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爱止境

时间:2016-12-21 12:51:07 

1

晴朗的初冬午后,陆小词刚刚参加了一场朋友的婚宴,赶回公司上班。她还沉浸在新郎新娘甜蜜的爱情故事里,这让还是单身的她既憧憬又心酸。她这些年桃花不断,却总是遇到烂桃花,真恼人。

办公楼外静悄悄的,上班时间未到,同事们大都待在办公室里。陆小词刚要走进办公楼,突然听到一声高亢的惨叫声,然后是一声巨响。她回过头,看到办公楼前面的草坪上趴着一个人。是个女人,天蓝色的荷叶边毛呢裙。裙摆都翻卷起来,而且翻卷还在继续,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体正在挣扎和抽搐。

“有人跳楼了!”听到叫喊声,陆小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起同事吴霜今天穿的正是这件衣服。还有,她打算去参加婚礼的时候,吴霜在QQ上问她中午能不能陪她吃饭,陆小词回复中午有事不能陪了。后来,她从吴霜身边经过时,发现她把脸埋在工作台上,用纸巾擦着脸,双眼通红。陆小词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所以,当陆小词看到匆匆赶来的急救人员放弃抢救,吴霜瘦小的身体被盖上被单的时候,后悔得差点撞墙。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只是默默忍受着强烈的愧疚和自责。要是她知道吴霜会自杀,无论如何也会陪她、开导她,说不定三言两语就能让她放弃轻生的念头。至少她看着吴霜,吴霜就没有机会跳楼。

整整一天,陆小词都精神恍惚。警察在吴霜的手机里查到了微信聊天记录,原来是吴霜相恋三年的男友另有新欢,抛弃了她。她肯定是一时想不开才……陆小词觉得对于吴霜的死,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下班后,她去了佟言的饮品店。

佟言自从接手了他喜欢的姑娘——沈樱子的饮品店,便进行了精心的改良。他把店分成了酒水区和非酒水区,还有各式小吃和糕点。酒水区是个很大的吧台,可调制鸡尾酒,非酒水区有各式冷饮和热饮。亮点在两个区的中间,用木头搭成一个台子,一把木吉他,一个话筒架,可以唱歌。客人能够随意唱,没有客人唱的时候,佟言便亲自上阵。佟言说,饮品店还少了个好听的名字,这个任务交给陆小词了。

晚餐时间,客人还不多,只有几对情侣在喝茶聊天。佟言闲得无聊,在自弹自唱。是首很好听的《鸢尾花》:鸢尾花在鸢尾山脚下刚开放,阳光有阳光的重量……

佟言唱歌很好听,陆小词对他说过:你的声音是将春天的明媚和秋天的忧伤融合在一起了。虽然陆小词此刻无心听歌,但听到佟言的歌声,还是觉得有些安慰,没有那么难受了。

佟言听完陆小词的心事,想了想说:“你别太自责了,这不怪你。”

陆小词说:“吴霜比我小好几岁,不爱说话,平时也就跟我熟一些,我却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

佟言说:“即使你留下来陪她,也不见得能劝住她。”

陆小词若有所思。

佟言说:“还有,如果今天重来一次,你会怎么样?一无所知的你,是不是还会觉得吴霜不会出事,然后义无反顾去参加婚礼?”

陆小词目瞪口呆,无法反驳。

2

一夜没睡安稳,噩梦不断。陆小词惊醒的同时,发现该起床上班了。

如果一个人处在痛苦之中,那么每天早上醒来的那刻必然是最痛苦的:还要再回忆一遍痛苦,然后无法逃避,必须面对。

下公交车的时候,她感觉身体被扯住了,差点摔倒。她今天围了一条超长的拼色毛线围巾,围巾从肩上滑下来,又被后面的人踩住了。那个人连忙跟她道歉,陆小词表示没关系,却不由自主看了那个人一眼。

是个又瘦又小的男人,穿了件宽大的黑色风衣,戴了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前额被浓密的头发盖住,大鼻头,长下巴。

陆小词在刹那恍惚了一下。这个人明明是见过的,而且踩住她围巾这件事似乎也经历过。是什么时候?去年?今年?昨天?陆小词想不起来了。

她经常听人说:某一刻的某个场景,似曾发生。她也无数次遇到这样的事。但从未有此刻这般清晰和真实。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陆小词放慢了沉重的脚步。她想起以前每次一进办公室,就能看见早早来上班的吴霜抬起头冲她微笑,甜甜地说“小词姐早!”今天这些都没有了。陆小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悄悄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眶,低头走进办公室。

一张清秀的脸朝她微笑着,与此同时是甜美的声音:“小词姐早!”陆小词腿一软,差点摔倒。

“小词姐,你怎么了?”吴霜站起来,关切地问。她穿着天蓝色的荷叶边毛呢裙。她伸手想去扶住陆小词,陆小词却猛然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吴霜。陆小词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刚才太伤心了,眼泪导致视觉模糊,加上思虑过重,所以出现了幻觉。

可是,吴霜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陆小词勉强对她笑笑,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她的工作台。

吴霜拿起陆小词的水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放在陆小词的桌子上:“小词姐,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吗?有什么事随时喊我啊。”

陆小词来不及思索吴霜怎么死而复生了,只想着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昨天怎么都没有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给她帮助呢?导致她跳楼——不不,她如果跳楼了,死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这时陆小词才想起办公室还有另外三个同事。她看了他们几眼,却见他们都在自己的工作台前端坐,已经开始了一天繁忙的工作,根本就没有理会她们。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对吴霜的复活都没反应?

自己肯定是在做梦。陆小词掐了一下胳膊,是疼的,不是梦。那昨天的事情是梦吗?

她心思混乱地坐下去,打开电脑,强迫自己开始工作以便冷静下来。她每天上班第一项工作就是在系统中提取前一日的销售报表。她打开系统,点开报表菜单,选择昨天的日期——不,等等,昨天的日期!

