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皮靴

时间:2016-12-21 12:44:51 

1

下城区永远是夜晚。

穿着鲜艳的人们潮水般涌到街上,在狭长的夜空下,像一只只游鱼,色彩斑斓奇形怪状,会移动会吐泡泡。

我照例坐在猫鱼餐馆发呆。

我叫金路,二十二岁,无业游民,下城区只有夜晚,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每天从早睡到晚,只吃一顿饭。“猫鱼”是家便宜的日料店,门口放着一座巨型粉红招财猫,一整面墙画满了盘旋的金龙。我只吃得起最便宜的寿喜面,老板娘加赠一碗味噌汤,她心情好的话,汤里还会有个蛋。

“金桑,你看着窗外在想什么呢?”

我收回目光。老板娘是个日本女孩,名叫宫野明子,脸蛋很可爱,有点婴儿肥。头上梳着一丝不乱的日式高髻,身上穿的却是T恤短裤,这打扮跟猫鱼的装修是同一种脱线风格。

“明子,你为什么要在头发里插一根红筷子呢?”我眯着眼问。

“讨厌啦金桑,明明是珊瑚簪。”她摸着筷子嗔怪地说。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门口站着一个红衣女郎,身形曼妙,容颜雕塑般完美无瑕。她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油腻小餐馆的人。女郎款款走来,步履牵动所有人的注视,远远的,她的眼光好像投在我身上,我有些自惭,低下头吃面。高跟鞋的响声越来越近,余光里兜起一片红,她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抬起头,女郎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看清了她的脸。她好像是混血儿,既有东方的秀润眉眼,又有西方的锐深轮廓,肌肤如雪,头发像乌鸦的翅膀那样黑。我呜咚一声咽下了含在口中的面汤。

“清酒。”她吩咐了明子,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一生甚少被女人青睐,不用说给一个大美女用花痴的眼神盯着。我醒悟过来,捧起面碗:“你是要这张桌子吗?我让给你。”

她的唇边泛起迷人的微笑:“金路,我是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确定没见过她。

她轻轻摇头,甜美的声音似乎蕴含不可抗拒的力量:“这里太吵,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灯光打在她脸上,若明若暗,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两眼,也有人把好奇的眼光投向我。一个不修边幅的窝囊男子走在她身边,恐怕在人们眼中,连做跟班也不够格吧。

我们已经走了一条街,到了灯火暗淡的小巷,她才说话:“雷切尔·格林。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雷切尔。”

“雷切尔……”我略微恍惚地重复。

她看着天空,轻声说:“你相信吗?一念之差,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迅速整合了几句格言,刚要开口,她突然转向我,“金路,我杀了一个人。”

她平静地说。

“什么?”我吓了一跳。

“在席林城堡,我用水果刀杀了一个女人,然后我跑了出来。这个地方我谁也不认识,我想……你能帮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她的表情,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我知道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贵的酒店之一,大富豪的销金地。这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又退了一步,预备开溜。

“小姐,认识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事……”

“站住。”她说。

不知何时她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我吓得举起手来:“不要开枪啊!有话好说。”

她犹豫片刻说:“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只好带她回家。我住在十四街一座旧公寓的四楼,没有电梯。当我和雷切尔依偎着走进窄小的门厅,看门老头嘘了一声,笑道:“小子,你中了头奖!”

被衣服下的枪口抵着,我只得苦笑一声,轻声说:“其实,你这样美丽的女孩要跟我回家,不用拿枪逼我的。”

“少废话。”

我的房间在过道尽头,跟一个卧铺包厢差不多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灯,一台捡来的挂壁电视,除此外别无长物。雷切尔走进来,放松了好多。她坐在床头,靠着墙,美丽的脸庞苍白疲惫。她摸到遥控器,立刻打开了电视。

“让开。”她冷冷地说,我只能站到门边。

她连续换了几个台,都是娱乐新闻,最后她停止动作,颓然低下头。

我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怜意:“雷切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她的神情变得无助,“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我的记忆就开始消退,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来。”

“记得你家在哪儿吗?”我大着胆子坐在她身边。

雷切尔缓缓说:“我记忆的开始,是这双鹿皮靴。”

她轻轻抬起脚。

脚上是一双介于黑色与棕色之间的长筒靴,看上去柔软而有质感,贴合着她的小腿曲线,绕在筒根的细皮带上各镶一颗黄铜纽扣,扣面徽记是一只鹿,有磨损的痕迹。

“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多年前一个情景,我穷困潦倒,站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外看到了这双靴子,它漂亮极了,正是我喜欢的款式,可是我知道我买不起。我上了一辆巴士,我总是喜欢坐在上层,只是看窗外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看见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袋子,我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险些叫了出来,纸包里正是刚才橱窗里那双靴子!我抚摸着柔软的靴面,橙黄的铜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我想,这是上帝的礼物。”

“或者是别的乘客落下的。”

“我没考虑那么多。说也奇怪,自从捡到这双靴子以后,我的好运就来了。我被一家经纪公司发掘拍了一个咖啡广告,引起了电视公司的注意,让我担当了一部剧集的女主角,口碑还算不错,之后片约不断,开始拍电影……”

“等等,如果你是个明星,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过你?”

“你没看过《安迪霍尔》吗?《刚果病人》?还有《稻田守护者》、《千年孤独》?”

她是从哪家医院跑出来的?

她沮丧地垂下头,继续说:“我在圈内有一个死对头,她名叫伊莎贝拉·史东,是一个拉丁裔女明星,大家都叫她黑美人。从出道起,我们就看对方不顺眼,任何事都能斗得你死我活。当然,最后都是我赢。直到半年前,我的经纪人阿尼为我争取到一个大制作的试镜,男主角身兼制片人,对选角有决定权,于是,阿尼建议我和他约会。刚开始我也不屑这么做,可是阿尼说伊莎贝拉也想要这个角色,每当我有抵触他总是这么说,好吧确实有效,我好胜心起就答应去约会。想不到布拉德本人比上镜更帅,他既温柔又风趣,我们很快就发展成了情侣。自然,角色也归了我。三个月前,布拉德告诉我,电影资金出了问题档期要后延。这种事常有,我没有多想。可就在昨天,阿尼忽然打电话给我,说那部电影已经投拍了,女主角换成了伊莎贝拉,而且她和布拉德好上了。我立刻打电话给布拉德,他说和那个女人毫无关系,叫我别信传闻。”

“这种话你也信?”我不知不觉被拉进她的故事里了。

“我想相信他。可是传闻很快变成了现实,剧组被拍到在席林城堡选景。我赶去那里,我知道大卫在那有一个长期套房。直到那时我还抱着希望,可是,开门的是伊莎贝拉。她看见我一点不吃惊,而是嘲讽地微笑,仿佛早就在等我。她说她是最后的胜利者,赢得了我的男友和事业……我们吵了起来,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我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水果刀……”她颤抖着抬起双手,眼眸里仿佛映出猩红的血色。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我跑了。”她低下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快跑呀,能跑多远跑多远。于是我就一直跑,一路似乎还撞见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有没被认出来。我进了电梯,因为慌乱,按了好几下才按到一层的灯,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崩溃,坐在地上痛哭,倒在血泊中的伊莎贝拉和冰冷的牢房交替闪回着。我哭到全身发木,才感到不对劲,电梯门始终没有开。我抬起头来,楼层灯没有显示数字,灯光惨白暗淡,几乎察觉不到的抖震以及轻微的嗡声让我知道电梯还在下行,似乎永无尽头。

“我按了紧急通话,颤抖着问,有人吗?没有回应,那头传来持续的嘶声。我的心被新的恐惧占据,大声呼叫,连电流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寂静。我不知道它要带我去哪儿,此时也只有听天由命。又过去很久,电梯灯终于亮了起来,不是数字,而是从上到下一串绿光闪过,厢顶似乎承受着什么重压,发出喀喀的响声,电梯门缓缓开启。外面是一片黑暗。

“我从没见过这样彻底的黑暗,它像是有形的,黑魅贴着我的脸,我向前走了几步,说不清脚下的是什么物质,冰凉滑腻,空气中充满了怪怪的金属味道——这里让我不舒服。席林城堡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更糟糕的是我找不到电梯了,因为看不见。我伸手摸到了光滑的墙壁,壮着胆喊了几声:有人吗?声音向是投入了深深的峡谷,伴随着微弱的回音。

“我靠墙走了很久,奇怪的是仍然没有习惯黑暗,不知道自己是在直行还是绕圈。你体会过这种恐怖的感觉吗?比刚才看见伊莎贝拉的尸体更甚,当我认为自己将永远困在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奔跑起来,一失去方向就摔倒了,这时我忽然看见远处划过一道闪电一样的光芒,绿光,从下至上不住闪烁。是电梯吗?我爬起来飞快跑过去,简直是扑上去拼命砸,门开了,我冲进去将每个楼层灯都按了一遍,电梯闭合,缓缓上行,在我的感觉里至少过了几年,一层的指示灯终于亮了。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席林城堡的饭店大堂展现在我眼前,灯光让我眼花缭乱,电梯外的人们惊诧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说,扶好墨镜,匆匆离开了席林城堡。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噩梦般的一天只不过是个开端。当时我第一个念头是回家,洗个澡,想想下面该怎么办。我回到在东河的公寓,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房门。一个抱着购物袋的男人问:小姐,需要帮忙吗?我说:打不开门。他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因为你认错了门。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迎出来亲吻了他。我又看了看门牌号,没错,这是我的家,可是这间陌生的起居室到处堆着玩具,墙上挂着卡通画像,充满了我家里没有的生活气息。最后管理员上来,证明这对夫妇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我打阿尼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我打错了。我去了他的办公室,那里变成了一家保险公司,没有人知道阿尼,也没人认识我。所有和我有关的人、事物都消失了,演员雷切尔格林的一切一夕之间全被抹杀了。”

她说得太过匪夷所思,我搔搔脑袋问道:“那你怎么会找上我,还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才在街上漫步,在那家日料店的窗口看到你。我觉得好像认识你,似乎从前我也曾在这样一条街走过,看着你映在窗口的侧影。于是我进去了,你的名字就在我脑海里,脱口就说出来了。你对我……毫无印象?”

