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邪司之梦中身

时间:2017-04-28 15:41:29 

大唐辟邪司之梦中身适合晚上一个人在被窝里阅读。一定会给你带来独特的视觉冲击与心灵上的碰撞

上卷

章节一画龙

月色晦暗,大唐京师长安城外的野陌荒林全笼在沉黯的黑雾中。一只泛着白蒙蒙光芒的灯笼在浓墨般的夜色间穿梭着,终于钻进一座黑黝黝的古庙内。

这是座早已废弃多年的龙神庙。挑灯而入的后生径直走到那四面漏风的大殿尽头,静静盯着墙上的壁画痴看。

古旧的壁画中心是一条青龙,虽颜彩剥落大半,却依旧神气凛凛,跳跃的烛火下,似要破壁飞出。

后生看得如痴如醉,竟掏出一支金光闪闪的狼毫,顺着画上苍龙的笔道描摹起来。

“一墙破画,有什么好看的?”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冷哼。

“这是东晋时天竺名僧吉底俱的真迹,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后生没有吃惊,他早察觉到殿内有人,这时才回头细看,见大殿西角里有个白衣人抱膝而坐,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

后生温文尔雅地叉手道:“在下袁昇,长安人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河间人陆冲!”白衣人掀开斗笠,现出一张英挺的脸孔,浓眉虎目,虽然岁数不大,颌下已是一副虬髯,“这里马上要有一场恶战,快走吧,免得在此送命!”

那后生袁昇身披宝蓝色交领轻袍,头上只一袭逍遥巾。这一回头,才见他眉眼清俊,丰神如玉,在灯下持笔而立,大袖飘飘,更显潇洒。

奇的是这后生袁昇一身文士打扮,但听得恶战将起,却没有惊慌,只淡然道:“再有几场雨,这幅传世壁画就更难看清了。”说话间又提笔转身,将狼毫轻轻摹在了画中的龙角上,“你们寻仇也罢,比武也罢,小生绝不会妨碍的。”

那白衣人陆冲大奇,想到稍时的大战必然险恶百出,正要将他喝走,忽听殿外传来一道苍老的笑声:“原来公子不是陆冲的帮手,那我等也就放心了。呵呵,这长安城,没人傻到会无端招惹灵虚观的袁公子。”

大笑声中,一股森冷的气息骤然涌入,壁画前挑着的那只灯笼火苗突突乱颤。

袁昇的目光没有离开壁画,只将左手作剑诀,绕着灯笼一划,低喝:“定!”灯笼光焰霎时回复如初。

“这姓袁的竟是灵虚观的高手!”

那虬髯汉子陆冲暗凛,灵虚观是长安京师最负盛名的道观之一,观主鸿罡真人曾是当今三大国师之首,修为深不可测,不知这袁昇是否那帮死敌抢先埋伏在此的。

他扬眸向殿外喝道:“青阳子,铁头陀,陆某铁心归隐,实在懒得再去管宗相府的屁事。你等若要寻个了断,那便进来!”

“姓陆的,这是你自寻死路!”怪笑声中,大殿的地上忽地多了数道黑影。

怪的是,只有影子,却没有人。只见那影子一道道地增多,最终变成四道,如蛇一样游入殿内,分列四周,将陆冲围在其中。

蓦地四道黑影同时舞动,有的挥剑,有的动刀,但仍不见人,只是地上的影子乱舞,殿内却冷风嗖嗖,如有形质。

陆冲丝毫不敢怠慢,掌中也多了一把铁剑,长剑起落盘旋,与地上兵刃的影子碰撞交击,竟发出当当当的连环怪响。

这情形万分诡异,陆冲一个人在殿内左右腾挪,与地上四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激战,却搅得满殿生风,刀声剑鸣不绝。

奇诡万状的搏杀中,袁昇依旧在挥毫描摹那条苍龙,神情专注,对身周的一切恍若不闻。他随身携了颜料,落笔越来越快,那条龙赤色弥漫,栩栩如生。

蓦听殿外呼哨连连,地上的四道黑影出手陡然加快,先前还只似人影舞动,此时已快逾电闪。

“你们只想派几个影魅过来,却不敢现身一战么?”陆冲朗声大笑,左手忽然凌空一抖,袍袖内陡地探出一把吴钩剑。

他信手挥洒间,那把造型奇特的吴钩剑再生变化,尖端生出数根怪异弯钩,寒光闪烁,气势夺人,轻轻巧巧便荡开了四下里鬼魅般的疾攻。

猛听砰砰怪响,两道人影电般破门欺入,一个长发头陀和一个黑面道士并肩立在大殿门口。那长发头陀紧盯着陆冲左袖内不断幻化的奇门兵刃,沉声道:“陆冲,你剑仙门的玄兵术,还不如西市里胡人的百戏有看头。莫要丢人现眼,乖乖束手就擒吧。”

“铁头陀,”陆冲身陷重围,气势却丝毫不减,大笑道,“要说有看头,还是你这影魅术。若去西市摆场子,定能卖出一个铜子一场的大价钱。”

“牙尖嘴利,下地狱吧!”铁头陀勃然大怒,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一口血水,地上黑影忽地一分为二,再分为四,竟化作十六道黑影,刀剑齐舞,如风攻来。

陆冲身形一顿,竟不再闪避,左袖内的吴钩剑忽然化作一把怪异铁伞,如有灵性般贴身飞舞,将身周密不透风的疾攻尽数挡开,口中依旧喋喋不休,又讥笑那道士:“青阳子,你这做头领的,不身先士卒也就罢了,怎地还举着个挡箭牌?”

黑脸道士正是宗相府内四大高手之一的青阳子。他悄然站在圈外,右手仗剑,左手却揪住一个粉衣女子横挡胸前。

那粉衣女子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姬,被青阳子的神力抓在掌中,只是无助地啜泣。

“这女子是谁?”陆冲目光一寒。

“路过波斯的幻戏班子,看这娘儿落了单,便顺手拎来的。你瞧上这异国风味了么?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府,便让你尝尝鲜。”

青阳子口中磔磔怪笑,却将那波斯女子如个盾牌般挡在身前。他对陆冲的剑术颇为忌惮,深知这为剑仙门奇才精通百兵改造的妙术,更骇人的则是一手御剑术,来去如电,防不胜防。

“该杀!”

