨的考察后才会定下来,比如这一块,就是清末大世家逃亡的方向。而且不止清末,漳州在古代一直是蛇虫瘴毒的苦热之地,人迹稀少,有些人犯了重罪,就只能往这里逃,隐居深山老林。这些人不乏高官贵胄。
当然,九七年的死村事故也在他的调查范围内。发生过死村的地方是极其不吉利的,一直到二零零零年政府才成功动员了附近村落的村民过来定居。孔雀说,这附近的村落大多都是崔开头,其实都属于唐代一户崔氏的后人,一脉同源。崔阳村死村后,现在这些村民都是从旁边崔龄村搬来的。崔龄村的村长家兄弟交恶,决定分家,弟弟崔荣德搬离故居,带着自己那一支的亲戚来到了崔阳村。后来又加入了其他新的村民,当然,可能有流浪者,可能有逃犯,成分混杂,谁都说不清。
“熊爷你是医生,人体什么地方最容易发生感染溃烂?”
“肢体末梢。”我说,“因为离心脏远,血流循环差。比如说糖尿病坏疽,大多是从脚趾、手指开始发生坏死。”
“这个世界也是一样的。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地方,往往不是世外桃源。”他叹了口气,说,“熊爷,你们来得不巧。”
什么意思?我怔了怔,呆呆看着他。孔雀坐在那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瞳终于转动了,看向我的方向。
“我们还不算朋友吧。”他笑道,“只能算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就是朋友了啊。”我有些不解,有些人就是这样,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进阶特别注重。我就完全无所谓,认识了就算朋友,是朋友就该帮到底——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适合当医生的原因,自己天生就看不惯别人受苦,算是滥好人那一款的,“你不嫌弃我粗枝大叶的,我们就交换个手机号?”
大概我这话说得太搞笑,孔雀呆了几秒,一下子笑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的布袋,摸索着解开,里面竟然是个茶包。
“泡杯茶吧。聊天时喝些茶,免得口干。”
茶包的味道闻着像红茶,不过更甜些。我拿来热水瓶泡茶,还有些过意不去:“你的茶肯定特别贵……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个,直接就拿开水泡了啊?”
“没事。”他说,“也就是一般的茶叶。”
说是这样说,但这茶真的很香,我都有点喝不下口,感觉是小女生喝的,一定要用那种西式白瓷杯盛起来才行,结果现在只有老粗糙的玻璃杯。试着喝了一口,茶很香甜。
“挺好喝的,谢谢你……”我耳朵都红了。吃人家的罐头还喝人家的茶,感觉孔雀挺有钱的,不知道以后有什么机会报答的,“对了,你……”
然而,这句话我没能说完。
——我先是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非常不正常,很显然听力与心脑系统同时发生了异常。烛光昏暗的房间里,一切都在变得昏花模糊。我能依稀看见灯前的人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门口……
接下来,视力伴随着意识远去。我重重摔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
7
我苏醒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早上。
——徐有竹坐在我床边,面色铁青地瞪着我。他手里捻转着一根长针,我的头还很沉,勉强低头看向那根针,只看了一眼,吓得我差点没再昏过去。那根针扎在我手背上,从掌中刺进去,一直插到了底。
理智告诉我,这应该是一种中医的针法,好像是合谷透……合谷透后溪?无论如何,它造成了相当大的痛觉刺激,让我从昏迷中惊醒了。
“你喝点水?”他拿了杯子凑过来。床旁还站着几个人,都是村长家的,“有个事要告诉你,不是好事。”
我还没从混乱中清醒——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我喝了那杯茶……孔雀给的茶包!那杯茶到底是什么?……
“——钟石,昨天晚上,李销死了。”
搪瓷杯从我手里落下去,滚落在石地上。徐有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只有眼神中充满了阴霾。
“李销……他……?”
“他死了。”徐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冷静,“在村外发现的……可能是忍不住想出去找人,于是强行去山林里找人……然后失足……”
我的大脑大概足足空白了有十几秒,紧接着,翻江倒海般的思绪涌出来——死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人,今天早上就莫名其妙死了?大晚上的冒着暴雨出去找人?不可能!我下午想出去找的时候,还是李销拦住我,让我等雨停的!他会做那么没脑子的事情?!
“人呢?!”我爬起来,死死抓住了徐有竹,“李销的尸体呢?还有,孔雀和贺叔呢?”
徐有竹没反应过来,为何在李销之后我直接问了那两个卖古董的。但现在我没办法解释了——我是喝了孔雀的茶之后才会昏迷的!如果真的是因为自己身体不适,那么在发现说话无人回应之后,孔雀应该当场就会喊人了!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孔雀知道那茶包的作用!