她目光近似乞求地看着我,我不忍斩断她的希望,忘了不久之前她还拿枪对着我,说出口的是:“你累了,先休息吧,明天我找几个朋友,为你想想办法。”

她睡在床上,呼吸均匀。我躺在地上,睁着眼发呆,窗外是没有星光的黑夜。明知虚幻,我却反反复复想着雷切尔描述的那个画面,有另一个世界在那幅画里,有另一个我在,她失却的记忆里,对她来说有着存在意义,说不定还是恋人关系……

早上我醒来,她还在睡,脸朝墙,发丝覆着粉红的耳朵,稚弱得像个孩子。那把枪落在地上,我捡起来拨弄了一下,打出一簇火苗,想到昨天居然被一个打火机吓到半死,不由失笑。

我蹑手蹑脚走出去,轻轻关上房门。不常在白天出门,看什么都不习惯,阳光不顺眼,街上的人也不顺眼,行色匆匆,和夜里的不是同一拨,和我不是同一拨。或者,我不属于任何一拨。我买了热咖啡、三明志、奶酪、苹果回家,房门虚掩,空无一人,她不在了。

麻烦走了,我心里却空荡荡的,日光透亮,灰尘、雨渍、墙裂无所遁形,我坐在床上,叮——个小小的圆壳从我手心掉落到地板上,转了很多圈才停下来。这是一枚表面微有磨损的黄铜扣。我将铜扣捡起来,蹭了蹭上面的鹿头,将它放进口袋,起身出门了。

我信步走到“猫鱼”。这个点没客人,明子正在拖地,她有些讶异。

“金桑,从来没在白天看到过你呀。”

我两手插在口袋里,无所适从:“嗯……那我走了。”

“等等呀金桑!”明子叫住我,“店里又出了新菜品,有没有兴趣试菜?”

她偶尔让我当这种白老鼠。她今天端上来的是醋拌茄子和盐烤鲑鱼,汤里的青菜切的碎碎的。

“好吃吧。”明子的笑容明媚可喜,我心头却浮起雷切尔的脸。

“昨天和你出去的女孩好漂亮呀。”她好像看穿了我。

“是啊。”我点点头。

“金桑为什么看起来心情不好?”

“没有啊。”

明子轻轻叹了口气:“沮丧的时候人人都会有,我也有啊。上个月,我攒了好久的钱才咬牙买了一双很贵的皮靴,还没穿一回呢,就丢在巴士上了。”

我心里一跳:“双层巴士的上层?”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丢了的靴子是什么样的?”

“罕见的鹿皮靴,我喜欢的镶铜扣复古款,还是再也买不到的限量版。想起来就心疼。”明子惋惜地说。

可是明子不记得当时是什么人坐在她身边了。她送我出门,“金桑晚上还来吃面吗?”

“不,我要去老雷那里。”

老黑人雷是我在下城区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可是个妙人,年轻时什么都做过,打过越战,拉过皮条,卖过大麻,修过水管,五十岁以后做起了灵媒,其实他根本通不了灵,只是装神弄鬼,我也常常帮他拉拢生意。

在去雷那里之前,我先回了趟家。踏进家门,看门老头指着我,对后面说:“就是他。”

他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一个精悍结实,梳分头,一个高瘦阴郁,额很窄。

“你就是金路?”

“是我,你们是谁。”

梳分头的拿出证件晃了一下:“警察。昨晚是不是有个女人跟你回来过夜?”

“是……”

“是不是这个女人。”他拿出一张照片,白栅门前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孩笑容甜美,正是雷切尔。

“是……她怎么了?”

“她是橡树园精神病院的一个病人,几天前从医院逃走,这个女人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和攻击倾向,医院已经报警,我们要把她带回去。”

我张口结舌地说:“她昨晚是在我家呆过,可是她已经走了。”

“我知道,刚才我们已经打开过你的房门。她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说她会去哪儿?”

“她走的很突然,什么也没跟我说。”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高个子说:“如果她回来找你,务必和我们联络。”

我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看门人揶揄地看我,满脸写着“难怪”。我感到呼吸不畅,不等晚上了,我马上就要去找雷,也许他会请我喝一杯。

老雷在约克大街租了一间半地下室,自从他开始当灵媒,就把屋子布置的花哨无比,虎皮地毯,厚厚的挂壁绒布,葫芦、乐器、骷髅头、蒲团,铜钵堆散满屋,雷躺在屋子中间的圆沙发上,两腿拖在地上,头歪向一边,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瓶。要不是听见他的鼾声我会以为他死了。

“嗨!”他警醒过来,看到我咧开大嘴笑了,“好心肠的小金又来看老雷了,你又为他拉到新客户了?”

“一小时一百美元,冤大头又不会从天而降。”

“小金看来情绪不太好哟。老雷知道怎么治,快快,翻一翻你屁股下那堆破烂,看看还有没有治伤灵药。”

我在那堆葫芦、布垫和葱籽盆栽中间还真找到半瓶杜松子酒:“怎么是这个?”

“你要大麻?老雷请不起。”他瞪了我一眼,微笑着摇摇头,“每次看到小金,就想起九十年代我开旅馆时认识的那些房客。”

“你开过旅馆?”

“其实就是靠海公路一排废旧的养路工棚,政府没拆,我们几个就占下来开旅馆,八毛钱一天,来住的都是流浪汉,作家,逃犯之类的。”

“……我哪里像他们?”我靠在垫子上,不自觉又开始抚弄那粒铜扣。

“就是永远挂在脸上这幅半死不活随时要死的表情啦。其实你应该感到庆幸,虽然你没爹没妈,至少住的地方还有公共盥洗室。二十年前我那些房客只能自己找地方解决,记得当时有个男人跟个姑娘同住,每天给她倒尿壶,哦,那姑娘可真迷人。小金,你真该看看老雷的旧相册。”老雷缅怀着往事。

我喝了一口酒,说:“我昨天带了一个姑娘回去。”

“你打昏了她?”雷大感兴趣。

“反过来还差不多。”我喝着酒,话越来越多,“其实我早该知道,她是个神经病就是最合理的解释嘛。我居然还幻想她说的是真的,幻想她是从一个相似的世界跑出来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雷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停下来问,“怎么了老雷?”

“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他说。

“什么?”

“你那个姑娘说的事,我也遇到过。”雷认真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二十年了,在席林城堡。”

“那种地方你怎么去的起?”

“那时我发了一笔财,当然要找地方花。全世界最气派的赌场在席林城堡,你不知道吗?那天运气太好了,赢了三千块,喝得大醉,老雷一摇一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电梯里乱按一气弄的,电梯门怎么都不开。后来总算开了,外面黑的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席林城堡的地牢,专门关押赢钱的客人。我就大喊大叫,也没人理我,这时我总算酒醒了,开始走来走去,唱歌,找乐子,啊啊啊欺负穷苦的黑人会下狱啊啊啊,后来,我看见一道绿色闪电劈过,牢门开了,我就进去了。”

“绿光?你进电梯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不觉,我早就坐直了身子。

“我乘电梯到一楼,就离开席林城堡罗。我以为酒醒了,结果到了外面,才知道根本没醒嘛。我找不到我的公路小旅馆,找不到猎狗酒吧,找不到新新菜馆,那里供应全城最大块的香肠和土豆沙拉啊。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在熟悉的地方看到的尽是陌生人,没有人认识善良的老雷。”

“那后来呢?”我揪紧了酒瓶。

“我觉得没意思,就回来啦。”

“你是怎么回来的?”

雷看了看手表,摇摇头说:“小金啊,老雷现在没时间跟你说了,马上有客人要过来,你不要妨碍老雷赚钱。”

我急道:“客人现在还没来啊。”

他站起身说:“我需要时间疏通灵气。”

“胡说八道!”

老雷的神情忽然转为肃穆圣洁,他双手合十,轻轻一躬。我转头,看见一个胖胖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和口罩。

他的客人来了,我只好悻悻出门。老雷关门前说:“你晚上再来吧。”

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2

我坐在警局侦讯室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雷尼·帕克是什么时候?”

“活的还是死的?”

一个警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都要说。”

“下午我从老雷那里出来,没有回家,也没地方去,就去对面的游戏厅打游戏了,后来天黑了,估计他的客人走了,就回去找他。”

“那时是几点?”

“六点不到。我推门进去,就看到老雷背对着我躺在沙发上,他总是这个姿势,我不知道他死了,还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有血腥味,绕到沙发前面,才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个洞。我…我吓坏了。”

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烛光下老雷双眼圆睁,神情惊恐,头上的血洞已经凝固。我大喊一声,向后跌倒坐在地上,右手碰倒了蜡烛,地毯立刻烧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扑火,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发现了一张下午离开时没见过的名片。

那个警察接过我递去的名片,念道:“本杰明·希尔博士,海湾公司能源部首席顾问。科学家?”

“我下午离开时撞见一个矮胖男人,那人戴墨镜和口罩,看不见脸,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科学家找灵媒?稀奇。我们会调查。先说你吧。你今天已经去找过他一次,第二次为什么又去?”

“我心情不好找他喝酒,没喝够他就赶我出来,说有客人,我还想喝的话晚上再去找他。”

“你去游戏厅,有谁可以作证?”

“看门的狄克。”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止不住地颤抖,老雷的惨状不断在我眼前重现。这么快活,无忧无虑的老雷怎么就死了,谁干的?

