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幕缓缓落下,街上到处散落着行色匆忙的人影。
常天站在二楼,通过窗户看着楼下的路灯,一个年轻女孩靠着灯杆站着,她是静止的,更像是即将被夜色掩埋的背景,暗黄色的灯光让她看上去更加落寞。
“哟!还在呢!”
常天下属孙小武凑过来啧啧两声:“还挺痴情的!长得这么漂亮,何必呢?”
“太年轻了。”常天说道,“过几年就好了。”
常天相信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纯真年代,总容易相信人们传颂的爱情故事,但他也相信这段时间总会过去,在纸醉金迷的上海滩,用时通常更短。
那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家境似乎也不错,又读过书,会有大把年轻男人对她献殷勤,新鲜的面孔和感情会渐渐替代过去的情人,死人给不了她这个,她的父母也不会允许她把青春年华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她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
常天认为他不需要担心,他心安理得地走出警局。
女孩子一见到他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眼睛红肿着,明显又哭过了,她摊开手心:“常长官,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手里握着一条红绳编成的手链,尺寸是男子的,链坠是一颗瓜子大小的金锁。
“看尸体的老头子说,这东西本来系在岳华的左手腕上,是他偷偷解下藏起来了,可是岳华根本没这样的东西!这不是很可疑吗?我找人问过了,这东西有来历,叫‘锁魂链’,是为了把人的魂魄封在体内!肯定是偷岳华尸体的人干的!”
常天不禁一怔,岳华是她的男友,醉酒于巷,结果遇上劫匪,身上仅有的十元大洋被洗劫一空,还被刺了三刀。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将他送到医院,可惜医生回天无力,当时因无联系方式,尸体便暂时放在医院的停尸房。等两天后女孩得到消息赶来时,尸体已经被一个自称死者父亲的男人领走了——蹊跷的是,岳华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相继病逝了,而他的朋友亲戚也没人去医院领过尸体。
这金锁虽不大,却值几个钱,常天有些纳闷,从死人身上偷东西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这小偷竟然承认了,还物归原主。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
“哪里是他主动要说的,他去当铺当这东西,听人说了这东西的用途吓坏了,怕惹上麻烦,就找人帮忙,刚好那个风水师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就把这事对我讲了……”
常天听说过一些邪术,要选一些生辰八字特别的人提炼尸油,为了怕冤魂报复,便会使用一些物件先封住魂魄或者消灭魂魄,锁魂链应该就是这一类的东西。
“这么说,尸体送去的时候就有这东西吗?”
莫琴点点头:“送去的时候就有。”
很明显,手链是在岳华酒醉劫杀后,到送往医院之间被戴上的。
“有没有打听到是谁送岳华去的医院?”
“不知道。”莫琴说,“我问了好多人,只有一个护士对那人有印象,她说那人大概四十岁,左手背上有颗黑痣,他把岳华送进急诊室就走了,没留名字。”
“岳华的生辰八字你知道吗?”
“我用岳华的生辰八字问过朋友了。”莫琴知道常天想要什么,“那个风水大师说,本身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如果按照相生相克的道理来说,也许是对别人没用,刚好对某个人有用……”
“好了,我知道了。”常天头皮发麻,他最不愿意和这些江湖术士打交道。
莫琴哭了起来,她觉得情人是因她而死,父母不允许他们来往,岳华才借酒浇愁。她一面哭一面从手袋里拿出一包大洋,塞到常天的手里:“请常长官费费心,帮帮我,把他的尸体找回来……”
常天掂着这一包大洋,估计有四五十个,他并非不收黑钱,不少有钱人常常私下给他些“劳务费”,以便让案子办得更有效率些,对这种钱,他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常天拿出早准备好的报纸,指着头版头条的标题“林家大公子失踪三日,迄今生死未卜”。
“看看,这都第三起了!”常天说,“这才是要紧的事!现在救活人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顾着死人?”
他冷冷地把钱扔回给莫琴,打个响指招来一辆黄包车,“人死了就是一把骨头,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就去庙里做场法事,好好超度他去个好人家投胎。”
他拽着莫琴,将她塞进黄包车里,“以后别再来了!”
2
常天吸着鼻烟,烟粉里含有冰片,凉丝丝从鼻孔一直窜到头顶,头疼瞬间便舒爽了。
睡了四个小时,算是这几天来最完整的一觉,但身体仍像烂棉花一样瘫软混浊,大约因为太久没休假了。常天计算着,过去的一年里,他只完整地休过两天假,几乎都是用来睡觉,一觉过去,假期也就过去了。
屋子里乱得一塌糊涂,被踩死的蟑螂和臭烘烘的袜子躺在同一平方米内。
他胡乱用水抹了把脸,把枪带绑在腰上,衬衣上的味道让他有些忍不下去了,他索性掏了些鼻烟粉末撒在领子上。
到了司法科,科长骆杨来得竟比他还要早。
这也难怪,短短一个月,上海滩连出了三起失踪案——报上称之为“双罗一林”案。“双罗”指的是百货商罗正鑫之子罗严平,银行家罗忠德之子罗孝尚,而“一林”则是南市鼎鼎大名的大买办林福康之子林瑞金。若是平常人家还好,这一次不行,有钱有势的父母拼了命的要结果,看热闹的外人削尖了脑袋要解释,顶头上司们绷紧了脊背扛着各方目光,小喽啰们只好疲于奔命。
一般来说,有钱人失踪不是因为被绑架,便是被人寻仇后毁尸灭迹,但到目前为止,不论是“双罗”还是“一林”,都没有呈现出单纯绑架案的特征——因为家人一直没接到绑匪的索酬信。寻仇并非没有可能,三位少爷的老子都是上海滩的人物,能在龙争虎斗之中占了上风,都不是泛泛之辈,有些仇人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常天仔细分析着这三起案子的相似点:都是在人多眼杂处莫名消失。第一个失踪的罗孝尚是在慈善舞会上消失的,两天后,罗严平在去医院看望老同学林瑞金的途中不见,而另外一个失踪者林瑞金,因骑马摔伤手臂而一直住院,就在罗严平出事后第五日也失踪了,在仆人为他买糕点的空隙消失,没有任何人知道,林瑞金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离开医院的。
三起失踪案相隔时间很短,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没有目击证人,现场也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他们是自愿离开的,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和计算好的,因此没有引起人的注意;第二,他们是非自愿离开的,但对方用的手法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自愿离开的,比如威胁,对方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就范,如果没有当事人的配合,也不可能做到了无痕迹。”
“第一种可能性绝对不存在。”司法科科长骆杨连连摇头,“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又不是犯了罪要躲事的通缉犯?家里有钱有势,那个罗严平,不是刚和交通局孙局长的女儿孙丽丽结婚了吗?”
