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
南京人,超爱酸菜鱼讨厌吃菠菜。天秤座优柔寡断星球人。自认为极没主见到吃饭穿衣都要问塔罗牌。从事着一份随时可以看电影的工作。喜欢导演文德斯、作家格雷厄姆,他们甚至让自己相信,神是存在的,至少在艺术家的世界里。
代表作:独家刊于《最推理》的,以“李震×唐光晓”为CP的“追击者”系列。
这是你的历史,亦是我的命运,我曾向往着深深海洋,最后却埋在了这里。
1
“海底”,以海洋之度,能载万物,能潜万象,妙就妙在在一个“潜”字。数百年来,漕帮始终以半明半暗的立场侧身江湖与朝堂之隙缝,左手为朝廷臂助牵引河漕运转,右手有门外小爷暗行翻覆之举……时移事异,漕帮上岸变了清帮,一部“通漕”也成了“通草”,虽被取笑数典忘祖,未始不包蕴春风吹生、草野滋蔓的续存之望。惜清帮藉河流而兴,却难逃入草木而寂的命数。
——陆费隐《江湖与命运》
多年以前,宕湖还是一片荒野的时候,一个男人为了他的小女儿在湖畔盖了一个带阁楼的小房子。夏天的傍晚,村人常常看见这一大一小坐在门廊的摇椅上,吸着果汁看夕阳。小女孩向往童话书里的壁炉,父亲就给她砌了一个。男人死了妻子,女儿是他的命。不出意外,这样一直过下去也不错。
可是总有意外。
2
这是一个傍晚,T大校园里,乌泱泱的人潮从四面八方奔食堂而去。历史系的老教授刘书靖也拿了个搪瓷饭盒,准备去打些饭菜。很多住教工宿舍的老师都这样,回家就不用开火了。他回身看见同事陆费隐还好整以暇地看书,没有动身的意思。
“陆费,不走?”
陆费隐微笑道:“有点事,晚些走。”
刘书靖很奇怪,这个陆费平时一下班就急着去托儿所接女儿,今天是怎么了。他也没多想,再晚什么菜都打不到了。
陆费隐一直等到月亮升起来,他泡了壶茶,又隔窗看了会儿学生打篮球,后来灯光球场的灯也熄了,他没开灯,没人想到这间黑黑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笃笃笃。三声,很轻,却透着稳健。
“请进。”陆费隐转过身说。
一个戴着风帽的黑衣人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请坐。”陆费隐又说。他已经在窗前摆了两把椅子,黑衣人坐下,一言不发,摘下了风帽,月光照出一个老人瘦长的脸,鼻勾额突,目光炯炯,右颊有颗生毛的黑痣。等陆费隐也坐下,他开口说:“陆费先生猜到是鄙人了?”
陆费隐微微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字条,上头有一行没落款的字:
下课且请勾留,弟愿秉烛一晤。
“这张字条忽然出现在我桌上,我又见识过您的书法,不难猜。您提到秉烛,我想您也许不愿意让旁人知道这次会面。”
老人笑了起来,环顾四下:“所以你连灯也不开?还真小心。”
“不知马堂主找我有什么事?”陆费隐问。
南海流传着这样一个童谣:“白沙坪上舞龙蛇,玉皇大帝不敢惹。”指的是盘踞沿海地区多年的三大帮会,沙是白沙帮,蛇是青蛇帮,其中以龙势力最大,叫作赤龙堂。眼前这个老人便是一度叱咤风云的赤龙堂堂主马祥。一个历史老师,一个派会老大,本该井水不犯河水,但两人却有过一次交集。事起于陆费隐对中国帮派历史的浓厚兴趣,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赤龙堂里保存着一本从前老漕帮的“海底”,于是想尽办法托人关说,求见马祥一面。听说的人都替他害怕,骂他胆大包天,不怕给砍死?陆费隐的书呆子脾气上来,说我只是去借书,借不借由他,砍我干什么。劝的人只有摇头,不说话了。
那一次马祥在自己海边的老屋接待了陆费隐。那是一个简朴的院落,四面开满了石榴花,地上横竖摆了不少石碑,上面篆刻的都是经文,院子当中放着一张摇椅。马祥站在摇椅旁,一身白袍,正在打太极拳,看到他进来便停下来,笑道:“陆费先生,幸会。”“马堂主,幸会。”陆费隐还了礼,此地庭院寂寥,但他知道周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不出意料,赤龙堂作为老漕帮的余脉,堂主马祥还保持着旧帮会的风范,讲礼数,敬重读书人。二人讲古论今,相谈甚欢。但当陆费隐道明来意,马祥却皱起了眉头,神情也显得异样。“陆费先生,你为什么要借‘海底’?”
放在过去,一册海底不啻于一个帮会的身家性命,它记录了帮会所有隐语、切口、堂口所在、组织联系等核心秘密,只有一帮之主方能掌握,倘若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这也只是百余年前的情形,如今时移事异,谁还会凭着一本秘籍做管理工作。当年天地会的切口,什么“一派溪山千古秀”“三河合水万年流”都写进了武侠小说,还有什么机密可言?所以陆费隐才不揣唐突来此,他如实相告,自己正在写一本帮派志,并且将带来的研究资料和数年的笔记摊在石桌上给马祥看。他诚恳言道:“世事生在明处,是正史,生在暗处,是奇谈,就像海面和海底互为表里。但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历史。不管是明是暗,我总想记录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知道曾有过这回事。望马堂主成全。”
马祥深深点头,但仍然拒绝了他。“老弟,那本册子现在是没什么用场,却也是祖宗传下来的,不好示之外人,还望见谅。要是我私人的,借你也没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陆费隐也不能再说什么,两人又谈了一阵,客气作别。想不到时隔半年,马祥竟留书深夜来访,而且脸色憔悴,全不似当日石榴树下的悠然自得。他听了陆费隐的问话,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陆费隐。这是一本蓝色的册本,封面写着四个字,四海一心。污垢黑渍,页面脆黄,显然有年头了。陆费隐惊喜地说:“这是……”
“海底。”马祥平静地说。
“太感谢了!”乍看到梦寐以求的珍贵史料,陆费隐很激动,“我一定尽快归还!”蓝册子没有封底,不知缺失了多少。“不知……可以抄录吗?”
“不可以。”马祥斩钉截铁地说,陆费隐一怔,只听他接着缓缓说:“这不是借你的,而是给你的。”
“给我?这,怎么好意思。”他大为意外。
“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海底就是你的。”
“什么条件?”
马祥看着他的眼睛说:“看完以后,立刻烧掉。”出乎他的意料,陆费隐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双手将册子交还给了马祥。马祥奇怪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
陆费隐黯然说:“我不知道马堂主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这是宝贵的文物史料,我不能让它毁于我手,或许是我和海底没有缘分,还是请您带回去好好保存吧。”
马祥点点头,脸现寂寥,说:“好。”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打了两下才打着火,巍巍凑近册子,火苗触到书册一角,立刻就燃起火焰。陆费隐吃了一惊,想不到这老头说烧就烧,立刻抢下海底,手忙脚乱扑熄了火,恼火地责备道:“马堂主,你是干什么?”
马祥摇头道:“赤龙堂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你别多问,这不是你问的事——我只告诉你,已经是覆巢之下,我又何惜一件古物。这些日子老想着你说的那番话,难道生在暗处的人和事,就合该永远不见天日?让你烧掉,对你只有好处,这东西……可不是个吉利物。”
陆费隐极为惊异,但他果然没问什么,只说:“可是,海底对赤龙堂到底意义重大,您为什么不把它托付帮里信任的兄弟保管,而是交给我一个外人呢?”
马祥嘴角牵动,露出一丝笑意。“交给你,不会有人知道。”
马祥离去时叮嘱他,不要跟任何人说今晚见过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有这个东西。陆费隐疑惑道:“马堂主,我不懂,除了学历史的人,‘海底’对其他人应该没有价值。”马祥没有回答,他系上风帽,挥手示意不送,匆匆隐没在黑夜中。
一个月后,赤龙堂堂主马祥突然失踪,传言他为仇家所杀。十个堂口陷入火并,警方介入,帮中成员死的死,走的走,抓的抓,剩下的兄弟跟随马祥的弟子,有“门外小爷”之称的许伦远走他乡,又过了两年,许伦被捕。曾经叱咤多年的赤龙堂至此风流云散。
得到海底后,陆费隐就开始动笔写他那本书,断断续续,三年完稿,因为是冷门,又拖了两年,《江湖与命运》才得以出版。这五年间,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妻子去世,他成了鳏夫,女儿的性格日渐封闭,他把家从城里搬到了宕湖。
有一天他带妍漪在宕湖边散步,两人被一条去向不明的小路吸引了,夕阳下落满枯叶的小径像一条金色的河,他们逆流而上,在林间空地看到一座白色的小屋,尖尖的屋顶,半圆形的木窗像眼睛。站在厚厚的枯叶上,陆费隐想,这简直是童话里的家。他低头看到妍漪眼里透出的喜悦光芒,瞬间就做了决定。
买房的曲折不提,陆费隐将小屋扩建成了二层小楼,一俟完工,立即搬家。自从搬来这里,妍漪变成了小野人,新家北面是山,南面是海湾,东面是湖,她热爱游荡,从树林到海滩,沿路拾捡形状怪异的小石头。这种时候,爸爸总是在后面看着她。不陪妍漪,陆费隐的时间就都用来写稿,宕湖的小屋承载着《江湖与命运》的全部记忆。完稿的那天,陆费隐遵守当初与马祥的约定,烧掉了海底。他将书页平整好,小心翼翼放进火盆,看着脆黄的小书萎缩成焦黑一团,化为灰烬。整个过程妍漪一直蹲在他身旁,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父亲始终沉默,于是女儿也保持沉默,像一场不发声的祭奠。
3
暑假里陆费隐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听上去是个年轻女子,说是他的读者,很喜欢他的新书,很多问题希望能当面请教。陆费隐第一反应是推却,住在乡下,进城不易,电邮即可之类。女子却固执地请求登门拜访。陆费隐越听越觉得电话里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时间,地点怎么都想不起来,好奇之下他同意了这次会面。
约定的这天下午,忽然下起了雷雨,雨点大的能砸死人,白茫茫的水幕中能看见闪电的青芒,路早就淹起来了。陆费隐正想,客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来了。望向窗外,就看见小路那头,一个人艰难跋涉而来。那个人举着一把透明雨伞,依稀可见伞下是个穿白衣的窈窕身影,看不清脸,能看见乌黑的头发。
陆费隐下楼开门,看她朝这里走来,那是个年轻女郎,童花头,白风衣,小腿修长,脚踝以下都泡在水里。她跨上门廊,陆费隐接过她手中的伞,注意到她的肩膀被打湿了半边,雨水从发梢不断滴下来。女孩知道自己狼狈,歉然一笑,眸光清亮。“陆费教授,打扰了。”看他的神情意外,提醒道:“我们是约好的。”
“我以为这么大雨,你不会来了。”他侧身,“请进。”
他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
“你……要不要先用洗手间?”
“好,谢谢!”