法医鉴定结果出来,证实雷的死亡时间在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那时我正在游戏厅,得以排除嫌疑。我去警局问案子的进展,那天讯问我的探员比利告诉我,他查过名片上的家伙本杰明希尔,他否认见过雷。那一整天他都在开会,海湾公司的内部项目会议,有四十多个科学家为他作证。

警方后来清点证物,让我去认有没有可疑物品,照我看老雷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引魂灯假舍利子香精油,样样都很可疑。不过他们拿来的东西里没有老雷引以为豪的相册,我告诉了比利,他说不能排除熟人作案。

那天晚上我和狄克在猎狗酒吧碰了一次面,他说我这条线索未必有用,因为那天约摸三点的样子,他坐在游戏厅门口看见一个女人进了雷的店。

“什么样的女人?”

“金发碧眼,涂了一脸厚厚的粉,豹纹紧身衣,身材绝对火辣,一看就是干那个的。老雷还真是有精力。”

“那女人呆了多久?”

“后来鲍尔叫我进店,我就没再留意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警察了,让他们查呗。”

我和狄克没再说话,彼此心知肚明这案子多半会不了了之。雷一生招摇撞骗,得罪的人太多,哪一个都有可能一枪把他崩了。下城区每天都在发生犯罪事件,贫民窟里死掉一个老骗子,像一滴水落进水槽,水花都蹦不起来。

雷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老天没有配合下雨,艳阳高照,空气中翻动滚滚气浪,牧师的祷词也念的无精打采。参加告别式的只有我、狄克和宫野明子。明子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曲线柔美,她微微低头,露出雪白晶莹的颈项,背影说不出的清冷忧郁。

我们过的是爬虫的日子。我讨厌走在阳光下,遇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眼神都在透露这样的讯息: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我自己也认定,我不同。我是一只渴望旷野的虫子,渴望长出翅膀。站在雷的墓前,我忽然想到,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失败和死亡都没有什么不同。

一辆白色超长林肯缓缓停在墓园门口。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下了车,朝这里走来。

“是大卫!”狄克猛地肘击我。我定神看去,男子一袭黑衣,金发如同黄金闪烁,俊美的面孔好似希腊雕塑。这张脸每天在电视上出现,迷倒无数少女。他正是现在最红的主持人,综艺界的天王大卫李。令大卫暴红的是他的真人秀《美梦成真》,几年来始终占据收率视第一位。那个节目的宗旨是帮人实现梦想,他们从排山倒海的邮件中挑选对像。我看过六岁小女孩赌赢了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岛,教会家庭的女孩成功和她的女朋友举行婚礼,了无生趣的中年男人成功竞选上非洲蛮荒部落的酋长,“我的人生有了新意义!”我还记得草原上那个脸上涂得如同鬼怪的白人拍肚子的表情。

“他怎么会来这儿?”狄克小声说。我看了看周围,没有别的葬礼。大卫李已经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响走到雷的墓前放下一束百合,然后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

葬礼结束后大卫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留下来和我们说话。“你们是帕克先生的朋友?”

“老雷和我们,呃,帕克先生和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是狄克,他叫金路,这位是宫野小姐。”

大卫和我握手,明子矜持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微微躬身行礼,随后独自走出墓园。

我觉得今天的明子有点不对劲,狄克还在与大卫李攀谈。“李先生,你怎么会认识老雷?”

“帕克先生是个很有名的灵媒,我的同事给我介绍了他,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很愉快。原本约定这周四见面。没想到他居然遭遇不幸。”

“李先生,你也需要找灵媒?”我感到奇怪。

大卫蓝色的眼睛转向我,“有一些答案,希望帕克先生能给我。”他彬彬有礼地说:“那我就先走了。以后你们若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上了车,白色林肯开走了。“他要什么答案呢?”我喃喃自语。

大卫李现在风光,但他的悲惨身世无人不知。他是个弃儿,被一对慈善家夫妇收养,大卫九岁那年的一个深夜,两个男人进屋洗劫,杀死了这对夫妇。大卫躲在二楼的柜子里幸免于难。后来凶手被抓到,其中一个是他家的园丁。大卫成名后,生母试图联系他,但大卫始终不屑一顾,他在访问中表示,他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在天国。

“说不定想知道他爸妈在哪儿给他埋了罐金子吧。”狄克说。

晚上我又来到“猫鱼”。今晚店里没有人,灯光半明半暗,明子穿着白天那件黑色连衣裙,一个人坐着看电视。

……有关海湾公司被收购一事,引起了广泛关注。海湾公司目前是全球第六大能源公司,它所开发的海上石油与天然气储量占全国总量的63.3%……

“明子?”

她仍然专注看新闻,蓝色光影打在她沉静的脸上,眼睛微肿,像是哭泣过。我感到奇怪,老雷和她按说没这个交情。她不说话,我只好同她一起看电视。一个女记者追在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身后,把麦克拼命递过去。

“格雷先生,可以谈谈这次收购吗?”

“只是普通的公司并购,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你我都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公司并购,海湾公司地位特殊,那个神秘的买主路易先生至今不肯透露身份,事关国家安全,你休想以商业机密蒙混过去。”

“我不是救世主,是生意人,有合适的价格自然会出手,至于国家安全,那是政府的工作。而且我可以保证,路易先生绝不是你们担心的恐怖分子……”

“他是不是注资让你们开发新的核能反应堆?”

“无可奉告。”

“明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种新闻感兴趣。

明子站了起来,走到柜台边:“我想喝柠檬水了,金桑也要吧。”

“我不渴。”明子的动作稍滞,然后继续。我看着她用小刀切柠檬,放了两片在水杯中,打开盐罐,在杯沿抹了一圈细盐。

“好怀念北海道的日子,整天就只有我和绘里沙两个,我上学也带着她。”她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明子,你今天怪怪的。”

她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金桑,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可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如果……以后你感到受到伤害,请不要怪我。”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伤害到我?”她今天太奇怪了。

“我不可能伤害到你。这样说可有点伤人啊。”

“拜托别开玩笑了明子。”她明澈的眼睛看着我,拿着杯子回到座位上。

“金桑,那天你在雷店里碰到的那个客人,我可能也见到他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紧张起来,坐到她对面。明子细白的手指蘸了盐,抹在唇上,舌尖,轻轻抿了一口柠檬水。这是她的习惯。

“就是雷出事那天,午睡后我去市场买鱼,回来在街角撞到一个胖子,这么热的天,他穿的严严实实,还戴墨镜口罩,我还挺奇怪的。我撞到他以后鱼都跳了出来,我顾着去捡,有几个虾还往他怀里跳,他叫了起来,那叫声…很奇怪。”

“还有呢?”我望着她,吓了一跳。明子的脸色突然变的雪白,额角青筋隐现,她慢慢从椅子上软倒,倒在地板上。我喊起来,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嘴角沁出鲜血。

“金桑,我……我要死了吗?”她恳求地望着我。

我用空着的左手打电话叫救护车:“不会的明子!”

她的手按住了。

“怎……怎么会这样……我不明白。”她呼吸渐轻,瞳仁散乱,“……路……路易,是路易。”

救护车停在门口,护士冲了进来,将明子抬上了担架。踩碎了一地的杯子残片和盐粒。我的目光落在柜台那个盐罐上。

从那天起,明子陷入了昏迷。

3

日前收购海湾公司的神秘人又有了新动向,他斥巨资买下了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贵的酒店。过去几天他展现了对能源业,电子业,重工业的兴趣,现在又打算进军娱乐业了吗?这位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大富豪,他被人称作路易先生,除此之外我们竟然查不到一点线索,莫非他是近似基度山伯爵的一类人物?

路易先生……明子说的那个名字。

手机响起,我关掉电视。

“你好,是金先生吗?这里是洛城医院。”

“是不是明子的病情有好转了?”

“我是要通知您,宫野小姐刚刚停止了呼吸……金路先生?你还在吗?”

“我……我在。”

“你拿来化验的那瓶细盐,证实掺了氢化物。相关证据我们已经移交警方。”

“金路先生?你还在吗?”

我在。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在这狭小肮脏的安乐窝里,在几天内失去了两个朋友。在这里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我下楼走到街角的咖啡店,打算买一些吃的,然后到医院去。不知道有没有人认领明子。店里生意很好,女店员好像是新来的,黑发低垂,弯着腰忙来忙去。

“我要一杯黑咖啡,再要一个,呃,两个馅饼。”我数着钱包里的硬币。

她抬起头来:“六块钱谢谢。”

“雷切尔!”

“啊!”她看到我也大吃一惊,脸色变了。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两秒钟,她忽然扔下帽子,从后门跑了出去。我愣了一下,随即追出去。一前一后跑在后巷,她把围裙甩过来扔我脸上,我拨开围裙,又险些被她踢翻的垃圾箱绊倒。

“别跑!”

“别跟着我!”她忽然站住了,一步步向后退。

两个黑衣男人出现在巷口,正是那天找去我公寓的两个警察。

“格林小姐,探险结束了。”梳分头的男人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不!”她转身向我跑来。

“拦住她!金先生,她是精神病人!”