“古董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冒雨走的。反正早上就不见人影了。”他说,“现在都中午了。村长家的人想叫你吃午饭,才发现你昏睡在地……”
他的话根本没说完,我已经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跑到孔雀他们的屋子。房间已经没人了,那个大麻袋也不见了。但是桌上用玻璃杯压着一张叠着的纸,上面竟然写着“钟石收”。
这是他留给我的解释吗?我打开了信。这肯定不是孔雀亲手写的,而是贺叔代笔。
“钟石:
熊爷。我们先走了。
李医生、童医生、张医生应该都遭遇了不测。请你和徐医生冒雨离开崔阳村,如果想活下去,就马上走,不要惊动村民。到另一个有电话或者信号的村子里报警,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昨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如果你听见动静冲了出去,那你也会死。我只能和你保证,我和贺叔没有起过伤害你们的念头,没有做过伤害你们的事情。至于做朋友,我的手机号就写在纸上,假如你还有心情,那就联系我好了。
以后到苏州,我一定倒履相迎。
祝万事如意
孔雀”
我看完信,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脑中一团乱麻,嗡嗡乱响。孔雀这是什么意思?他让我们走,说他们没有伤害过我们……可昨晚又是为了什么?他暗示我李销是被人所害的,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
那昨天为何不告诉我?!
脑中的乱麻完全找不到线头,我只能捏着信,茫茫然地转头出去,结果迎面撞上一个人——我人高马大,那人被我撞得一踉跄,闷哼一声。
是徐有竹。
他沉着脸,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也瞧见我手上的纸。徐医生从来不多废话,直接将纸抽走了。我六神无主地蹲在屋子角落里,他站在那里看信。
“我们……走吧……”我说。
徐有竹眼角瞥过我:“钟医生,你的脑子是为了增加身高才长在脖子上的吗?”
其实我现在完全反应不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屋门被徐关上了,他拉过了椅子坐下,像是想仔细看看这封信,不过晃动的椅子让他起身换了一张。
“这个村子,果然有问题。”他说。我刚好抬头看他,竟然看到这人的脸上有一种兴奋得近乎于发光的笑意。
……开什么玩笑?
这种时候,无论出现什么情绪,都不该是高兴吧?还是说他也被吓傻了?不至于啊?
他拍了拍桌子:“别蹲在那里了。你和那个古董商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和他都没认识多久啊!”
“一开始,你怎么会去找他搭话的?”
“那是因为……”
我扶着墙站起来,把那天晚上在窗外看到一张脸,然后去敲孔雀房门的事情说了。徐有竹思索了一会,问:“你确定那个人影是冲到这里来了?”
我当然确定!前后不过是五六秒的功夫,我就再次打开窗户,用手机灯去照院子了。
“那他肯定是逃进了这间屋子。”徐有竹说。
“但是我后来进来,屋子里没人!”
我当时特意问过贺叔,还差点被赶出来了。如果不是孔雀出声……
这时,我忽然发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天晚上到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劲?
徐有竹已经站了起来,贴着墙,像是在仔细找什么东西。没多久他就在墙上找到了一块深褐色的污垢,嘴里说:“不是……”随后,他的目光落在这张椅子上。就是我那天晚上坐着摇晃的椅子。
他把椅子翻了过来,查看椅子腿,椅子其中一条腿有些残缺,上面也有些深褐色污垢。
“你的感觉没错。那个人,他确实躲进这间屋子了。但他没想到这间屋子里有人。”他拎着椅子腿,把椅子扔在地上,“然后,这个人应该是被打昏……或者打死了吧。”
同时,仿佛是一股电流窜过我的背脊,让我整个人都麻了——我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劲了!
那个麻袋!
——在我第一天晚上来的时候,这里根本没有那个巨大的麻袋!第二天下了雨,贺叔让我进去躲雨,我才看到屋子角落多出一个大麻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那么,仅仅是一个晚上,这里是如何多出一个巨大的麻袋的,里面又装了什么?
难道,是那个逃进这间屋子的人吗?
8
我和徐有竹冒雨来到了办公室,在桌边坐下,两个人仔细研究那封信。
办公室里有一张简单的病床,上面躺着李销的尸体。
“首先可以肯定的,这个孔雀,他确实没想害我们。”徐有竹说。
我也这样想。如果孔雀和贺叔想杀我们,那么有的是下手机会。这个村子人口稀少,没有监控,四周简直是抛尸的绝佳地点。
“你说,一开始,你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张人脸。这个人逃向孔雀的屋子,下落不明。然后我们这边两个人上山后失踪,应该是因为暴雨?”徐有竹拿出了一沓文件纸,在纸上梳理线索,“椅子腿上和墙上留下的如果是血迹,那么那个人很可能就被干掉……”
“等等!”我叫住了他,“你怎么确定椅子腿真的是那时候被砸坏的?”
“废话。”他翻了个白眼,“你忘了吗,一开始搬过来,那间屋子是我住的。后来因为漏水,我才搬到了你边上。屋里就两张凳子,椅子是不是晃,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好吧。是我忘了。我咳了一声,思绪也稍稍镇定了些。确实,那天晚上我过去时,椅子已经开始晃动了。
“接着,孔雀在晚上来找你,让你喝了药昏迷。第二天早上,李销的尸体被发现。而他们不知所踪……他让我们‘不要惊动村民,尽快离开’……哼,这个村子,果然有问题。”我第一次看到徐有竹笑,而且是冷笑,非常可怕。
不过从他的话里,我能隐约听出些不对劲——什么叫做“果然”?