她进去以后,门里随即传出见吹风机的声音。陆费隐想起半天没见妍漪了,上楼去找,她果然在阁楼,坐在窗台上看雨,没有回头。只要一下雨,妍漪就喜欢猫在阁楼,雨点打在木头房顶如急鼓敲在头顶,妍漪说:“外面很吵,我就觉得自己很安静。”他看了她一会,轻轻掩上门走开。下楼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穿白风衣的女孩正跪在壁炉前,脑袋探进了炉膛。陆费隐咳了一声,女孩头发一荡,似乎想要跳起来,却一头磕在壁炉架上,她按着后脑站起来,神情有些尴尬,陆费隐便问:“是不是冷了?想生火?”
她摇头:“陆费老师,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老式壁炉,忍不住想看看构造。”
“我买下这间老屋时这个壁炉就在,从来没用过。装修师傅担心老屋防火有问题,劝我最好别用。”
“原来是老屋改造,怪不得我进来就有一种感觉,好像很新,又好像很旧。陆费老师,可以让我到处参观一下吗?”
陆费隐怔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女儿不太喜欢见外人……抱歉了。”
女孩好像很失望。陆费隐请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对面洗茶。“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姓简,简绍琪。陆费老师,几年前我听过您一次公开课,也许您不记得了。”
“我记得。”
三年前,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讲清帮典故,课后一个以前没见过的女生走过来,问了他三个问题。
“陆费老师,赤龙堂现在还存在吗?”
他当时的回答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许还在吧。”
“您知道怎样可以找到他们吗?”
他抬起头,女孩容颜秀丽,气质忧郁,目光却不退让。“你为什么要找那些人?”他还有一句没问出,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能找到那些人。
她显得迷茫。“我好像陷入了一些麻烦……这个麻烦好像和赤龙堂有关。我以为你能帮我。”
他说了简练的实话:“两年前,我和赤龙堂堂主马祥有过一面之缘,这几年再没有联系。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想我能帮你的是报警。”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陆费老师,你觉得这些帮派中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我认为,他们都是普通人。”
现在她就坐在对面,清丽如昔,给人的感觉是沉着了许多,除了刚才那下撞头。
“我还记得你当时心事重重,说自己遇到了麻烦。”
她捧着茶杯,睫毛垂下。“都过去了。”她从她的黑色背包里取出一本书,正是他的《江湖与命运》。“您的新书我拜读了几遍,真是好看,有些问题想要当面请教。”
陆费隐心中奇怪,怎么会有年轻女孩喜欢这种书。“你说。”
“这本书的素材,是不是‘海底’?”
一个霹雳从窗前划过,照亮了女孩的眼睛,陆费隐拿着供杯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将茶稳稳斟进她面前的小盏。“你也看过海底?”
“我只是听说过这本书,倒是没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取材自海底呢?”
她翻开书。“125页,帮中礼堂和刑堂分东西两阁。137页,会中男子排行不设老四和老七,四七两数只赠会中妇女,以示区别。218页,这些茶碗阵的插图,三祖茶,入门阵,都是从前清帮的不传之秘,世面上没有什么资料可以查到。却在您的书里出现了,所以我猜想,这些秘密是不是都记载在‘海底’中。”她探询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对于清帮的知识再次让他惊异,他差点吐露实言,那晚马祥的嘱咐在耳边重又响起:
不要跟任何人说今晚见过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有这个东西。
陆费隐说道:“简小姐,你所说的不传之秘,在数十年前连贩夫走卒都知道。在晚清或民国,如果有家茶馆的哪张桌上摆开这种茶碗阵,任谁都不敢去坐。这些事虽然以前没有出现在正式出版物里,但在民间都是口耳相传的。至少在我浙江老家,老人们都还记得。至于你说的海底,不在我手里。”
他也不算说谎。
简绍琪捧起茶盏,喝酒一样一口喝完了。“陆费老师,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和赤龙堂堂主马祥有过一面之缘。”
“是的。”
“当时你去见他,就是为了借海底吧。”
女孩轻描淡写的语气令陆费隐心中陡生疑云。她不是来求教什么问题的。她知道海底在赤龙堂,知道自己向马祥借过海底,她究竟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做什么?
“没错。”陆费隐点头。“可是他没借给我。如果你认识赤龙堂里的人,可以找他们查证。”
简绍琪站起来,走到窗口。“赤龙堂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忽然转了话题:“陆费老师,你知道一个叫许伦的人吗?”
“听说过。这个人当年在T市很有名,是赤龙堂的门外小爷,后来赤龙堂没落,他也坐牢了。”
“他的罪名之一是弑师。”她跟着解释了一下:“他师父就是马祥。”她没看震惊的陆费隐,接着说下去:“江湖上一直有传言,有一份秘传的海底在赤龙堂堂主手里。或许许伦弑师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动,可是尽管后来他接手了赤龙堂残部,那份海底却并没有随之现世。”
陆费隐没有说话。
“也很多人怀疑,是不是被许伦私藏了起来。几个月前许伦在监狱卷进斗殴,重伤不治,这个问题他是回答不了了。”
陆费隐面色如常,手心却微微出汗。她平淡简洁的叙述中,隐藏了多少腥风血雨
简绍琪忽然转过头来,问道:“陆费老师,你是不是也回答不了?”
陆费隐一怔,说道:“简小姐,我说过,海底确实不在我手里。不过我很好奇,它不过是一份史料而已,对不研究历史的人来说,它真的毫无意义。为什么会引起这许多关注呢?”
简绍琪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悬赏一百万的人多半就知道。”
陆费隐理了一下思绪,才问:“你是说,有人悬赏一百万要‘海底’?”
“是。你不用问我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这几天才听到的消息,有个神秘买家人出了一百万找这个东西,现在道上有不少人都在打听‘海底’,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一本书,还以为是什么古董珍玩。”
原来这是她的目的。陆费隐喝了一口茶,隐隐感到麻烦将至。“简小姐,我真的帮不了你。”就算悬赏五千万,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够再见到海底。
简绍琪也不见得有多失望,她将茶案上的书收回包里,站起身来。“陆费老师,打扰了。不过,你知道我是不会放弃的。”
“祝你成功。”他微笑道。
陆费隐送她到门口,雨还没停。她在栏杆上坐下,脱掉鞋,打算赤脚趟过漫水的路面。他有些不忍,就说:“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我走几分钟就到车站了。”她微笑着,却很坚持。
陆费隐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道:“简小姐,你真是为了那一百万?”
她头也不回,摞下一句话。“不然呢。”
4
当天夜里,陆费隐被一个陌生来电吵醒了,电话里的男人好像喝醉了酒,说话含混不清。他正要挂掉,那人却叫出了他的名字。
“陆费隐,你不是东西!”
“你……是哪位?”
“我是吴燃!你忘记了?”
吴燃是本地小有名气的画家,今年五十四。他原本是画作修复师,自学成材,师法民国时的大画家季民,以数幅没骨画震动画坛。T大请他做过一学期的客座教授,陆费隐就是那个时候结识了他。吴燃是野路子出身,三教九流有人不识,陆费隐喜欢各种三教九流的掌故,两人偶尔相约小酌,谈天。赤龙堂堂主马祥的字号,他正是从吴燃那里得知。马祥是季民的忠实拥趸。季民在文革时被迫害致死,多数画作也付之一炬,吴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弄到几幅极珍贵的真迹给马祥,令马祥引为上宾。
“那个马堂主想不到是个风雅人,写书法,懂画,好收藏,上次他给我看了一本古代秘籍,晚清传下来的,专讲他们帮中的规矩秘事,我也看不懂。”有一回酒后吴燃这样说。
“难道是海底?”
“似乎……叫这个名字。”
陆费隐怦然心动:“如果我想借来看看,马堂主会答应吗?”
吴燃思索片刻,说:“老马人不错,未必会拒绝,不过我不好为你开这个口,这样,我可以为你引见,你自己去说。不过,千万别说穿是从我这里知道的海底。”
这便是缘起。后来吴燃离开T市去北京上高研班,两人再没见过。
“吴老师,你没事吧?”他有些懵,不明白失联这么久的吴燃怎么会突然找他,又喝成这样。
那边好像呛到了,猛烈咳嗽,又好像打了几声呼噜。陆费隐不说话,耐心地等他。半晌,吴燃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陆费,你不该写那本书的。”
“你也看了我的书?”
吴燃不接话,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哪有人这么傻,捞起湿衣衫自己穿的……”
“吴老师,你喝多了吧?”
那头打了几声呼噜,静了几秒,只听他低声说:“好自为之吧,陆费。”挂断了。
陆费隐放下手机,虽然疑惑,还是倒头就睡。
第二天下午,又有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找他。
“我这里是市局刑警队,您是陆费隐教授吧?”
“是我,请问您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你认识一个叫吴燃的人吗?”
不祥之兆。“认识。他在我们学校美术系教过课,我们做过半年同事。他还好吗?”
“他死了。”
昨天夜里,吴燃在海边自己的画室里上吊自杀,今早被上门收租的房东发现,随即报警。警察在他的手机里查到最后一个电话是拨给陆费隐的,所以来查问一下。
陆费隐这才知道吴燃早就从北京回来了,跟谁也没打招呼。凭他的才华在T市可以风光度日,到北京就给淹没了。人人都说他模仿季民,没有自己的风格。他最困难的时候在潘家园卖画,论斤。他想像吴燃背心裤衩蹬辆三轮,车上堆了一筐画,趟在大望路的风沙里。可是就算这样,又何至于此?
他找到自己的小学同学,分局刑警队长莫小凡帮忙打听吴燃之死的详情,半天时间,莫小凡就打听来了消息。
“吴燃的自杀本身没有疑点。”莫小凡进了他办公室,一坐下就说。“那天晚上,吴燃独自回画室过夜,那个画室很简陋,只有四面墙和一张画案,他是站在画案上上吊的。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
“那你说的‘本身没有疑点’是什么意思?”陆费隐问。
莫小凡挠挠头。“自杀本身是没有疑点,可是动机还是有点问题。吴燃不穷,这两年他一直在倒买倒卖一个死掉的大画家的画,挣了不少钱,靠海租个小院子,每天喝喝酒打打牌,我还想过那种日子呢。还有那个现场也挺奇怪。吴燃死前应该是打算要画画,画案上铺了一张白纸,可是一笔没画,墙上却用毛笔写了一行莫名其妙的诗,什么什么衣服湿,不知道什么意思。”
陆费隐想起那晚吴燃电话里那句古怪的“捞起湿衣衫自己穿”,心中一动,问道:“你记得那行诗具体说什么吗?”
“他们把照片传给我了,你看。”莫小凡拿出手机调出相册,交给陆费隐。
照片上是一堵白墙,上面用毛笔写了几个大字:桥下水深新衫湿。莫小凡说:“那边警方怀疑是他的作品创意,创作遇到难关了,搞艺术的人容易走极端,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了。”他看到陆费隐脸色变了。问道:“怎么了?”
陆费隐沉吟道:“晚清的帮派中人暗中联系的切口用词常常会使用桥和水。这句话的意思是:既然桥下水深,为什么不从桥上走呢?因为桥上有神佛挡路!”
“挡路的神佛?他想说有人找他麻烦?”莫小凡眉头竖了起来。
“我们江浙有句俗语,湿衣衫甩不脱,意思是麻烦上身甩不掉,也可以比喻危险。”陆费隐停了下来,心中感到一丝不安。莫小凡催促他:“怎么不说了?”他便接着说:“用在切口中,是表示危险迫近,他已经脱不了身。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句话应该是对同伙的警告:快逃。”
“逃?他想警告谁?”