一声断喝,陆冲右掌的铁剑脱手飞出。

这一飞剑气势凛冽,不是刺向青阳子,而是射向铁头陀,森森剑气如雷电横空,竟扰得地上的黑影随之一淡。

寒芒闪处,猝不及防的铁头陀长声惨呼,被那道电光贯胸而过。他一死,影魅术立破,那十六道黑影立时僵硬不动,如同水渍般摊在地上。

“贼子!”青阳子看准时机,猛将那波斯女子向陆冲抛去。他全不为同伴之死而有丝毫惊慌,这一抛,掌间已运起六丁六甲神力,势若强弓劲弩。

波斯女郎长声惊呼,一直凝神作画的袁公子长眉一凝,笔势骤然加快。那条龙鳞尾已全,气势喷薄欲出。

粉衣当面撞来,陆冲神色凝重地横剑挥出,在波斯女郎腰间一挑,要将她安稳卸下。哪知青阳子掌间注入的神力变化无方,波斯女郎竟如耍幻戏般在他的铁剑上滴溜溜疾转不休。

陆冲几次要待将女郎放在地上,却觉一股怪力如无形的丝线,将女郎和他的铁剑紧紧缠住。

“杀!”青阳子进屋后一直不敢出手,便是忌惮陆冲来去无踪的神剑,此时终于觑得机会,见他长剑无暇脱手,忙将袍袖一甩,三道冰片般的怪符连环施出,数道寒凛凛的白气横空掠来。

冰玉符!

宗相府的顶尖高手此时一出手就是最阴狠的冰玉符,只要冰符触体,就能透肌入骨,直至毁损元神,威力着实骇人。偏那陆冲最高明的御剑术无法施展,用以防御的玄兵术又被这种似冰似气的冰玉符尽数克制,登时险象环生。

阴沉沉的大殿内响起一道叹息,袁昇终于在龙目上轻点了一笔。

点睛之笔。

落笔的刹那,天上射出一道闪电。

蓦然间异变大生,一条狰狞的苍龙从旧壁上跃然而出,霎时雷霆大作,暴雨如注。

苍龙带来的雨水,挟着古怪的热力,冰符瞬间消散。青阳子的修为都是阴寒罡气,此时身上更如被沸水浇中,冒出丝丝怪响。

陆冲左掌乘机挥出,一对子母链子锤凌空射出,狠狠撞在了对手肋下。

青阳子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眼见身前那只苍龙呼啸盘旋,知道自己一身阴气全被此物克制,忙转身飞逃。

他的身影如青烟般掠出大殿,蓦地白光一灿,却被陆冲的飞剑透肩刺过。

惨呼声连绵不绝,青阳子仍是如飞远去。

“中了老子的飞剑还能逃走,有些道行!”陆冲握住飞回的长剑,罡气运转,长剑已化为巴掌大小,钻入他的大袖之中。

那苍龙破壁跃出,只在房内一转,便穿窗入云远去。神龙飞逝,暴雨瞬间便小了,变得淅淅沥沥。

陆冲叫道:“多谢袁公子,你这是什么道术?在下大开眼界。”

袁昇摸索着重又点燃了灯笼,见壁画坍塌大半,不由怅然呆立,黯然道:“那是我灵虚门秘传的画龙梦功,见笑了。”

“画龙?”陆冲愣了下,追问,“这个我知道,就是传说中的画龙点睛吧,但为何叫……梦功?”

袁昇仍在为毁损的古画失落,只喃喃道:“梦中身,画中龙,假中真……观想如梦,借假修真。”

“听不懂,”陆冲撇嘴道,“这等……做梦的修法,练起来麻烦,又不能杀人,修来何用?”

“天下道术,不过神、气、阵、符四类,梦功属神修类,功成之后可壮大元神,修习其他术法便易如反掌。”

“听起来挺神奥,”陆冲眼芒一灿,“若不是小弟须得加紧赶路,倒想跟你切磋一番。”

他是剑仙门的奇才,年前被人举荐入了宗相府。“宗相”便是当朝权相宗楚客,乃是韦皇后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受野心日胀的韦皇后唆使,暗中搜罗了不少豪侠奇人,以备日后大事所用。但陆冲入得宗相府后不久,即与相府顶尖高手之一的青阳子结怨,便只得与青阳子相约来此决战。

“喂,她怎么办?”

袁昇这才想起地上的波斯女子,忙将她扶了起来。烛光下,见这女郎甚是年轻,容貌平平无奇,只是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那六丁六甲神力已被我卸去,她只是受了惊吓,应无大碍。袁公子心肠好,又是灵虚观高才,精通医道,自是交给你了。”陆冲说着自顾自脱了袍子,光着膀子站在那,大咧咧地拧着雨水。

袁昇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如此,陆兄保重,暂且别过!”叉手一礼,背起那昏迷不醒的波斯女郎,转身便行。

陆冲忽地叫道:“老弟,临别之际,有一言相赠,你要快乐些!”

“什么?”袁昇回过头来。

“要快乐些!明白吗?虽跟你匆匆一晤,但我见你眼中总有那么点忧郁,很是娘娘腔般的忧郁。想来你丁点也不快乐。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何苦要不快乐呢?所以请记住,要快乐!”

袁昇勉力笑了笑。

这是大唐景龙二年的夏天,袁昇头次见到陆冲。

多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家伙一边慢悠悠地套着湿漉漉的衣衫,一边大咧咧地笑道:“你要快乐些!”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呢?

院中夜雨已停,那轮月仿佛被水洗过了,变得通透明澈。

只是那时候,清朗的月光在他眼中,也是不快乐的。

“梦中身,幻中真,这天下的快乐有几分是真的呢?”

章节二幻术

三年前,天下刚刚发生了巨变。

统治天下数十年的武周女帝武则天被宰相张柬之等臣下逼迫退位,太子李显复了位,改年号为神龙,也就是后人所称的唐中宗。

武周天下又变成了大唐。

软弱的李显重登皇位后却极度宠信自己的老婆韦皇后,朝政迅速变得混乱不堪,朝廷势力也分裂成了几大派系,纷争不断,暗流激涌。

六月初八,长安城内日色阴郁。

袁昇一大早便赶到了金吾卫的这座临时牢狱前。他不得不来,因为是时任金吾卫中郎将的老爹袁怀玉求他来的。这么多年来,老爹还是首次开口请儿子给他办事。

袁怀玉的职务是右金吾翊府的中郎将,正四品的官职在京城中虽算不上多大,但负责朱雀大街之西半个长安城的治安,实为京师中最重要的几个实权官职之一(注一)。京师治安无小事,街面上的各种捕盗擒贼、昼夜巡警、稳定京师等诸般事务繁杂而细密,压得袁怀玉喘不上气来。