罗严平也在交通部任职,虽然暂时职位不高,但前途光明,这当然是一种交易婚姻,官商联姻,其利断金——不过那孙丽丽却也不委屈罗严平,师范学院的校花,两人算是一见钟情,不到三个月就结了婚,现在孙丽丽已然怀孕,两人感情据说极好,抛开夫妻之情不说,就要做父亲的人,有什么理由出走?
罗孝尚也没有离家的理由:家境优越,虽然是庶出,但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这一名头仍引人注目,罗孝尚现在租界一家法国商贸公司做经理,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康庄大道光鲜亮丽地铺在面前,他有什么理由出走呢?为情?常天回忆着他收集到的信息:大约因为是庶出的关系,一度曾受父亲冷落,于是一心要争上游,这小子完全是个工作狂,于女色方面不太在意,家里安排了几次相亲,他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对方,与他唯一传出绯闻的女人,是上海的知名交际花庄萍。据说是庄萍对罗孝尚一见钟情,动了真情,与其他客人断了关系,一心要从良的样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庄萍费心竭力,对方还是反应平淡,屡遭拒绝,最后也只好作罢了,如今的庄萍,正与药材商人谭三爷打得火热。
至于林瑞金,这倒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风月场上花钱如流水,还有赌博恶习,有时一夜就是好几千大洋输出去,林家急红了眼,只得将其禁足,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出过大门,两个月前才刚刚解禁,这样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人,他比前两位更不可能离家出走——寄生虫怎么可能离开宿主?
那么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他们是受人胁迫而离开的。那么什么能胁迫三公子呢?性命?亲友的安危?还是牢狱危机?
常天理不出头绪来,这些人的至亲好友他都查了个遍,也没人遇到麻烦,剩下的就是把柄了:“如果有了非赎回不可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那倒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三个人出事前后都没有动用过大笔资金,对方绑架三个大男人来做什么?”
骆杨也忍不住道:“那便是寻仇了。”
寻仇的可能性是目前最大的,但真有如此巧合吗?三家的仇人在同一个月选了几乎同样的手段绑人?
“如果是三人共同的仇人呢?”常天想了想又把这个可能性否掉,“那从罗严平出事的时候,那两位就该开始提防了,怎么还会没心没肺一样的该吃吃该玩玩呢?”
林瑞金与罗严平同为金陵大学的同学,交情极好,林瑞金更是罗严平的救命恩人,有一次罗严平遇上歹徒抢劫,如果不是林瑞金及时出手相助,怕早已殒命黄泉。但罗严平与罗孝尚却有些龃龉,罗严平曾为自己公司向罗孝尚的父亲申请贷款,但被拒绝了,后来罗严平与罗孝尚在一次商业聚会中相遇,两人还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罗严平更挥拳打落了罗孝尚一颗牙齿。
“难道是一群人组成的复仇者联盟?”骆杨想出了一个新鲜的名词。屁民们受了欺辱,往往求告无门,有些便去做了山匪。
“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三人。”骆杨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了,“一个人绝弄不出这么大的阵仗!”
常天心里冷笑,骆杨这只老狐狸,又在找退路了,到时如果真找不到人,他便大可以以此为由弄上几个替死鬼,而亏心事却得由自己去做,常天不由得感到一阵反胃,半年前他曾“奉命”抓过一个替死鬼,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并非十恶不赦,那人进监狱没两天就被打死了。
“如果是寻仇,尸体就别指望能找到了,”常天说道,“肯定找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给埋起来了。”
常天怎么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便被自己的话打了嘴。
罗孝尚的尸体是在罗家大门口被发现的。
清晨五点,罗家的门房发现一个大麻袋扔在大门口,麻袋里装着一具烧焦的男尸,在麻袋上还系着一张写了字的布条,大意是要罗家到指定地点放下一万大洋,要不然他们绑架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罗家大少爷罗孝俊,不会叫他落得和罗孝尚一样的下场。
那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骨骼判断出年龄是在二十三四岁,牙齿是唯一完整的,从左边数起的第十二颗上牙缺失——罗孝尚在与罗严平的打斗中被打落的牙齿也是同样的位置。
年龄与特征都是符合的,所以基本可以判定死者就是罗孝尚本人。
看起来绑匪所用的伎俩是杀鸡儆猴,罗孝尚虽然是青年才俊,但是他和罗家的关系并不算好,此人的生母原是罗家的女佣,怀了他之后才做了罗忠德的妾室,小时候没少被正房的兄弟姐妹欺负,罗忠德也不太喜欢这个孩子,罗孝尚的母亲为此常常虐打他出气,他留学的钱还是他妹妹及妹夫家里给的赞助。
论财力,自然是罗家更雄厚,而绑架独居在外的罗孝尚也更容易得手,罗家若是愿意息事宁人,那么他们无疑能冒最小的险,却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但很明显他们打错了算盘,罗家虽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但并不打算妥协,他们立刻就报了警,并雇佣了三十个保镖看家护院。
常天有些困惑,如果对方所求为财,罗孝尚被仇杀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那么,罗严平与林瑞金失踪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两人失踪的时间与罗孝尚出事的时间如此接近?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不管怎样,案子总算有了些眉目,常天加派人手,日夜蹲点,一晃半个月过去,扬言要绑架罗孝俊的绑匪竟没有任何动静,常天装作松懈,撤去明哨,同时说服罗家让罗孝俊做饵,恢复自由行动,以便引蛇出洞,将绑匪一网打尽,却仍然毫无收获。
骆杨的分析是绑匪见了警方和罗家的阵势,放弃了计划,这也是最讲得通的理由,但常天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把尸体直接扔在门口就已经能够起到恐吓作用了,为什么非得焚尸?如果不是那颗牙齿,谁能确定尸体就是罗孝尚?绑匪这么做很有些画蛇添足。不知道是不是另有缘故?