陆费隐摇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莫小凡的眉头先是拧紧,接着又舒展开。“陆费隐,你是不是想多了?吴燃怎么会懂那些几百年前的暗号?再说他一个画画的,能得罪什么人。”
陆费隐默然,说道:“或许是我想多了。”莫小凡站起来拍拍他肩,“那就别想了,改天带妍漪出来玩,我请你们吃好吃的。不要老窝在乡下。”
5
吴燃的死很快定性为自杀,同时,动机也找到了。莫小凡所说吴燃一直倒卖其作品的“死掉的大画家”正是季民。季民的画近年在国内基本绝迹了,吴燃却有本事,隔两年就能弄到一幅失传已久的季民画作,在拍卖会上都卖出了大价钱。但是最近有股风越吹越盛:近年不断流出的所谓季氏真迹都是赝品,伪作。吴燃宣称他的渠道是从海外来的,其余什么都不肯说。如果最后的鉴定结果证实传言为真,他的麻烦可想而知。
吴燃的朋友,美院教授江培茗对陆费隐愤怒地说:“诬蔑!老吴就是被他们逼死的!我研究季民几十年,他的画都是大写意,怎么仿?形可以仿,季民作品里那种深度的美感,笔意间动荡的激情是能够冒充的吗?”
陆费隐无言。
这天下午,他从学校开车回家,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开到曾厝垵来了,陆费隐愣了片刻才想起,吴燃的画室就在这一带。他索性继续向前,越开越荒,到了一个叫杨柳村的地方,他才停下来。杨柳村在海边,自然没有杨柳,他向村民打听了,沙滩上有棵歪脖子树,树下就是画家的小院子。他不费力就找到了,开门的是个一脸晦气的胖女人,听陆费隐说是吴燃的朋友,眉毛都竖起来了。“你朋友真是害人欧,哪里不好吊,非要吊死在我这里,租都租不出去了。”
案子结了,院子也解封了,陆费隐给了女房东一点钱,她答应开门让他进去看看。进去之后,他大感意外,空落落一个大通间,四堵墙刚粉刷过,油漆味很浓。“这么快就装修了?他的东西呢?”
“当然要把晦气刷掉啦。”她说:“我可没昧他的东西,他根本没什么东西,一张桌子,一张行军床,衣服什么的给警察拿走了。”
他走到白墙边,问道:“他在墙上写了一行字,也刷掉了?”
“大概刷掉了吧。”
女房东见他在房里踱来踱去,没有走的意思,不耐烦起来,便说:“那你慢慢看,我还要去买菜,你走的时候给我把门带上。”
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他转身朝向门口,天空澄蓝,院子里的水井和外面的枯树形成了一个绝佳的角度,以陆费隐门外汉的眼光,依然觉得这是一幅绝妙的画卷,不知道吴燃有没有画过这里。他出门走到井边想抽根烟,翻口袋时车钥匙却掉了出来,“啵”的一声,正好落进井里。陆费隐暗暗叫苦,伸头去看,还好这是一口枯井,钥匙正躺在井底的树叶上。他出门想找房东,房东已走了个没影,回到院子里,也找不到梯子绳子这类东西。只好回到井沿弯下腰观察,这一看却看出了蹊跷,井壁上有两排错开的洞眼,直延伸到井底,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陆费隐攀上井栏,转过身探下去,半个脚掌正好放进洞眼,再向下踩一格,双手又正好攀住上面的洞眼,才几步就到了井底。他捡起钥匙,心中迷惑,这两排洞眼明显是人力凿开的,简直就是为了上下方便,可这是一口枯井啊。他转了一圈,四下井壁粗糙,有一方石头颜色却不大一样,接缝处整齐,缝间也没有生长蔓草。他敲了敲,声音空脆,再伸手按在石上,触手生滑,索性用力推了推,只听轧轧作响,石块竟被他推开了,原来只有薄薄一层壁,后面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洞口。
陆费隐完全没意料这情形,不由愣住了,他望着幽黑的洞口,实在压不下好奇心,猫着腰钻了进去。走了大约十几米,他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他身处一个较大的空间里,空气干燥,应该有通风口。他试着向前跨了一步,腰间一痛,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摸索着,同时拿出手机照亮,只将黑暗照淡了些,撞到他的原来是桌角,亮光扫到桌上摆的白蜡烛,陆费隐拿出打火机,点着了蜡烛,温热的烛光里慢慢浸染了这间暗室。这是个二十平左右的起居室,古意十足,地上铺着方砖,檀木桌上摆着花瓶,梁上架着一个木头鸟笼,墙上挂着湘妃帘,还有一张旧藤椅放在当中。只是,瓶里没有花,鸟笼里没有鸟,湘妃帘后没有窗,一切都显得诡异。陆费隐的眼光移到帘边那扇纸屏风,陡然一惊。在跳动的烛光中,他清楚看到屏风后有个黑色人影。
“你是谁?”陆费隐问,黑影没有回答,再仔细看去,那个人影竟然没有头。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是……吴燃?”黑影似乎晃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陆费隐壮着胆子,缓步走过去,慢慢转过屏风,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一个衣架,上头挂着一件青色袍褂。他想着自己被一件衣服吓得半死,不由好笑。屏风后的墙着挂着一幅字: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需檀板共金樽。
字迹和那天他在莫小凡手机里看到的吴燃绝笔如出一辙。这间地下室就是他暗中置下的?他转身看到一张大大的画案,上头堆着一堆堆纸卷,案上还平铺着一幅画。画的内容是波澜不兴的大海,大片的留白中,一棵老树斜斜伸过一枝,恍若点题。看这枝干的走向,正是院门口那棵枯树。陆费隐皱起眉,想起江培茗对吴燃的点评。“他只能画画工笔小写意,以堆砌见功夫,形是有了,到底得不着季翁的意。”而眼前这幅画,平静中蕴伏波涛万丈,汹涌之气似要溢出画卷,最后又回归那不可捉摸的从天而降的一根枯枝。其大气磅礴,其深邃克制,真是吴燃画的吗?他找了找,没有题款。陆费隐又翻了翻案上堆放的画卷,越看越惊,除了空白的陈旧丝绢,里头还有十数幅画作,有山水,有静物,题款都是季民。画案旁有一个大陶瓷缸,他在里头找到一些熟地黄、沁锈和蜡。他又翻开季民的画,绢是旧的,可是手摸上去很涩,没有平滑感。他心中已了然,这些都是伪画。这人是行家,用的是宋代古法,陈绢可以混淆年代,熟地黄用来染黄画心,制造裂冻,只是这些画还没有提油包浆,只能算半成品。
陆费隐站在当地,一室寂静,沉思良久,吹灭蜡烛出去了。等他从井下上来,天已经黑了,女房东大概以为他走了,从外面锁上了院门。好在墙不高,他攀着一棵矮树翻了出去。在村口找到自己的车,开回大路。这一路他心不在焉,两次差点闯了灯。如果这些伪画都是吴燃一手制作,他能将季民仿到这个地步,为何只画些小工笔小写意面世?难道就为了卖假画,才甘心收敛锋芒?毕竟在收藏家眼中,十个吴燃也抵不上一个季民。可若说吴燃的死是受不了穿帮的压力,他又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将往事连成一线,从那个深夜马祥将海底交给他开始,马祥的失踪,他徒弟许伦的背叛,《江湖与命运》的成书,那个奇怪女孩简绍琪的来访,然后是吴燃的自尽,那条奇怪的讯息“桥下水深新衫湿”。如果拉住这条线扯一扯,不知道还会扯出什么东西来。
他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看看黑透了的天,有些不安,妍漪该等急了。可是开到家门口,他觉得不对头,这么晚了,窗户还是黑的。他跳下车,用钥匙打开门,叫着“妍漪!”就听见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开灯。”陆费隐脑子一嗡,下意识地打开门旁的壁灯,登时骇住了。一个黑衣男人站在客厅里,用手枪抵着妍漪的头。
“爸爸。”妍漪叫了出来,微微挣了一下,想要跑过来。那人板住她脖子,将指着她太阳穴的枪口又抵深了一寸,妍漪吃痛,又叫了一声“爸爸。”眼泪流了下来。陆费隐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颤声说:“冷静一点,你要什么都行,请放开我女儿。”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小眼睛,络腮胡子,面容冷酷。他嘿嘿笑道:“要什么都行?那好,我要‘海底’。”
陆费隐的心乍然冰凉,他偏偏就是拿不出这东西。此时他后悔无已,当初为什么要听马祥的话烧掉海底,现在要他拿自己的命换都愿意。那人见他迟疑,厉声说:“怎么?连你女儿的命都不要了?”
“不不!我这就找给你!你先放开我女儿,你有枪我们也跑不掉。”
“少啰唆!快找!”他用枪口敲了一下妍漪的小脑袋,妍漪咬着牙,一声不吭。陆费隐心疼无已,假意在桌上翻找,醒悟过来这人露了相,即使马上就交给他海底,父女俩还是活不了命。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奇怪的景象。枪手背后的壁炉里,有一块石头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和发生在吴燃家井下那幕一模一样,一个穿白风衣的童花头女孩像贞子一样爬了出来,正是几天前来过的简绍琪。
简绍琪看看他,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枪手,陆费隐会意,打开抽屉翻的纷乱,还喃喃自语:“咦?我记得在这儿的。”
枪手冷笑道:“陆费隐,你别耍花样,我刚才找过,这里没有。”
简绍琪已经走到他身后,左右四顾,双手举起沙发旁的茶桌,直接抡起,向枪手头上简单粗暴地一砸,那人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妍漪挣脱出来,直接扑在了陆费隐怀里。陆费隐惊魂未定,抚着她头发,过了两分钟,才想到拿电话报警。简绍琪在屋里走了一圈,猛然扑到门边关上了灯。
“怎么了?”陆费隐问。
“又有人来了。”她冷静地说。
远远听见引擎的声音,车灯映亮了窗户,陆费隐拉开窗帘,看见小路上有五辆黑色越野飞驰而来,停在空地上,也没关灯,几个大汉跳下车来,向小屋走来。他关上门门,反锁了几道,将窗户也扣死,回头看见妍漪惊恐的眼神。“他们是什么人?”他问简绍琪。
“不知道。反正是冲你来的。”她走到壁炉边,猫腰钻了下去,回头说:“还愣着干什么?跑呀!”
陆费隐醒过神来,背起妍漪,跟着她钻进壁炉,这里面也是一个暗道,比刚才井下那个宽敞许多,也长了许多。他在这儿住了几年,都不知道家里有这样的机关。简绍琪回身将洞口的石块掩好,做个噤声的手势,就听见破门的一声巨响。两人悄悄加快速度。走了几分钟,暗道到了尽头,简绍琪掀起一块石板,轻快地纵身跳了上去,又将妍漪抱上去,陆费隐自己爬上去,认出这儿是水库边上的小树林,树林边上的小路上停着一辆灰色汽车,简绍琪从衣袋里取出车匙按了一下,车灯亮了。
“你的车?”陆费隐问。
“我租的车。”简绍琪说。陆费隐走近才发现这辆车伤痕累累,车头也撞的不成样子,不知她来时经历了什么。
水库北边是北山,南边是连通大海和宕湖的栗树湾。简绍琪向南转弯,这时陆费隐才发问:“那些人都是冲海底来的?”