好在老爷子多年来兢兢业业,倒也没出大的差错。但前日里,突发了一场怪事。一名在押的要犯突然自金吾卫的深牢大狱内逃脱。

金吾卫内部的设置是上有武官,下有暗探,中坚力量则是大小警卫,更因总要擒拿各路盗贼嫌犯,所以也设有自己的临时监狱。虽说是临时牢狱,但也是坚壁深院,森严牢固。

让人震惊的是,这要犯却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方式逃脱了。

据袁怀玉说,那犯人半夜里忽地发了疯般脱去身上衣裤,搓成了绳子,然后将绳子扔上了天空。那衣服结成的绳子便凝在空中不动。要犯仅着小衣,顺着绳子向上爬去,爬过房梁,再向上爬,然后整个人慢慢钻入了房顶,随即消失不见。

袁怀玉儒士出身,一向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儿子潜心修道之举也极瞧不上眼,但遇上这等怪事,实在是束手无策了,也只得将精通道术的儿子拉过来瞧瞧。

说起来大唐朝廷和道术仙法还是很有渊源的,先是在隋末群雄割据时,有楼观道宗师岐晖,准确地预言李渊为真君出世,将做天子。

李渊登基称帝后,更因道教教主老子姓李,干脆就在道士的建议下,自称是太上老君的后人。道教,也就成了国教。

至唐高宗时,老子被尊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建造祠堂庙宇祭拜。

故而,修道成仙是当时是很有前途的一个职业,修道者或者道士做官,也屡见不鲜,乃至有了“终南捷径”的笑谈。

上行下效,大唐臣民也崇道慕玄,再加上坊间许多传奇说书人的渲染,让许多百姓深信,在长安京师,在野陌陋巷,在深山荒林,既有千奇百怪的妖魔出没,也有道士法师在降妖除魔。

所以,听到灵虚观的修道天才袁昇亲来断案,许多金吾卫警卫和牢狱差役都赶来瞧热闹。

大家都知道,袁昇的师尊、灵虚观主鸿罡真人是大唐当今三大国师之一,被认为是仅次于陆地神仙袁天罡等人的绝顶道师。虽然两年前,鸿罡真人曾在一次求雨斗法中意外败给了宣机国师,此后又为苍生出手,拼却半生功力镇住了九首天魔,功力剧耗,但在道门内依旧德高望重,甚至数位朝臣都奉其为师。

年方二十岁的袁昇不但是观主最喜欢的弟子,且术法惊人,号称“鸿门第一人”。

袁老爷子却不愿让金吾卫的奇闻传扬出去,亲自赶来将许多看热闹的属下都喝退了,只留下几名案件当事人,跟袁昇细说端详。

“……就这样,这家伙拉着自己结的绳子,就这样逃了。”

那狱卒絮絮叨叨,终于向袁昇复述完了案情,跟袁昇从老爹那听说的差不多。狱卒最后又叮了一句,“哦,那贼人是个波斯人,名叫莫迪罗!”

袁昇静静站在那间监牢内,举目四顾。

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牢房,房间不算高,靠甬道一侧都是粗大的铁栏杆,那屋顶也没有破洞。可就在一天前,那个要犯就拉着绳子钻入屋顶,如同传说的穿墙术般,穿过屋顶,消失不见。

唯一能证明这件奇事的,就是房梁上还悬着的那根绳子,犯人的囚衣撕扯后结成的绳子。

“有几个人看到?”袁昇扯了扯绳子,终于发话。

“三个人!”那狱卒答道,“小的吴春和许四那晚当值,听到囚犯六赖子大喊大叫,就跑过来了。”他和许四是当晚的狱卒,六赖子则是和那要犯关在一屋的犯人。

“六赖子最先看到了那犯人施展奇术爬绳,大喊大叫,于是你和许四匆匆奔来,隔着铁栏便看到了这奇景?”袁昇见狱卒吴春和许四纷纷点头,又问,“你们赶来时,那犯人已爬到了何处?”

“爬到绳子的中上部了,我们赶来后就大声呵斥,但那莫迪罗已爬过了房梁,继续向上爬!”

袁昇又问:“你们赶来后,六赖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们厉声喝止,莫迪罗哪里肯停。我们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冲进来时,他已经半边身子没入了房顶,又窜了窜,就这样穿过了屋顶。他简直……就是一道影子。”

袁昇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爸叉手道:“父亲大人办案谨细,想必已细细查了屋顶和梁上。若小子推断不错,屋顶全无破洞,梁上也没有脚印和手抓之痕。”

“正是。你怎么知道?”袁怀玉最觉奇怪的正是这一点。

“世人对道术多有误解。天下道术,神气阵符——只有炼神、炼气、法阵、符咒四类而已。其中的甲马术、缩地术、平步青云等神行术便属于炼气和符咒修法,但也只是速度太快而已。实则肉体凡胎,绝不会化作影子或白光遁走。除非修到了白日飞升境界,如袁天罡那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但他们又岂会被寻常衙役抓住?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贼犯精通的,是一种波斯幻术——登云幻。”

“幻术?”袁怀玉疑惑。

“就是一种迷魂术,虽是波斯幻术,也不出道术中的炼神一类。施术者做出类似登云升天等等奇怪之举,让观者惊骇激动,实则是迷魂术的一种技法。中了这迷魂术的人,都会随着施术者的言语描述,生出种种幻觉。莫迪罗先迷魂了六赖子,让六赖子以为他在爬绳升空,随即六赖子的大喊大叫,又迷魂了两位狱卒。”

袁怀玉恍然道:“我曾在平康坊内,见波斯戏子演过这种幻术。他将一颗桃核埋入土中,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间长出桃树,又生出桃子,当下摘了桃,卖与场中看客。这么说,那只是迷魂术罢了?”

“正是,桃核是真的,桃树和桃子也是真的,都是施术者的障眼器具,早就预备好的。待看客们生出幻觉后,他才拿出来以假乱真罢了。”

袁昇说着一指牢房门口那不起眼的角落,“那时候,莫迪罗应该就守在门旁边,待狱卒打开牢门冲入,他则大摇大摆地离开。”

“他隐身了么,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他?”狱卒吴春大奇。

“还是迷魂术在作怪,你们的心神都集中在那根绳子上。这就是最好的障眼器具。”他过去拉了拉绳子,笑道,“用囚衣临时撕扯做成的绳子,本应无法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袁怀玉恍然,挥手命一名衙役试试。那衙役拉住绳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绳子便断了。

事已至此,这桩奇人越狱的奇事已被袁昇谈笑间解开了谜题。袁怀玉不由一阵轻松。

“还有一桩古怪事……”吴春却苦着脸嘀咕了一句。

袁昇一笑:“请讲。”

“这贼人爬绳子越狱的事,发生在下半夜。可奇怪的是,就在前半夜,我竟事先梦见了这怪事。”吴春挠着头,喃喃道,“在前半夜,我倚在案前打盹,做了个梦,便清清楚楚地梦见莫迪罗拉着个绳子钻入屋顶不见了,然后我便听到六赖子大叫,小人才被吵醒,哪知竟真的看到有人在攀着绳子逃跑……”

许四结结巴巴地道:“正是,我……上半夜,也做了这样的梦。还有,六赖子也是一般地做了怪梦。怪了怪了,弄得小人等昏沉沉的,还以为,我等是一直在梦中……”

事先做了这样的梦,以为自己一直在梦中?