“不,不要!”她拉住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高个子原先插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握着一把手枪,面无表情地说:“小子,把她交给我们然后走开,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好的!有话好说!”我慢慢将她推到我身前,忽然脚下使劲,把地上的垃圾筒踢飞过去。

“妈的!臭小子!”两人怒骂起来。

趁着卷纸鸡骨头满天飞的当口,我拉起她的手向后逃窜,回到咖啡店,从前门跑出去,后面传来一片惊呼和一两声枪响。

我们跑过十四街与十三街的交界,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是被城市抛弃的角落,一排排旧仓库和荒废已久的厂房,路口的信号灯一半是坏的。砰!砰!枪声来自后面疾驰过来的那辆绿色别克,我看见车窗里黑衣男人的脸。

“这边走!”我拉着她的手向左跑进狭窄的仓库区小道。

一,二,三。我知道这一排第三个旧仓库专门堆放假名牌家具,看门的科迪总是喝的酩酊大碎记不得锁门,一定得开开呀。我祷告着,伸手去推,小门开了。我和雷切尔走进去,手拉着手,站在巨大纵深的阴影里。

铁门被一脚踢开,分头和高个子端着枪走进仓库,他们看到一排排摞起的巨大集装箱,没有封箱,沙发,浴缸,桌子,餐具,钟,电视柜吊在各自的箱子里,从地面一直摞到仓顶,好像一幅后现代主义画像。

“你搜左边这排,我搜右边。”分头说。

高个子男人走到沙发区,以为自己在逛家具城,这里的沙发虽然都是仿造,颜色比宜家只多不少,红色,紫色,蓝色,黑色,从下到上,最顶层的一张沙发上,坐着一个穿侍应服的长腿女郎。高个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模型还是真人,女郎已经站起,鹿一样飞跃空中,攀住高高的吊钩。一旁的小型吊车突然动了起来,推动集装箱,五颜六色的沙发玩具一样从半空掉落下来,高个子呆立片刻后,连滚带爬地向逃去。

那一边的分头男拦在路口,开枪射击,我把雷切尔拉进车里,缩着头操纵,吊车向他辗去,子弹都射在钢制底盘上,火花四溅,分头男见势不妙,滚到一边。吊车一直冲到墙边,我们跳下来,跑出大门,我回身用链条锁锁上了门。

那辆绿色别克停在路口,雷切尔去拉车门,“太好了没锁!”

她坐上驾驶座,我从另一边上车,身后传来重重的砸门声。雷切尔发动汽车,飞驰着离开。

她一直开到城西的加油站附近才停下,然后开始翻捡车上的东西。

“雷切尔,你究竟是什么人?”自从那个夜晚她出现在猫鱼,我的生活就不再平静。“那两个人说他们是警察,说你是从橡树园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是真的吗?”

“你看他们像警察吗?”她找到一把枪,几个不同名字的护照,照片上都是那两个男人。

“不像。所以你也不是精神病人咯?”

她停止了动作,轻轻摇头。“我现在,无法回答你。”

“雷切尔…”

“我告诉过你,我丢失了成为演员之前的所有记忆。而演员雷切尔也被证明不存在。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他妈是谁,这两天还一直被那两个家伙追杀。”

我觉得她记忆错乱的可能性很大,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作为她记忆起点的鹿皮靴,其实是上个月明子遗落在巴士上的。可是刚刚那两个家伙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她?

雷切尔沉吟片刻:“手机给我。”

我递给她,她接过去拨了号:“你好,我要报警,我怀疑我买了赃车,卖车给我的家伙越想越可疑。我把车牌号报给你吧,帮我查查是不是偷来的。嗯……87xxxxx……没人报警丢车吗?好,谢谢。”雷切尔挂掉电话,“查到了,这辆车属于海湾公司。”

又是海湾公司。我想起那张名片,还有神秘的路易先生。

雷切尔去加油站旁的便利店买吃的和矿泉水。当我觉得她去了太长时间,就看见她走出店门,换了T恤牛仔裤,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看上去清新美丽。我想她已经把咖啡店工作服扔在洗手间了。

雷切尔上车,寄好安全带,说:“抱歉时间长了,我在店里上网,看到海湾公司的新闻,他们今天下午和那个路易先生在席林城堡正式签订收购合同,之后还有酒会。”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把一切搞清楚。”我一拍大腿。

雷切尔犹豫地看着我:“金路,我确实打算去那儿。我的噩梦是从席林城堡开始的,回到那儿说不定有希望解开这个结。可我没打算让你跟着我冒险,这本来与你无关。”

“雷是我的朋友,明子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看着鲜红的夕阳,又加了一句,“就算你想起来真是从橡树园逃出来的,我还是拿你当朋友,不去我才会后悔。”

4

席林城堡位于距港口一英里的海鸥岛,据说是中世纪某个王公的宅邸,原本一砖一石也不能动,后来被一场海啸震塌了大半,被人贱价买下,修复扩充成为今天的席林城堡大酒店。客户群体是皇室成员、阿拉伯酋长、影视明星和暴发户,也不歧视中产,那句著名的广告语是:“你一生总得来一次吧。”

一座长桥将海鸥岛与主港连接起来。现在在桥头排队的豪车至少有几十辆。海湾集团今天包下了整个酒店,制服笔挺的保安们彬彬有礼地检查电子请柬。

我们下了车观察情形。

一辆白色林肯停在我们车后,车窗摇下,露出一个男子似曾相识的俊朗面孔。

“挪一下车好吗?堵路口了。”他目光一凝,“你是金路吧。”

“你好,李先生。”

雷切尔坐在副驾位上,对大卫李说:“谢谢你肯带我们进去,李先生。”

大卫缓慢前行,转脸面向雷切尔,微笑着说:“能载上你这样的美女是我的荣幸,真希望这段路再长一些。”

我坐在后排,睨眼看着他俩。

安检口,大卫摇下车窗,递上一张卡片。保安打量着雷切尔和我:“这两位是?”

“助理。”大卫简洁地说。

他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林肯驶上长桥,两边是碧蓝的大海,雷切尔的秀发被海风吹拂,遮蔽视线。

“你们是环保人士?”大卫问,“环保?”

“这次收购已经引起环保组织抗议了,反辐射什么的。”

“我对那个没有兴趣。”雷切尔说。

一幌神,我仿佛看见老雷额头的焦洞,明子杯沿的盐粒。为什么会这么巧,大卫李的车刚好在我们后面?

我们接近长桥的近头,前方的白色城堡雄伟矗立,东面的港口分布着许多独立别墅,西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山下有一片青色的大湖。大卫将方向盘拨向左边。

“你这是往哪儿开?”雷切尔问。

“山坡下的停车场。那里很隐蔽,没有监控。”他说着,打开置物箱,将卡片扔了进去。在纸盒、文件夹、手机中间,我看到一颗圆形的黄铜扣。

我认得它,是雷切尔靴子上的铜扣,那一夜丢在了我家,我捡起来带去了雷的店里,坐在雷的沙发上还抚弄过它,那天下午以后就再没找到过。为什么会在大卫李的车上?

我脑子嗡了一下,猛地扑向前排去勒大卫的脖子。

“干什么!”两人同时惊叫。

“你撒谎!那天你去过雷的店里!你对他做了什么?”车身失控,猛地转了一个圈。

“操!”大卫双手拽我的手臂,雷切尔去抢方向盘,车头撞向护栏,轰地一声,栏杆掉了下去,林肯停顿了一秒,缓缓下滑,无遮无拦地冲向大海。

冰冷的海水涌进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推车门,纹丝不动。好在天窗开着,我弹动双腿从天窗钻了出去,又把雷切尔拉出来。车还在下沉,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卫没有出来。我心里一沉,又潜下去,看见他正和安全带缠绕,砸按钮的动作渐渐无力,我从缝隙挤过去,弄了几下,搭扣终于弹出来了,他游上去了,我跟在后面,头却撞到了车顶,找不到天窗,到处是昏暗的海流。

繁星闪耀,巨大的落地玻璃如同电影般映出夜幕下的港湾,听着潮声,我坐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拼命擦头发。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该骂你猪头的,不过想到本来就是你害的,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你猪头啊!”大卫半敞着白色浴衣大喇喇地靠在床头,手臂放在膝上。

“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那枚铜扣会在你车里。”我说。

他沉默了半分钟,说:“我承认,那天我确实去过帕克的店里,不过他的死和我无关。三点钟我走时他还好好的,走时还撞见一个金发女人。没向警方报备是不想惹上麻烦。”

“我离开时碰到的那个人是你?身材不对,那人是个胖子。”

“我不想被人认出,在衣服里塞了棉花。”

雷切尔从浴室出来,抱肩靠梳妆台站着。她转向大卫:“你最好说清楚,为什么去找雷,发生了什么事。”

“帕克是灵媒,我以为他能让我见到过世的亲人。”大卫低着头说。

“哼,少来。看你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迷信的人,你怎么不说找他召唤神龙?”

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冷冽如冰:“看我的样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我曾经在一整面墙上贴满恶灵退散的符纸你见过吗?房间的混凝土墙必须有两英尺厚,非如此我不能入住,就是这样也无法入睡,因为我觉得锁没有用。你觉得这样特傻是不是?我猜你没有躲在鞋柜里报过警吧,胃紧紧压着腿像在练瑜伽,每晚做梦都透不过气来,好像还睡在那个鞋柜里,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毁掉自己的生活……”

我手足无措:“对……对不起。”

雷切尔在他身前坐下,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大卫,已经过去很久了。”

大卫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笑,也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

“或许……”她犹豫着说,“你不该回避,把事情都说出来,或许更有帮助。”

大卫点头:“我不是去找雷了吗。”

我忍不住开口:“可是雷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呢?他是个……”

“骗子,对吧?”大卫说,“我后来也察觉了,他只是在表演温情。他完全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

“只有我死去父母才知道的,凶手的信息。”他的眼神霎时变的锐利。

“那两个人不是早就抓到了吗?”我不解。

“没错,我后来知道是我家的园丁鲍伯,在酒吧结识了一个刚出狱的男人,叫吉姆·格拉什。他们喝了酒,商定一起做这事。得手后两人发生内讧,鲍伯被吉姆杀了,吉姆后来死在监狱里。没人知道的是,当时在场还有第三个人。”

“什么?”雷切尔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时我躲在二楼,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沙哑怪异。他说话不多,可他才是主谋,是他指挥其他两个开枪杀人。可是吉姆的供词说就是他和鲍伯两个人干的。时间长了,我自己都怀疑是错觉。直到一个星期前在电视台,新闻部的丽莎正在电话里和海湾公司的人扯皮,我端着咖啡从她身后走过,她按的是免提,在那个电话的背景音里,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很轻,‘好,就这样。’那个声音让我毛骨悚然,说什么也不能忘记。”

“你肯定就是那第三个人?”