“你们都没有看过官方对于九七年死村事件的判定,所以当然不知道。”他说,“当时的判定是食物中毒。因为暴雨,村民家中存粮不够,只能所有人一起吃大锅饭。大锅饭中有一道菜,是蘑菇汤。然后有人把剧毒的蘑菇误放进去,导致全村死亡。”
“那又怎么样?”
“有一个人,他绝对不可能喝这个汤。绝对不可能。”徐有竹说得很笃定,眼神越来越冷,“……那就是我爸,他来这里进行民俗考察,也因为死村事故去世了。而我和他一样,都严重的蘑菇过敏。在我们家,蘑菇这道菜是不会上桌的。”
“你父亲?!”
“对。所以当看到最终结果是毒蘑菇导致的食物中毒后,我和母亲都不相信。我不相信什么厉鬼找替身的鬼话,而且父亲是不可能喝蘑菇汤的,也就是说,当时一定有人逼迫他喝下了汤。那么这个人是谁?”他眉头皱着,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桌面,“这个村子还有秘密……当年,父亲托人寄家书回来,信里就提到有一个去爬山的学生失踪了。和童立军他们的状况一模一样!”
我们谁也不知道徐有竹的父亲也是当年的死者之一,难怪他到这里之后就一直阴郁低沉。外面的雨更大了,村里一片寂静,鸡鸣犬吠声都没有了。
我走到李销的尸体边,心里十分难过。他叽叽喳喳的样子有时候挺烦的,但是一点都不讨厌……
我仔细查看他的尸体,想找出点线索。
尽管我们都不是法医,可是最基本的东西还是看得懂的。李销的死因是后脑的伤,后脑整个被打得血肉模糊了,可身上却没有什么伤。如果是从山上摔下来,后脑摔成这样,那首先身上的骨头肯定也会断。徐有竹也觉得,他的伤应该是被人打出来的,然后尸体拖到外面,伪装成坠亡。
“那个孔雀,他应该知道了其他的什么,否则不会特意提醒我们,走的时候别惊动村民。”徐有竹说,“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是因为那个逃进他屋里的人吗……”
“先不要坐在这里想了。”我喊住他,“徐有竹,你先悄悄离开这里,去其他村子报警。孔雀让我们不要惊动村民,肯定因为他知道,村民可能也有问题!”
这都是能从他信件里推测出的信息:有一个凶手,或者有许多个凶手,凶手或许藏身在村民里面。童、张大概已经遭了毒手,接着就是李销。而他们想趁着我和徐被暴雨困住的机会,将我们也杀了。但是,为什么?
也许只有找到孔雀,才能知道真相。
徐有竹问:“我去报警,那你呢?”
“……我去找他们俩。”我说,“童立军和张春明,他们还没有尸体!”
没有尸体,就还有希望。
徐有竹懒得劝我。趁着村口没有村民活动,他冒雨离开了。而我则走另一头深入山林的路,沿着童、张平日活动的路径去找,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该放弃。
在我进山时,雨稍稍小了些。但路上依然泥泞难行,贺叔说得对,淤泥十分松软,每一步几乎都能陷到我的膝盖。从小到大我除了身体好就没其他优点,壮得和头熊一样,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走得近乎于虚脱了,可回头一看,可能走出去十米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人很容易就会崩溃。但我继续往前走,不管前面有什么,都要比回那个村子来得好。
童、张可能还活着,可能还被困在山里,等我去找到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密集的树林和阴沉的天光让附近昏暗得宛如黑夜,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向哪里走,抓着藤蔓向上攀爬,可没想到那藤蔓的根早就烂了,直接断了,我整个人都向后摔去——就在这时,上方骤然伸出了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我,将我拽了上去。
9
一道惊雷划过天幕,上面显露出贺叔那张凶相严肃的脸,隐约还能见到孔雀站在一旁。
将我拖上去后,他一脸阴沉,还带着些意外:“你跟过来干什么?!”
我还惊魂未定,在那里喘着粗气。孔雀递来一个矿泉水瓶——但是他递来的水我肯定从此不敢喝了。
“他应该不是跟我们来的。”他说,“是为了找另外两个医生。”
——明明没有认识多久,他已经对我的性情摸得透彻了。这真的是个瞎子吗?我纠结地看向他,但只能收到一个宁静柔和的笑意。孔雀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衬得人愈发苍白。
而我注意到,在他们身边,除了防水背包,还有一个巨大的麻布袋。
我咽了口唾沫,忍不住走过去,却被贺叔喝止:“别过去!”
“行了。估计熊爷有很多事情想问吧。”孔雀笑着晃了晃水瓶,“问吧。萍水相逢,就是朋友。”
这句话在现在听来讽刺至极。
“你们为什么在这?”我问。我们都以为他们已经离开崔阳村回去了。
“为了……钱。”孔雀侧头,被打湿的头发黏在脸庞上,“收古董的,什么地方都要去。”
“这都他妈是怎么一回事?!”我终于支撑不住崩溃了,指着那个麻袋,“这里面,是那个人的尸体吧?!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到底都知道了什么?”