袁昇的脸色首次郑重起来,转头环顾众人,沉声道:“这等仿佛预知未来般的怪梦,你们还有谁做过?”

几人尽皆摇头。袁怀玉见儿子的目光竟落在自己身上,更肃然道:“看我作甚,这等怪力乱神之梦,我怎地会做?”

“难道是……梦中身?”袁昇喃喃出声。

袁怀玉奇道:“你说什么?”

“相传西域和波斯等地流传一种‘魇咒’,能使中咒者时昏时醒,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玄门中人,给此邪咒取了个雅称——梦中身。”说到这里,袁昇一凛,暗想,“奇怪,我修炼的画龙梦功,口诀中也有‘梦中身’三字。”

他随即镇定下来,淡淡道:“不过,你三人应该没有中过‘魇咒’。此事也没什么玄奇,其实你们三人事先根本没有做过那怪梦,这应该是,你们后半夜中了莫迪罗的迷魂术之后产生的幻觉。”

众人都觉有理,被袁昇破解了怪处,心中也没先前那么惴惴不安了。

袁昇才将老爹拉到一旁,低声道:“这莫迪罗为何被抓?”

老爹立时面色阴沉,也低声道:“据说他偷了安乐公主府内的一件宝贝,七宝日月灯!”

听到“安乐公主”四字时,袁昇的面孔霎时一僵。

袁怀玉却没有留意儿子的神情,接着道,“那七宝日月灯,你该知道的,就是引发‘夺灯宴’的那宝贝。那日是安乐公主的芳辰,来道贺的官员不少,除了府内的伎乐班子,又特意从西市请了几个幻术戏子,其中就有莫迪罗。公主的仆役发现宝灯被盗时,其余戏子都在,就只这莫迪罗不知去向。昨晚这厮在西市的一间酒肆吃醉了酒,被我们抓住了。看他已醉得一塌糊涂,无法审讯,只得暂押在此……”

袁昇自然知道老爹口中的夺灯宴和七宝日月灯。

那是一年前,万岁驾幸昆明池,与群臣宴饮。酒至半酣时,万岁兴致突发,将一件罕见的贡品七宝日月灯取出,命群臣赋诗,并言明此灯将奖励诗魁。最受万岁宠爱的安乐公主早就看上了那灯,向父皇撒娇索灯却不得。太平公主含笑站起,念诵了手下文人沈佺期所做的应制诗,其中有“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等佳句,万岁大喜,当场要将此灯赏给太平公主。

安乐公主却叫声且慢,急命手下名士宋之问献诗。宋之问当场赋诗,“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等句引得众人拍案称绝。

这是当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两位公主。太平公主是万岁的亲妹妹,在皇帝李显重登皇位的神龙政变中也出过大力。安乐公主则是万岁和韦皇后最宠爱的女儿,艳倾天下,在父皇面前说一不二。

所以,当这对姑侄公主一起争抢这盏宝灯时,背后便有了更深广的朝政影响。

当时万岁犹豫不决,只得将麻烦扔给聪明绝顶的昭容上官婉儿,请上官婉儿来品评两诗。上官婉儿评道:“二诗功力悉敌,但沈诗最后二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气势已竭;而宋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仍锋芒健举。”

众人齐声称赞,连沈佺期也甘愿服输。于是那盏本要赐给太平公主的宝灯,便被万岁赐给了安乐公主。

这场昆明池赋诗盛会也因此被人称为“夺灯宴”。

由此可知,这宝灯对安乐公主的重要性。

“看来宝灯还没有寻到,”袁昇也为老爹着急,沉吟道,“莫迪罗是个胡人,应该还会回到胡人聚集的西市幻戏班子内,只有在那里,他才不引人注目。父亲大人派几名干将暗探去那里搜搜吧。”

揭开了“登云幻”的谜底,袁昇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拱手和老爹作别。

那狱卒吴春话多,忽道:“袁公子,您说那波斯幻术只是个障眼法,那天下到底有没有仙术,到底什么是仙术,给我们露一手吧!”

金吾卫的众狱卒和暗探警卫纷纷叫好。

袁昇只得一笑:“天下道学,分道、法、术三类,而以大道为上,至于道术,只为枝节。小生毕生苦修,只求大道,这种小术么……”

他忽一挥手,断在地上的两段绳子陡地缓缓升起,跟着绕空游走,牢房内随之生出一股小旋风。

“龙,龙!”众人都大叫起来。

果然是两条龙,虽然颜色灰黑,长仅数尺,却也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众狱卒惊叫声中,两条小龙忽然紧紧缠在一起,打了个盘旋,又化成了一整段的绳子,搭在了房梁上。

众人赞叹声中,袁昇的脸色微微一黯,双龙没有穿窗而出,这么快就现回了本身,可知是自己心绪不宁所致。

为什么忽然间心绪如此颓然了,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名字?

章节三杀人壁画

出了金吾卫大狱,袁昇才忽然想到:“波斯人,幻术?我为何不去问问黛绮。”

黛绮就是那日他在荒庙内救下的波斯女子,可巧她就是波斯幻戏班子的。

因那班子地处城郊,不受大唐宵禁制度的限制,她在夜里出来时又落了单,被青阳子见到。这道士颇为好色,见黛绮虽容貌平平,但身材婀娜有致,便顺手抓了来,原想先做“挡箭牌”抵挡陆冲的飞剑,待擒了陆冲后,再好好享用这异国女郎。哪知荒庙一战,袁昇见这道士伤害无辜,激于义愤,施展画龙术,救下了她。

袁昇身为“鸿门第一人”,地位极高,平日不入灵虚观,只在城外的一套精舍内结庐隐修。他便安排黛绮住在了西厢房。经袁昇妙手调治,只半日功夫,黛绮便已快痊愈了。

可怪的是,黛绮的伤虽不重,却总是爱沉睡。正因如此,这两日,袁昇一直没敢让她回去,毕竟她中过青阳子的“六丁六甲神力”。

不嗜睡的时候,黛绮会和他聊天。这个活泼可爱的波斯女郎居然能说一口极流利的长安官话。她说,自己的家很远,来长安先要坐大船,过得风浪很大的大海,才来到大唐的广州。每谈起沿途的奇闻异事和波斯的幻术,女郎都说得眉飞色舞,连那极平凡的相貌都生动了许多。

回到宅子里,见女郎似乎刚刚午睡醒来,袁昇忙问:“我记得你说过,波斯艺人中有一门‘登云幻’的奇术?”