“那个声音我记了二十年,绝不会错。丽莎打去的是公关部,人来人往,无法确定是谁。我查过他们公司四十到六十这个年纪阶段的员工,基本都升上了高层。一定会来参加今天这个酒会。”

“原来你也要查海湾公司的人!那我们目标一致,你可以把我们带进酒会吗?”我有点兴奋。

“难度有点大。”大卫摇头,“海湾此次活动全程封闭,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路易不想暴露身份,他们甚至连一家媒体都没有邀请。”

“那他怎么会让你上岛?”雷切尔问。

他耸耸肩:“我能上岛不是因为我接到了请柬,而是因为我在席林城堡有这个长期包房,他们无法拒绝。”

这时门被敲响了,大卫披好袍子出去开门,我听见很轻的耳语,不一会儿,他笑吟吟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三套侍者服。

我们穿过一大片枞树林,来到岛上那座唯一的中世纪古堡,大门上刻了许多古怪的雕兽,大半残破。海湾公司的庆祝酒会就在这里的枫树大厅举行。我们三个穿了侍应服,很容易就混了进来。华丽的大厅里衣香鬓影,男男女女身着高贵的晚礼服翩翩起舞,远远看去就像棍子搂着陀螺在旋转。

大卫李轻声说:“没办法,都是科学家。”

他装备了黑色假发,黑框眼镜,光彩尽掩。不一会儿已托着盘子在人群里穿梭来去,优雅询问,低首倾听。雷切尔作为今晚最美的女性,吸引了许多科学家在身边打转。

叮——位穿黑色正装的男士站在二楼的平台上轻轻敲击酒杯,大家都停止了动作,仰头看他。我在电视上看过他,是那位接受电视访问的格雷先生。

“抱歉打断诸位的美妙的时刻。今晚对我有特别意义,相信大家都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海湾的董事长站在此地,从今往后,我的身份将转为执行总裁。现在,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特别的客人,不,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海湾的新主人,路易先生。”

阴影处缓步走出一个黑衣人,风帽遮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脸浸在帽檐的暗影里。

“路易先生,让我们看看你的脸!”下面的人喊道。

黑衣人伸出双手微微下压,声音渐止:“诸位,我当然会展现自己的面目。当我相信你们的心与灵魂与我站在一起时。”

他的声音不高,嘶哑中透着古怪的韧劲。我转头看大卫,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路易先生。

“心与灵魂?这里又不是教会!”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我知道各位怀疑我入主海湾的资格。”路易先生声音提高了,“不过我要告诉大家,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是个出色的量子物理学家。”

“量子物理?您不是应该坐在书房搞研究吗?我们海湾做的可是实际的事!”一个卷发男人高声说。

“您夸大了理论和应用的鸿沟。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量子态核能反应堆的研发。”

“量子态?痴人说梦!”全场沸腾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左顾右盼,大卫和雷切尔全神贯注地听雷衣人说话,神色紧张。好像他们读的书都比我多。

路易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先生们,你们在这里嘲笑我的时候,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几万次原子核能衰变试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成功了,新的反应堆实现了两重量子的叠加态,也就是说,它贯通了两重空间。”

全场陷入死寂一样的沉默,又是那个卷发男开口了:“路易先生,如果我没听错,您说的是,你发现了平行空间?不可能,没有人能证明平行空间的存在。”

我拉住大卫的衣袖,低声问:“什么意思?”

大卫低头解释道:“量子理论认为一个事件可能产生不同后果,每一个后果都有可能形成一个宇宙,那些宇宙就是我们的平行空间。”

“怎么可能!”我终于听懂了。可能是我声音太大,众人都转头看我,黑衣人居高临下,阴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如果可能呢?”他轻轻挥手,落地尖拱窗的所有厚帷窗帘同时放下,屋顶的水晶吊灯也关上了,大厅一片黑暗。与此同时,大厅中心有一点蓝光亮起,延伸出一条线,再扩展成无数线条,线条纠缠、舞蹈,最后形成了一个蓝色球体,很像我们的地球。球体前竖起一道镜子般的光立面,刹那出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球。两个地球的轴心处,贯穿着一条白色的光线。

“当然,这只是个模型,不过我可以确实告诉大家,这个通道就在席林城堡内部。哲学转化为科学,理论应用于实际。海湾一直做的是什么?能源!与其压榨我们星球最后那点可怜的石油,不如向新的空间攫取无穷的能源!荣耀,财富,这就是我给海湾许诺的未来!”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的脑子一片纷乱,转头去看雷切尔,光波中她的脸美的惊人,也苍白的惊人。大厅的侧门打开一条缝,带进来一点光亮,两个脸上带有伤痕的黑衣男人悄悄走进来,我一眼认出他们正是之前追杀我和雷切尔的分头男与高个子,不由一惊,分头男同时也看见我了,指着我大声喊着冲过来。

“快走!”我把托盘拍向他的脸,一片惊呼中,我们三个拨开人群跑向另一边的大门,那两扇门忽然打开,更多荷枪实弹的黑衣人走了进来。我们步步后退,被他们围在了中间。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啊。”路易先生手放在栏杆上,阴恻恻地说。

我们被带到枫树大厅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路易先生跷腿坐在我们对面,还是遮着大半张脸,他一直盯着雷切尔看。

“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终于说话了。

问题没头没尾,我却立刻就懂了。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雷切尔颤声说。

路易先生说:“我封了你过来的那个电梯,上下无数次,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大卫讥讽道:“这位先生能创造出贯穿平行空间的通道,却好像还不能掌控啊。”

路易先生没有生气,平静地说:“你说对了,这个反应堆有我无法克服的设计缺陷:无法定位。当然,这点我不会对外面那些人说。二十年前一个醉鬼的闯入帮我找到了海鸥岛,我用了二十年时间积攒财富终于买下了这里,离成功只剩最后一步,却因为格林小姐就要毁于一旦。”路易先生站起来,来回踱步。

“格林小姐初到这里只是引发了一定程度的空间紊乱,就在几天前,状况变得极其严重,整个反应堆处于坍塌状态,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只好一一排除导致不稳定因素,我派人找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酒鬼,又四处寻找格林小姐…”

“是你派人杀了雷!你还害了明子!”我愤怒地站起来,被后面的黑衣人按倒。

路易先生恍若未闻,继续说:“最后我得出了结论,会引起这种后果,只有一个原因。你们听过那个著名的假设吗?一颗球落入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却撞上了自己。”

他转身对着雷切尔:“格林小姐,你是不是在这个空间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啊。”雷切尔摇头。

门开了,格雷从外面进来:“大家都在等你,路易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路易先生好像没看见他,摇了摇头,说:“我再也没有时间了,我的毕生心血随时会毁灭,格林小姐,你是一切麻烦的根源,除了解决你,我别无选择。”

我听见上保险的声音。

“不!”我扑了过去挡在雷切尔身前。一声巨响,钻心的疼痛,血从胸口大片洇出。雷切尔的脸,她的声音从好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痛的透不过气来,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雷切尔听我说,我…我从前看过一部卡通,《十二国记》,里面有个炮灰配角,杉本优香,她明知道麒麟带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很危险,却硬要留在那里。因为,她想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人…雷切尔,我感谢你选中了我,把我从无聊到死的日子里救出来……”

“金路……你这个傻瓜……”她咬着下唇,眼圈红了。

我听见格雷的声音。

“上帝!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在这里杀人的……”

我好像被人挟着,在幽深的网格里,在漆黑的回廊中穿梭。疼痛感消了,取代的是失重感,从很高的地方被人向黑洞洞的悬崖抛落,我将眼睛咪开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道绿光。

5

“先生,你没事吧?”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穿着雪白工作服的杂役。我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坐在电梯间的地上,低头看看胸口,没有伤口。我站起来,迷迷瞪瞪走了出去。

高高的圆形穹顶让我晕头转向,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味让我呼吸不畅,软到陷进脚踝的地毯让我站不住。穿着雅致的男女在我身旁川流而过,服务台后的工作人员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这里是一间酒店大堂。昨夜的舞会,黑衣人,路易先生,枪击,恍若一梦。我的目光被大堂尽头咖啡厅墙上的一幅画报吸引,梦游一般朝那头走去。这是一张电影海报,名叫《有人弄乱曳尾花》,占据海报四分之三的是一个女人绝美的面庞,雷切尔的脸。

我拉住一个经过的红制服青年,指着海报问:“请问,她是什么人?”

他的瞳孔立即张大:“大明星雷切尔格林啊,她可是我们饭店的常客。你连她都不知道?”他狐疑地打量我皱皱的T恤,破洞牛仔裤,快要脱底的球鞋。“请问,您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我……”

“金路!”我即刻转向那个声音。雷切尔站在立柱下,穿着棉布短衫和白色长裙,纤腰裸露。

“格,格林小姐!”红制服很激动,“运气太好了!我第一天上班就遇见了您!您,有何吩咐?”

雷切尔轻轻摇头,我看出了她的改变,她的眼里多了沉静与掌控力,不复初见的楚楚无依。

“我是来找朋友的,金路,我们该走了。”

我跟着她走出大门,走下宽阔的台阶,忍不住开口:“雷切尔,我搞不明白……”

“嘘——”一辆黑色甲壳虫从城堡另一头驶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要搭车吗?”车窗里伸出大卫的头,笑容灿烂。

雷切尔拉我坐上后排,才看见开车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肤色微黑,笑容爽朗:“嗨,帅小伙。”

“夫人,你好。”大卫回过头,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他说,“金路,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妈妈。”

“什么?”我的头差点撞到车顶。

“海拉·施特。原谅我在开车不能跟你握手喔。”

我脑子简直成了一摊糨糊。

海拉驶上长桥,一路说着:“两年前我儿子大卫就是在这个旅馆去世的,可怜的孩子患有哮喘。”

大卫咳了一声,对我说:“你中枪后,格雷进来大喊大叫抗议,他们把你抬了出去,我们也趁乱跑出去,看着那些人把你扔进了电梯井。”

“每年这个时候,不管多忙,我也会来这里住一天,总觉得大卫还没走,我会在席林城堡的某个地方遇见他。”

大卫说:“雷切尔忽然大叫一声:绿光!她也纵身跳下了电梯井,我去抓住她脚,却被她带了下来,就到了这里。我找不到你们,在走廊里乱走……”

“当我看到我的大卫那一瞬间,我想,上帝终于听见了我的祈求!”