贺叔的脸色变了:“你小子……”
“这样吧,我可以从头到尾和你说明。”孔雀的神色如常,示意贺叔继续赶路。他们刚才应该是在这里停下休息的,此时重新启程,“但是,熊爷,你要发誓,出去后什么都不能说。”
“我……”这要我怎么发誓啊?这两人可能是杀人犯啊!
“不发誓吗……”孔雀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紧接着我发现一个很不妙的事情,贺叔掏出了刀子,冲我走了过来。
“我发誓!我发誓!”我吓得举起双手,连连后退,“你本来也没想杀我,我发誓不会说出去!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带着贺叔到各地去收些货。不过两个月前来到这里时,意外发现了这里的动静。动静非常大,可谓是嚣张至极……”
“山神翻身?”我想他说的动静应该就是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了。原来两个月前就有了。
孔雀苦笑,笑容挺无奈的。
“……什么山神翻身声……那是再明显不过的炸山声。”他说,“就是炸药炸山。”
“炸山?这里修路吗?”
我自己都觉得这问题挺傻的,难怪徐有竹要说我的脑袋长脖子上只是为了显得人高。
“盗墓。”接着,他说了这个词,“盗墓贼在这发现了大墓。而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直接炸山,省时省力。”
我呆住了。那种声音,被村民认为是山神翻身的声音,被我曾经认为是地震的声音,竟然是……炸山?
“我的祖父、父亲……曾经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孔雀伸出手,像是让我拉着他。他的手很冰,像死人一样,“也算是孽缘吧,我继承家业后,也开始和这些人打交道。”
“你这是……你这是……”
“我知道。不过今天你也不是来找我讨论这个的,对吧?”面前有个陡坡,贺叔先翻上去,再回头拉孔雀。他有些吃力才能爬上去,“呼……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解释。总之,发现深山老林里有盗墓贼炸墓,我也没有管的兴致。但是当我第二次到这里时,炸山的声音还会时不时响起。这时我就推测,这些人在盗一个大墓,但是定位技艺很差,只能通过不断炸山来选择挖盗洞的地方。”
“所以,这个月你第三次来,为了和他们交易吗?”我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了他的目的。但是孔雀又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是去海边鱼市买鱼的吗,还等渔船回来买新鲜的?”
原来不是啊……我稍稍宽心些了。这家伙要是个非法倒卖文物的,那我的处境估计就危险了。
“与其等渔民捕鱼回来,还不如自己出海捕鱼比较有趣啊。”他回过头,对我笑得很温柔。我一个踉跄,险些从山坡上滚下去。
于是,为了找到这个大墓,他们第三次到了崔阳村。结果当夜就发生了事情——有个人逃进了他们的屋子。
这事真的是意外,孔雀也没有料到。但是贺叔是当过兵的,反应非常快,直接就抄起椅子将那人撂倒了。同时,从他们屋子的窗口,贺叔看到了对面的屋子,也就是我的住处,窗开着,而且有亮光。
“那个人身上就是一股盗墓人的土腥气,还带着从崔阳村到墓葬的地图。他背着许多供给,比如干粮肉干之类的,这也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哎,本来意外抓住一个人,还想好好问的。贺叔注意到你那边的情况,猜到你可能注意到了这个人,会过来问情况……这就比较麻烦了。考虑了一下,还是直接拖进里屋杀掉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孔雀的面容很平静,就像是在讨论午饭吃什么一样,“不过有这个人的出现,我们大致也推测出这个村子和盗墓贼的关系了。”
被他们杀掉的这个盗墓贼,身上背着干粮肉干……我想了想,说:“他是进村子偷吃的回去?”
“偷?是买卖才对吧。”贺叔冷笑一声,用力拨开前面的乱枝,“崔荣德,就是那个村长,显然和他们有勾结。”
10
村长……和他们有勾结?!
“你怎么确定的?”
孔雀说:“他们盗的是个大墓,否则不会炸山。盗一个大墓,需要很多的时间、精力,盗墓者能带那么多供给进山吗?炸山时那么大的动静,能确保不被人发现吗?要去鬼胎山,就要经过崔阳村。我不知道你对这种山区农村熟不熟悉,在这种地方,村长的地位非常高。和崔阳村的村长勾结,定期交易供给,并且让崔荣德制造山神翻身、厉鬼找替身的传言,让鬼胎山成为不祥之地,确保附近村民们不会靠近,对炸山的声音也不起疑心。这很简单,因为崔阳村曾经发生过很不吉利的死村事件……那接下来的工作,可谓是有恃无恐了。那个深夜偷偷进村的人,其实就是进村交接供给的,只是意外被你发现,又倒霉地遇到了贺叔。”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贺叔那个晚上那么生硬了——屋里有个死人没收拾,肯定不欢迎我进去。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真正是不幸的意外了。”孔雀的面容上,那恬静的笑意终于消散,“有两位医生去爬山,然后在山里迷路了。他们迷路后不久,村长就主动出去找人了,他回来之后,就告诉你,人没找到,而电话通讯因为暴雨中断了。你……不觉得这也太巧合了吗?”