昨天明明是2014年11月20日,周四。提取报表的默认日期设置的是“昨天”,上面显示的是11月19日。她去文件夹里找到最新的做好的报表,时间是2014年11月18日。所以11月19日的报表没有做,今天的确是11月20日,也就是昨天吴霜跳楼的日子。

陆小词恍然大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吴霜没死这件事是真的!瞬间,陆小词如释重负,激动得要哭出来。她不用再为吴霜的死愧疚了。

可是她很快就感觉不大对劲,因为领导在电话里给她布置的任务正是她昨天做过的。第一项任务很简单,第二项任务就麻烦了,要查好多资料,还要做大量的运算和分析。这让她很抓狂,昨天明明是做好了的,但是在电脑里找了半天,根本就没有。

她呆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是昨日重现了!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将时间调整到了昨天,给她一个机会来阻止吴霜自杀!

陆小词一边工作一边悄悄观察吴霜的情况。她回忆起昨天这个时候,她在专心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吴霜。吴霜显然没有心思工作,不停地摆弄手机。嗯,一定是她的男友跟她摊牌了,要分手。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放下来,趴在桌子上,身体微微抽动,一定在哭。办公室静悄悄的,同事们都在专心做自己的事,没人理会她。又过了一会儿,吴霜抬起头,操作了电脑,立刻,陆小词的工作QQ上吴霜的头像亮了:小词姐,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陆小词立刻就回复:好啊,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然后,她悄悄给一个朋友发信息,说自己中午不能参加婚礼了,托她把礼金垫付了,回头还她。

陆小词用了整整一中午时间才把吴霜劝住。她苦口婆心地跟吴霜讲了很多大道理都没用,越讲她哭得越凶,点好的菜她一口都不吃。陆小词只好改变策略,开始讲自己的感情经历。第一个故事讲完吴霜就不哭了,用通红的眼睛同情地看着陆小词没说话。第二个故事讲完,吴霜又哭了,说小词姐你比我惨多了。第三个故事讲完,吴霜又不哭了,说小词姐你真的太坚强了,我得向你学习。陆小词微微一笑说,我还有很多故事没讲呢。

吴霜又哭了:“小词姐,跟你比我太幸运了,就遇到了一个渣男。说实话,我今天已经准备去死了,只是不愿意做饿死鬼,而且不想一个人凄惨地吃最后一顿饭。我本来打算跟你吃完这顿饭,回去就到天台跳下去的。现在,我决定向你学习,好好对待自己。”

陆小词松了口气。她看着吴霜大快朵颐的样子,自己却吃不下饭了。她刚才讲的故事全是真的,而且只是她感情生活的一部分。自己真的这么惨?老天,你不能这样对我吧!

直到傍晚下班,陆小词把吴霜送上公交车,才彻底解脱了。这一天累死了,那么多工作,还要一直安慰吴霜,哄她开心。她一下午都在趁工作的间隙跟吴霜发信息,担心她还是想不开。还有,晚上她还得给吴霜打电话,否则不放心。

陆小词还没有走进佟言的饮品店,就听见他的歌声了。

“鸢尾花在鸢尾山脚下刚开放,阳光有阳光的重量……”还是那首《鸢尾花》,可是此刻听到这首歌的心情跟昨天完全不一样。天已经黑了,可是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百个太阳。

他唱完,收好木吉他,走到陆小词身旁:“美女,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陆小词说:“跟昨天一样。”

佟言一愣:“昨天?昨天你没来啊。”

陆小词说:“昨天当然来了,也是这时候来的,来的时候你也在唱这首《鸢尾花》啊。”刚说到这儿,陆小词突然感觉不对了。她紧张起来,“昨天你没唱这首歌是吗?你的‘昨天’并不是今天对吗?”

佟言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陆小词就把“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看佟言的表情就知道了:陆小词的今天还是昨天,可是佟言的今天就是今天,昨天就是昨天。

怎么会这样?

佟言说:“小词,你怎么没有以前聪明了呢?难道是恋爱了?”

陆小词被戳到痛点:“你才恋爱了呢!你聪明,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佟言说:“既然有神秘力量让你重新过了一遍昨天,那么肯定只有你自己才明白你在重复昨天,只有这样你才会知道你应该做什么。如果没有昨天的记忆,你肯定还不会把吴霜的眼泪当回事。你不是记得我‘昨天’的话吗,我说如果再让你过一遍昨天,一无所知的你还是救不了吴霜。”看陆小词在点头,佟言又说,“但是神秘力量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有意识地把昨天重复一遍吧?否则这个世界就乱套了。比如你们同事就不知道,当事人吴霜更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了。”

陆小词说:“你说得对,我的脑子一下没转过这个弯。但是,只是我自己把昨天重复了一遍呢,还是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重复了一遍?如果每个人都重复一遍,不可能都像你一样跟昨天做一样的事,还会唱《鸢尾花》吧?”

佟言说:“是啊,不过虽然我又唱了一遍《鸢尾花》,但是我今天和你说的话跟昨天不同吧?而且吴霜今天做的事也跟昨天不同,所以我的意见倾向每个人都过了一次昨天,但是只有你自己清楚而已。”

陆小词说:“你平时呆头呆脑的,却总是在关键时候头脑清楚。”

佟言不恼反笑:“你跟我正好相反。”

3

晚上九点,陆小词回到居住的小区。

她的房子在小区最里头,所以还要走一段路。水泥路面,路边是花坛和路灯,还竖着几块广告牌。

这个时候不是太晚,陆续有一些车辆和行人经过。突然,伴随着惨叫,又是一声巨响。这声响比“昨天”吴霜坠楼的时候还要惊天动地。

巨响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被砸中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陆小词呆站着,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突然,从近处冲过来一个人,把伤者抱在怀里,略微检查了一下,然后打了急救电话。

四周的人也纷纷围了过来,保安也来了。救人的那个人说:“人估计是不行了,正好砸中头部,能不能救活全看运气了。”