疑惑归疑惑,但案子却不得不继续往下查。
罗孝尚之案让上海大户人家都人心惶惶,如临大敌,不断有人往警察局施压,要求尽快破案惩凶。
常天不得不又将罗孝尚的关系网排查一遍,很明显,绑匪对罗孝尚与罗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们应该很清楚罗孝尚在罗家不得宠,罗家未必肯为这个庶子出一万大洋,要得出这样的结论,非得有与罗家相熟的人不可。
这一查,越发觉得罗孝尚是个怪人,说他八面玲珑善于社交吧,私底下却没有十分亲近知心的朋友,与他来往的都是场面人,不是为了工作,便是为了交易,这些人都不太清楚罗家的状况,有的人甚至认为罗孝尚是罗老爷属意的接班人,用一句话来概括:纯粹的利益关系。
罗孝尚工作的地方也还算得上清白,而他手里的工作权力也还没有达到让人起杀意的程度。在旁人的眼中,罗孝尚就是一个彬彬有礼、精明能干、理智有分寸的绅士,在对待女人方面尤其君子。他的老板尤其看重这一点,认为这样的员工不会被美色所诱惑,很有安全感。
查来查去,常天的名单里只剩下一个嫌疑人——庄萍。
在罗孝尚死讯见报后的第三天,她竟请了一众道士在家里做了场法事,邻居也都反应她这几天都精神萎靡,有人还听到她半夜发出尖叫声……
“确实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面对常天的提问,庄萍显得十分惊恐,眼下深重的黑眼圈是粉黛都遮不住的,“就前几天,到姐妹家打牌,嗯,就是郑局长的夫人家里,回来有些晚了,没想到在胡同里撞见了个穿白衣的女鬼,说要跟我借点儿钱使使,我吓得跑回家,没想到她竟跟着我回来了……一做梦就看见她,就只好请了高人来送她走。”
“有效吗?”常天打量着庄萍的房间,客厅和卧室的墙壁上到处都贴着黄色的符纸,连窗户都贴满了,遮住了光线,房间里十分阴暗。
“有效的,她不来了。”庄萍连连点头。
“冤有头,债有主。她若跟你无冤无仇,自己也会走的。”常天意味深长地说,他注意到庄萍打了个寒战。
“你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啊,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纠缠,她既然找上你,就必然有原因,”常天说道:“你相信这些符咒真的有效?”
庄萍明显被常天的话给吓着了,身体都开始发抖:“当然有效!我已经说过了,她已经被赶走了!我又不认得她,无冤无仇,她缠着我做什么?”
常天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便问了几个关于罗孝尚的问题,但庄萍一问三不知。
“他的事我实在不太清楚,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庄萍似苦笑又似冷笑,“长官怕是问错人了。”
“可我听说你喜欢他。”常天故意说。
“那都是谣言!”庄萍脸色越发难看,“不知道是哪个烂舌头在背后编排我,无聊死了。还有人说我跟孙局长有什么呢,天地良心,我跟孙丽丽可是好姐妹!好在我也是经过事的人,懒得跟他们计较,这种事,越描越黑,我也就不费那劲了。”
3
离开庄萍的公寓之后,常天留了两个手下,要求他们好好盯着。不出所料,第二天庄萍便急匆匆地去了闸北的山西北路,鬼鬼祟祟地进了一个宅子,这两个手下也算机灵,找来附近巡逻的弟兄,装作抓贼,一脚踹开了那家的大门,发现里面住的竟是一个神棍,在房间里还搜出了一个扎满了针的木偶娃娃,上面赫然写着孙丽丽的大名。神棍交代说是庄萍要他下咒咒死孙丽丽。
“你就是这么对自己好姐妹的?”
庄萍脸白如纸,铁证在前,她已没办法再狡辩。
“我就是讨厌她,怎么样?!这世界骂人咒人的多了,我犯法了吗?”
言下之意,巫蛊之术不算违法,她顶多是理亏,常天并无权抓她。
但常天知道如何对付她:“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会怎么样?”
不管在任何时候,魇镇都是下三滥的玩意儿,不管人们信不信,一旦和这种事占上边,大家都会避之不及。庄萍是交际场上的宠儿,经济来源全靠权贵恩客,这事一旦传开,她就完全毁了。
庄萍果然惊恐,连忙求饶。
“我是个命苦的女人,亲爹亲妈嫌弃我是个女儿不要我,为了几斗米就把我卖到别人家做丫环天天挨打受饿,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受了多少苦才有了今天,也就是图个活路……”
庄萍对外宣称自己是贵族后裔,但实际却出身于贫苦农家,所有的包装都是为了让自己的皮肉能卖上一个好价钱罢了。
“孙丽丽与你什么恩怨?”