“登云幻么,这算是波斯最奇特的幻术了。据说最高明的幻术师,能顺着一根绳子,直接爬到云彩里面去。”

“你认识会这幻术的人吗,西市中谁的登云幻最厉害?”

“不知道。”黛绮忽然狡黠地一笑,“这是我们的规矩,不能把我们的人出卖给你们唐人。”

袁昇板起脸道:“哪怕他犯了大罪?”

“是啊,规矩如此,不能改的。我们波斯人有许多奇怪的规矩,比如我,这张脸是易过容的,你想看我真容貌吗?”

望着那双闪亮的眸子,袁昇不由一笑:“漂亮吗?”

他精通道术,早看出女郎那张平平常常的脸孔是一种古怪的易容,但他一直没有点明,想不到女郎自己说破了。

“会吓死你的。”

“那就算了。”那抹愁绪又弥漫上来。你就是再漂亮又能怎样,这世间最美丽最迷人的容貌,我早就见过了。

“喂,为什么,你终日很不快乐呢?”她忽然很认真地问,“莫非是,被你心爱的女人甩了吧?”

“甩了?”袁昇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忙掩饰地一笑:“你怎么这样在行,莫非你甩过别人?”

“老娘当然没有甩过人,但见多了我们那些波斯汉子被甩后,就是你这副窝囊样子的。”黛绮学着波斯酒肆胡姬的泼辣样,叉着腰咯咯地笑起来。

大唐的女子虽然豪放些,但“甩过人”这样的词还从没有出现过,但说不定,这行径在爽朗泼辣的波斯女郎间曾存在过。

袁昇见她大咧咧地做出市井泼辣的胡姬状,忍不住又笑起来:“记住,‘老娘’这是很不好的自称。你要自称‘奴家’。”

“‘奴家’不好听,女人为何要做奴?‘老娘’也不好听,还有‘姑奶奶’……算了,还是叫‘我’吧。其实……登云幻很难演练的,那需要很强大的心力。”

跟前几次聊天一样,他追问时,她偏偏不说,他不问时,她却会娓娓道来:“你适才说的这个……莫迪罗,我确实识得的。你说他盗宝越狱,我是打死也不信的。这是个难得的胆小人,只有一个毛病,便是好赌。他的幻术本事也平平无奇。似你说的,以心力迷惑三个人,那种罕见功力,莫迪罗可办不到。”

袁昇一愣,问道:“或许人家是深藏不露呢,这人平时喜欢去哪里?”

“他会深藏不露?”女郎不以为然地摇头,“他呀,除了西市的幻术班子,据说常去的地方是个寺庙……嗯,是西市的西云寺。他和那里一个有钱的胡僧是老相识,常去那里厮混借钱的。”

“西云寺?”

袁昇一愣。他对这寺庙并不陌生。因为那庙内也有一面很古老的壁画,名为《地狱变》。

那是一种佛教题材壁画,描画地狱诸般苦相,以劝人行善信佛。而西云寺这幅画的名头更大,作者竟是贞观时有“画痴”之称的孙罗汉。孙罗汉嗜画成痴,人称罗汉,便是因他擅画佛教壁画。这幅《地狱变》,他呕心沥血画了半年始成。据说贞观年间,来寺内看画的人络绎不绝,见了画上狰狞的鬼王和恐怖的阴刑,能使夏日之人冷汗不止。

那西云寺本是长安城西的一座老寺庙,唐初时道教鼎盛,险些被改为道观,其后寺僧力争,最终却阴差阳错地被西域的祆教占了去。那祆教由波斯传入大唐后,教义也吸收了佛教理论,对这幅纯粹的佛教壁画也不算太过排斥。袁昇曾去看过几次,对其笔意叹为观止。

虽是祆教胡僧,但按大唐的习惯,仍是称寺主为方丈。据说西云寺方丈在两年前忽然换成了一个神秘的胡僧慧范。

慧范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胡僧,利用胡寺中多有胡商往来的便利,经营放债和柜坊生意(柜坊是唐代的金融生意,类似后世的银行保险箱业务),累钱亿万。慧范的生意做得极大,甚至连太平公主都和他颇多往来。

袁昇常去西云寺观摩壁画,一来二去也和慧范混得极熟了。在袁昇眼中,慧范是个十足的市侩商人,在得知《地狱变》是一幅名画后,慧范甚至想将整面壁画卖给袁昇,最终因为袁昇囊中羞涩且整个操作太过繁琐而作罢。

想不到,莫迪罗竟可能藏在那里。

听得儿子说起西云寺,老爹袁怀玉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冷哼道:“我大唐国力鼎盛,四方来朝,可朝廷对这些异教胡人还是太宽容了。好,便找不到莫迪罗,去管教一下胡商和胡僧也好。”

袁昇一凛。他知道老爹是儒士出身,历来瞧不起佛道之说,更别说祆教等胡僧了,忙道:“我和那方丈慧范相熟,不如我带人过去走一趟。”

袁怀玉当即应允。袁昇特意向老爹要了两个干练的金吾卫暗探随行,未免惊动外人,都穿着便装。

那暗探叫吴六郎,年岁在三十左右,为人机灵,阅历又极丰富。路上边走边聊,吴六郎道:“公子爷,小的听说那西云寺里面有个壁画,会……会闹鬼的!”

“你说的是《地狱变相图》吧,那是贞观名画师孙罗汉的大作,画上的厉鬼阎罗栩栩如生,当年可是轰动京师啊。至于闹鬼么,却决计不会。”

“真的啊,最近听说,那壁画上面的鬼,许是年久成了精怪,真的会下来走动的……”

袁昇却不以为意地一笑:“若是这样,我这捉鬼道士去了,岂不正好捉了!”