陆小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她去看他的脸,大鼻头,长下巴,戴了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前额被浓密的头发盖住。这不是早上在公交车上踩到自己围巾的那个人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救护车很快来了,人却没有被救活。死者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他还那么年轻,却瞬间被死神带走了。他的父母抱着他的尸体哭得惊天动地。陆小词也哭了,站在人群之外默默流泪。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刚以那么神奇的方式挽救了一个人的生命,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个生命消逝。

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陆小词转过身,又看到了那张脸。他站在她的对面,身形单薄,却坚定地向她伸出了手,手里是一块干净的手帕。

“谢谢你。”陆小词说。手帕上有他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

那个人却连声“不客气”都没说,匆忙地走了。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像是骇浪里的一只船,摇摆却坚定。

到家后,陆小词先给吴霜打电话,确认她的情绪在正常范围。吴霜却说,小词姐,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陆小词没有告诉吴霜刚才的事,挂了电话,给佟言打了个电话。

佟言问:“你小区里发生的事故是‘今天’才发生的?你能确认你的‘昨天’这件事没有发生吗?”

陆小词呆了呆说:“意外发生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十分,我‘昨天’因为吴霜的事情心情不好,在你那里待到很晚才回家,到小区已经零点之后了。所以我不知道我的‘昨天’有没有关于广告牌的意外。”

佟言说:“不管怎么样,晚上的这件事的确是意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是吧?你不过是偶然看见而已。而且你应该幸庆广告牌砸中的不是你,对吧?怎么样,你请我吃大餐吧!”

陆小词气坏了:“佟言,你怎么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你不知道现场有多惨。算了不说了,再见吧。”

挂了电话,她心绪混乱,又是很晚才睡着。

4

陆小词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半。她抓起手机看日期:2014年11月20日周期四。

不会吧,还是昨天?!

如果是昨天,那么此刻,那个男孩还活着。而且她可以像她“昨天”救吴霜那样救下他!

想到这里,她立刻起床准备上班。穿衣服时,她很想把内衣穿到外面——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可以拯救世界的女超人。

到了单位,她才明白女超人不是那么好当的。她还要重新做已经做了两遍的工作,还得关注吴霜。当吴霜趴在桌子上哭的时候,陆小词郁闷得也要哭了——天哪,今天中午是不是还要把自己那些旧伤疤撕开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姑娘?

晚上下班,陆小词把好端端的吴霜送上公交车之后,仍然去了佟言的饮品店。

仍然是《鸢尾花》,而此时听歌的心情和前两次又不同。

佟言听了陆小词的讲述,看看表说:“其他的事先放下,咱们先去救那个男孩吧。”

饮品店雇了两个店员,所以尽管此刻顾客正多,佟言仍然能够脱身。

“你确定就是这块广告牌吗?”

陆小词说:“确定。我还记得想救他的那个人抱着他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广告牌,是绿色的,就是这种啤酒的广告。”

佟言让陆小词在广告牌附近的安全地带守候,禁止行人通过,自己去了物业。

一个小时后,摇摇欲坠的广告牌被工人固定好了。物业经理握着佟言的手连声道谢,说幸好及时处理了隐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然后物业经理奇怪地打量佟言:“小伙子,你是怎么知道广告牌松动的事呢?我看你面生,你不是我们的业主吧?”

佟言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没事了,你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陆小词家楼下,佟言对陆小词说。

陆小词却不走。她问他:“明天还会是昨天吗?”

佟言犹豫了一下说:“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应该不会的。”

陆小词说:“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今天不是今天而是昨天,那我、还有你,是昨天的我和你,还是今天的我和你?”

佟言用傻愣愣的表情看着陆小词,不说话。

“哈,你不是总在关键的时候很聪明吗?这回你也不知道了吧。那么如果明天还是昨天的话,我们应该能用什么办法来验证这个问题。”

佟言说:“这好办,你把你的长发剪短。明天早上醒来,如果你的头发是长的就表明你还是昨天的你,如果你的头发是短的,就表明虽然你的明天还是昨天,但你是明天的你。”

“那你呢?”

“我啊,我的头发本来就是短的。所以,我只要把我的手指甲剪短就行啦。你现在好好看看我的手指甲,记住现在的样子,我回家就全部剪掉,明天你再看就知道了。”

“那我也可以只剪手指甲呀,你干吗要我把头发剪短了?”

佟言说:“因为我觉得你留长发虽然很好看,但短发会更适合你。当然,剪不剪你自己拿主意,我走了。”

5

陆小词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吸引的全是惊艳的目光。吴霜一下子跳了过来,抱住她说:“小词姐,你剪短发太有范儿了,像极了桂纶美!”

陆小词有点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她想,你这会儿喜笑颜开的,过会儿就等着哭鼻子吧!

开始工作的时候,她想到白天还要再做一遍“昨天”的工作,中午还要再安慰一次吴霜——当然她可以像“昨天”一样省略长篇大论的道理,直接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还有,晚上还得麻烦佟言去跟物业说广告牌的事情。

想到佟言,陆小词才真正感觉麻烦。她自己已经牺牲了长发来证实虽然“今天”在重复“昨天”,她本人却并不是昨天的她。但是,不管今天她见到的佟言是不是昨天的佟言,他都是对“昨天”没有任何记忆的,所以她还要把“这几天”的经历讲给他听。

也就是说,时间循环这个魔咒如果不打破,每增加一个循环,她见到他的时候都要把经历讲得更长。

仍然是《鸢尾花》,陆小词却没有一点儿听歌的心情。唱完歌,佟言走到陆小词跟前问:“美女,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陆小词没好气儿地说:“你都不能换个台词儿?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佟言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佟言的指甲因为要弹吉他的缘故,留有打磨成斜面的很短的指甲。他说昨天夜里回去要全部剪掉的,但是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这就说明佟言并不是今天的佟言,还是昨天的佟言!那为什么自己是今天的自己呢?

陆小词说:“你不觉得我今天变化很大吗?”