“没什么恩怨,我就是讨厌她,她这个人又自私又嚣张,小浪蹄子,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围着她转,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庄萍说道,“不信你去问问,如果不是有那么个父亲,谁愿意和她多说话?也就罗严平那个傻瓜拿她当块宝,他要是知道了她那些破事,能拿刀把她剐了。没准,这罗严平根本就不是被人绑架,他肯定是知道了那些事,气得离家出走了,要我是她老公,也没法和她躺一张床上。”
“哪些事?”常天听出些眉目,孙丽丽的名声确实算不上好,这位上海名媛性格活泼好动,叛逆泼辣,最喜舞局饭局,舞姿据说比很多交际花都强,还有一把好歌喉。再加上一个权高位重的父亲,成就她为社交圈的宠儿,身边围了一群狂蜂浪蝶,风言风语便未断绝过,直到遇上罗严平,这才收敛了,而罗严平的性格与孙丽丽正相反,却因家教甚严,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谁也没想到这二人竟成了一对。
“还不是罗严平那好兄弟林瑞金给介绍的!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物以类聚,您想想,孙丽丽能干净到哪里去?”庄萍似乎对孙丽丽的怨气颇深,又急着在常天面前表功,将孙丽丽的闺房秘事全都抖落了出来。
孙丽丽其实并不喜欢罗严平这种古板的类型,她之前有过一个未公开的男友,在朋友圈里被称为“浪子丹”的孟立丹,此人是个少校军官,高大英武,说话幽默风趣,极会讨女人欢心,孙丽丽十分迷恋他,希望嫁给他,却没想对方只当她是个欢场过客,一见她认了真,便立刻换了嘴脸,逃之夭夭。后来,林瑞金就向孙丽丽介绍了罗严平,大约是伤透了心,所以想找个老实人嫁了,两人认识不到三个月便闪电成婚。
“她结婚前几天约我喝茶,我提前到了,没想到却看见罗孝尚从包间里鬼鬼祟祟地走出来,我进去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红的。”
“哦?你问那是怎么回事了吗?”常天见庄萍咬牙切齿的样子,依稀也猜到了她的猜疑——这罗孝尚与孙丽丽之间的关系大约是不简单的。
“问啦!”庄萍摇着头,“她什么都不承认,硬说是那罗孝尚走错房间了。可这事儿过了没多久,罗严平就把罗孝尚给打了一顿,连牙都打掉了。”
常天眼睛一亮,“双罗一林”之间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不同寻常的联系。之前他便觉得奇怪,为何一向谨小慎微的罗严平竟会如此大失风度地与人斗殴?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么一出:“你还知道什么?”
“那件事发生后,她跟我说了句话,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还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看上去像是一个三角恋,罗孝尚与罗严平都爱上了孙丽丽,孙丽丽选了罗严平,罗孝尚不甘心想要再争取,却再次被拒,罗严平不满罗孝尚纠缠自己的未婚妻,便对其大打出手……
女人善妒,庄萍费尽心机也没能赢得罗孝尚的心,而她瞧不起的孙丽丽却似乎与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她焉能不恨?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让大师解除诅咒的,”庄萍叹了口气,“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害怕,万一人真的死了,那冤魂岂不是要来找我索命?”
4
常天再一次到罗孝尚的同事与亲戚家里取证,仍然没有任何信息指明罗孝尚与孙丽丽之间有任何交集,上海滩是八卦的繁育基地,名媛公子的情事最受瞩目,无风也能起浪,尤其是罗孝尚这样的“柳下惠”,大家更巴不得找出他的风流秘史来,为什么却只有庄萍一人看出了端倪呢?这让常天心中十分不解。
另一个疑惑来自林瑞金,他与罗严平是至交好友,罗严平还曾冒死救过他的性命,他为什么反要把名声不佳的孙丽丽介绍给罗严平?他在风月场上混得很熟,不可能不知道孙丽丽的底细。难道他就不为他的好朋友担心吗?难道他也和别人一样,是交易婚姻的赞同者?
另外,据他所知,罗正鑫虽然是个商人,却十分传统,一心望子成龙,以光耀门楣,因此对罗严平管教极严,听说罗严平十五岁那年被一个陪读的小厮带着偷偷去了趟夜总会,罗正鑫便将两人都打了个半死,那小厮的腿直接给打废了。后来罗严平的伴读及仆人一律换成了丫环,从外面请了一文一武两个老师在家里教学,罗严平在十八岁之前都几乎足不出户。
但是现在,罗严平最好的朋友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而他所娶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说罗严平是为了恩情和爱情,那么罗正鑫呢?他为什么要允许这段友谊和这个婚姻?爱屋及乌?或者只是因为这两人的家世背景对他的生意有利?
常天找到了林瑞金的乳母林凤姑,从她口中又得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林瑞金是金陵大学的优等生,品行也不错,在师生中间算是口碑良好,毕业之后在租界银行做事。他平日里喜欢听昆曲,后来喜欢上一个唱昆曲的小旦,两人便好上了,林瑞金的父母自然不愿意儿子娶这样出身的女子,便竭力阻止二人来往。那小旦的家人见这边反对,便将其嫁给了闸北的富商甘耀庭做四姨太,林瑞金在感情上受了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也不上班了,终日混迹于夜总会和赌场,荒唐度日。林家父母悔不当初,为了不让儿子继续沉沦,便将其禁足一年。
大约因此,林瑞金不再相信什么情比金坚,所以才怂恿罗严平娶了孙丽丽吧?认为反正没有真情,不如多得些利益。那么罗严平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他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婚姻?是因为没有感情所以不介意妻子的过去吗?那为什么又会对罗孝尚大打出手?是因为迷恋太深,所以强忍着吗?
这需要好好查查。常天想。
5
常天找了个借口来到罗严平的家里,本来有两个打算,一是在罗严平的生活起居之处再查查,看能不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二来呢,是想探探孙丽丽的口风。却没想到,孙丽丽却已经搬出了罗家,回娘家“调养身体”去了。
“少奶奶说在这儿睹物思人,难免伤心,为了胎儿好,所以暂时回娘家住着。”
回答常天的是罗家的大丫环金翠,这丫环长得完全不像丫环,气质谈吐都不俗,如今罗老爷卧病在床,罗老夫人无心管事,罗家上下的杂务都由这个大丫环来管理,她的漂亮程度让常天十分惊讶,可以说比孙丽丽都还要胜上几分,据说她自十四岁起便跟在罗严平身边伴读,常天不禁讶异,这样一个美人儿在身边,罗严平竟然还喜欢上了别人。不过爱情此物向来难测,谁也不知道丘比特的箭会射中哪两个人。
“你们少奶奶在这个时候离开,老爷一定很生气吧?”