大卫摊开双手:“所以我想,我们是来到雷切尔的世界了。”

海拉看着他,微笑道:“不管你从哪个世界来,都是我最亲爱的儿子。”

我重重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记得娱乐新闻报道过大卫生母的八卦,她靠救济生活,屡次联络大卫不被理睬,扬言要告他。大卫则讥讽说不会给她钱请律师。

甲壳虫驶离港口,洛城还是洛城,向大海倾斜的红屋檐,飞过巷口的鸽子,阳台上的花盆,穿热裤的妙龄女郎,在我眼里却充满了新鲜感。不同的是远处的电子大屏上闪现着雷切尔的影像,那好像是一只口红广告。

尽管在车里,雷切尔还是戴上墨镜:“在街上我可是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的。”

她的电话响起来:“哦,是阿尼!我想死你了!哦不,我现在太累,不能立刻接工作…”

因为雷切尔不肯下车,所以海拉出去买汉堡回来给我们填肚子。

大卫说:“我妈妈,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两岁时我被丢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她甚至等不到进城再扔下我。”他看着窗外的海拉,“可这个女人自己一个人带大孩子,还完成了哈佛的学业。他儿子则是牛津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想不到,我在这里过的是这种生活。”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雷切尔,她对我说的话:一念之差,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雷切尔说:“我只想赶快回家,把这几天当作一场噩梦。”

大卫喊道:“那我和金路呢?我们怎么回去?”

雷切尔无所谓地说:“我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可怕的路易先生了。你们也可以留在这里,你有妈妈了,金路可以跟着我做助理。”

我心里一动,这——好像也不错,回去干什么,没人在等我。

大卫却生气了:“你说的可真轻松。”

海拉打开车门进来了,把食物和饮料分给我们。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是不是还喜欢吃牛肉,所以都买了一。”海拉亲热地摸了摸大卫的脸。

“谢谢……”大卫看上去很难堪,却没有躲开。

我出来丢残余食物的垃圾,带着期盼想着,雷切尔是电影明星,大卫是教授,而且已经死了,我在这里又会是什么样呢。

“金路!”一个不认识的壮汉走过来,凶神恶煞地喊着。

我正把装残余食物的袋子丢进垃圾箱:“你是哪一位?”

他举起拳头:“你不认得你的房东了?穷鬼,再拖欠房租就等着挨揍吧!”

以后的事我就不想说了,海拉如何拿二十美元打发了他,大卫如何捧腹大笑,雷切尔如何检索记忆最终想起我似乎是个中餐馆送外卖的。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不同的人生,金路却永远是金路。

雷切尔把我们一行人带到她在东区的家,这是一套两层楼的公寓,向东看得见洛城公园的湖泊,向西俯瞰海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气派的房子。没过几分钟,门铃响了,雷切尔去应门,站在外面的是两个警察站在外面。

“格林小姐,今早在席林城堡发生了一宗伤人案,请你跟我们回警局。”

雷切尔的脸顿时发白,我的心往下一沉,想起第一次见面雷切尔对我说的话,她杀了一个女人。而我完全忘了这件事,恐怕雷切尔也忘了。

“是伤人不是杀人对不对?”我急切地问,“对方是伊莎贝拉史东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正是史东小姐提出的指控,格林小姐,我们这就走吧。”

雷切尔依然不安,却放松了许多。她穿上刚脱下的外衣,跟在他们后面,回头看着我,又恢复了开始的畏怯。

“我可以陪她去吗。”

警察不置可否:“可以。”

“那我也去。”大卫说。

“施特太太,很抱歉,我本该招待您的。”雷切尔坐在警车里,多少恢复了镇定。

海拉说:“没关系,格林小姐,希望你没事。”她担心地看着大卫,“亲爱的,完事以后就回家,好吗?”

大卫犹豫了一下,说道:“好的,妈妈。”

海拉笑了。车门关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后面。

警车里非常宽畅,铁栏前有两个警察,还有两个坐我们对面。开过两个街区,他们始终一言不发,气氛有些诡异。

坐在副驾驶位的警察回过头来,摘下帽子,朝我们森然一笑。

“好久不见,路易先生正等着你们。”他是分头男。

我们三个惊呆了。路易,他也追过来了。

大卫突然扑过去和他们扭打,雷切尔和我也扑了上去,四人在车厢里滚成一团,车门忽然打开了,外侧的我滚到了路面。那辆车引起骚动的车没有停留,绝尘而去。

“不!”我追了几步,站在街心,孑然一身。

6

我发现自己站在十四街,手肘擦伤,一瘸一拐。不知不觉走到以前“猫鱼”所在的地方。现在这里开了一个书店。我在里面转了一圈,好像还是能闻到寿喜面与腌青鱼的味道。店里只有两三个人在书架前看书。柜台后,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向我微笑致意:“你好,欢迎。”

我愣愣地看着她:“明子!”

女孩黑发素衣,明眸皓齿,分明是宫野明子。她的神色愕然:“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金路,你不认得我了吗?”

“金路?”她一脸迷惘。

我忽然体会到雷切尔对我说这句话时的心情。

我在街上漫步,在那店的窗口看到你。我觉得好像认识你,从前我也曾在这样一条街走过,看着你映在窗口的侧影,你的名字就在我脑海里。

那个情景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对我毫无印象?”

女孩摇头:“抱歉……不过,你是否认识我姐姐?”

“你姐姐?”

“宫野明子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我是宫野绘里沙。姐姐失踪多年了。”女孩探询地看着我。

“你受伤了……”绘里沙说,“请让我给你包扎吧。”

绘里沙为我涂消炎药水。虽然乍看一模一样,但是仔细观察,她和明子还是有点差别,明子有些婴儿肥,绘里沙是尖下巴。我感到突然但并不意外,这就是这个世界明子的命运。

绘里沙领我去了她姐姐的房间。阳光透过拉窗照进来,六叠的和室收拾得一尘不染,一摞明星杂志整整齐齐地摆在角落。“我没有动过她的房间,她的书我也一本没丢。可是,姐姐……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我跪下去翻看那些杂志,杂志里夹着许多美容医院的广告。其中一张照片明显是电脑合成的面部图。图中少女的脸上被画了许多圈和分割线,眼睛、鼻子都标注了数字,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了,那是雷切尔的脸。

“明子,做过整容?”我的声音在发抖。

“姐姐总是对自己的脸不满意。她从整容医院出院那天,还约我去一起去买靴子,可是,我没接到她的电话。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回家。”

我记忆的开始,是这双鹿皮靴。

一颗球落入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却撞上了自己。

猫鱼餐馆,明子站在雷切尔身旁,雷切尔说:清酒。

各种画面在我脑海里交错,双层巴士上,女孩抱着靴子,看着窗外的夜色。她的脸一会是雷切尔,一会变幻成明子。那场碰撞后,雷切尔失去了过往,明子失去了将来。

外间的电话铃突然响起。绘里沙一路小跑过去接了:“你好……”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一脸困惑,“金路?有电话找你。”

我去柜台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暗哑低沉:“你现在明白一切了?”

“我明白了。雷切尔就是明子,你现在想怎么样?”

路易先生说:“真聪明啊。你应该也能猜到我要修复通道,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的朋友,格林小姐和李先生都在这里,你回席林城堡来,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你不要伤害他们!”

“我可以放你和大卫李先生回去,也可以让格林小姐留在她的世界。我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怎么能相信你?”我想起海拉,她还在等失而复得的儿子回去。

“你有选择吗?”

“好。我会到你这里来。”我放下电话。

绘里沙急切地说:“怎么回事?跟我姐姐有关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反应过来:“绝对不行,太危险了。”

“不,我要去。”她堵着门,直视着我。

这女孩还真倔。看出我寸步不让的决心后,她终于改口,“至少让我送你,送你到那附近。”

绘里沙的黄色送货小车一直开到港口的长桥,前方是警卫看守的卡哨,她仍然没有减速的意思。

“你就停在这里,我该下了。”

绘里沙忽然一踩油门,撞断栏杆,径直冲了过去,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女孩为什么有这么大气性。

小车停在城堡正门前。两个黑衣人站在门口迎接,正是分头男与高个子。

“这边请。”他们抬手示意。

“和这女孩无关,让她回去。”我说。

分头男面无表情地说:“路易先生请你和这位小姐一起进去。”

该死,还要搭上一个女孩。

大堂里没有人。他引我们上了二楼,来到一座长长的走廊前,长廊没有窗,尽头是两扇黑木大门。

“他在里面等你。”黑衣人离去了。

我一步步走向那扇门,越来越近,马上就要看到路易先生的真面目了,我的心跳加快了。

站在黑色大门前,绘里沙忽然停了下来:“金桑,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如果你感到受到伤害,请不要怪我。”

我怔怔地看着绘里沙,在她脸上找到了明子的眼睛:“这不可能,明子……”

大门向两边打开,那一瞬间我闭上了眼睛。雪亮的灯光,模糊的面孔,潮水一样的呼喊,闪动的镜头像轰炸机。

“欢迎你,金路!”我睁开眼,大卫站在我面前,一身白色正装,发若黄金,海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雷切尔坐在一侧,红唇欲滴,长睫掩眸,卷发挽在一边,银色的晚礼服拖曳如水流。绘里沙,或者说明子面无表情地从我身后走过,坐在雷切尔旁边的椅子上。无数双好奇又兴奋眼睛看着我,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成为焦点。

“这是,电视节目?”我迟疑地问。

“先请坐。”大卫与我握手。

我木然走到一张高脚凳前坐下。舞台变暗了,只有一束光打一袭白衣的大卫身上,宛如邪恶的绝美精灵。

他没看镜头,演话剧般低头自语道:“一人有一个梦想。梦想是玫瑰的眼泪,是月光下的小夜曲,是无法饮下的黄金,许多段梦想交织在一起,我们等来的是传奇,还是欺骗呢?”他的神情骤然一变,如春风拂面,“欢迎来到大型真人秀美梦成真!”