佟言说:“不就是戴了个发套嘛,你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弄过。”

陆小词说:“这不是假发,是真头发,不信你摸摸。”

佟言摸了摸她的头发,惊喜地说:“你真的把头发剪掉了?太好了,我早就觉得短发更适合你了,更清爽更漂亮。”

陆小词小心翼翼地问:“你昨天建议我剪头发了?”

佟言说:“没有啊,我只是有这样的想法,没跟你说过。”

“我明白了。你现在别说话,听我说。”

陆小词刚叽里咕噜地说完,佟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砰”的一声。

是不远处东西摔碎的声音。陆小词感到自己的心也跟那东西一起碎掉了。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不是越来越坚强,而是越来越脆弱了。佟言站起来,向那边走去。

是一个顾客不小心把水杯掉在地板上了,透明的玻璃杯四分五裂。那个顾客急忙去捡碎片,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

佟言让服务员把碎片清理掉,拿了医药箱亲自给那个顾客消毒和包扎。他的动作很专业,那个顾客一直跟他说谢谢。

陆小词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的目光不在佟言身上,而是锁定了那个顾客。可是那个顾客根本没有朝陆小词看,就像她不存在似的。

那个顾客就是踩她的围巾,以及抢救死者的那个人。

服务员又给那个顾客倒了一杯水。他接过来,捧着,一只手上缠着纱布。

陆小词小声问佟言:“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佟言想了想说:“你来之前的二十分钟吧。”

“他常来吗?”

“常来,他也是我的老顾客了,但是很少说话,每次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怎么了?”

陆小词说:“他就是刚才故事里的那个人,我说他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你的常客。”

佟言看了看表说:“按照你故事里的节奏,我现在该去救人了。”

一小时后,佟言对陆小词说:“广告牌已经被他们固定好了,咱们的任务完成了。”

陆小词摇摇头。

陆小词说:“我是今天的我,你却是昨天的你。那么,今天的你去哪儿了?”

佟言说:“今天的我……大概在明天吧。”

“明天?在一个有你却没有我的世界里。没有我,是因为我留在这里,留在昨天。我……我永远都得留在这里,每天重复做同样的事,而且会慢慢老去!直到有一天,我成了老太太,你却还这样年轻!”

佟言有些震惊。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陆小词说:“如果每天都必须做同样的事,那还有什么意义?我明天大可请病假不去上班,不用做那些烦人的工作,也不用管吴霜跳不跳楼了。因为我即使救了她,第二天还要再救一次!你也不用再救那个男孩了,因为第二天你也要再救一次!”

佟言的表情有点受伤。他喃喃地说:“也许跟你比起来,我是幸福的,不用重复过昨天。可是明天的我就惨了,再也找不到你了。”

陆小词说:“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回到明天,不,回到今天!”

“你别急,会有办法的。”

“佟言,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男人,他的手指受伤了。”

佟言说:“是受伤了,可是他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呢?他只不过不小心碰掉了杯子而已。这样的事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可能碰到。”

陆小词说:“你没有记忆,所以你不明白。‘昨天’他没有碰翻杯子,‘前天’没有,‘大前天’也没有。也许他也在你的店里坐着,可是他没有碰翻杯子。”

“哦,这说明他可能跟你是一样的状态!”

陆小词说:“对,但是仅凭这点还不能肯定。不过,明天就可以知道了。”

6

陆小词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上的日期。2014年11月20日星期四,真让人绝望。

没办法,“旧”的一天还得过。她勉强打起精神收拾好出门,挤公交车去上班。

她想在公交车上找到“那个人”,但车上拥挤不堪,她没有看到他。

下车的时候,她的围巾没有从肩上滑下来,当然也没有人踩到她的围巾。她回过头,身后只有一个年轻姑娘,没有那个人。

她是特意在同一时间坐了同一班公交车。为什么没有碰到那个人?只有一个答案:他和自己一样,不是昨天的人。

他是谁?

下班后陆小词以迫不及待的心情到了佟言的饮品店。

第五遍听《鸢尾花》了,虽然仍然没有听歌的心情,但还是觉得很好听。

昨天那个人坐的位置空空如也。

陆小词垂头丧气地坐下来,等佟言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那句已经听烦的话,陆小词就塞给他一张纸条。

佟言莫名其妙打开纸条,见上面写着几行字:我住的小区,从小区门口数第三块广告牌,上面是绿色的啤酒广告,今晚九点十分会掉下来砸死一个男孩,所以你现在过去他。我有别的事先走了。

佟言看完,诧异地问她:“你失声了?不会说话了?还这么不怕麻烦写下来。”

陆小词听了差点晕倒。他不惊讶她怎么会有这样未卜先知的能力,却诧异她为什么不说话。

她心里说,你不明白,每天重复同样的话有多累,还不如写下来。

她嘴里说:“懒得跟你说,我走了。”

出了饮品店,陆小词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她一直没有回头,却感觉如芒在背,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跟着她。

她走到路口准备过马路,从路边石走向斑马线的时候,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半天,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找了个空地蹲下去,用手揉着脚踝。

“你怎么了?脚扭了吗?”

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陆小词还是被这声音惊得全身一震。这声音她听得不多,却已经很熟悉了。抬起头,果然是他。他还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黑色风衣,因为天黑的缘故,他的脸看不清楚,只有镜片闪闪发亮。

陆小词按捺住强烈的心跳,可怜巴巴地说:“我刚才不小心,把脚扭了。”

“那边有椅子,我先扶你过去吧。”

他用两只胳膊架着陆小词的一只胳膊,一步步往那边走。她感觉到了他的文弱。他只比她高了一点,架着她似乎有些吃力,因为他的身体总是摇晃。她感觉他太古怪,偷偷观察他,这回看清了他的脸。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目不斜视,没有表情。

终于,他扶着她坐在了广场的椅子上。他让她等着,跑到附近的药店买了药。然后,他蹲到她的面前,把她的右脚轻轻地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脚踝,问:“是这里吗?疼不?”