赶到西云寺前,已是暮色沉沉,长安宵禁的催更鼓已敲了多时。迎面却有一支捕快队伍疾奔而来,那领头的大胡子捕快还在吵吵着:“快些快些,出了人命啦。”

“薛捕快,出了何事?”吴六郎与那大胡子相熟,认得是长安县的捕快头领老薛。

原来大唐京师长安以朱雀门大街为中轴线,街东称东城,归万年县治下;街西为西城,归长安县治下。这就是所谓的“左街万年,右街长安”。

这群长安县捕快刚接到西云寺僧报案,在寺外发现一具死尸,死状很惨。出了这样的事情,金吾卫也不能袖手旁观,袁昇只得领着吴六郎赶了过去。

那死尸就在寺外院墙根上,果然是触目惊心,死状恐怖之极,肚子破开,肠子被拉出,脸孔扭曲狰狞。

袁昇看了两眼就别过头去,险些呕吐出来。他虽然道法不俗,但多年苦心修道,极少接触这种残酷的惨案现场。

“果然跟报案人说的一样啊!”大胡子薛捕快叫道,“是……是那恶鬼作案杀人。”

“什么恶鬼杀人?”袁昇强力定住心神。

金吾卫的地位远高于长安县,薛捕快见袁昇与金吾卫暗探同行,又气概不凡,不敢怠慢,忙道:“这西云寺是座胡僧的庙,里面有一面壁画,画满了恶鬼。坊间都疯传,那壁画上常跳下恶鬼来杀人。这人的死相如此恐怖,必是恶鬼所为……”

“胡言乱语,小心我治你妖言惑众之罪!”

袁昇喝住了薛捕快,命吴六郎砸开了庙门。

方丈慧范急匆匆地赶了出来。这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胡僧,身材健硕,面色白润,眼中却满是市侩的狡黠光芒。

一见袁昇,慧范便拱手叫着“袁大郎”,赶着来套近乎,忙道:“袁大郎与小僧相熟,定知道此事与敝寺绝无干系。啊,竟然是敝寺的僧人报案?这……这是哪个不长眼的。”

袁昇低声道:“这人死在你寺外,也未必跟你的寺院有何干系,但你们得过去看看,若能认出死者最好。”

慧范苦着脸,带着两个侍者跟了过去,只看了一眼死者,便吓得大叫一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薛捕快忙喝道:“坊间传说,你寺中壁画上的恶鬼常跳出来杀人作恶,那是怎么回事?”慧范拼命摇头,连说“绝无此事”。

吴六郎道:“那壁画到底是何物,不如请方丈带我等去看个究竟!”

方丈的脸色有些难看,望向袁昇求助。袁昇道:“便让他们去看看也好,事后给你证个清白!”

慧范无奈,只得带着众人进了寺。那幅著名的壁画就在寺院的后院,那里原是佛寺地藏殿的位置,眼下殿内的壁画被几重厚布裹着。

厚布揭开,现出那幅气势恢宏而又阴森恐怖的巨大壁画。

威严阴沉的各殿阎罗、狰狞的鬼王、满壁飞动的各色小鬼,还有诸般触目惊心的地府刑具和受罚的各色罪人,在烛火下纤毫毕现,呼之欲出。虽然袁昇已看了多遍,但此时仍觉肌骨生寒。

陡然间,他的身子一震,目光集中在壁画左下角上。那地方画着个罪人正被小鬼按住了开膛破腹。明晃晃的烛光映照下,却见那罪人身上红芒闪闪,极是醒目,仿佛是刚淋上的鲜血。

“那个鬼卒呢?”袁昇叫起来。

对这幅画的很多细节,他都熟记于心,清楚地记得罪人身旁有两个鬼卒行刑,一个按住罪人,一个则伸手插入罪人腹腔。此时,画上只有按住罪人头胸的小鬼,而另外一个更恐怖的掏腹鬼王却已不见踪影。

“哎呦,这人被开膛破腹,五脏掏空,这死法和寺外刚死的那人一样。”吴六郎也大叫起来。

一模一样的恐怖惨状,只不过一个是幻想的壁画,一个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殿内鸦雀无声。

半晌,慧范才哆哆嗦嗦地解释,说这壁画虽然灵异一些,但不会变鬼杀人。至于那个消逝的鬼王,他更是一口咬定是袁昇记错了,那地方本就是一处空白,颜彩早已脱落。

“我们已查明了死者,”薛捕快刚得了手下传讯,这时赶过来叫道,“是西市里放债的韩跛子,五十来岁,最是吝啬狠毒。三天前,他靠着放债钱,强娶了个十四岁的女孩。那女孩不愿嫁他,竟跳河自尽了。”

一个胡僧闻言大惊,喃喃道:“这么说,这死者韩跛子是谋财害命者,合该开膛破腹,这与本寺《报还经》上的记载一模一样……罪过罪过。”

祆教原本崇奉光明神,但流入大唐后也不停吸收佛教理论,而胡僧慧范头脑机灵,独创了一本《报还经》,掺入不少佛道之说,在长安胡商和百姓中居然大受欢迎。

但此时,现实中事却与神异传说越来越吻合,众人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袁昇忙低喝:“赶紧传长安县仵作吧,勘验尸身,至于壁画厉鬼杀人的传说,万万不可张扬。”

薛捕快领命而去。袁昇才将慧范拉到一旁,低声问:“你认识一个叫莫迪罗的波斯艺人吧,最近可曾见到他了?”

“这家伙啊,他和半年前投奔本院的檀丰大师是波斯旧识,前两月常来找檀丰借钱,但最近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慧范说罢,忙又唤来了胡僧檀丰。檀丰是个三十来岁的胡僧,大唐话说得虽不利落,表达得还算清晰,他果然也是十余日没有见到莫迪罗了。

慧范松了口气,忙赌咒发誓自己和檀丰所说句句是实,又再低声叮嘱,他这寺庙经营的买卖多与王公大臣相干,而太平公主的柜坊钱都是由他来亲自经营的。他慧范可说富甲一方,素来结交权贵,绝不会去勾结匪类。

听对方搬出了太平公主,袁昇不由蹙紧了眉头。

显然,丢宝贝的是安乐公主,而慧范给太平公主经营柜坊钱,盗宝人莫迪罗又常出入慧范这家寺院。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平公主派人盗走了安乐公主的宝贝?

依着太平公主万事争先、不甘人后的性子,在夺灯宴上被侄女安乐公主抢走了风头后,那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袁昇越想越是心惊。

不一刻,老爷子袁怀玉便匆匆赶来了。趁着仵作还在勘验尸身,父子俩在一间禅房内小心地分析了形势。

太平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在扳倒武则天、拥立皇帝李显登基的政变中居功至伟。安乐公主则是皇帝现下最疼爱的小女儿,号称大唐第一美女,绝色无双,又奢华无度。这二人是当今朝廷除了韦皇后外,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

两个公主,本是亲姑侄,偏偏却一直进行着暗流激涌的争斗。

这种斗争很微妙,青春美艳的安乐公主深受父皇宠爱,又有母后做大靠山,在前年太子李重俊作乱被杀后,便一直有人风传安乐公主要被立为“皇太女”,风头无二。

太平公主虽然在和侄女的争斗中暂处下风,但这位姑姑智谋过人,在武则天时期便掌握政权,眼下更是颇受其皇帝哥哥倚重,多位朝臣出自她门下,对大唐朝政影响深远。

夺灯宴则是两大公主一次明面上的争锋,可眼下象征安乐公主胜利的七宝日月灯偏偏丢失了。

袁怀玉更是唉声叹气。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还没有找到,京师重地又发生了恐怖的厉鬼杀人案,这位金吾卫主要长官的脑袋简直要裂开了。