根据孔雀的推测,盗墓贼和崔荣德早就有勾结,让崔荣德去替他们掩饰。而童、张经常去山林里玩,很可能误打误撞遇到了那些人而被杀。他们失踪后,崔村长马上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出村去和盗墓贼确认这事,确认后,回来就切断了电话线,以防我打电话出去报警。
“可是,这终究只是推测。万一那两人真的只是迷路,万一电话线真的是因为暴雨……”
“对。我也有这样的担忧。可显然那都是真的。所以,李销死了。”
我的表情一定纠结而迷茫,只是他看不到。但是因为我们的手交握着,或许从体温、颤抖之类的变化中,孔雀察觉出了我的心绪。
“我做了个推测。”他说,“第一,那两人确实是因为迷路回不来,那就什么都不用担心。第二,两个人遇到了盗墓者,回不来了。而我几乎能判定崔家和这伙人有勾结,村长是帮凶。他和盗墓贼确认了两名医生已死的消息,并且回来就切断了电话线,将我们这些外来人彻底困住。目的就是,把村里所有的外来人杀掉,彻底掩盖这件事。”
我呆住了,背脊一片冰冷寒意。贺叔回过头,没好气地冲道:“我少东家那天晚上待在你那,就是为了保住你一条命!”
在假设了可能性后,孔雀立刻有了些推测。首先,山上的盗墓贼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外来人,他们一定会再派人下来杀人。那么,派几个人呢?怎么动手呢?
“有一种可能性,盗墓贼的目标只有你,徐医生和李医生。因为我、贺叔和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怎么失踪怎么死,我们俩一般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哪有那么冷漠!”
“熊爷,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冷漠的。像你这样会冒雨上山赌那万分之一概率救人的人,大概比野生黑熊还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这是什么意思?他很佩服我?就算我有点愣,最起码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觉得在他心里,我真的傻得和头熊似的,“总之,他们会派人下山,至少把你们三个医生干掉。当医生也蛮辛苦的。”
我差点就附和一句“是辛苦”,还好理智让嘴巴刹住了车。
“一般来说,下手杀人,最好是一次杀完对吧?但是这还是比较困难的。我相信那些盗墓者在刚刚杀掉两名医生的时候一定很慌张,因为你们一共是五个人,剩下的三个人随时可能离开村子或者报警。可接下来刚好来了一场大雨。那就不用着急了,反正我们这些外来者一个都跑不掉,和外界的联系也断了,他们可以找机会将我们一个一个干掉。”孔雀说,“于是,那天晚上我到你的房中,让你点起灯。贺叔那边也点起了灯,而徐医生去厅堂那里读书了……李医生一个人睡着了,成为了第一个死者。事实上,李销的死,也证明了我所猜想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我呆呆地听他说,紧接着,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孔雀“咦”了一声。然而在短暂的茫然后,他也明白了我的行为,苦笑着叹了口气。
“……你明明都知道……那为什么不说?李销明明可以不用死啊!”
这个人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李销的死证实了他猜想的正确?就为了一个证实,他就放任一个人去死?
我死死瞪着他。尽管孔雀看不到这份怒意。
“你不理解吗……也是。可如果我救他,那么,可能死的就是所有人。”雨声哗哗,他的声音也被冲得模糊,“熊爷,这个村子一共有七十余人。七十余人中,大概有四十多名青壮……一旦真的惊动了村子,他们群起而攻之,我们能脱身么。”
“我听不懂,这和村子有什么关系?!——既然知道盗墓者会来杀人,那提早做出提防不就好了吗?”
“村长和他们勾结,其实就等同于整个村子和他们勾结啊。”他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没有发现吗?盗墓者两次在半夜进入村子,村子里,没有狗叫声。”
听见这句话,我顿时蒙在原地。确实,那两次,村里的狗安静得不正常。
如果是陌生人晚上进入村子,狗就一定会叫。在农村,狗是养来看家的。
那些盗墓者对崔阳村而言,早已是熟客了。
“我想,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知道盗墓者的存在,也知道这些人是谁,甚至知道医生们死亡的真相。早就和你说过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穷山恶水多刁民,谁给他们钱,他们就维护谁。如果——我是说如果,盗墓者们发现外来者中可能有人发现了端倪,不排除他们会让所有村民一起来杀掉我们的可能性。”孔雀握住了我的手,手的冰冷让我稍稍清醒了些,“我为什么要拿其他人的命去赌?你是个好人,你想保全所有人。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孔雀忽然停住了一会。随后,我感觉到那只握着我的手,主动松开了。“……我保住你了。我至少保住一个人了,这就算问心无愧了。”
那个麻布袋被留在了坡下,雨水很大,它很快就被淤泥盖住了,没有人会知道里面的秘密。雨水将我们湿透,他苍白的面庞被雨水洗刷得有些倦意。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了贺叔的声音:“找到了!他们的帐篷就在那!”