金翠笑了笑:“怎么会?现在当然是保胎最重要了,少奶奶这么做才是最英明的。”
真是不错,常天心想,比孙丽丽强多了,他还没见过如此“恩爱夫妻”的,家里乱成一锅粥,正是需要安慰与帮助的时候,她倒好,丢下生病的公公,不管事的婆婆,拍拍屁股一个人走了。
他在罗严平的书房转了几圈,金翠嘴严,应答得体,滴水不漏,他并没有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离开罗家,常天急匆匆赶往孙家,没想到孙家正乱成一锅粥。
孙丽丽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孩子已经流产了。
虽然孙家对外宣称是孙丽丽失足摔倒,但常天所了解到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他从孙家下人那里打听到,孙小姐回家之后便偷偷将父亲珍藏的一幅王羲之的书法偷去当了,孙局长抓贼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恼羞成怒,便狠狠地给了她一大巴掌,孙丽丽没站稳……
常天顺便调查了孙丽丽的当品记录,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孙丽丽婚后一直在当东西,珠宝首饰,古董字画,连婆婆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座一尺多高的红珊瑚都给当了,算下来总价值超过一万大洋!
这实在让常天不解:罗家之富贵在上海滩也是数得着的,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据说孙丽丽在罗家的月钱是每月三百大洋,加上她自己的陪嫁,那么多钱足够她风光挥霍了,绝无当物度日的道理。更何况,孙丽丽婚后便深居简出,没有购置大宗物品,也没有过分的花销。这钱花在哪里了?常天查询了孙丽丽的账务情况,孙丽丽虽玩得疯,但有两件事是绝不沾手的,一是赌,二是鸦片——不是赌债,也不用烟资,孙丽丽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大约这便是命吧。”失去了孩子的孙丽丽躺在病床上,漂亮的大眼睛里全是空洞和冷漠,“这世道不好,他大概也不想来,不来也好。”
她真和罗严平如外界传说的那样幸福?
第二日,常天买通了妇产科的护士吕晴,她参与了孙丽丽的抢救手术。
“那胎儿至少有四个月了。”
难怪。常天恍然大悟,罗严平认识孙丽丽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呢!孙丽丽赶着跟罗严平结婚,是因为她急着要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名分,未婚生子,纵然是孙局长的女儿,也会被打入人言地狱的。
这个孩子的生父很可能是那匆忙离开上海的“浪子丹”!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常天回忆着庄萍提到的那个场景,如果是罗孝尚的孩子,那么倒有很多事可以解释得通了:罗严平知道真相之后,会不会激怒之下杀了罗孝尚?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介绍人林瑞金?林瑞金的失踪是否与罗严平有关?孙丽丽对罗严平的下落并不特别关心,是否因为她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她的钱是用于支助罗严平逃亡吗?
常天摇头否定了这个设想,即便孙丽丽愿意,罗严平也未必肯接受这笔钱。更何况,孙丽丽是从结婚起就开始去当铺——那么这笔钱有无可能是花在了某个知道她丑事的知情人身上?用以堵住对方的嘴,除了敲诈之外,只怕很难有人能让孙丽丽下这么大血本的。
常天的脑子里闪过一张脸,庄萍的脸,最近庄萍又重新出现在社交场上,脖子上黑色的珍珠项链,很是让交际圈里议论了一把。
常天从医院出来便匆忙赶往庄萍家。他焦虑地敲着庄萍的门,始终没人应答,邻居们反映,这女人已经有一整日天没出过门了。
常天将门一脚踹开,一股血腥味立刻扑了出来:庄萍躺在沙发上,被割断动脉的左手腕垂到地上,周围全是鲜血,已经凝固。
她死了至少有四五个小时。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红酒瓶,一个红酒杯,酒瓶已经空了,酒杯里还剩半杯红酒,她的黑珍珠项链也扔在茶几上,除此之外还有几张纸,上面寥寥草草地写着些字,看得出来是酒后所写。
一张上面写着:无趣,了无趣。
一张上面写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一张上面写着:致谭三爷,珠子还你,我便将我还了我,可归去了,归去了。
一张上面写着:命债命偿。
最后一张上只有一个未写完的字:罒
6
庄萍的尸体躺在太平间里,一直没有人认领。
常天忍不住唏嘘,她也算是风月场上的宠儿,想不到一朝身死,立刻人走茶凉,他去见过谭三爷,已经证实黑珊瑚珠是谭三爷送她的礼物,并从他口中得知庄萍近来生活拮据,而且也已经答应嫁给大她三十岁的谭三爷做姨太太,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在这个时候自杀。
她自杀的时间与孙丽丽出事的时间如此接近,几乎是孙丽丽刚一流产她便寻了短见,要说两件事有关系吧,导致孙丽丽流产的是孙局长,若说两件事没关系吧,却也不尽然,毕竟庄萍曾经深恨孙丽丽,还曾找人对其下咒。
常天找到之前帮庄萍下咒的术士,一番酷刑审问,后者承认庄萍不但雇他诅咒孙丽丽,而且还诅咒了罗孝尚。
“真不是我干的!我根本不会什么法术,”术士很是惊慌,“不过就是骗口饭吃,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我还住在那破地方?”