好在死者是响催更鼓后才发现的。大唐有宵禁之制,当时街上的行人已没有几个,应该没多少人看到。袁怀玉急命所有金吾卫加紧行动,严控什么恶鬼破壁杀人的谣言传出,免得人心惶惶。

父子二人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老爸负责追查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派人四处追查莫迪罗的下落;袁昇则要深查恶鬼破壁杀人案。

袁昇便向老爹讨要了吴六郎为助手,乔装后直接住在了西云寺。

金吾卫和捕快们终于散了去,方丈慧范在向袁昇说尽了好话后也告辞而出,袁昇的厢房中才安静下来。

夜深人静,他躺在榻上,苦思对策。

窗棂上忽地传来轻轻的三声叩响,跟着房门轻启,走进一人,头戴软裹巾式幞头,很懒散地披一件铜钱纹的圆领圆领窄袖。虽是一身商贾打扮,却带着一股凛凛的剑意,竟是在龙神荒庙上见过的剑客陆冲。

“天擦黑的时候就看见你来了,见你急得象猴,忙得象驴,某不便打扰,候到深更半夜才来见你。”陆冲大咧咧地坐下,用他惯有的陆氏幽默言语打了招呼,便摸出了腰间的酒葫芦,猛灌了几口酒。

原来陆冲那日荒庙脱困后,竟没有离开长安远走,而是换了身商贾装束,这两天一直躲在这间胡寺内。

按他的说法,得罪了宗相府,大是麻烦,对方府内高手多是道家奇人,必然会在京城外的要道中布下罗网,所以他干脆伪装成香客,躲入城内这间胡寺,反而不显踪迹。

“妖魔破壁杀人?”

陆冲早看到了黄昏时寺庙内发生的异变,此时不以为意地摇头道,“那也没什么稀奇。你在那破庙中,不就曾经用画龙点睛,召唤出壁上的神龙破敌吗?”

“那是画龙术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神龙,”袁昇知道他是个直性子人,倒很想跟他聊聊这奇案的案情,“天下道术,神、气、阵、符!我所修的画龙梦功,介乎符、神二道,所谓‘一点灵光便是符’,神龙是我的元气和符咒之力所化,受我的元气操纵,那场热雨耗费我不少功力,但声势很大,所以惊走了青阳子。”

陆冲哦了一声:“所以说,壁画上的厉鬼也罢,神龙也罢,都如戏子们身上的衣服,真正能生出奇效的,是那施法人?”

“不错,壁画上的鬼怪妖魔,再如何活灵活现,也是一堆颜彩而已,它们不可能下来杀人。至少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妖法。”

陆冲兴冲冲地一拍大腿:“这鬼怪杀人奇案,勾引本剑侠起了好奇心。老弟,我准备帮你一把。”

袁昇眼前一亮:“有劳了,我瞧许多麻烦都与这座奇怪寺院有关。你稍时回去,还以商贾香客的身份潜伏寺内,帮我多多探查。”发发发

陆冲嘿嘿笑道:“你觉得真凶就在寺内……那你最怀疑的人是谁?”

“应该便是那神秘失踪的莫迪罗吧,现在金吾卫正满长安地追擒他。他或许不会潜伏于寺内,但这座胡寺,仍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还有安乐公主府那失窃的七宝日月灯,必然也与他颇有干系。”

“安乐公主府,七宝日月灯?”陆冲不以为然地信手比划着,“虽然本剑侠没听说过,但那种巴掌大的宝灯,应该很容易丢吧?”

袁昇蹙了蹙眉,心中闪过了些什么,却没有言语。

陆冲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嘿嘿,本剑侠其实最懒得管闲事,但我欠你个人情,那便帮了你这个忙吧。”

二人未免惊动寺僧,连灯烛都没有点,又细细聊了几句,陆冲便飘然而去。

章节四古寺妖局

没想到,形势迅速崩坏。转天晚上,第二个死者便出现了。

吴六郎所宿的厢房就靠着寺院边墙,夜半后听得墙外响起几道阴森森的惨笑,声音古怪,不似人声。他急忙赶出去,却见一人倒在寺外的院墙边。

那死者装扮奇特,正是西市里卖艺的波斯艺人们常穿的那种造型夸张的胡服。他脸孔朝下僵卧地上。最可怕的是,那身子竟被锯成了两段,地上还有残渣碎肉,却少见血迹。

袁昇闻报后,急忙叫了慧范一同赶去。见了那惨状后,慧范忙扭过头去,哇哇地呕吐起来。袁昇也觉头脑眩晕,忙扶了墙根站定,喝道:“翻过来,看看死者是谁?”

吴六郎奓着胆子过去,轻轻翻过了那人的脸孔,竟是一张皱纹堆垒的波斯人脸孔。

慧范身边随行的一个侍者忽地叫道:“这……这不是莫迪罗吗?”

慧范忙转头细瞧,也惊道:“啊,真的是他,是莫老胡啊!”

袁昇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莫迪罗,安乐公主府内的盗宝人,又在金吾卫大狱中施展邪法逃遁。在西云寺发生恶鬼破壁杀人案后,袁昇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与这胡寺有牵连的莫迪罗,但此时,这最大的凶嫌却被腰斩在此。

一切都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神细看莫迪罗。那张老脸上涂满了惊骇、恐怖和畏惧。很奇特的是,这人死前的表情竟被完全凝固住了,此刻在惨白的灯笼光芒下,那神情更是骇人。

吴六郎也蹲下来细瞧,喃喃道:“好古怪啊,小人办案快十年了,从未见过死人有这样的脸……”他伸手轻触莫迪罗的脸孔,不由骇然道,“怪了,干硬干硬的,似乎这家伙的血都被吸干了。”

“恶灵吸血……”

一个侍者叫道,“啊,本院经书中记载,西方有一种叫‘吸血鬼’的恶灵,专门吸人鲜血。”

慧范急忙咳嗽一声,想止住那侍者的话。偏那人全没留意,仍在啰嗦不休:“这莫迪罗,只知道赌钱,三番五次来找檀丰大师借钱……哎哟,嗜赌、贪财,罪入腰斩地狱,合受腰斩酷刑……真真和本寺《报还经》所说,一般无二啊!”