陆小词突然收回右脚,站了起来。他没有防备,差点跌坐在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的手上没有纱布,所以你还是昨天的你。为什么你不跟我一样也是今天的人,为什么你让我失望,让我这么孤单!”陆小词大声叫道,似乎这样可以将这几天积压的不良情绪发泄出来。

“你在说什么?”那个人呆呆地看着她。他好像出汗了,这么冷的初冬,他的额头居然亮晶晶的。

半天,那个人指着她的脚问:“你的脚没事了?”

陆小词使劲跺了跺右脚。

那个人缓缓地站起来,看着她,脸上有了受伤的表情。然后,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他一声不吭掉头就走。他走路的姿势让陆小词很揪心,像是随时都会摔倒。

可是他没有摔倒。

陆小词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是九点五分。

她走到那个绿色的啤酒广告牌不远的地方。两分钟后,一个男孩疾步而来。他像是刚刚下晚自习,背着一个大包,手里还拿了两本书。

经过陆小词的时候,她听见他哼起了歌。

陆小词抬头看天,居然看见了北斗星。

“告诉我,你怎么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身后有人说话,转身,是佟言。

看到佟言,她突然有了亲人般的感觉。

“你陪我走走,我告诉你。”

这次陆小词居然没有觉得把那些情节再重复一遍会很烦。她说:“那个人可能只是我故事里的一个巧合。我刚才看得很清楚,他的手上没有纱布。纱布是你昨天亲手缠上去的。所以,他也是昨天的他。”

“你这么介意只有你一个人不是昨天的这件事?”

“当然介意,非常介意!如果这个循环是无限的,那么你们在我的眼里会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而我会一天一天变老,这种感觉多么恐怖,多么让人绝望!”

佟言说:“何必想这么远呢?你不觉得正因为这样,你可以把每一个昨天过得很精彩吗?”

“什么意思?”

“如果明天早晨醒来,你发现还是昨天,不如就跟领导请一天假——对,一天假足够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把你的积蓄全花光来买一件你想买却没有能力买的东西,反正第二天你的钱又回来了;你可以去买一张晚上开奖的彩票,体验一下中大奖的感觉——当然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机会去领奖;你也可以在家里睡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反正你还有大把时间。总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知道吗,对于平常人来说,‘昨日重现’是多么美好却遥不可及的事。也许当你尽情享受了每一个随心所欲的昨天之后,你会惊奇地发现时间又对了,你又跳到明天了。你还会有明天,还会跟我们在一起。”

陆小词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佟言。她说:“可是吴霜呢?还有那个男孩,我不能不管他们。”

佟言说:“其实你管还是不管,结果都是一样的。即使你不管他们,他们也会在第二天‘复活’。”

陆小词摇头:“不行!万一第二天我回不去昨天了呢?我不能冒这个险。而且就算如你所说,我还能回去,我也不忍心让他们每天都死一次!”

佟言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不过你可以换种方式,不必自己去做。你可以在每天早上给我打个电话,交代我,我会替你做的。”

“你会做吗?”

“我今天不就光荣完成任务了?你用一张小纸条就让我对你言听计从了,你还不放心吗?”

“佟言,你真好。如果没有你,我自己真的会无所适从。我会按你所说,从‘明天’,哦,不对,从下一个‘昨天’开始,做全新的事。只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是幸福。如果每天早上都能接到你的电话,我会是多么幸福。”

陆小词突然脸红了。她说:“要是有一天我爱上你怎么办?我是说对你日久生情。可是你没有记忆,这样不公平。”

佟言说:“你是忘记我请你做老板娘那件事了吧?你真的笨到看不出我一直喜欢你吗?”

陆小词低下头,轻声说:“那时候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快忘记沈樱子,所以没答应。”

小区的花坛边,北斗七星下,佟言突然拥抱了陆小词。

清冷的冬夜里,这拥抱温暖得不可思议。陆小词想推开他,却力不从心。她说:“你明天早上会忘记这个拥抱。”

“那你可以每天都给我一个拥抱你的机会。”

7

睁开眼睛,看手机,日期是11月20日星期四。和往常不同,陆小词这次是窃喜。她给领导发了条短信说请一天假,然后决定无论领导如何发怒都不予理会,反正“第二天”领导也会把这件事“忘记”了。

然后她给佟言打电话,让他中午去救个人。她对佟言的“十万个为什么”根本不予解释,好在佟言见识过陆小词的一次又一次奇遇,所以知道她不是逗自己玩,只有遵命。

陆小词把手机设置静音后继续睡觉,一直睡到中午。这一觉彻底补上了前几天损失的睡眠。等她起床的时候,整个人都清爽愉悦。

她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夺目,拿了信用卡出门。她去最豪华的餐厅吃午餐,然后去美容院护肤、保养头发。她去商场买了昂贵又漂亮的衣服和皮包。她把旧衣服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走在街上,她感觉心都要飞起来了。这像极了一个白日梦,梦是虚幻的,快乐却是真实的。

她看着表,算着时间,在《鸢尾花》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走进了佟言的饮品屋。

这一刻听这首歌太合适了。她觉得他今天唱得比往常都好。他唱完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站起来,伸开了胳膊。

佟言吃惊地看着她,都忘了说那句一成不变的开场白了。

陆小词看着他笑眯眯地说:“给你一个拥抱我的机会。”

佟言一边拥抱陆小词,一边说:“这姑娘肯定是中大奖了,乐疯了吧?”