常天自然也不相信罗孝尚是死于魇镇,但庄萍却无疑是深信这一套的,当日罗孝尚死讯传出,她便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孙丽丽又出事,她难道是因为认定自己害死两条性命,心中不安,所以才选择自杀?那一句命债命偿,似乎便是指此。从她死前所写的字句来看,依稀可以看出她的绝望和罪恶感。
这将是一个悬案了,常天有些苦闷。
不管怎样,孙丽丽的钱并没有花在庄萍身上,常天又一次陷入了迷惑——那么孙丽丽的钱都去了哪里呢?
他派人暗中盯着孙丽丽。
孙丽丽在住进医院后的第七天,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怪事:她叫人雇了一帮道士在病房里做了一场法事。
常天的属下偷出一张符纸送去别的道士那里,证实那上面的符咒是用于驱鬼的。
如果是为腹中孩子做法事,那么应该是超度,怎么会是驱鬼呢?
“要不是闹鬼,我怎么无缘无故就没了孩子?我在家里的时候就觉得耳边不太清静,老是听到怪声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孙丽丽的解释让常天觉得更加可疑,她失去孩子分明就是与父亲争吵过激所致,怎么会就牵扯到了鬼魂之说?这分明是为了掩盖事实,当然,家丑不可外扬,这会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这是主要的原因吗?
7
常天再一次来到陕西北街,这条街上住了不少的算命先生、风水大师,还有庄萍曾经雇佣过的那类专替人“消灾求财”的所谓“高人”。
依照孙丽丽在医院的表现,足以证明她是相信鬼神之说的,那一场法事虽是孙局长出的钱,却是因为孙丽丽的要求,所费不菲,可见如不是心中有鬼,又为何惧鬼如此?
那么她的这些钱,是否都用于“消灾解难”了呢?在常天经办过的案子里,有不少人都是被神棍骗得倾家荡产。
要找到证据威胁这些家伙并不是什么难事,常天选中了一个绰号为“天算子”的算命先生,此人还有些名气,信徒也不少,稍用了些功夫,“天算子”便不得不答应帮他设局去试探孙丽丽,没过多久,“天算子”便带回了消息。
“她的确问我有没有鬼魂在跟着她,我照你交代的说有,她便很害怕,还向我讨要了一些驱鬼镇邪的法子,但奇怪的是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天算子向常天汇报道,“她问我,锁魂链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能锁住魂魄。这东西,连干我们这行的人都知道得不多,她如何知道?这是一种极损阴德的法术,你想想,把魂封住了,人家就不能去投胎了,这么狠毒,除了有深仇大恨的,想要练邪术的,也很少人会用,太狠毒了!”
“锁魂链?”常天吃了一惊,他也没有想到竟然会从孙丽丽的口里听到这个词,“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猜她身边肯定有这么个人,”天算子说道,“就对她说,这要看用这链子的是什么道行,道行高的就顶用,道行低的就没用,不但没用,这鬼报复得会更狠。”
“说得好!她听了是什么反应?”
“她很害怕。”天算子回忆着。
常天希望孙丽丽能再找到“天算子”解难,以便得到更多的信息,但孙丽丽却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不但没有召天算子前去,连主动上门的天算子都被赶了出来,显然是深悔自己当初说漏了嘴。
8
常天到医院打探情况,最近医院里没再发生冒领尸体或是尸体失踪的案件,大约是因为岳华的事被莫琴闹得沸沸扬扬,医院里也加强了戒备,即便是无人认领的尸体,也会派人看守。
就在常天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勒索信被塞进了林瑞金家的大门。
写信人自称绑架了林瑞金,要求林家支付一万元大洋作为赎金。林家人起先不敢报警,拿了赎金去指定地点,却没等来绑匪,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这才报了警。常天领着人查了几日,一无所获,等到大家都认定这是场恶作剧了,一具尸体却赫然出现在了林家门口。
与其说是一具尸体,不如说是可以拼成一具尸体——放在林家门口的麻袋里装着的都是碎尸块,且没有头颅。
袋子里附有一纸条,上面并未说明尸体的来历,只说这是对林家报警的警告。两封信件的笔迹都与之前罗孝尚家人收到的信件笔迹相同,足以证明是同一伙人。
林家人吓得魂飞魄散,林父硬着头皮认尸,最后认定尸体确实不是林瑞金,因为他左臂上有一颗黑痣,但碎尸的左臂上却没有。
“这帮人是疯子吗?!”骆杨憋了一肚子的火,对方“只打雷,不下雨”的戏已经连唱了两出,弄得整个警局是鸡飞狗跳,狼狈不堪,“做这么多功夫,也不要钱,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这也是常天想要弄清楚的,这些绑匪说是为了钱,但堂而皇之放尸体这种行为就像是为了报复。且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回去了,再不见踪影。
更为可疑的地方出现在尸体的手腕上,两只手腕都有被镣铐铐过的痕迹——这种镣铐与一般的镣铐不同,是更为精致的手铐,目前也只有政治犯才会享受这样的待遇,而死者的左手腕上另有一道奇怪的细绳勒痕,绳子的编织纹路看上去又特别又眼熟,他拿出之前莫琴给他的“锁魂链”在自己的手上竟勒出了同样的纹路。
常天记得“天算子”曾经告诉过他,这类锁链的编法也是很有讲究的,不同的法术派别编织法也不同。
除此之外,验尸的警员发现死者的心脏比正常人要大,像是患有相关的疾病,送到医院之后,医生也证实了这种说法。
常天派人到各大监狱打听情况,果然,三日之前,提篮桥监狱有一名政治犯因病暴毙,而此病人的身高肤色与碎尸相吻,且素来患有心脏疾病,因无亲属认领尸体,他们便将尸体扔去了北郊的乱葬岗。
原来尸体竟是从乱葬岗捡来的!常天不由失笑,这伙人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疯狂。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尸体、锁魂链、孙丽丽的异常——这一切都在慢慢形成一块巨大的画布,嗯,常天细细思量着,岳华的尸体被冒领之事是在“双罗一林”失踪案发生之前,他的手腕上同样有一个锁魂链,这会是一个巧合吗?事情该不会就此结束了吧?