简绍琪冷冷说:“陆费老师,你写出《江湖与命运》,就等于昭告天下你拥有‘海底’,理应有这个思想准备。”
陆费隐有些抓狂。“我怎么会有这种思想准备?‘海底’只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历史文献而已!”话说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他被简绍琪的车技惊到了。这姑娘好像不知道方向盘怎么用,开车比蛇行更扭曲,一会儿擦上树干,一会儿撞上小石头,吓的小动物四下逃窜。
简绍琪恍若不觉,继续说:“这么说,陆费老师承认‘海底’在你这里了?”
陆费隐愣了几秒,终于说:“是。”
“从赤龙堂得来的?”
他说了实话:“是赤龙堂堂主马祥亲手交给我的。”
“原来如此。”她的方向又带歪了一圈,坐在后面的妍漪忍无可忍叫了出来。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海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简绍琪却说:“我只知道海底现世,必起震动。可是这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清楚,既然书在你手里,何不拿出来仔细研究,说不定能发现其中奥秘。”
陆费隐黯然说:“海底已经烧了。”
“什么?”她失声说,车头猛地一歪,轰隆一声巨响,撞上了后面开过来的一辆车。她立即推门下去看情况了,妍漪突然说:“后面那辆车,刚才在树林那边就一直跟着我们。”陆费隐拍拍她头,他也反应过来,那辆车不打灯不鸣喇,明显是在盯梢,他又被简绍琪惊险万状的车技弄的精神紧张,要不是这一撞,还真不会发觉。
简绍琪回到车上。“车上那两人还在昏迷,不过应该没有大碍。”她拍了拍方向盘,大声说:“你为什么烧掉海底呢?”
“这次我确实没有骗你。马堂主嘱咐我阅后即焚,我实在没有预料到当初的局面。”
她沉默片刻,眉头忽然舒展。“陆费老师,你是唯一看过海底的人,只要你把内容默写出来,我想结果是一样的。”
陆费隐不禁摇头:“隔了这么久,我哪里还能记得。”
简绍琪样子却很兴奋:“我有个朋友,他学过催眠,也许有办法让你恢复记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她伸手就要点火,却发现车钥匙被拔了。“陆费老师?”
陆费隐看着她,说道:“简小姐,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们的命,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相信你。你是怎么找到壁炉里那条暗道的?你今天你进入我家,和那些人是同一个目的吧。”
“那又怎样?”她理直气壮地回答。“陆费老师,你知道你惹上了什么样的势力吗?还记得赤龙堂是怎样毁掉的?你能保护自己和孩子吗?”
他无言以对。
“你想摆脱麻烦,我想要海底,将它交给我,麻烦就是我的。我们的目的也是一致的。你也说我也救了你们的命,至少应该相信我对你们没有恶意。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报警,但你要知道警察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如果你不愿与我合作,随时都可以离开。”
陆费隐思考了几秒钟,转身下了车。简绍琪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她这边的车门却被呼地拉开了。
“我来开车。”陆费隐说。
6
汽车停在医大第二附院的停车场,他们穿过应急通道进入大厅,已经是深夜,看病的人不多。简绍琪走在前面,经过挂号处,直接走进了值班医生办公室。值班室里只有一个医生,那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剑眉大眼,意态儒雅,他胸前的铭牌写着“石辉”。他站了起来,眼里全是惊喜。
“绍琪,你怎么来了?”石辉看到她身后的陆费隐和妍漪,愣了一下,“这两位是……”
“他们是我的朋友,这是T大的陆费教授,这是他女儿。有事找你帮忙,有时间吗?”
石辉没有犹豫,点头说:“我还有半小时交班,等我一下。”
半小时后,石辉带他们来到医院的地下室,这是一条幽暗的长廊,两边的房间大概是堆放杂物的,门上分别写着“骨科”“妇科”“内科”。陆费隐这一天又是密室又是暗道又是地下长廊,好像来到了异世界。他们在一间写着“仪修室”的门前停下。石辉打开门,说:“不好意思,我的宿舍简陋了些。”
陆费隐没有想到这位仪表堂堂的医生居然住在这种地方。石辉解释道:“这里以前是我们医院王工程师的宿舍,他结婚搬出去之后就归我住了,不过是暂时的,找到合适的地方我就会搬。”
这间屋子虽小,却干净整洁,书桌躺椅高低床,书架上的书中英文都有,放的整整齐齐。绍琪和妍漪并肩坐在床上,陆费隐躺在躺椅上,石辉坐在他身边,说道:“催眠不见得适合每个人,如果你感觉不舒服,就说出来。”陆费隐点头,石辉的声音变低沉了。
“一天中你最喜欢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黄昏。”陆费隐闭着眼,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
“那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湖水特别漂亮,树林也变了样子,好像笼罩着一层雾,如梦如幻的。”
“你喜欢黄昏时在树林里散步?”
“是的。每天写完稿子,我都会一个人在湖边走一会儿。”
“好了,那你现在该回家了。”
陆费隐在一片雾霭中回望树林那头的小屋,仿佛那年第一次牵着妍漪的手看到它。小木屋美如梦幻,他举步向那里走去。
“你的房子是什么颜色?”
“白色。”
他踏上白色的门廊,打开门,妍漪正趴在地毯上画画,穿着她那条蓝色连衣裙,黑色马尾辫晃动着。
“你看见了什么?”
“我女儿在画画。还有……”陆费隐转向客厅那张小圆桌,像往常一样,那本蓝色的海底摆在桌上。他走过去,将它拿起来,触感薄脆,是这样真实。
“打开看看。”他看见石辉坐在沙发上,鼓励地看着他。他便翻开书,熟悉感扑面而来。
“可以读出来吗?”
“当然可以。”
但是他随即发现不可以。书上的字模模糊糊,连扉页上的大字也辨识不清。“不行,看不见。”
“再仔细看看?”
陆费隐将书捧到眼前,可是越近,那些字就越模糊。然后周围黑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石辉坐在身前。绍琪和妍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苦笑:“不行。”
他们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以陆费隐看不清纸上的字告终。石辉忽然说:“还有一种方法,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用带电流的探针直接刺入丘脑,最大限度刺激记忆,不过怕引起后遗症。”
“我愿意试。”陆费隐说。
检查室里,陆费隐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好像坐上了老虎凳,到处都是亮的,一个钢盔一样的头罩从上面降下来,正好拢合出他的脑袋。石辉已经给他注射了静脉麻药。
“一会儿探针进来,你不会痛,但是会有感觉,如果不适,要立刻说出来。”
“好。”
石辉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陆费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颅后缓缓刺入,虽然尖锐,但确实不痛,所有感观好像浸在冰水里,异常昏沉又异常清醒。他闭上了眼睛。
于是他又一次站在了宕湖边。石辉和他站在一起,温和地说:“回去吧。”陆费隐点头,再次走向小屋,踏上门廊,妍漪和刚才一样,背对他画画,海底还是放在桌上。他再次将它拿起来,这一次,他看清了封面上“四海一心”的四个大字。
“好像可以了。等我翻开看看。”
石辉坐在他身边,轻声说:“慢慢来。”
“可以了!”陆费隐的声音透着喜悦。“我念,你记。”
简绍琪早就准备好了纸笔,赶紧将他说的记了下来。“……歃血盟誓,为兄为弟,心存公义,仗剑江湖……”
陆费隐念到一半,眼前一黑,等他睁开眼,还坐在医院检查室里。
石辉拍拍他肩:“今天就到这里,时间太长,我担心会对你的大脑造成损伤。先休息吧。”
以后的三天,他们就住在了医院的地下室里,白天睡觉,深夜去检查室使用探测仪,如此三次,海底的内容终于再次被记录下来。
简绍琪翻阅笔记,微微颦眉,“只有一些掌故和切口,没什么出奇啊。”
陆费隐摊手:“我早就这么说了。”
“陆费老师,你全都记下来了吗?”
陆费隐想起一事。“其实,我当初得到的海底是一本残损本,有封面没封底,缺失了多少页我也不知道。”
“残损本?”简绍琪抬起来头来。
“是的。”陆费隐说。“要不来,今晚再试一次,看看有什么遗漏没有。”妍漪坐在小床上看书,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三天她住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难受。
简绍琪站起来,轻声说:“石辉,我有话跟你说。”石辉看了这父女俩一眼,跟她出去了。
这天夜里的检查室,陆费隐像前几天一样戴上探测仪,闭上了双目。
一旁的绍琪忽然有些失神。
“你真的要试?”石辉问。
“总是要试的。”她坚定地说。石辉叹了口气,开始操作。
陆费隐站在宕湖边,这次不是他喜爱的黄昏,而是夜晚。树林那头的小木屋在月光笼罩下格外不真实,他向那儿走去,觉得屋子小了许多。他如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壁炉烧得旺旺的,妍漪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在炉火前取暖。他觉得有些奇怪,家里这个壁炉从来都是摆设。但也没多想,那本海底也如往常一样放在桌上。陆费隐拿了起来,忽然发觉不对劲,这本书不是残损本,是完好的。这件事可不在他记忆之中。炉火还在劈啪作响,这也不在记忆里。陆费隐实在遏制不住好奇心,直接翻到最后,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这时,一只白嫩的小手伸过来,拽走了他手里的书。
“妍漪不要闹。”话没说完,他怔住了。眼前这个女孩不是妍漪。她比妍漪小的多,眉眼细细,白睡裙,童花头,瞪着眼看着他,将书放在背后,一步步朝壁炉那边退。陆费隐好像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恳求道:“把那本书给我好吗?我需要它。”小女孩摇摇头,转身将书掷进了壁炉里。
陆费隐扑了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此时,小屋四周忽然燃起熊熊大火,每扇窗都映出通红的火光,玻璃片片爆裂,屋子里,男人和女孩面对面站着,和海底一起化为灰烬。
陆费隐猛地睁开眼睛,白冷的日光灯刺的他眼角发疼,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冷汗从脑门往下淌。简绍琪坐在他的对面,和他一样戴上了钢盔,俊俏的面容苍白如纸,她也在喘气和流汗。
“你到底是谁?”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简绍琪的胸口还在起伏不定,待到呼吸平缓,她才开口:“陆费老师,你家壁炉里面有块石头上是不是刻了一只小乌龟?”
陆费隐回忆着,说:“是的。还是妍漪发现的,看刻痕已经很久了。”
“那是我刻上去的。”
陆费隐震惊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孩。
“我是个孤儿,三岁那年被人送到鄂州孤儿院,在那里呆了半年左右就被现在的父母领养了,一直过的很幸福。到孤儿院之前发生过什么,已经没有印象。直到不久前,我溺了一次水,当我泡在水里的时候,忽然唤醒了失去的一部分记忆,很久以前我也溺过水,我看见暗沉沉的河水不停从车窗涌进来,一件红色的小披风从上方漂过。从那天起,我就很想寻找自己的过去。上次拜访你家,那个地方我明明是第一次去,路上还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可当我看见那座房子,那个白色门廊,却莫名其妙感到亲切。我进了门,脑海里就跳出来一个念头:壁炉。转到客厅,真的看到了壁炉。它的样子,它的花纹一下子跳进了我脑子里,与某部分记忆楔合起来,好像曾经无数次坐在这里烤火玩耍。那天你看见我跪在壁炉前,我就是在找那只乌龟。”
他想起她在壁炉前撞头的情形,她说这房子看上去很新,又好像很旧。原来她想说的是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你以前在那间房子里住过?”