陆小词收回笑容,略带失望地看着他。这个拥抱和昨天晚上的拥抱有太大区别,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中午我按你的吩咐把那个姑娘救了,还带她吃了一顿大餐,她不会有事了。你看我乖吗?我很乖吧!所以你快点告诉我你是怎么预感到的。”

陆小词不说话,默默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他面前,淡淡地说:“我有事先走了。”没等佟言反应过来,她就离开了饮品店。

好心情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伤心。拥有了华服香包,却没有一个像昨天夜里那样贴心的拥抱,“昨天”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东逛逛,西看看,这让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可是,突然,当她坐在一家烘焙房靠窗的位置吃蛋糕喝咖啡的时候,异样的感觉让她扭头看向窗外。

那个人就站在窗外四五米远的地方,穿着黑色风衣,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小词。瞬间,陆小词感觉整个身体都要炸裂了。她没有心思再吃东西,胡乱喝了几口咖啡就走出了烘焙房。

她向那个人冲了过去。

“你为什么跟踪我?你到底是谁?”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向后退了两步。

她往前走了两步。

“你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对吧?你知道我每天都在重复着前一天,对吧?你知道用什么办法来摆脱这一切,回到正确的时间,对吧?”陆小词冲他喊。

那个人摇摇头,又摇摇头。他的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又合上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会陪着你。”好半天,他才小声说。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

“那就是说,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对吧?”陆小词咄咄逼人。

他终于抬起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很奇怪。你没有去上班,懂得享受生活了。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词又泄气了。他真的不知道?可是——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你跟着我多久了?”

他又低下了头。然后,他猛地跑开,消失在街角。

陆小词追过去,街角后却空无一人。他跑得倒是挺快。

她看看表,21点35分。那个男孩此刻应该安静地在房间里写作业吧,他的母亲也许正将一杯热牛奶放在他的桌子上。

她感到一丝欣慰。这让她觉得自己滞留在昨天是有意义的。

就在突然,她感到周遭掀起一阵寒风。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胳膊乃至整个肩膀被撕扯开来。她惊叫一声,立刻就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别喊,再喊宰了你!”

另外一个人站在她的对面,身材高大,戴着口罩,露出凶恶的眉眼。他的手里就拿着她今天花了大价钱买的一个名牌包。

“呦,还是正版货,小妮子有钱啊。老黑,她身上还有首饰!”

被叫做老黑的就是捂着陆小词嘴巴的家伙。他的另外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脖子里,没有费劲就扯断了那根她最心爱的项链。可恶的是,他的手并不满足,正向脖子下面摸索。陆小词不敢喊,也不敢哭,她从来没有哪刻像现在这样绝望。

她只是想,我不能死,我死了不但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了。

“放开她!”陆小词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睁开眼,看到了他。瞬间,刚才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在这刻决堤了。她刚才那么凶地对待他,他却没走远,反而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

老黑的手松开了,烦躁地把陆小词用力一推。她猝不及防跌在地上。“小词,快跑!”他大声喊道。

陆小词坐在地上哭道:“我跑了,你怎么办?!”

那个人说:“你忘了昨天是轮回的这件事吗?不管我今天发生什么事情,等到明天你醒来的时候,我还会好好地出现。”

陆小词说:“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人说:“这个不重要,你快点跑!”

拿着陆小词包的男人把包往地上一扔,轻轻一脚,就把那个人瘦弱的身体踹倒在地。老黑几步上去,用笨重的大头鞋的鞋底向那个人的脸上重重踩上去。

陆小词听到惨叫,拨打报警电话的手指都不听使唤了。好在她在关键时刻头脑还算清醒,知道自己趁这时候跑掉是上策,不管那个人刚才说的话是否有道理。所以陆小词听到惨叫的时候,已经跑出了一百多米。

警车到的时候,两个劫匪已经不见踪影。那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陆小词冲过去,看到他满脸是血的样子再次哭了。一名警察拍拍陆小词的肩膀安慰她:“他还有救,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姑娘,你自己有没有受伤,需要我们送你去医院吗?”

陆小词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摇头。

“这是你什么人?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男朋友,是朋……朋友。”

“你先别哭,冷静一下,然后跟我们做个笔录吧。”

陆小词点点头。她心里突然一动,把那个人的右手握住,放在手心里,打开手机照亮,看他的手指。

他的右手没有缠着纱布,可是中指的指腹上有一道两公分的伤口。伤口已经凝固结痂。

她突然明白了,除了肉体和“昨天”本来就有的东西,第二天“轮回”之后什么也带不到昨天,哪怕是一块纱布。她习惯裸睡,所以一直没有意识到。

那么,他果然跟她一样,是在轮回里延续的人。

所以,如果“今天”他死了,他就永远无法活过来了。

8

陆小词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照例是去看手机上的日期。

还是“昨天”。

突然,她就像疯了一样从床上跳下来,顾不得梳妆,只胡乱穿了衣服就出门,打上出租车向医院飞奔。

她气喘吁吁地跑向急救室。

昨天,她在这里待到凌晨才回家。

那个人的身体被那个叫老黑的男人的大头鞋快踩碎了。他的肋骨断了四根,引起内脏破裂,失血过多,危在旦夕。

陆小词恳求医生一定要救活他。守在医院的一名警察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一边玩手机,一边不停地向陆小词看过去,眼神复杂。

陆小词被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忽然,那名警察说:“姑娘,请你过来一下。”

陆小词坐到警察旁边。警察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拼死救你吗?”

她有些惶恐:“我只知道她总是跟着我,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警察点点头,问:“你看过一个叫‘我们之间人来人往’的帖子吗?”

陆小词摇摇头,有点莫名其妙,这个警察的神经大概不正常吧。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他经过手术,已经暂时脱离危险,需要继续观察。

可是,此刻,陆小词不顾一切地闯进急救室的时候,却见一群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在他身上忙碌着,场面十分混乱。

一名护士请她离开的时候,陆小词问:“他还有救吗?”

护士非常懊恼地摇摇头。她说:“这名病人非常奇怪。我今天早上打扫急救室的时候,发现他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几乎死掉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为什么做手术做到一半就没再做下去了,连设备都撤了。”

“他还能救活吗?”

“我们尽量吧。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

陆小词懊恼地坐在急救室外地椅子上,背靠在墙上,浑身无力。她该想到的,他手指上的一块纱布都能消失,所以在轮回的时候,他又怎么能像昨天她离开时那样好端端地处在医治状态呢?

此刻,只能看天意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跟自己的状态一样,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参与轮回呢?

在最茫然的时候,陆小词突然想到昨天夜里在这里跟他说话的那名警察。那名警察问她:“你看过一个叫‘我们之间人来人往’的帖子吗?”