果然没过几天,便传来了闸北富商甘耀庭的大儿子甘玉堂遇袭的消息。
根据甘玉堂的讲诉,那一夜他跟朋友玩乐,喝醉了酒,便在夜总会的门口上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夫跑到一个僻静的路口,便忽然有两辆黄包车从后面追上来,拦在了他的前面。其中一辆黄包车的车夫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他,要求他们噤声,另一个黄包车夫则准备用绳子绑他,就在这时,一个巡警发现不对劲,便跑过来问他们在做什么,那两个袭击者见势不妙就逃走了,那巡警也跟着追了上去……
常天带着人在甘家布防。
门口四名驻卫警,中门四名,院内院外各八名警察巡逻。
甘玉堂出事之后,甘家便如临大敌,一口气向警局雇佣了24名驻卫警。那夜的袭击者至今还未找到,而追踪那袭击者的巡警也没了消息。常天派人查,当夜在附近巡逻的警察没有一个是去追劫匪的,而警局也并没有巡警失踪。
劫匪将一封勒索信留在了他拉的黄包车里,失窃的黄包车属于闸北的一家车行。
“甘老头子,你一大把年纪就这一个儿子,要想再生可就是难了……若不付赎金,下场就如罗孝尚!”
这是勒索信中的一句,索要赎金是一万大洋,显然,勒索信是准备在绑架成功之后交给甘家的,但是劫匪却功败垂成。
勒索信与之前罗家与林家所收到的信件笔迹完全相同。
这算是这帮劫匪首次露面,但这次的行动明显比之前要大胆,同时也更草率,像是一个人突然受了刺激转了性情。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常天掏出鼻烟来猛吸了一口,他们的目的真的是钱吗?如果不是钱,那会是什么呢?
骆杨与常天打赌,前者赌绑匪胆小如鼠,这一次仍然不会有行动,常天则认为绑匪一定会行动,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也说不清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几天之后,赌局有了结果,甘玉堂在铜墙铁壁中安然无恙,但是甘家的四姨太却被人绑架了。
9
“我醒过来的时候,四姨太就已经不见了。”
翠儿躺在病床上嚎啕大哭,她是甘家四姨太李香琴的贴身丫环,今年才十五岁,跟着李香琴到常去的法善庵里上香祈福后,李香琴说内急,让翠儿在茅厕外守着,翠儿左等右等不见李香琴出来,正待进去寻找,却被人从后面打晕了,等她被路过的尼姑救醒,却发现李香琴已不见了人影。
现场没有目击者,蹊跷的是庵门口的女尼并没有发现李香琴离开,李香琴是法善庵的常客,因此大多数女尼都认得她,而且当日她穿了一身十分显眼的宝蓝色旗袍。
勒索信已经送到了甘家,索要一万大洋,三日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绑匪用的是一招声东击西,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甘家少爷身上,却没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却是四姨太。
甘老爷气得直捶胸,这四姨太是他最得宠的小妾,一年前刚娶进门,四个妻子里最年轻漂亮的一个,平常出门都要四五个人跟着,这一次因防范绑匪绑架其子,人手不够,便让四姨太带了个小丫环独自出门,却没想对方竟转了目标,绑了他的女人——这比绑了他的儿子还要丢脸,那么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绑匪会放过她吗?
“你们只管去查,抓到人我重重有赏。”甘老爷很快就有了决定,交给警察去处理。
“但愿她是个有气节的。”甘老爷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常天背上发毛。
常天仔细查看了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太多挣扎痕迹,如果李香琴是被人打晕后带走,那么后者要怎么将其在光天化日运出法善庵?如果李香琴没有被人打晕,她为什么要乖乖就范?——除非对方手里有可以恐吓她的武器,比如枪。
骆杨觉得十分丢脸,不住抱怨常天:“你既已经看出他们在玩什么花样,为什么不早做安排?”
“是我失职。”常天垂首,心中却已敞亮,那四姨太李香琴,不正是林瑞金的老情人吗?一般的女子,家中遇到如此可怕的事,早该吓得足不出户,她却偏挑这风口浪尖出行,而且穿得如此醒目,唯恐别人认不出她,最为蹊跷的是,绑匪如何能得知她会去哪一个茅厕,再加上整个绑架过程如此顺利,如果没有她的配合是不可能的,可是李香琴为什么要串通别人绑架自己呢?为钱?她已经是甘家四姨太,穿金戴银,备受宠爱,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便一生吃喝不愁,她何必与穷凶极恶的绑匪合作?
果然,三日之后,绑匪没有露面,埋伏的警察扑了个空。
10
凌晨四点,常天将自己藏身在乱葬岗旁的树丛里。
夜色仍然像一个巨大的墓碑,伫立于大地之上。
冰冷们从脚下升起来,沿着腿、脊背、脖子、一直爬到眼睛,虽然不是冬天,但常天只觉得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冰冷。
半个小时以前,一具女尸刚被扔弃在乱葬岗,她是今日刚被枪毙的杀人犯丁红,一年前因毒杀亲夫入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大案,闹得沸沸扬扬,一个月前,报上刊登了她被执行枪决的日期。
她是最近三个月里,唯一被枪决的年轻女人。
李香琴当初是被迫嫁给甘老爷的,而且过门之后几乎像是犯人一样被监视着,就这一两个月才稍有放松,李香琴和绑匪合作如果不是为了钱,那么就很可能是为了自由,而要想得到永久的自由,莫过于假死这一招,要假死,就需要一具刚死的尸体,而且身高体型要与李香琴接近。
最近医院看守得严实,已经没有机会偷尸,那么乱葬岗会是一个极好的地方,而且这丁红与李香琴形貌相仿,当是再合适不过了。
谁会为了李香琴的自由不惜以身犯险呢?常天摸着自己的下巴,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么所有的事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一个黑影推着独轮板车出现在了常天的视野里。
推车人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他的车板是空着的。
常天看见丁红的尸体被黑衣人抱起来,放到了他的车上,他俯下身,在尸体的右手腕上系了一条红绳。
常天小心翼翼地跟着他。
此人将独轮车一直推到了小树林里,在一棵老槐树前停了下来,嘴里学着猫头鹰叫了几声。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同样的猫头鹰的叫声。
黑衣人又叫了两声,接着丢下车子,朝树林外走。
常天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前去,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便在他后颈部狠狠砍了一下,后者立刻无声无息地瘫了下来,常天将他拖入树丛,借着月光,常天看见他的左手背上,赫然是一颗黑痣。
“果然如此。”常天叹了口气。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一共三位,都用布蒙着脸,他们在放尸体的独轮车前停了下来。
“我还是觉得这么做有些过分。”常天听见其中一个说。
“小不忍则乱大谋。”另一个人说道,“原本是要被扔进乱葬岗的,那不是更惨?”