“一定是。这段时间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碎片越来越多,记忆里总有一个男人,一个很高很壮的中年男人,他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玩,念书给我听……他抱着我走在一条漆黑的通道里,走到一半,我的披风掉了,他捡起来给我系好,披风是红色的。”
陆费隐问道:“那个男人,是你父亲?”
“也许是。”简绍琪语气带了生涩,又加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记得了?”
她的样子有些迷茫。“其实我还记着一个情景,我坐在一辆车里,那个男人给我掖了掖衣裳,推开车门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车上,我稍微抬起脑袋,看到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说的这个情形,似乎是被父亲抛弃了。“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你?”
石辉与绍琪对视一眼,说道:“因为你进入的不是你自己的记忆,而是她的。”
陆费隐不由目瞪口呆。
“这不是普通的探测仪,是海外一家公司新研发的产品,刚引入我们医院,还在试验阶段,让医生进入病人潜意识的保留区,治精神病用的。和催眠类似,只不过方式更激烈直接。”石辉说。
陆费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你要让我进入你的记忆?”
简绍琪不接话,反问道:“你刚才看到了海底,是不是?”
陆费隐怔了怔,说道:“是的。难道……”
“没错。我记忆中的那个……父亲,也是海底的收藏者。海底不仅在你的记忆中,也在我的记忆中。不同的是,我记忆中那本不是残损本,而是完本。”
他再次震惊,没想到她的身世和海底有这样的联系,如果她父亲就是宕湖小屋和海底的前任主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接触到的完本的念头又让他兴奋起来:“如果我能将没看过的那部分记下来,我们就有了完整的海底。”
“你总算想过来了。”她微笑道。
他还是不解:“可是你自己记下来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石辉说:“她即使看到,也无法念出来。”
“为什么?”
“潜意识虽然能回到过去,智识却跟不过去,那时她才三岁,还不识字。”
陆费隐恍然大悟。
简绍琪明澈的眼睛看着他:“陆费老师,你还想试吗?”
“试。”
小女孩还是满脸警惕地望着他。陆费隐哄道:“绍琪?”她的眼睛睁大了,敌意消去了大半。“我不会抢你的东西,只是看一看好吗?”她背着手看他,脑袋微微歪着,很是可爱。他就当她答应了。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拿起海底就举得高高的,不再给她机会抢到。
他没看到的那部分只有薄薄两页,但是极其难懂。“灯笼子香炉脚,几丈太岁月中神……麻胡子宁王则,土杏子天马……记下来了吗?”
石辉的声音响起:“这都什么呀,记下来了。”
通篇都是这样的文字。他念了两遍,确保无误才放下书。女孩还望着他,一脸无辜。他忽然心生怜惜,柔声问:“你爸爸呢?”
她摇摇脑袋,细声细气地说:“我唔识。”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和这间小屋的影像渐渐消失在他眼前。“绍琪,绍琪!”他听见石辉的喊声,猛地睁开眼,简绍琪倒在椅背上,双眸紧闭,面色惨白。石辉将她抱起往外奔去,焦急地说:“早告诉她有危险了,快来帮我!”陆费隐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
好在绍琪只是疲累过度,不是石辉担心的脑震荡。她一醒过来,就去找陆费隐。陆费隐正坐在石辉的书桌前,戴着眼镜,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桌上摊满了写了字的小纸片。绍琪风风火火地冲进门,问道:“陆费老师,你正在研究昨天记下来的奇怪文字吗?”
陆费隐头也不抬地说:“虽然古怪,但是很有规律,你念来听听。”
绍琪拿起一张纸片,读道:“大元子草头,顶浪子梗,四方子老大,沟子太岁……还真是琅琅上口。这段文字是不是被加密了?”
“没错,旧时的帮派为了怕泄密,帮里流通的文件都是用切口书写,一个字可能用三四个不同的字代替。只有谙熟切口的人才能看懂。”
“那你能破解吗?”
陆费隐笑道:“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完整的海底,海底,不就是记录切口的吗?”
绍琪兴奋地差点跳起来。“那不是手到擒来了?”
“也没那么容易,当年槽帮分支遍布全国,几乎每个堂口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切口,海底未必能全部收录。现在只有一套一套试。”陆费隐一边破译,一边同她聊天:“绍琪,你是广东人?”
“不是啊,我是杭州人。”
昨夜他进入她的潜意识,与三岁时的她说话,她说的那句分明是广东话。“那你父亲,我是说你亲生父亲,他是广东人吗?”
“没有印象。为什么这么问?”
一直坐在旁边的妍漪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没有人留意她,陆费隐惊喜低呼:“这个有意思,记下来,大元子代表赵,顶浪子是方,沟子,史……”
他似乎找对了切口,这段文字正慢慢现出真身。
赵爱国
葛红兵
朱要武
宋平安
……
绍琪停下来,困惑地说:“这是……名单?”
陆费隐也是不解,只得继续破解。这项工作完成,绍琪记录下了七十三个名字。让人惊异的是,其中有些名字如雷贯耳,俱是上流社会的宿耆,各个领域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陆费隐的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吴燃。
7
“陆费老师,你说过吴燃曾经写下‘桥下水深新衫湿’的遗言,他想警告的会不会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他的自尽和这份名单会有关系吗?”
名单上为他们所知道的,包括吴燃在内,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可是海底更老,为什么百十年前流传下的清帮秘籍会记载这些人的名字?
陆费隐说:“有可能。我再试试破解别的切口,也好有个对照。”这时石辉挟着一叠报纸进门了,“陆费老师,妍漪站在后门口发呆,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你去看看?”
“好的,谢谢。”陆费隐放下笔,起身出去了。医院后门临着一条小街,正在围档施工,进出的人不多,陆费隐没看到妍漪,打开手机拨她的号码,关机。他有些焦急了,一路找出门去,冷不防被太阳光一幌,眼睛一阵刺痛,这才想起在地下呆了三天,已经不适应外面了。他揉揉眼睛,看到妍漪站在街对面,侧着身子对着他,女孩低着头,冰肌如雪,蓝色的裙子像海水。陆费隐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她不吭声。他又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鼹鼠变的,看到太阳就不高兴。”妍漪还是低着头,嘴角却抿了起来。“你才是鼹鼠变的。”隔了一会,她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他,轻声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每次看到妍漪这种求恳的眼神,陆费隐都无法拒绝,他对海底的好奇现在心达到了顶点,恨不得立刻就解开谜团,可是这一切和女儿相比,什么都不是。他微笑着说:“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妍漪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抬步向他走来。此时街角响起一阵引擎的轰鸣,一辆黑色轿车从那头疾冲而来,停在他和妍漪中间。车上走下来一个戴墨镜的魁梧男子,抓小鸡一样提起妍漪的肩膀,将她摔进车里,妍漪尖叫着喊爸爸,陆费隐反应过来,怒吼着冲上去,车上又下来车门怦地关上,汽车如离弦之箭冲出,陆费隐追在后面,体力渐渐不支,那辆车突然在前方停了下来,从后座下来一个穿灰色礼服的清瘦老头,黑色轿车更不停留,加大马力疾驰而去。陆费隐跑过去揪住那老头的衣领,吼道:“王八蛋!放了我女儿!”
那老头脸上挂着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陆费先生请冷静,你这样激动对令爱不利。”
陆费隐怔住,慢慢放开他,“你们是什么人?”
“敝姓洛,单名一个文字,陆费先生可以叫我老洛。”老头还是慢悠悠的语气。
陆费隐咬牙说:“你们想干什么?要杀要剐冲着我来,别动我女儿。”
洛文微笑道:“陆费先生误会了。没有这么严重。我今天是代敝主人来的,想跟您拿一样东西。”
陆费隐心中一震:“你们要的是……”
他敛了笑容,缓缓说:“海底。”
他的心沉了下去,那只看不见的黑手终于露出了端倪。
“海底现在不在我这里。”
洛文凝眉问:“那么在哪里?”
“在我朋友那里。”他赶紧说:“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拿回来。”
“没问题。我给你两天时间。”洛文从怀里拿出一张黑色卡片,递给陆费隐,他接过来,黑色的泥金纸上写着别致的两行字:六月四日,下午一点,蓝田港桑尼号,扫榻以待,万望拨冗。没有落款。他松了一口气,洛文却说:“那么,陆费小姐就先跟我回去盘桓两日,等您赴约,和敝主人谈谈心,再携令千金回府,好吧。”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语气却无可辩驳。
陆费隐急道:“不行!她胆子小,她会害怕。”
洛文叹道:“请您放心,陆费小姐在我们那里绝对安全,不会伤到一根毫毛。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您做出什么小动作,比如报警,跟踪什么的,我就不敢保证了。”
陆费隐渐渐冷静下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主人是谁?”
洛文笑道:“这可就不便透露了。”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有句话倒想提醒您,当心那位简小姐。”
陆费隐一惊。洛文接着说道:“陆费先生心知肚明,我们想要什么,她就想要什么,只不过我们直来直往,比不得简小姐的聪明伶俐。”
他冷冷说:“至少她不会绑架。”
“她有没有对你说她是赤龙堂的门外小爷?”
陆费隐愣住了。洛文悠悠道:“如果没有那次袭击,你不会跟她到这里来,也不会双手把海底奉送给她吧。”
“你想说什么?”
“什么也不想说,陆费先生是聪明人。”洛文转过身,向前走去。
陆费隐攥紧拳头,望着这个人远去。回去的路上他迎头碰上石辉。“咦?妍漪呢?”