台下爆出海浪一样的欢呼。

“哦!大卫!”

大卫站在舞台一角,露出君王的优雅微笑:“我现在可以说,这是‘美梦成真’开播以来做的最辛苦、最艰难的一期。以往我们只有一位主角,这次,我们有三位。甚至我本人也不知不觉卷了进来。”他抬起头,“路易,你得给我加资。”

灯光照向演播厅高处,浮现出黑衣人路易先生的身影,他拽下风帽,露出一张平庸的中年人面孔。

“别想了大卫,制片人也很辛苦,你甚至不给我露脸的机会。”大卫笑了起来。

“这期的节目叫作:平行空间之梦。请看大屏幕,这是一切的起源。”

三封邮件在大屏幕上依次展现。

“我希望成为闪耀的明星,过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

“每天来我店里吃寿喜面的那个男孩好可爱,如果能做他女朋友就好了。”

“我希望成够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人。”

希望被选中,这真是我写的吗?是也不奇怪,失眠、醉酒、无聊,都可以成为缘由。随随便便写了一句话,随随便便就寄给一个当红电视节目,然后就忘了这件事。

我好像在看一部电影,不过主角是我。大屏幕变幻着各种画面,我在猫鱼吃面,被雷切尔带走,小街上的对峙,房间里的对话,陋巷里的追逐,仓库里的打斗,古堡里的舞会,色调完美,剪辑天衣无缝。我想他们把摄像头装在了各种地方,车里、电线杆、窗台,还有,雷切尔的衣服上。车子冲入大海的时候,全场观众惊声呼叫。还有悲伤时刻,猫鱼餐馆,男孩抱着女孩流泪,古堡暗室,他被另一个女孩抱着流泪,还有那段深情独白——

“我感谢你选中了我,把我从无聊到死的日子里救出来……”

台下观众有人真入了戏,轻微啜泣偶发,也有人忍禁不俊。

大卫搂住我的肩笑道:“我们换上的侍应服里都有血袋,打出来的是橡皮子弹,想不到你真吓昏过去了。”

“我不明白,明子是怎么一回事?”

“洛城医院那个电话是我们打的。”

“哦。”

有些镜头是我没看到过的。

客房门口,大卫从工作人员手中拿过侍应服,作了个OK的手势,对镜头眨了眨眼。

电视台,制片人对着免提电话说:“你想明白了吗?”

电话里传出我的声音:“我明白了,雷切尔就是明子。”

这头的人们全体笑趴,无声锤地。

大街上,雷切尔的巨幅广告正被吊上去。工作人员给路人发传单和照片,“看到这个姑娘要大声惊呼,大明星雷切尔格林!懂了吗?”

大妈们掩口大笑,连连点头:“太好玩了。”

十四街,我熟悉的建筑物被隔上一层简易挡板,“猫鱼”在一天内改装成书店。看来制作单位还真下了血本。

台下观众的反应异常激烈:“太刺激了,比动作片还劲爆。”

“想不到真有傻瓜会相信平行空间这种事啊。”

……真有傻瓜……会相信平行空间啊。我低着头,脸皮发烫,一小时前走向黑色大门的勇气被消耗一空,连夺门而出都做不到,又变回了胆怯的爬虫。

分头男和高个子从左右上台,笑容可掬,姿态谦和,一定要和我握手。我看着他们脸上的伤痕,心想,这可是真的。

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混血黑美人,她的样子不太高兴。大卫走过来,轻拢她的香肩:“这位是伊莎贝拉·史东小姐,在这场秀里原本有个重要位置,却因为一些突发事件失去了机会。伊莎贝拉,希望以后我能补偿你。”他吻了她的手,深深看着她闪耀的眼睛。雷切尔冷漠地注视他们,眼光即将与我交会的刹那,她闪开了。

“刚收到数据,“平行空间之梦”已经成为有史以来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格林小姐,你即将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宫野小姐,虽然还没有成为现实。不过——”他眨了眨眼,“那个傻瓜心里不见得没你喔。”

雷切尔修饰过的眸光那么虚无,我找她的眼睛,却扑了个空。明子始终微微低首,谁也不看。

“不过,如果没有一个人,没有他纯净的心和坦荡的性格,这一切都不可能成就。”

大卫转向我,“金路,你确实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人。”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金路,你可能会怪我骗了你,但我真的懂你。”

一片安静,都在等我开口。我勉强笑了笑:“就是说你们都是在演戏,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咯。”

“在海里你救了我的命是真的。那时你突然扑上来,我把握不住,当时我以为真的要死了。”

“好吧。”我耸耸肩,“至少没有人真的死掉。老雷呢?我就知道这种戏码他怎么可能错过,他今天也来了吧?”

大卫咬着下唇,拍拍我肩,同情地说:“对不起,帕克先生的去世不是演戏。由于这个突发状况,我们费了好大力气说服警方让我们继续拍摄下去。”

我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上场的是海拉施特。她的微笑掩盖不住忐忑,大卫站在台角一言不发。

“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咳,我在戒酒协会说的可比现在好。”她干笑一声,“这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向大卫看去,他低下头。

“我想,这才是我想拥有的人生,可惜我错过了机会。说不准,那个比较好的我真的存在于哪个空间吧。”她停顿了。

“现在,节目结束了,我想……我也该走了。我的腰已经想念仓库街的板床了。”

大卫咳了一声:“或许,你可以不搬。你的床可以搬来我家,或者买张新的。”

海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谢谢你……儿子。”

观众席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掌声雷动,许多人都哭了。

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7

人人都来骗傻瓜,那个傻瓜叫金路。我一夜成名了。

接受“美梦成真”节目组的酬金是一个极其挣扎的决定。那之后我就没有出过门,吃饭喝水都叫外送,捡没人的时候去盥洗室。电视台滚动重播那期节目,我看着自己一次次躺在雷切尔怀里表白:……我看过《十二国记》……谢谢你选中了我……

明子来看过我几次,我不想开门,她就隔着门说话。

“金桑,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一开始,我只是好玩才答应做那个节目。雷死后,我已经觉得不好玩了,也担心玩笑开得太大。那天你来店里,我差点对你说出实情。可是那时你说,我不可能伤害到你。那句话让我生气了,于是我决定继续演下去。”

我抡起拳头狠狠锤向大腿。女人啊。

“其实我有提醒过你。绘里沙……是我小时候给洋娃娃起的名字啊,有一次聊天跟你说起过。我以为你听到这个名字会想到什么…”

我怎么会记得!

“好几次我都想退出,可是之前和电视台签了合同,我赔不起违约金。金桑……其实那晚在猫鱼,我看到格林小姐的时候就知道没希望了,没想到她那么美。我看见了你看她的眼神……”

我打开门,她已经走了,地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食盒,整整齐齐装着腌青鱼和烤鸡腿。

我宅在家已经十几天了。第十二天晚上,电视新闻播报了一起杀人事件,案发地点在香草大街一幢民宅,死者的名字是伊莎贝拉·史东,那个黑美人。她被一把水果刀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死。

现场和雷切尔在真人秀开头里描述的那个场景高度重合,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可是警方无法请雷切尔回去问话,因为找不到她。这个女孩在电视台登记的住址是假的,连名字也是假的。节目组宣称,那天录制完毕,她就销声匿迹了。

门被敲响了。

“谁?”

“外卖!”我打开门,拿钱包。送外卖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却站住了,估计被这个垃圾堆吓到了。

“放地上就行了。”我说,数好钱交给他,那人却没接,而是关上了门,摘下帽子,一头秀发披泻下来,露出秀美的面庞。

“雷切尔!”我先是惊喜,然后疑惑。

“新闻是怎么回事?”她打开矿泉水,坐在床上,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才说:“我没有杀伊莎贝拉,我是被陷害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雷切尔·道奇,二十年前大卫李家园丁鲍伯·道奇的女儿。”

雷切尔摘下贴身项链,打开坠盒递给我。里面是一张旧照片,还是小女孩的雷切尔站在一对年轻男女中间,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用了假名字登记,混进那个节目是为了接近大卫李。我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警方说我爸爸用李家的钥匙开了门,可是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的钥匙几天前就丢了,还没有来得及配。可是小孩子的话没人信,我爸爸是个好人,你不知道他有多善良,他绝不可能去抢劫杀人。”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被骗了。他在酒吧认识了吉姆·格拉什,后者说要找工作,爸爸带他找李牧师家见工。”

“深夜见工?”

雷切尔怔住,然后说:“这个我也觉得奇怪。或许爸爸也没和妈妈说实话。不知道格拉什用了什么理由让他带他们过去。

“不管当年真相如何,那个凶手格拉什也死了,也算了结……”

“不!”她打断我,“我爸爸一天没有洗清罪名,这事就没有了结。而且我知道,格拉什还有一个共犯。我记得那夜他接到电话,说:你们俩在路口等我。不知道为什么,杀人犯却变成了格拉什和我爸。”

我想起那天在席林城堡的客房里大卫也说过,当年的杀人现场还有第三个人。

雷切尔说:“这期真人秀全程录像,只有一个地方没装摄像头,就是那间客房。因为大卫在那儿说的话不想让别人听见。”

我疑惑道:“可是他说……”

雷切尔冷笑:“凶手在海湾公司当然是胡说,他之所以要扰乱我们,因为他知道那第三个人是谁。”

“谁?”