“我有些怕……”
常天举着枪走出藏身地。
“罗孝尚、罗严平、林瑞金。”常天说出三个人的名字,“你们唱的这一出金蝉脱壳,可把别人都害苦了。”
“你是谁?!”
“我是警察。”常天的话让三人又是一惊,他们慌张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让他们恐惧的包围。
“你要多少?”其中一个人解下了面罩,正是林瑞金。
“我不要钱。”常天慢悠悠地说道,“我只要你把四姨太交出来。”
林瑞金的脸色立刻变了:“什么四姨太!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车站码头都是他们的人,如果带着李香琴,你们绝不可能离开上海,你们三个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常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板车上的尸体,“最后这一步棋,你们走得实在太险了。”
对面的三个人沉默了,林瑞金的眼里露出了凶光。
常天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我知道她是心甘情愿跟你走的,你愿意为了她把什么都舍弃,我很同情你们。可是你想过没有,你父母会怎样?他们年纪大了,难道你真忍心就这样抛下他们不管?我是来帮你的,否则我就带着人过来了。”
林瑞金的神色黯淡下去:“我没办法,我没她活不下去,她没我也活不下去,不,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常天打量着另外二人,他们正在对视,而对视的眼神也完全印证了常天的另一个猜测——罗孝尚的君子作风只因他确实不爱女色,而罗严平之所以被当做囚犯一般管着,就是因为他父亲很早就看出了罗严平有断袖之好。罗家自称家教严谨,却为儿子选了一个十分美貌的小姑娘做伴读,这种种都说明了罗父的良苦用心,可惜,罗严平真正爱着的人是罗孝尚,但这恋情注定是不能为世所容的,他们永远不可能自由地在一起,在上海,掩人耳目是几乎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必须抛下一切远离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罗孝尚与亲人关系淡漠,罗严平早在高压的家庭里忍无可忍,所以他们可以斩断牵挂。
可惜庄萍至死也不知道这一点。当日她看到罗孝尚与孙丽丽神情有异,多半就是因为罗孝尚误以为罗严平真的要结婚,想找孙丽丽摊牌,孙丽丽因此而获知了真相。
“主意是你出的吧?”常天继续和林瑞金说话,这计划一个人没办法执行,因此走投无路的双罗成了他最好的盟友,“孙丽丽急切需要一个妻子的身份,而罗严平也需要一个婚姻让他的父亲对他放松警惕,于是你就叫罗严平和她做交易,她给你们离开的钱,并负责联络买卖尸体,而你,则利用这些尸体伪造出你们被绑架的假象,设下一计声东击西。甘家一放松警惕,你就可以趁机将你的老情人救出来,让我猜猜看,你早就在那茅厕里放下了另一套衣衫,李秀琴进去即可换上,待打晕翠儿之后,你们便可大摇大摆地离开华善庵……”
林瑞金不否认:“打晕翠儿是为她好,如果她不受伤,甘家不会让她好过。”
常天摇摇头:“你以为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就能掩人耳目了?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们这些警察了?”
林瑞金沉默半晌:“我不得不赌,而且我知道,姓甘的为了自己家的名声,一定不会继续往下追查。他现在巴不得香琴死了。”
常天苦笑:“你还倒真了解他。”
四个年轻人,四个渴望新生的年轻人,常天为难地看着独轮车上的尸体,案子破了,可是代价却是四条性命。
那么前路呢?在改换了身份之后,他们真的会有一条更光明的前路吗?
“走吧。幸好你们遇上的人是我。”常天挥了挥枪,“有多远走多远。别再画蛇添足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林瑞金在犹豫。
罗严平却摇了摇头:“孙丽丽还需要一具尸体,这是我们说好的,我死了,她才好再去嫁人。”
果然如此,常天暗叹,孙丽丽的钱都花在这件事上了,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们不敢动用自己的钱,所以盘缠路费以及整个计划所需要的钱,都得由孙丽丽来出,而孙丽丽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只能就范。
“那个卖尸体的知道多少?”
“孙丽丽没跟他说过,我们也从来没跟他见过面,他只知道有人需要尸体,不知道尸体是用来干嘛的!”
“给你的父母写封信吧。”常天对林瑞金说道,“只要阐明利害关系,你应该相信他们会为了保住你的命来为你保密。”
林瑞金沉默着。
三人推着独轮车离开了。
常天回到之前的藏身地,黑衣人仍然在昏迷。
常天沉吟着,真是有什么需要,便有什么市场,莫琴大张旗鼓地追查尸体,所以这家伙便去到处去偷尸体,但他也是害怕报应的,所以在尸体的手腕上绑了锁魂链,以防止冤魂上门——却因此而暴露了全部计划。
为了那四个年轻人,他不得不放过这家伙了,只是,委屈了莫琴和那个死去的岳华。
常天叹了口气。
天边,一道发亮的缝隙正慢慢扩大。
要怎样向上面交差呢?常天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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