她打开手机,搜索这个帖子。

找到了。这个帖子点击量和回复率惊人,发贴ID叫梦中人,是两个月之前开始发贴的,记录的事件却开始在六年之前。

陆小词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用手机看急救室里被抢救的人发的文章。一墙之隔,生死一线,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惊人的故事。

他说:第一次看见你是你的照片。那时候我在异国求学。那个冬天好冷,雪下得最大的那天,我打开网页,在朋友的朋友的微博上看到了你。照片里你的笑容好温暖,从此的每一个冬天,我都不会觉得寒冷,因为有你。

他说:我知道了你的城市,所以在短暂的回国期间,我来到了你的城市。找到你好难,你微博上关于你自己的资料很少,我是根据你上传的一张关于春天的照片找到了你所在的小区。我终于看到你本人那天,天气很好,小区里花团锦簇,你穿着紫色的长风衣,还有白色帆布鞋。你走出小区的时候,跟给你开门的保安大哥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跟照片上一样,说不出的温暖。春风十里比不上你的笑容。

他说:我跟踪你两天,伤心地发现你有男朋友。他比我有钱,比我帅,这让我满怀期待而来,伤心欲绝离去。可是我仍然忘不掉你,我更想你了。在异国的每一个深夜,我都是看着你的照片入眠。只有在梦里,我们才能离得那么近,近得能让我看到你的睫毛。

他说:半年后我再去你的城市,发现你变了好多。你换了工作,那个男朋友不知所终。其实你在微博上已经透露出一些失恋的心情,可是没想到你会变得那么憔悴。你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那时候,我就是你的影子。当我看见你在深秋的广场石椅上一个人偷偷落泪的时候,我好想去安慰你,哪怕只能给你一个肩膀。可是每当我走近你,我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抖,让我无法再靠近你。

他说:两年后,我结束学业,回国了。我义无反顾来到你的城市。那时候我没钱,只有一辆二手电动车。正当我拼命工作准备为你积累财富的时候,我发现你又恋爱了。可是我仍然不能控制自己跟踪你。只是我的跟踪对象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我看到你们恩爱的样子,每一刻的感觉都像是世界末日。但是你相信吗,我仍然为你高兴,因为我喜欢看到你的笑容。你开心,我才开心。

他说:终于你还是失恋了。我看到你因为没赶上公交车而情绪失控,在站台失声痛哭。别人的眼光都是奇怪的,只有我是无比心疼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有能力让你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可是我仍然无法克服我在你面前的自卑。我鼓起了无数次勇气走到你面前,就是无法做到跟你打个平常的招呼。

他说:就这样,六年过去了。我对你比对自己还熟悉。我看过你看过的每一部电影,看过你看过的每一本书,听过你听过的每一首歌。这六年,我变成了你。

陆小词越往下看,越心惊。她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是爱吗?那么自己就是被爱?可是为什么没有幸福,没有感动,有的只有恐惧?是那种能够触发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她觉得他的存在更像幽灵,渗透了她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那些帖子里的读者都因为他而感动?他们出各种主意让他表白,他们每说一段话的意思都是让他表白。还好他没在帖子里透露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不然,在这个信息超级发达的网络时代,她估计早就被人肉出来了。

再往下看,他说:我发现你又喜欢上了一个人。你几乎每天下班都去他那里。我知道他也喜欢你,我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这次我怎么办,我又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再恋爱一场吗?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经受得住。

他说:所以我终于决定了。我要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你是变化的,其他人都是不变的。五维世界,来吧!

这是他在帖子里说的最后一段话。因为这段话,有人怀疑他患了抑郁症,有人怀疑他患了精神分裂,还有一些理科男生一本正经地科普着他想象出来的五维世界,描述这种可能性,当然,没有人觉得这是可能的。还有,大家关心得最多的就是发贴人的神秘失踪,每日千呼万唤喊他出现。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这个时候,陆小词的恐惧感慢慢减弱,些许的感动漫漫涌上心头,毕竟“昨天”在最关键的时刻,他舍弃生命救了她,不然,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还有,他能被救活吗?自己怎么这么笨,昨天夜里应该守在这里的。

还有,那个警察怎么知道这个帖子的,又怎么知道里面的女主角就是自己呢?哦,她突然明白了,昨天那个警察并不是闲着无聊玩手机,警察手里拿的正是那个人的手机,想从手机里找出他的资料,然后就翻到了这个帖子。他是用手机发的,所以很好找到。然后,聪明的警察当然就猜出了他救的姑娘正是他深爱的人。

陆小词恍然大悟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是同事的声音:“小词,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老板发火了,直接记你旷工,要扣发你一个月奖金。还有,咱们公司出大事了,吴霜跳楼了!”

“什么?吴霜跳楼了?怎么可能?”陆小词惊叫。

“这是真的!”同事显然不知道陆小词吃惊的真正原因,“听说是被男朋友甩了,唉,太可惜了,还好你没来,现场真是太惨了……”

挂了电话,陆小词呆呆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两点半,怎么都两点半了呢?佟言怎么没去救她?哦,是自己一早就跑到医院来了,忘了给佟言打电话,所以佟言怎么可能去救她?

她安慰自己,明天早上,一切都复原了,她仍然能够救吴霜。如果那样,她一定亲自去救她。

可是……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看到医生的脸色,陆小词就觉得不妙。果然,医生冲她无奈地摇摇头。陆小词站立不稳。她说:“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姑娘,你是他什么人呀?这个人来历不明,我们已经报警了。你不能走,得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不会走的,我是他的女朋友。”

陆小词说完,走进了急救室。

他浑身都是伤,惨不忍睹,可是表情却很平静。

她把手放到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他冰冷的唇。她相信他虽然失去了生命,可是没有失去灵魂。他能够感觉到的。

9

一首明媚且略带忧伤的《鸢尾花》,竟然让陆小词落泪了。

那些“昨天”里的某一天,他一定也在这里听这首歌。他是为自己能跟她听同一首歌而感觉幸福,还是嫉妒唱歌的人?