“她想再玩会儿,由她吧。”
“哦,那我先去上班了。”
陆费隐一步一步下楼,脚上像坠着铅。他这三天呆在地下始终关机,为了找妍漪才开机,不过五分钟,那伙人就找来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回到房间,他看见绍琪趴在桌上睡着了,睫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好像睡的很香。不管怎样,火光里那个小女孩无助的眼神是真的。陆费隐轻轻理好散落桌上的海底抄本和名单,卷成一卷,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出门。
他离开医院就直奔火车站,买了一张去蓝田的车票。在车上,他打了个电话给莫小凡,让他帮忙查一辆车和一条船。莫小凡问:“你又在搞什么鬼?”“回头跟你解释。”
蓝田镇的名字取自“蓝田日暖玉生烟”,其实是个充满城郊结合部风情的小地方。全镇只有一条大马路,一边是建材市场,一边是古玩市场。陆费隐出站,就有几个妇女围上来兜揽生意,“大哥,住宿吗?”他打了一辆面包车直接去港口。
蓝田港是一个货运海港,接驳邮汽为主。陆费隐在码头找了一圈,停泊的全是货轮,他向工人询问,得知并没有一艘叫桑尼号的船在这里停靠。等他转了一圈下来,刚才那辆面包车还没走,司机是个留八字胡的年轻人,问了和刚才的妇女一样的问题:“大哥,住宿吗?”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就上了车。和司机聊天得知,他家在镇上的古玩市场后面开了家小旅馆,如果陆费隐去住可以给些优惠。陆费隐没有反对,由他载着到了镇上的蓝田旅馆,开了一个单间,打了一瓶开水上楼。
房间很简陋,他关上门就拿出手抄本,摊在床上细看,今天破解出那份名单时,他特别兴奋,但是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疏漏。他又试了几套切口,耗到黄昏,仍是驴口不对马嘴。洋洋一篇海底,剩下的切口还有几十套。
“我唔识……”女孩细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他心念一动,找到广东三个堂口的切口记录,开始破解。这回对了,破解出来的仍然是一份名单,可是与上午那份截然不同。陆费隐看到一个名字,毛孔都竖了起来,他站在一个巨大秘密的入口,不知道要不要推门而入。他将名单看了好几遍,确保烂熟于心,点着打火机,就着烟灰缸将它烧掉了,然后倒头就睡。
妍漪站在马路对面,他向她伸出手,她跑了过来,黑色轿车飞驰而来,妍漪消失了。
妍漪站在马路对面,他向她跑过去,黑色轿车向他冲过来,将他压在轮下。
“爸爸!”陆费隐坐起来,一头冷汗,再也睡不着,索性出去走走。一楼没人值班,他出了门,意外地发现这个小镇还是灯火通明,虽然已是深夜。灯光来自前面的古玩市场,他步入大厅,里面人声鼎沸,极其热闹,很多人拖着尼龙袋拿货,一面讲价,一面将佛头、石像、玉器往袋里装。随意逛了一会,他想往回走了,蓦地看见前方有个穿大褂的老者背手走过,右颊一颗生毛的痣很是醒目,像极了马祥。他抬脚追过去,跑出这条走廊,那个老者却不见了影踪,左右顾盼间,却看见左边转角转出一个穿白风衣的女孩,戴着白色棒球帽,黑发垂在耳际,明眸皓齿,清新动人。陆费隐却是一惊,简绍琪怎么来了?他闪进旁边的店铺,她漫步走过,随意打量,并没看到缩在黄梨木书架后的他。
“大哥,又来照顾我家生意了?”
陆费隐转身,柜台后蓄八字胡的年轻人眉开眼笑。“这是你家店?”
“是啊。您喜欢什么?字画?玉器?我们这儿批发,量大从优,您要什么朝代我就可以给您做到什么朝代。”
陆费隐这才想起,蓝田镇是全国有名的古玩造假基地。“谢谢,不要。”他转过身,忽然动念,回身问:“我要做一本书,可以吗?”
“书?这个要求倒是少见。你什么时候要?”八字胡搔搔头。
“明天就要。”
“明天?肯定来不及啊。”
“我加以加价。”
“这个……”他又搔搔头。
八字胡回到家,挑开门帘喊醒他爸。“老爸,来生意了,做一本书,民国的,明天就要。”
里屋床上一个睡的迷迷糊糊的老头骂道:“这种生意也接,你想累死你爹啊。”
“人家出高价,别懒了老爸,我要是会做还劳驾你?”
老头嘟嘟囔囔坐起,套了件背心,问道:“什么书?”
“好像叫什么海底,名字真怪。”八字胡翻着手抄件,他爸一个箭步冲出来,“什么?海底……”
“交给你了,我去看店了。”他带上门出去了,没看见身后老头颤抖的双手。
四号上午,陆费隐略作收拾,正要出门,八字胡来了。“老板,你的货得了。”他递过来一本册子,黑黄斑驳,皮薄纸脆,比真的海底还像古物。
“不错呀。”陆费隐接过,却闻到一股咸味。“这什么味儿?”
“您要的太急,兑多少双氧水都效果都不明显,只好洒了瓶酱油,在油烟管道里熏了一夜,您再凑近了闻,还有股麻辣腐竹味儿呢,昨晚烧的。”
陆费隐给他的话逗笑了,付了钱,还是租了他的车去港口。路上接到莫小凡的电话。“你要查的那辆车我查到了,是辆白色大奔,不是你说的黑车,可能是套牌。桑尼号是条豪华游轮,前年才下水,去年被转卖给一家在国外注册的公司,我又查了一下那家公司,好像有点黑道问题,不过船本身没问题,整天承办各种活动。”
陆费隐正要说话,港口已经到了,他看到窗外的情景,不由张口结舌。今天的蓝田港跟昨天相比好像两个世界,码头上挂着红色横幅:
热烈庆祝第二届中华鉴宝大会盛大召开。
通道上还铺了红毯,两侧豪车蜂拥,中间夹杂着电视台的采访车,镁光灯闪亮,一片金碧辉煌。不远处的海上,矗立着一艘白色巨轮,船身上两个大字:桑尼。八字胡看到这情景也来添乱:“大哥你不会是想拿这本酱油书参加鉴宝会吧?里面可都是行家,咱别丢脸了行吗?”
陆费隐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跟莫小凡说“回头打给你。”他下了车,走过铺红毯的长堤,向游轮走去。船下的空地上搭了一条帆布棚,摆了一排长桌,站了一行工作人员,他被一个穿制服的女孩拦住了。
“这位宝主请出示邀请函。”
宝主?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昨天洛文给他的黑色邀请卡递过去。女孩接过黑卡,在电脑前扫过,念道:“521号宝主陆费隐,宝物:海底。”
陆费隐感到许多目光在窥视自己。
女孩还在看电脑显示的资料,问道:“没有海选资料,陆先生,您没有参加海选?”
海选?这是什么鬼?有人走到了他身边:“让陆费先生进去吧。”陆费隐转头,心中一紧,那人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正是洛文。
他跟在洛文后面走上船,“这是怎么回事?”
洛文解释道:“这是中华鉴宝大会的复赛,今天在桑尼号上举办。”
果然有很多人抱着包裹或盒子走上船来,一个个打扮精致,还有人正接受采访。
“我女儿呢?”
“海底呢?”洛文反问。
他只好拿出昨夜赶工的酱油书。洛文翻了几页,皱眉说:“陆费先生,就算你想耍些小手段骗过我们,也该考虑一下我们的自尊心呀。”
陆费隐本来也是姑且一试,没曾想效果如此奇异。他平静地说:“真正的海底在我脑子里。见不到我女儿,我什么都不会说。”
“令千金就在这里,少安毋躁,听我安排,你很快就会见到她。”洛文小声说。陆费隐随他上楼,进入二楼大厅,这里悬挂着气球与彩旗,被布置成了一个会场,上面是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座椅都贴了编号,手托酒盘的服务生穿行在人群中。洛文带他找到521号座位,说道:“请先坐一下,我一会来找你。”
洛文施施然走出了会场。周围人流如织,陆费隐坐在椅子上,不禁有些恍惚,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设想会遇到的各种情况,可实在没想到这个局面。
“陆费!”陆费隐转头,看到一个熟人。是美院的江培茗,今天穿了一套簇新的西服,头发也染得乌黑,手里抱着一个绸布包裹的画轴。他走过来,坐在陆费隐旁边,问道:“听说你带来鉴定的宝贝叫海底?那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一本古书。借给别人看了。”陆费隐含糊道:“你呢?”
“我带了季民的汉江图来。吴燃那里得来的。”江培茗说。“你晓得不?吴燃平反昭雪了,几大权威机构得出的结果,他出手的季民作品,是真迹!”
“真迹?”陆费隐很意外。
“当然!”江培茗对他的反应不太满意。“陆费,你不懂画,我告诉你,一个画家的结构可以模仿,习惯可以模仿,他的笔意和感情是绝对无法模仿的!”陆费隐怔住,来不及消化这话,就听见台上的主持人大声说:“好了,我们的专家和来宾都已就位,我宣布,第二届中华鉴宝大会开幕了!”
主席台上坐了三个穿中山装的老头,一齐鼓掌。男主持站在一侧,说道:“下面有请一号宝主上台。”一个穿红裙的中年女子抱着一个盒子走上台去,放在长桌上。专家正待打开盒子,,本已关闭的厅门忽然大开,一队手持冲锋枪,穿着防弹背心的彪形大汉分两边包抄进来。围住了会场。座位上的宾客还懵然,有人问是不是保安措施。台上的主持人却吓呆了,颤声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洛文从门口走进来,也是身穿防弹背心,右手拿抢,他走上主席台,敲敲麦克风,朗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是,传说中的劫匪。”
人们反应过来,纷纷尖叫,推开椅子向外跑去,跑在第一个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冲到门口,被枪口指住额头,连忙举起了双手,恳求道:“别!别杀我……”
“安静!”洛文喊道,温文的神情消失不见,取代以铮狞。见众人吓的呆若木鸡,他脸上又浮上满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一个一个来。”
人们在持枪壮汉的指挥下排成一队,走上了甲板。游轮已经出港,四周是茫茫大海。洛文扬声道:“陆费先生,请过来。”
陆费隐从人丛中出来。“我要找一些人,麻烦你念个名单。”洛文说。
“我怎么知道你要找什么人?”
洛文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你不是说,真正的海底,在你脑子里吗?”