昏黑的暴雨中,树林外伫立着两张黑色的帐篷,仿佛是雨水中的黑色墓碑。
“是这里吗……”身边,孔雀轻声呢喃着,“会是……这里吗……”
他的声音中满是颤抖。
11
“地图上所标注的地方就是那里了。”贺叔反手握着刀,慢慢走近了那些帐篷。而孔雀则蹲下身,从地上握了一把湿泥,嗅了嗅它的味道。
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暴雨非常大,打在人身上很疼,哪怕我这样人高马大的,在雨里走得久了都觉得皮肤被雨水打得麻木了,更不要说孔雀这样的小身板了。
“你没事吧?”
“是老墓了……”他说着,神色突然肃然起来,“扶我过去!”
我看了看那边——贺叔还在查看帐篷,确定有无盗墓人,“可……”
“扶我过去!”
他用力抓住我,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这时,贺叔已经确定了附近的安全,冲我扬了扬手。我这才敢扶住孔雀过去。地上全是湿软的淤泥,走到了这里,大家都满身泥污。
“人应该都下盗洞了。一看就都是嫩头,洞做得那么难看。”贺叔指了指一个坡下的洞——我开始以为那是个山坡,但孔雀摸了摸地,说不是,这是炸山时炸出来的凹地。他的手太妖了,捏一把地上的土,就可以从土的温度软硬判断出许多事情。
“唐墓……”他站起身,仰头长长舒了一口气,神色陷入了一种死寂,“唐墓,羌树……北方才有羌树,树种都是工匠带过去做土的……不是这里,不是这里。”孔雀摇着头,忽然向一旁倒去,被我扶住了,“只是个逃难的官宦世家而已,会用最次的羌树来草草做土,这里甚至不是真正的墓,只是个衣冠影冢罢了……不是这里。”
我有些看不懂他的反应了。在一开始,孔雀确实是明说他为了钱才来,而且还准备自己下到墓穴里找些东西。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他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古董?
“贺叔,走吧。不是这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贺叔过来扶住他,而我还望着那个盗洞,心中留有一线希望——另外两名同事会不会被他们一起带下去了?毕竟是医生,万一盗墓者里面有人受了伤,那他们很可能还会被留下……
他们俩转身欲走,只是我仍站在原地。贺叔见状皱着眉头,对孔雀耳语了几句。
“……你还是不死心啊。”他叹了口气,回过身,缓缓走过来,“那……我帮你一次。”
说完,孔雀跪在了地上,将手摁入地上松软的湿泥中。我想开口问他,还没出声,就被贺叔一把捂住了嘴。
随后,就见到他将手抬起,再换了一个位置摁下,整个手掌到手腕都埋入土中。就这样过了足足有十分钟,孔雀站起了身,向左边摸索过去,大概走了有两米,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行为。
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当他最终找到地方的时候,我的双耳已经因为暴雨声而听力紊乱了。
“贺叔,这里。”他指着脚前的一块土地,“不是很深。”
我的心骤然落到了谷底——孔雀的意思,其实谁都明白。尽管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盲人,特别是先天目盲的人,他们所感受世界的方式和正常人是完全不同的。这个年轻人似乎能够感知到泥土最细微的状态,以此来进行定位。
贺叔把我一起拉过去了。
我的腿就和灌了铅一样,一个是因为在雨中跋涉太久,还有就是对泥土下的东西的恐惧。贺叔从盗墓者们的帐篷旁找来两把铲子,我们一起就那个地方向下挖去。自己的手在发抖,整个人机械地动作着——这会不会是一个噩梦?一个礼拜前,我们五个才刚刚背着包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地方,说自己读书、实习时候的事情,抱怨烦人的病人或是上司……
我不害怕陌生人的生死,否则便无法当医生。但对于熟悉之人的生死,我很难看开。我就是这样一个伪善的好人。
但是,噩梦终于成真了。
——泥土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张春明,是他。
我看了一眼就知道了,然后转开头,感觉天旋地转,下一秒整个人就坐在了泥里。
贺叔像是不准备挖了。但孔雀和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快到极限了),他便继续挖下去,直到张春明整个人都显露出来(后来的鉴定是割喉死的,走得很快)。
“应该还有一个人,不在这。”他把铲子扔开,从背包里拿出一罐高热量的运动饮料递给孔雀,“还要继续找吗?”
孔雀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似乎是因为这个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他能找到张春明的埋身处已是尽力。想要再找到童立军,要耗费的时间精力太多了。我还坐在那,被贺叔一把拎起来。
孔雀问:“徐医生呢?他按照我说的,离开崔阳村去报警了吗?”