“你怎么了?”佟言问。

陆小词不说话,突然抱住了佟言大哭。佟言吓了一跳,摸着她的短发哄她。半天,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佟言听完陆小词的讲述,说:“幸好最后去的警察是洛波,不然没有人会相信你。”

陆小词说:“你只是担心我陷入麻烦吗?”

佟言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相信你的话,一个是洛波,一个是我。”

“那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去你的小区,固定广告牌呀。”

十点的时候,陆小词跟着佟言回到了他的饮品店。

在她刚刚对他讲述的故事里,唯独略去了他们的那个拥抱。她想,如果那个人看到了那个拥抱,会有多伤心?

陆小词说:“那个五维空间真的是他弄出来的吗?他是怎么做到的?”

佟言说:“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关于五维空间的描述。咱们平时以三维的形式生活在四维时空里,即三个空间维度加上一个时间维度。而五维空间则是一个时间平面,这个时间平面是由无数个四维空间根据某一轴线集合而成的。所以,我理解的五维空间,是可以按时间把四维空间分成相对独立的空间,比如‘昨天’,找到相应的原理,就可以让‘昨天’清零然后重新开始。不过为什么只有你和他是不同的,这个非常费解。”

陆小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说,洛波很快查到了他的身份,他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大学的物理系,然后又在国外留学了几年,是个博士后。不过,他现在从事的工作跟物理没有一点关系,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他放弃了他的专业吧。毕竟咱们的城市大小,他找不到对口的工作。

佟言看了陆小词片刻,问:“如果在这六年里的某一天,他能鼓起勇气跟你表白,你会不会接受他?”

陆小词说:“我还真不知道。些许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我会答应吧。”

佟言问:“失恋的时候?”

“不,”陆小词认真地说,“一个人能否接受另一个人的求爱,除了求爱那个人本身,还得看被求爱者当时的经历、状态和心情。一个人的一生,在每一个阶段,需求是不同的。”

“爱情都被你说得比五维空间还深奥了。不过,我还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我是昨天的我,你是今天的你,那么昨天的你和今天的我去哪儿了?正常的世界是在没有你的情况下继续进行呢,还是在等你回归后才继续?”

“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可以帮我们解释的。可惜……我现在想的是,如果因为他的死,五维空间结束,我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那么‘昨天’是以哪天为准的?是他们都死去的‘昨天’?是吴霜被救活的‘昨天’?是吴霜和男孩都被救活的‘昨天’?还是吴霜死去而那个男孩被救活的‘昨天’?

“小词,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一直不敢跟你说,每次都欲言又止。”

“都到这时候了,你说吧。”

“我觉得对于你,除了第一个‘昨天’是正确的,其他都是制造出来的五维空间,是假现。对,现在的世界,包括我,对于你都是假象。所以,不管我们在这些重复的‘昨天’都做了什么,其实都是徒劳。”

陆小词目瞪口呆。她想反驳,却无力反驳。

佟言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我们平时都说明天是充满悬念的,但是我们的明天都没有你的‘明天’有悬念。”

“佟言,我今天晚上想待在你这儿不走了……哦,你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他死了,轮回就要结束了,明天早上,我得一个人去看那张广告牌是否完好。”

“好,你今晚住在店里,我给你钥匙。明天你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一起去。”

“佟言,我想把你的店名叫‘人来人往’,可以吗?”

“可以,不过明天再跟我说一次吧,我会忘记。”

10

陆小词在佟言的店里醒来。她鼓起了很大勇气,才敢去看手机上的日期。

那一刻,她的心情特别复杂——既希望是新的一天,又希望还是昨天。

2014年11月21日周五——陆小词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时间真的正常了!可是……

陆小词坐公交司车去上班。她去得太早,所以公司里很冷清。她看了一眼办公楼前面的草坪,好好的,没有一丝异常。

她不敢跟保安打招呼。她怕听到保安对她说,昨天跳楼的姑娘是你们办公室的吗?可惜了。

她走进办公室,办公室仍然是往常的样子。她走到吴霜的工作台前,看到她的工作台像往常一样有点乱,除了办公用品,还有各式零食。

可是,她还会来吗?

有脚步声。是谁来了?陆小词一阵心跳。是吴霜吗?

是个陌生的男人。他问:“你是吴霜的同事吗?”

“我是。”

男人说:“我是吴霜的男朋友,我想拿走她的一些东西,可以吗?”

陆小词的心脏被重重一击。她点点头,看到男人在吴霜的工作台前站了半天,然后把相框棒了起来。相框里是吴霜跟他的合影,两张灿烂的笑脸。

陆小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冲出了办公室。

她在外面徘徊了一整天。她不敢给佟言打电话,连他的电话都不接。她担心接起他的电话,他会说:“昨天晚上睡好没有?你再路过楼下的广告牌时,要离远一些啊!”

她去以前她一个人喜欢去的地方。某家餐馆,某个电影院,某个公园。

她一直都不回头。她想,有一个人一定还在跟着她,感受她这一刻的心情。如果她在这刻突然回过头,一定能看到他。那样,她会说,嗨,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可是她不敢回头,她害怕这一切只是幻觉。

晚上九点钟,陆小词终于回到了小区。她走到了第三个广告牌的位置,却不敢抬头看。

这个时候,旁边走来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说:“这个时间我去你家借书,真的有点害怕你妈妈。”

男孩爽朗地笑了:“别怕,我妈一点都不凶,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笑嘻嘻地从陆小词身边走过的时候,陆小词看清楚了男孩的脸。

那一刻,她想笑也想哭。

她抬起头,看到绿色的啤酒广告牌好端端地挂在那里。她还看到了天上的北斗星。

这个时候,她想,有一个人一定还在跟着她,感受她这一刻的心情。如果她在这刻突然回过头,一定能看到他。那样,她会说,嗨,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于是,她回过头。

真的有一个人。

佟言说:“小词,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整整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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