陆费隐怔了怔,明白过来,他注视着眼前这些惊恐哭泣的脸,咬咬牙,喊出第一个名字:“赵爱国。”
半晌,一个惶恐的老头站了出来。洛文示意他站过来。陆费隐继续念着,海风将他的声音吹出很远。“葛红兵……朱要武……宋平安……”
一个一个老头站了出来,其中不少人都戴了墨镜风帽,遮住了面容。陆费隐报出最后一个名字:“吴燃。”
无人应答。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陆费隐身上,没人看见一个穿黑褂的老人躲过持枪大汉的视线,在混乱中悄悄跑进了后舱。
现在甲板上的人分成了两拨,刚才那才穿红裙的女子站在船舷边,她颤抖着向洛文哭泣恳求:“求求你们放了我吧,要多少钱我都给。”洛文点点头,旁边的大汉狞笑着,反手将她扛了起来,丢沙包一样扔进了海里。在女人的惨叫声中,大家都惊呼出来,四散而逃,但是在这些壮汉们面前他们如同小鸡一样孱弱无力,一个一个被扔进了大海。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和哭叫声回荡在这片海域。
陆费隐惊骇无已,扑到船舷边,身边不断有人扑通落海,回身揪住洛文:“叫他们住手!你疯了吗?”洛文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语气却不容改变:“这里不需要他们。”陆费隐放开他,沉声说:“还有第二份名单。”
“第二份名单?”洛文的笑容消失了。
“放过他们,不然我什么都不会说。”陆费隐的语气同样坚决。
洛文望着他,缓缓举起右臂,招了招手。游轮上放下十几艘救生艇,被扔下海的人都向那儿挣扎游去,他看到江培茗被人拉着也爬上了小艇,稍稍放心。
小艇上的人惊魂未定,有人就指着大船骂道:“你们这些强盗想干什么!。”
洛文悠悠说:“你们应该庆幸,其实,这艘船才是地狱。”他转过身,对剩下的人说:“回去。”那些老人惶惶惑惑地被押回大厅,各自就座。洛文走上主席台,微笑着说:“好了,我们的会谈现在正式开始。”
8
“鄙人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洛文,青福会大掌柜,诸位可以叫我老洛。”
听到青福会这个名字,会场中安静了几秒。青福会,最初由青州人和福建人组成,他们的势力起于海上,发迹于日本,成员行事大多凶狠血腥,不留余地,令人闻风丧胆,竟然凌驾于本地黑道。他们的会长是个枭雄式的人物,青福会在他的带领下扩张飞速,如今在很多国家都设了堂口,渐成东亚第一大帮。
“青福会的洛大掌柜,久闻大名。不知你费尽心思,将我们集合在此,有何用意?”台下一个老人发问。他已经摘下了墨镜,这是一张没两天就会在电视上出现过的面孔。
洛文向他点头,以示尊敬。“用意,自然是要说的,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他面向陆费隐,欠了欠身,表情森然:“陆费先生,第二份名单。”
陆费隐只好走上去,他数了数台下的人,72个。他沉默了一会,报出一个名字:“刘子宁。”室内忽然弥漫起一片死寂,台下所有的年迈面孔同时失去了表情。
没有人说话,气氛却有了一点奇妙的波动,陆费隐继续点名。“葛良平,宋祺,辛子安,马瑞……”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就像一个小石子投进水里。最后一个名字是:
“季民。”
黑暗的海上有一道亮芒破浪而来,那是一艘小艇,正向桑尼号靠近。绍琪站在艇上,海风将她的黑发吹的蓬乱,她的眼神却很平静。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衣,衬出窈窕修长的曲线。
“什么人?”船上的黑人守卫用枪指着她,喝问道。绍琪举起手中的黑卡。“我也是被邀请的,来迟了。”
守卫见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很是意外,便放她上来。绍琪站定,他仍是用枪指着她胸口,另一只手接过黑卡,奇怪为什么这张卡湿漉漉的。他打量她的身材,示意她举起双手检查武器,然后蹲下去,从脚踝处开始拍击。绍琪察看四周,甲板的另一面又有一队持枪守卫走过,走在中间的是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小女孩,正是陆费隐的女儿陆费妍漪。妍漪神情木然,被一个穿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牵着,消失在舱室后。绍琪吃了一惊,不及多想就追了过去,没跑两步,后背一阵刺痛,只得站住。那守卫看她举起双手,放了心,继续用枪口抵在她后背,慢慢转到前面。绍琪闭上眼睛,计算方位,心中数三二一,待他转到四十五度角,枪口稍偏,她猛地转身,高举的右手变为手刀,猛劈在他咽喉处,那人受了一击,眼眶暴突,一个闭气蹲了下去,绍琪夺过枪,枪托朝他百会穴重击了两下,守卫终于不支,昏晕在地。绍琪抓住他腿,想将他拖到暗处,奈何太沉,只好留他在原处。
她向妍漪被带走的方向追去,下了舱门,这条走廊上舱室众多,她只好一个个找过去。尽头的那间舱室门上镶着一块圆形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这个房间是全白色的,很像医院的诊疗室。正中间有张白色靠椅,一副银色头盔从上方悬吊下来。椅背对着门,看不见上面的人。刚才带走妍漪的那个医生站在一旁,注视着前面的一排显示屏,显示屏上浮现出三维的骨骼和放大的头骨图像。绍琪有些不安,她觉得这排仪器很像石辉医院里那台记忆探测器。背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听见有人在喊:“搜这边。”这里已经没有退路,她只好敲击窗玻璃。里面那个医生转过身,透过玻璃却没有看到人,他走过去打开门,矮身在地的绍琪弓起腰,给他来了个过肩摔,将他摔出房间,怦地关上门,扑到转椅前,不由呆住了。
椅子上坐着的不是妍漪,而是一个枯瘦的老人,身子瘫在椅背上,靠支架支撑头部,歪斜着一只眼看着她。老人的左手枯瘦如藤,右手却是一只机械手。门被撞开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大汉冲进来,挺起枪口对着绍琪。老人缓缓举起右手,“不要紧,你们出去。”发音无比怪异。大汉们毫不违拗,收起枪退了出去。他对她努力一笑,只牵动了一丝肌肉。“姑娘,推我出去转转。”
“季民。”
无人应答。
一个画家的结构可以模仿,习惯可以模仿,他的笔意和感情是绝对无法模仿的。江培茗的话此时回响在陆费隐耳边。
台下那些老人现在的样子就像是脱去了一层皮,活泛了许多,看彼此的目光有探询的意思,也有期盼的感觉。
洛文站在一旁,目不转睛,脸上的表情又像震惊,又像释然,自言自语着:“原来如此。”他手腕上的呼叫器忽然响了,“什么事?”听了几秒,他的脸色变了,吩咐手下:“看好他们。”转身向外走去。
“站住!我女儿呢?”陆费隐叫道。
洛文不理他,大步走出会场,厅门从外面关上了。
陆费隐转过身,看到那些老头子锐利的目光。“你就是陆费隐?”
原来这轮鉴宝大会在两天内被宣传得街知巷闻。海底作为参选宝物,和陆费隐的名字突然就出现在每一个广告牌上。他们都是听到消息,花了大价钱弄到的船票。陆费隐这才知道为什么洛文要给他两天时间,因为他要引来这些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绍琪推着轮椅走上甲板,一路遇见的守卫都是笔挺站立,不敢正眼看一眼轮椅。到了游轮三楼的观景台,老人说:“好了。”绍琪放开轮椅,走到他对面。
“赤龙堂的门外小爷,这么年轻。”老人轻声说。他伸出右手,捞起地上的一只铁枪,机械臂居然很灵活,三根合金手指挟着铁钩,在地板上写出三个字。
千容生。
“你认识这个人吗?”
绍琪摇头。
“你怎么不认识。”老人很失望。
“你是什么人?”绍琪看着他的眼睛。
“我叫马瑞,湖北人。光绪二十八年生人。小时候家里穷苦,我娘把我卖去了戏班子,不是那块料,学了几天就逃了出来,在街上讨起了生活,小孩子总要跟着大人混,一来二去,就拜了师,入了漕帮,护过漕运,做过护法,掌过香堂,也算混出了一番名堂。我不敢说自己是好人,手上也沾过不少血。战争结束后,青帮也败了,我又回到街上,拉人力车,我到底做过堂主,那片的车夫都服我,我又成了他们的头。后来清算起来,我的罪名是黑道老大,坐了十四年牢。出来后我也过了十几年平安的日子,小打小骂,也不算什么。可是后来一天比一天难过,关牛棚,批斗,挨打,每天睁开眼,等着我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折磨。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打起人来真是狠呐,七十几岁的人了,他们用皮带抽我,用狗链拖我,他们喜欢听棍子落在肉上的声音。我就算是黑道,也没这么狠毒。有一天晚上,我寻思着实在熬不下去了,在房梁上套好了绳圈,把头颈伸进去,心想,这么了断也好。我一闭眼,踹开了凳子,整个身子往下一坠,头颈拽着绳圈一齐掉在地上,可摔残了这把老骨头。我睁开眼来,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生的清清秀秀,穿的那身蓝衣裳也少见。他对我说:‘马瑞,你就甘心这么死了?’
我怎么可能甘心?不是有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不是赖不下去了。那个年轻人又说了:‘如果我能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再活一次,不是现在这样像猪狗一样地活着。你愿不愿意?’我哪里相信他的话,但是人到那种时候,什么都愿意相信,我就点头。他说:‘你告诉我谁欺侮你最厉害。’我想了想,这条街上,就朱要武那小子最毒,打我打的最狠,给我拴狗链的主意也是他出的。那人说:‘好,你把他骗到仓库来,我有办法对付他。’
我一瘸一拐走到朱家,在他房门口轻轻喊了声朱要武。那小子警醒,很快就出来了,还提着根棍子。看到我,坏笑着说:‘老东西,上门来讨打?’我说:‘我有事想求你,咱们到仓库那边去说?’那小子大概以为我想求他以后别再打我,一听到仓库正中下怀,他要是在这儿对付我,他爹妈或者街坊听见了一定得劝他。‘好,你走前头。’
仓库是从前装粮油的废库。我推门进去,里面没人,正迟疑着,那小子狞笑着说:‘老东西,你这可是自找的。’他刚举起棍子,忽然啊的一声,闭眼软倒在地,那个年轻人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刚才他在朱要武颈中劈了一下。‘你……别给我惹事。’我惊恐地说,他们明天要是报复,我可就完了。‘放心。’他的口气很平稳,让我也安心了些。他从墙角推出一台仪器,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一个铁盒子连着两条线,一条线上接着一个头盔。他给昏迷的朱要武头上套了一个头盔,又递给我一个。‘套上。’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过反正还能更糟?就听了他的话,把那个凉凉硬硬的东西套在头上,有什么东西钻进我后脑,一阵剧痛,然后听见劈啪一声响,我脑子里过电一样一个炸响,一道白光闪过,我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仓库里,一个纵身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咦,这个身体怎么这么灵便了?我舒展舒展胳膊腿,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然后我打量周围,骇了一大跳,我自己明明还躺在石板地上,那,这个我是谁?我低头看身上,我穿着朱要武的衣服,这是怎么了?再一转头,昨晚那个年轻人站在仓库另一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明白怎么回事了吗?’我还茫然着,他说:‘我帮你和朱要武交换了身体。’听了这话,我像是被雷劈中了,愣在那儿,和这小子换身体?这怎么办到的?可现这个身体的感觉是这样真实,我的后颈还酸酸的,还有昨晚被他手刀劈过的印子。他说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可是……
我嗫嚅着说:‘我,我没想这样。’‘那你还想换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我看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衣裳褴褛,肮脏污秽。心里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憎恶。‘不。’这个字从牙缝里钻出来。‘那就好。’他拿出一个蓝本子,写了几个字。‘你……在写什么?’此刻我对他又敬又畏。‘在海底上记下你的名字。马瑞,朱要武。你是我帮的第十三个青帮弟子。’我心中一喜,问道:‘你也是在帮的?’他摇头说:‘不是,我是个空子,曾受青帮大恩,兄弟们落难,能帮的总要帮一把。’他将海底放回怀里,拖过一个箱子,将那台仪器放进去。我问道:‘我受您大恩,能不能问一问尊姓大名?他日若能相逢,说不定有报答的时候。’他微微一笑,用草秆在地上的灰土上写了三个字:千容生。这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真名,我也不敢再问。他拖着箱子走了,给我丢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我蹲在地上,盯着还在昏迷的那个我,不,是朱要武,过了一会儿,他醒了过来,看到过,露出迷茫的神情。‘你……我……怎么……’他的眼神忽然变的极度惊恐。‘我……怎么了……你……是谁?’我狞笑着说:‘我是朱要武,你是马瑞啊。’‘不!不!我才,我才是朱要武,咳——’他咳的说不出话来,挤出的声音也不似人声。‘你使了什么妖法,嗬-嗬,变回去,给我,嗬,变回去……我要告诉大家,你使妖法……’‘去说吧。可是,有谁会信你呢?’我站起来,走出仓库,回身把门带上,看到地上那个绝望的老人向我伸出手,眼里有无尽的怨毒。走了几步,迎面撞上张亮,王兵他们,都是平时折磨惯我的那些人。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他们看我的样子却很亲热,走过来拍我肩膀。‘我听说你昨天给老坏蛋叫出来了,没事吧?’我定了定神,说:‘没事,老坏蛋想给我使绊子,下黑手,我哪能上他的当。’几个人大呼小叫起来:‘那还得了,他人在哪儿,我们去教训他。’我向仓库一努嘴。‘人就在里面呢,不过,他好像疯了,尽说疯话。’‘一定是装疯,我们去!’他们抽出皮带和棍棒,向仓库走去。我和他们反道而行,当我听见库门被吱呀推开,心里猛一颤,流下眼泪来。从这刻起,马瑞已经死了,从那刻起,我才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坏。”
“后来,我就以朱要武的身份开始了新的人生,他家根红苗正,我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抵了朱要武爸爸的职位,越爬越高,又开始做生意,风光无限。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聊斋里那个披着画皮的鬼,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年轻人。记得千容生说,我是他救的第二十七个青帮弟子。我不知道这种事他做了多少次,不过每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和我一样的人,我就很激动,总想找他们聊聊。”
会场上,老人们陆续讲述过往,他们都有过相同经历,同样是青帮弟子,同样在数十年前濒临死境,遇到一个自称千容生的年轻人,在他的帮助下和自己的仇人交换身体,夺取了仇人的生活。陆费隐听得心神恍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那个千容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有这种能耐,他又想起吴燃,或者说季民,他不敢展露自己的艺术才华,只能靠仿冒自己的作品过活。墙上那两句诗,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需檀板共金樽。长长的光阴里,与他相亲相狎的,也只有微不可闻的吟叹。
“如果让外间人知道我们是一群换脑人,会被视为怪物吧。”
“难道以后我们就被青福会要胁了不成?”