我点了点头。
贺叔看了看表:“你看,雨小了。不知道警察会不会来得快一些。”
——确实,暴雨渐渐小了不少,天也明亮了些。山区的暴雨要收立刻就能收得住,照这个势头,雨很快就会停了。可就算这样,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后警察才能找到这。警察没有地图,我们又不能回村里接应,谁知道村子里有多少人和盗墓者勾结了。
“还有个问题,那些人随时可能从盗洞里上来。”贺叔皱着眉头往那看了一眼,“少东家,下个决定。”
“把盗洞埋了。”孔雀没有一丝犹豫,声音冷静得让我背脊发麻,“他们不用出来了。”
“等等!”我眼看贺叔提起铲子就要走向那边,连忙拦住,“不用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活埋,把他们封死在下面。你小子知道他们手上可能有什么吗?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贺叔将我撞开,“两张帐篷,至少五个人,手上可能有枪,如果我们撞见他们,那很快就能下去见你的同事了。”
“可是童立军的尸体还没有找到!他可能还活着!”
在看到张春明的尸体后,我真的是用所有的力气和理智在行动。没有童立军的尸体,就说明也许他还活着!
“熊爷。钟医生。”孔雀抬起头,声音虽然很轻,但足够我听见,“不会还活着了。就算还活着,盗洞堵上而已,里面的人大概还能活动两到三个小时,或许警察找过来还来得及。”
两到三个小时,警察要先到崔阳村,再找到这个盗洞。我算了算,希望太渺茫了,但依然固执拦在贺叔铁塔一样的身子前。
孔雀幽幽叹了一口气。
“连万分之一的几率都不到。”
“千万分之一也不能不管!”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地方形成一种奇怪的僵持。贺叔望着孔雀,等着他的指令。接着,我看到孔雀冲他摆了摆手。
意思是妥协了吗?
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到脑袋一痛,整个人就被撂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12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痛,浑身都在痛,沉得都动不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正在看书。看到那人,我稍稍安心了些——是徐有竹。边上站着两名警察,看到他们,我才知道,前几天经历的一切不是一个噩梦。
随后,徐有竹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病房。我看到了他背后那张病床上的人,整个人都呆住了。
——童立军躺在那,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正在冲着我笑,还比了个V字手势。
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他活了下来。
盗墓者抓到了两个人,杀了张春明。但是他们刚好有个人在墓道里摔断了手腕,所以把童立军留下来治疗伤员。
后来和孔雀见面时才知道,因为我的坚持,尽管他最后让贺叔把洞埋上了,但是留了一个气孔,没有全埋死。是我的执着救了童立军吗?我不敢说是,可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改变了什么。
警察来得比预料中快,四个小时后就到了。原本他们也不知道山上有人在盗墓,先是赶到了崔阳村调查李销的死。没想到崔荣德沉不住气了,见到警察来了,以为事情败露,竟然发动村民攻击四名警察。
这一下事情的性质立刻变了。警察都是配枪过去的,对空鸣枪,迅速把场面镇住了。崔荣德招供了自己和盗墓贼勾结的事,还主动带警察上山,找到了墓穴的所在。孔雀与贺叔录完口供后就先行离开了,而警方还原的事件过程和孔雀预料的一模一样,除了另外一段插曲。
——警察在那片地方,发现了另一具白骨。
那具白骨身上穿着的衣物差不多都腐烂了,可是发现了一个北京民族大学的徽章以及装满了资料的单肩背包。身份鉴定下来,死者系那名一九九七年失踪的大学生,也就是徐有竹父亲的学生。当时徐父带着几名学生进山考察,这名学生在山中散步时失踪,就和我们的情况一模一样。随后发生了死村事件,徐父和其他六名学生身亡。死因是蘑菇中毒。
而白骨主人的死因是割喉与刺穿伤,骨痕记录清晰地显示出当年的真相。
学生上山后被人割喉,而蘑菇过敏故而绝对不会吃蘑菇的老师却因蘑菇中毒死亡……我似乎想到什么,却不敢肯定。
“——我想,真相就是你所想的那个真相吧。”
苏州望风楼二楼的雅座中,对面的孔雀一身白衣,笑意恬静。
离开了漳州后,我回到苏州。第三天中午,手机上接到了一个未知电话,当我接起电话时,那熟悉而柔软的苏白只让人觉得恍然如梦。
孔雀约我晚上在望风楼喝茶。这是一座古茶楼,会员制,消费高昂,当我报上孔雀的名字时,服务员将我带到了他的面前。
再次见面,我竟不知说什么。他依然笑着,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形容清减了些,或许是在山上太疲累了。
“回想鬼胎山真正的传说,也就是唐兵与刀济王的军队交战,双方却在最后被一起吞入山中,不见踪影。数年后,山上羌树茂盛,树皮暗红,树形扭曲,成为一处不祥的奇景。”他喝完一盏茶,将茶碗放在手边。女茶师在一旁正坐烹茶,穿着一袭灰绿的长旗袍,素雅好看。“那个地方,其实是个唐墓。而畲族并无这样的墓葬传统,生产力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地宫。所以当时的真相应该是,整座鬼胎山,被唐高宗时期逃亡过去的晋王选作了冥宫。”
晋王在唐高宗时期名不见经传。当时时局动荡,许多皇族四散流离。而晋王属于巴陵公主那一脉。公主造反事破,晋王便带着自己的人马逃亡至闽粤之地,在此终了一生。