雷切尔绿色的眼眸深深看着我:“他杀了那个人,还参加了那个人的葬礼。”

老雷?不。我站起来,来回走动:“不可能。”

雷切尔也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一点:“二十年前我爸爸最常去的地方骑士酒吧,格拉什就是在那儿找上了他。我调查过,当年雷尼·帕克也是那里的常客。”

“那又怎样?”我忽然想起那天老雷说过的话,“二十年前,我发了一笔财……”到底人们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大卫说他离开店里,老雷还是好好的,他还遇上了老雷的下一个客人,或者老雷是她的客人,狄克也看到过那个妓女。”

“那个女人就是我。我戴了假发。”雷切尔抓住我的肩膀。

“啊?”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目瞪口呆。

“你的老雷也参加了真人秀,我发现大卫对他很关注,才想到调查他。那天我去他的店里想问清真相,却看见了他的尸体。要不是你认出了那枚铜扣,大卫就有坚实的不在场证明。给他作证的正是伊莎贝拉·史东。”

“伊莎贝拉?你是说因为她知道内情,所以大卫杀了她?”

“我想不到其他解释。”

我靠着墙冥思苦想,忽然想到一件事,老雷给我看过一张二十年前的照片,他学卓别林走路,侧脸对着镜头嬉笑。因为滑稽,我拿手机拍下来了。这是他唯一留下的照片。我在手机里找到它,发上了推特与脸书。

“你干什么?”雷切尔问。

我飞快输入:我是雷,想要寻找二十年前的老朋友,我们当年的照片你们还留着吗?

“老雷的相册被凶手拿走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凶手不愿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所以就这样大海捞针?”

“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雷那张照片收到了一百多个回应,全国各地都有,相识还真是遍天下。雷切尔呆在我家,我不敢再叫外卖,吃的一律出去买。

我终于收到一个新回复。

“这是工棚旅馆的雷啊,记得你最搞笑了。还记得我吗,我是史丹利,现在已经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住在西海岸。”

下面有一张照片,背景是一个长长的旧木棚,五六个男人站在棚前合影,雷站中间,表情一贯地搞怪。

我回复道:谢谢,如果还有别的照片一并发给我好吗?

雷切尔拿过手机细看,她指向左边那个把手搭在雷肩膀上的年轻男人,说:“这就是吉姆·格拉什。”

8

我拨通了大卫的手机。他的声音有些阴郁,听说我要去看他,他没有反对。

“我下午在席林城堡,你过来吧。”

于是,我们又一次踏上了海鸥岛的长桥。阴云密布,劲风席卷海面,翻起的巨浪打到了桥上。我有种不祥预感。

开门的是海拉。她看见我们有些意外,然后展开热情的笑容:“格林小姐,还有小金路,快进来。”

她端上了水果,又去冲咖啡:“幸好你们在下雨前赶来,不然大桥一定会封。可是大卫还在路上呢。”

“雷切尔,我看了新闻,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坐在我们对面,小心地问。

“一场误会,去警局说清楚就没事了。我只是想先找大卫谈谈。”

“那就好。”海拉点点头,有些担忧地问,“跟大卫……有关系吗?”

雷切尔接过她手中的咖啡,问道:“海拉,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和大卫之间还好吗?”

海拉笑了,环视着这间瞰海的环形客厅:“刚开始是有点尴尬,这两天就好多了。大卫说要在城里买幢房子,和我一起搬过去。这孩子,这么多年来就只敢住旅馆,真可怜,真高兴我还有机会可以补偿他。”

我和雷切尔同时低下头喝咖啡,被苦到了。

“哦,忘了拿方糖。”海拉跑进厨房。

“嘀——”我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是一个通知推送提示。那个史丹利又发来一张照片,仍然是旧合影。我的视线忽然变虚了,差点拿住手机,努力集中精神,才看清照片上那三个人的面孔,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

强烈的头晕目眩。雷切尔手里的杯子掉在地毯上,我最后看见的是海拉晃动的身躯和她手中的绳索。

彻骨的寒冷让我恢复了意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办不到。双臂在后面牢牢绑住,雷切尔被绑在另一根木桩上。天空漆黑如墨,大海咆哮着掀起巨浪,浪花把我们全身上下都浇湿了,这里是一座藏在山谷背后的小码头。头顶的山崖上,那座透出橘黄色亮光的玻璃房仿佛飘在半空中。

海拉打着一把黑伞,面带微笑,在我看来接近狰狞。

“这是录音笔吧。”她端详着手里的东西。雷切尔咬着下唇,看着海拉的动作。

“女士,抱歉搜了你的身。”她将录音笔扔进了大海,“不过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大卫。”

“你担心的是大卫还是你自己?”我直视着她。

海拉冷冷地看着我。

“海拉,你就是那第三个人。你才是杀害大卫养父母的真凶。”

史丹利发来的第二张照片仍然是合影,不同的是,在吉姆·格拉什身边多了一个穿波点裙的女人,长的还算漂亮,肤色微黑,流海遮住额角,很亲热地拐着吉姆的肩膀。

“你那时还很年轻,但仍然看得出是你。你很害怕让人知道你和格拉什之间的关系吧,一旦曝光,人们就很容易将你和李氏夫妇的血案联系在一起。”

她皱眉看着我的手机,然后抬手,将它也抛进了海里:“现在还有证据吗?”

我暗暗摇头,这位女士还真是不了解互联网。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卫。”海拉说。

“为了大卫?”

“李家那两个狗娘养的根本不是什么好货,他们在外做慈善博取名声,暗地里却一直虐待大卫,不让他上学,把他像狗一样整天关在屋里。大卫写信给我,我才知道这件事。”

“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儿子,是吗?”我问。

“当然。我抛下他是希望他能过更好的日子,不管他在哪里,我是他妈妈,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一直教大卫明白这一点。”

一个大浪打过来,海拉踩上湿滑的岩石,差点摔了一跤,她站稳后,接着说:“接到大卫的信,我就找了当时的男朋友吉姆,打算过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们?为什么要利用我爸爸!”雷切尔突然喊道。

海拉侧头看着她,说:“原来你就是鲍伯的女儿。你爸爸是个好心人,我告诉他我是他主人家孩子的生母,我害怕贸然找上门去会被那对有钱的夫妇拒之门外甚至赶走,这样我会心碎,我求他带我去看一眼孩子,悄悄的,就看一眼。装可怜我最在行。鲍伯也清楚那两个家伙的为人,他知道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来。他只是考虑了一番,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原以为要和他睡一觉才能达到目的呢。”

“魔鬼……”雷切尔咬牙切齿地说。

“妈妈,船准备好了。”大卫从木栈道下走上来。他穿着白色连帽衫,湿湿的发丝贴着额头,温驯的像一只羔羊。

“你们要坐船逃走?”我傻傻地问。

海拉爆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大卫啊,你的朋友还真是傻的可爱。”

“我爸爸被你们灭口,你的情人扛下了所有事,没人知道真正的主谋是你。”雷切尔说。“大卫费这么多心思做这期真人秀,他的真正目的就是接你回家吧。大卫太有名,你们母子为避人耳目,假装不和装了二十年,需要一个契机在公众眼皮底下重归于好。”

她轻轻一笑,“海拉,你太爱出风头,却没算到雷尼·帕克也作为演员加入了这场真人秀。从前他知道你是吉姆格·拉什的女友,现在又知道了你是大卫的妈妈,难保不联想到二十年前的凶案。所以你必须杀了他。谁动的手?你还是大卫?”

“我干的。”海拉说,“我装扮成了男人的模样,进门就给了他一枪,雷到死都没认出我来。”

我激灵了一下:“你杀死雷后在街上撞到了明子,肯定露出了破绽,你怕明子认得你,所以给她下毒。其实她那天忙着捡鱼,根本没有注意到你!”

“我只想确保万无一失。可是大卫不想事态扩大,瞒着我把药换成了轻剂量,才让那个女孩死里逃生。她那天的昏迷倒不是演戏骗你。”

“那伊莎贝拉……”雷切尔问。

“也是我杀的,她猜到了实情,想要胁大卫,我可不能让她得逞。”

雷切尔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大卫说:“你妈是个疯婆子。”

大卫轻声叹息:“可是我只有一个母亲。”

雨点打下来了。我抬起头,问道:“那晚开门的,是你吧,大卫。”

“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二十年前那个夜里,去给你妈妈开门,放他们进来的,是你吧。”

帽檐盖住了大卫的额头,黑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弧形优美的下巴。他没有说话。

“别和他们废话了儿子。现在就动手宰了他们,我们一起把尸体抬到船上去。”海拉把一柄刀递给大卫,自己走上栈台戴手套。

大卫缓缓向她走过去,凝立片刻,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推向海拉的后背。海拉刚喊出声来,整个人就像个大口袋一样掉进了漆黑的漩涡,那惊怒的吼声随即被淹没了。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怎么能不像你?”他喃喃说着,唇角勾起伤感的笑容。

他拿着刀回身向我们走过来,弯腰割断了我们的绳子。

“那天我一直求她带我走,可她把我留在了那个地方,留在了那个噩梦里……”大卫眯着眼眺望遥远的海面。一丝丝电光在乌云里穿行,大海像怪兽一样咆哮翻滚。水沫扑溅在他脸上。

“大卫…”

他一个人走上栈道,我跟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费了好大力才跨进那艘疯狂摇晃的小帆船,放掉了缆绳。

“大卫!”

他回头微笑地看着我:“金路,我对你说过,我一直想毁掉我的生活。这是真的,从以前到现在,没有改变。”

小船驶向大海,亮彻的闪电撕开厚厚的黑云,巨大的雷声在耳边轰暴,暴风雨来了。

9

我从警察局走出来,阳光耀眼,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头一次觉得没那么难受。

“金路!”

“金桑!”

两个女人同时叫住了我。

路的左边,站着雷切尔,路的右边,是明子。

我站在路中央,一时不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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