“哼,青福会,过去的老漕帮若在,他们不过是群跳梁小丑。”
老头们正热烈讨论着,头顶的吊灯突然无声无息黑了。“停电了?”黑暗中有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我以前是这艘的船舶工程师,通风口就在上面,大家伙这把老骨头要是还没散,咱们一起出去,再找青福会算账。”大家听了这话,精神都是一振,合力将桌椅板凳堆起,陆费隐在他们当中最年轻,他爬了上去,推开通风板壁,一个一个将下面的人拉上来。门外的守卫大概是听见声音不对,开始砸门,大门被他们在里面用桌椅顶死,一时也砸不开。陆费隐忽然觉得到了洋葱历险记的柠檬公国里,逃犯们当着看守的面围成圈一个一个跳进地洞。
洛文站在船舷边,看着那个被打昏的黑人守卫,一个手下狂奔而来,“不好了!会议厅里那些人都不见了!”
洛文大吃一惊:“什么?”
通风管道里一下子挤进几十个老头子,气味自然很糟糕,陆费隐摸索着向前膝行,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个人。
“陆费先生,你有孩子吗?”那人问。
“有个女儿。”他答,想起妍漪就在这条船上,不由心急如焚。
“你爱她吗?”那人竟是要聊天的口气。
“我会拼了我的命保护她。”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就算我拼了命也做不了什么,不能阻止她哭,不能阻止她受伤害,也不能阻止她不停地往前走,直到走出我的视线。”
陆费隐转过头:“您是哪位?”那人不说话了,他感到刚才的气息消失了。
这段管道一直延伸到二层的设备舱外,陆费隐跳下来,只见舱室外门外四个守卫瘫倒在地,交叠在一起。他身后的刘子宁跃下,弯腰探他们呼吸,显然是中了重手,已然毙命。环视左右,这艘游轮灯光尽灭,变成了一艘黑船。陆费隐抬头,正好看见斜上方的观景甲板,穿黑衣的少女衣袂飞扬,她面对着一个坐轮椅的老人,月亮照在浩瀚的海平面上。
“这个秘密我跟谁都没说过。连洛文都不知道。估计他一直在猜为什么我一定要得到海底,为什么一定要花钱研发什么记忆探测器,还要投入各个医院去收集人脑数据。”
“你……想再换一次脑?”绍琪看着他萎缩的身体和干硬的脸,心中一震。
“谁叫朱要武这个身体这么不争气,二十年前就诊断出了肌肉硬化症。”老人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洛文从楼梯上来。“会长!出事了,不知道什么人潜到船上,杀了好多弟兄,破坏了中控系统,现在陆费隐那干人跑出来了,船也动不了。”
马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我花了不知多少钱,也研制不出换脑机器。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找千容生,我想让他再帮我一次……可是,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打听不到这个人。我就换了个法子,悬赏海底。如果能找到海底,一定就能找到千容生。后来,终于有了消息,宕湖边有个农民在他邻居家看到过这本书,我连夜带了人过去。”
绍琪凝视着他。“这么说,二十年前,是你……”
“是我。我远远就认出,那个男人正是千容生,虽然变化了很多,但就是他。他抱着一个小女孩进了屋,我就围住了那间屋子,在门外说了许多好话,我请求他帮我再换一个身体,换一个好的身体,可是他始终不说话。后来我等不及,闯进去了,屋里却空无一人,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遁走的。接下来我穷追不舍,追了几天,终于在鄂江边围住了你们。”
不知道是千容生还是他描述的情景对绍琪冲击更大,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她趴在车窗上,一个身影站在车前,面对重围。
“你们那辆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控,翻进了江里。你父亲凶性大发,杀了好多人。”马瑞抬起那只机械手,“我这只手就是让你父亲那时废掉的。到底寡不敌众,他只好跳了江。其实不必这样的,我只想好好商量,你父亲也好,你也好,马祥也好,还有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呢?”
绍琪胸中热血如沸,恨不得一脚将这个人踢下海去。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冷说:“所以你今天骗了那些老头子来,也是为了你的换脑计划?”
“我想看看他们有什么特异,能被千容生挑中,可惜……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直接滚出,越来越尖细。
洛文弯下腰,在马瑞耳边大声说:“会长,我们的方位已经被锁定,海警很快就会赶来,我保护您先走,别在这阴沟里翻船。”
马瑞的机械手里多了一支手枪,枪口对着绍琪:“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会救你吧。”
陆费隐正好看见这一幕,却无法相救。怦——一声枪响,马瑞的肩膀被射穿,鲜血喷出来,他转头看去,站在右下方,举着冲锋枪的是黑褂老人是马祥。
“马堂主!”他惊喜交集。
“马师傅!”绍琪也叫出来,没留意洛文乘乱推着马瑞的轮椅从另一边下去了。
“师傅也不叫一声。”马祥骂道。
“马堂主,你刚才也在里面?是你救了我们?”陆费隐不明白为什么马祥身上有一股酱油味。
马祥摇头:“他们丢人进海的时候我就躲进了客舱,乘着刚才停电才抢到枪。”
陆费隐心中疑惑,刚才会场里的人是72个,吴燃已死,马瑞没来,那不是多了一个人?
洛文护着重伤的马瑞奔回治疗室,等在那里的医生赶紧给他看伤口,惊慌地抬起头对洛文说:“会长不成了!”喘着气的马瑞气若游丝:“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洛文咬着牙,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缩着肩坐着地上的妍漪。
此时众人都从青福会守卫那里抢到了枪,在游轮上展开了巷战,这些老头虽然年迈,却狡猾如狐,渐渐占了上风。陆费隐心急如焚,每间舱房挨着找妍漪。绍琪跑过来,“我陪你找!”她领着他来到那个走廊,治疗室舱门大开,那个医生正在收拾零乱的药瓶与器材,看到他们,吓的跳了起来,双手背在后面。
“那个小女孩呢?”绍琪问。
“不、不知道啊。”那医生回答的结结巴巴,陆费隐上前掐住了他脖子,吼道:“快说!我女儿在哪儿!”
他叫了起来:“会长把她带走了!”
陆费隐错愕道:“什么?”
“我刚才给那女孩检查了颅骨,她是最合适的换脑人选。他们现在……大概往停机坪去了。”
陆费隐脑袋一嗡,转身冲了出去,绍琪跟在后面。那医生松了一口气,坐倒在地。
海面上,有三艘海警船从三个方向接近游轮。划出三道银白色的水线。顶层南面的停机坪上,一架白色直升机的旋翼转动了起来,激出巨大的风浪。洛文已经把马瑞的轮椅推了上去,又把妍漪推上去。
“妍漪!”陆费隐叫着,朝这里奔跑过来。
洛文回头冲他笑了笑,爬上了飞机,陆费隐不知哪来的力气,飞身扑了过去,从后面抓住洛文的衣领,竟将他拽了下来。洛文回身,一拳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倒在地,直升机缓缓离地,洛文攀着放下的绳梯向上爬,陆费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将他拽下来,自己抢上去牢牢抓住绳梯,向上攀爬。洛文正要追上去,后脑被人重击了一下,痛得倒在地上,绍琪站在他身后,收起了枪托。陆费隐被绳梯带到了半空,他好不容易稳住,慢慢爬上去,一边叫着“妍漪别怕!”妍漪听见声音,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舱门,向爸爸伸出手,她身后的马瑞伸出他的机械手,抓住了妍漪的后背,身体却脱离了轮椅,在气流的激荡下,两人一齐翻出了机舱。马瑞用左手抓住梯绳,妍漪抓住了陆费隐的脚,三人吊在半空像三只蚂蚱。直升机也飞得东倒西歪,忽高忽低,还未脱离游轮的范围。
绍琪跟着直升机跑,一直跑到观景台,飞机从她头上掠过,差点碰到她头发,绳梯甩到了大海上,那纠缠在一起的三人眼看就要脱力,绍琪见势不妙,四下寻找,找到了地上的泳池开关,用力按了下去,圆形地板缓缓向两边开启,露出碧蓝的游泳池。就在这时,陆费隐,妍漪和马瑞连同轮椅一齐掉下来,落进了水里。
陆费隐呛了一口水,冒出水面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即潜下去捞起妍漪,将她放在岸上,妍漪双目紧闭,他赶紧探她呼吸,又摸她额头,呼吸细细,脑门也没发烫,这才放心。马瑞的尸体漂在泳池中央,一双老眼还瞪着天空。妍漪忽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漂在池中那萎缩成枯叶一样的老人,眼里充满憎恶,她随即闭上眼睛。
9
一个月后,陆费隐在T大校园里闲逛,无意中走到了山坡上,山坡最高处有一幢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从来没有人住。今天房门却大开着,陆费隐走进去,看见绍琪坐在一架梯子上正在刷墙,脸上,手臂上都沾到了绿色的油漆。
“你搬到这儿了?”陆费隐很意外。这里的窗外是山野,只能看到树和天边的地平线。
“我以前住的房子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正巧你们学校有个老教授调到内地去了,就把他放书的旧房子租给我喽。”她微笑着说。
“能习惯?”
“我喜欢安静。”
那天海警上船,逮捕了洛文一干人,根据登船人数统计,少了一个人,也没有找到当天那个“船舶工程师”。奇怪的是,包括洛文在内,没有人透露海底的秘密,所以那些老头子可以继续分裂地活下去。
后来马祥对绍琪解释,当年她父亲带着她逃亡途中,曾经顺道探访过他一次,将海底丢给了不明就里的他,才酿成赤龙堂的来日大祸,所以他将绍琪拖进这摊浑水里,并没有什么歉疚感。而在陆费隐看来,马祥先将名单扯去,才将海底交给他,不能说半点不明就里,如果说没有半点嫁祸的意思,只怕他自己都不相信。
“马瑞说我父亲是千容生,可是马师傅说绝对不是,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绍琪黯然说。
陆费隐想起溺水时的那个梦,说:“不管他是谁,他都是爱你的。”
备注:漕帮的秘籍称为“通漕”或“通草”,“海底”是洪门的秘籍,因为太喜爱这个名字,不惜张冠李戴,方家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