“时代、身份,只有王族有这等财力物力。而且那只是个衣冠影冢,真正的地宫坟葬还不在那。当地的畲族因为居住地被占领一定会起兵反抗,随后被镇压。其中应该有许多人被抓做苦力,建造晋王的冥宫。坟葬地宫建成后,依照规制,唐兵会先杀掉那些畲族人,随后自尽随主。”他说,“但凡大墓葬,建成后,坡上都需要‘做土’,在上面种上植被。原理其实就是利用树根盘缠来防止泥土流失。而晋王兵马自北面来,随他而来的还有北方工匠,他们带的树种自然就是北方最常见的羌树。至于树皮暗红,树形扭曲,因为地宫封层时用了大量劣质朱砂。我相信能还原出这段历史的人不止我一个,说不定,在一九九七年,同样有一伙盗墓者还原了这段过往,赶赴了鬼胎山。”
我们在崔阳村经历的事情,和一九九七年的学者们很像。
“一九九七年的盗墓者……找到了真正的晋王墓吗?”我不禁问。
孔雀摇了摇头:“他们所找到的应该也只是那个影冢,那个学生的尸体被埋在那,案发地不会太远。”
这样吗……我大致明白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盗墓者们杀了人后,意识到村子里来了外人。他们必定也想灭口,然后,那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大雨封山,生产力低下的崔阳村民只能一起吃大锅饭。盗墓者们趁机将毒蘑菇混入食材中,轻而易举灭掉了整个村落。徐父虽然不吃蘑菇,但也难逃此劫。
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徐有竹呢?我有些纠结。亲人之死就好像一个永不愈合的旧伤疤,哪怕结痂,也依然不会痊愈。
“那么你呢?”在纠结犹豫中,我决定找些话题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难过,“你是为了什么?你骗我说你是为了钱……”
“因为很难和你解释清楚。在那种情况下,我和你说真话,你也不会相信我。”新的一壶茶煮好了,碧绿的茶水倒入了白瓷杯,赏心悦目。孔雀端起杯盏,嗅了嗅茶香,“——我在寻找我的父母。”
我怔住了。确实,当时我对他抱着很大的怀疑,如果他和我说真话,我肯定不会信。
“我小的时候,父母就失踪了。这件事我和你说过吧?我的家族是古董行业中最古老而顶尖的一脉。我的爷爷、父辈,都难免和盗墓者打过交道。”他靠在椅背上,眉眼间有些倦意,“我认识那些人……有一天,他们一如既往找到我的父亲,请他去看一个汉墓。或许是因为那次行动很重要,我的父母一起去了,将我托给了贺叔。然而,父母从此就没有回来。我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长大后他们一起去各地寻找父母,但是很快也失去了音讯。那一年,我十六岁。”
他的声音很轻,而我静静地听他说。我能感受到这个一直笼罩着一层迷雾的人,正在渐渐打开了自己的内心。
“我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这很不容易,因为我是个瞎子。先天性的黄斑缺损,熊爷,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黄斑是眼底的一个很小的组织,学过眼科的都知道,眼睛无论哪里伤到,只要黄斑出一点点问题,对视力就会起到翻天覆地的影响。他的黄斑先天性病变,从小就什么都看不见,生活在黑暗中。
我不敢想象,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家人不断离开自己,不断失去音讯……那是多么可怕的感觉,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彻底活在了孤寂之中。
“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个很冷漠的人。但是我真的累了……要在全国寻找父母兄弟可能失踪的地方,要和这群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打交道……也许我也变了,我放任李销被杀,因为我赌不起,我害怕再一次,周围所有人突然远去,留下我一个人。”他缓缓转着那个杯子,叹了口气,“……对不起。”
“我不怪你。”我说,“你也救过我。”
孔雀的神色像是如释重负——他真的担心过我的责难?我不敢肯定。刚才那段话,我好像接触到最真实的他,可转眼,这个人又罩上了迷雾。
我问:“你还会继续找下去吗?这么多年了……如果他们还在……”
“会。”他说,“熊爷,你知道吗?在那天我知道那是个唐墓而非汉墓的时候,我真的想放弃了。这么多年了,我十岁时父母失踪,十六岁时兄长失踪,十几年了……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会传信回来,我其实也……”说着,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但是你说,万分之一也好,千万分之一也好都不会放弃。我那时候想,这真是个傻子。但我还是让贺叔留了个气孔,用来赌你说的,那千万分之一的几率……”
四个小时后,警察赶到了。他们挖开了那个被堵住的盗洞,抓住了所有人,救出了童立军。听见有人沙哑着说“我叫童立军,是个医生”的时候,孔雀呆呆地站在那,一刹那之间,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我赌赢了我那千万分之一的几率。
那么,他呢?
那一刻,他决定继续找下去。万分之一也好,千万分之一也好,找下去。
“那,祝你得偿所愿。”我笑了,替他斟满了茶。这一夜我们聊了很多,不再是那些沉重的事情,我说些工作时的趣事,他说些古董中的异闻——像是回到了我去避雨的那一天。
我不知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孔雀走出房间,贺叔扶着他下了楼,上了停在外面的轿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我们就这样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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