慧范这时最怕将这凶案与他寺内传说联系在一处,忙喝止了他:“住嘴,袁大郎在此,断案全听大郎的,旁人不得多嘴。”

“地狱变?”袁昇则心念电闪,忙道,“去看看壁画。”

几人匆匆赶回地藏殿。红彤彤的灯笼光芒下,袁昇一眼便看到了画上的嗜赌罪人,身处腰斩地狱,身子被厉鬼锯成两半,辗转嘶嗥,画面阴森凄恻。

“那恶鬼少了一个!”吴六郎大叫。

袁昇早看出来了,原本是两个拉锯行刑的鬼卒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背对看客的小鬼。他望向战战兢兢的慧范,冷冷道:“这下你推不掉了,拉锯腰斩,必是两个鬼卒行刑的,那一个哪去了。”

慧范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有人已经吓得双腿打颤。

少一个恶鬼,世间便多一个死者,死者的惨状与地狱变的画面一模一样。这是何等可怖的奇案!

苦苦思索间,袁昇习惯性地摸出了腰间的银杆狼毫,轻轻点在了那空白的画面上。

“阎罗……阎罗王显灵了!”一个侍者竟跪了下来,向那壁画砰砰地叩头。跟着又一人跪倒。顷刻间,慧范身边带来的四五个胡僧尽数跪倒。

狼毫上残存的水渍在壁画上慢慢渲染开来,袁昇心内急转着,猛地咬了咬牙,大喝道:“这不是阎罗显灵,而是一种妖法,全都起来!方丈,请集合所有僧众,连借住在此的香客也一个不剩,全召唤过来。待我当场破此妖法,擒住妖人。”

慧范惊疑不定,但素知袁昇身怀绝技,忙依言安排。

没多少时候,寺中僧俗都匆匆赶来,有百多名胡僧,还有二十来个胡商香客。众人聚在大殿内外,议论纷纷。

“诸位听好,近日有人施了壁画厉鬼杀人的妖法,以致邪灵侵犯贵寺。袁某不才,就给诸位破了这妖法,更可当场擒住妖人。不过,还请诸位祝我一臂之力。”

慧范忙拱手道:“有劳袁大郎了,不管让我们做什么,我等都会遵行。”

“就请除了方丈以外的各位,在我挥笔做法时,不住向壁画叩拜,心诚则灵,自能使厉鬼现形。”

慧范不知他是何用意,但还是应道:“这壁画原是寺内祖传的异宝,叩拜一番,也是应该的。”众人齐齐称是。

袁昇命人端了盆清水来,喝道:“有劳了,待我喊一声‘成了’时,各位便可停止。”便将巨笔蘸满了清水,在壁上急速挥毫。

自方丈慧范以下,众人齐齐叩拜起来。

“袁大郎,”慧范见他只蘸了清水,在壁画上的恶鬼消失之处点染,恍然有悟,“你是想说,壁画上的恶鬼被人用颜彩盖住了,现下要用清水洗去?”

袁昇不答,只是继续挥毫。他蘸洒的清水越来越多,只是壁画上空白依旧,恶鬼依旧没有显形。

僧众们满面狐疑,但还是依言拼命磕头叩拜。

猛听得袁昇大喝道:“成了!”

众人忙抬起头来,却见那壁画上那两处依旧空空荡荡,恶鬼何曾现形?

一时间众人全呆愣起来,不知袁昇是何用意。

又沉了一沉,袁昇忽地一声长啸:“现!”

说来也怪,壁画上那两块空处竟慢慢地显出两个厉鬼形象,一个伸爪掏心,一个持锯横斩,形容阴森可怖。最奇的是,这二鬼颜色鲜红,仿佛鲜血所画,又是突然显形,仿佛被法术召唤出一般。

众人连连惊呼:“袁大郎果然好神通!”争先恐后地望壁磕头。

袁昇又喝道:“厉鬼已现,真凶何在?”

“手到擒来!”

陆冲自人丛中闪身而出,扬手将一人扔在了地上。那人也是寺中胡僧打扮,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看不清面貌。

“诸位,”袁昇冷笑道,“请看看此人的真面目吧!”

吴六郎早扑过去,将那仆役揪了起来,一张满是皱纹的波斯人面孔,满是震惊、仓惶还有几分阴毒。

“这是……”几个胡僧见了鬼般地大叫起来,“啊,莫迪罗?”

确是见了鬼,因为这几人刚刚见了莫迪罗的尸身,被锯成两半,抛尸寺外。但此时这位莫迪罗居然又活了过来,而且潜伏于此。看到莫迪罗那阴毒骇人的目光,他身周的人齐齐大叫,都觉得浑身冰冷。

众人仓惶惊呼间,莫迪罗的眸中精芒迸射,双臂陡振,已将吴六郎震得跌在一旁。他身子一弹,如一缕轻烟般地跃起,扑向心惊肉跳的慧范。

这人的身手绝不在陆冲之下,适才只是一时不慎,为陆冲所擒,随后便一直示弱装傻,此时他突然发动,显是要擒住方丈为人质,再求逃脱。

他出手快如鬼魅,简直不似凡人身手。

但还有两个人比他更快。

两道光华斜刺里斩来,陆冲脱手而出的奇兵是一对截肘双镰,光华盘旋,迎面慑住他的身形。

袁昇则大喝道:“缚鬼!”暴喝声中,猛然挥笔。

莫迪罗只觉眼前一花,恍惚中壁画上那两个新描的红色厉鬼竟破壁而出,齐向他扑来,跟着他心口剧痛,如遭掏心重击,腰部也是撕痛难忍,如被利刃横斩。

“灵虚观的缚鬼诀!”他惊呼声中,重又跌落在地,全身虚弱无力。

袁昇踏上一步,猛然一扯,莫迪罗的脸被撕下一张皮来,现出一张惨白的波斯人脸孔。这人的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满脸暴戾阴狠之色。

“你……你是,”方丈慧范大吃一惊,“檀丰大师?”

袁昇道:“不错,真凶就是你手下的胡僧檀丰,正是他,勾引嗜赌的莫迪罗来他这里借钱,看到时机成熟,便杀了莫迪罗,易容成这波斯艺人的相貌,在安乐公主府内盗了宝灯,醉酒被抓后,又施展幻术从金吾卫大狱中逃脱。随后潜入这里,连造厉鬼杀人的惨案。”

慧范怒道:“孽障,你为何要这么做?”

檀丰闭口不答。

袁昇忽在他脸上一抹,檀丰的脸孔重又变成莫迪罗。袁昇嗤的一笑:“波斯的易容术果然厉害。不过适才你突如其来被我们抓住,若仍以檀丰的本来面目大喊冤枉,只怕我们还要大费周折。偏你要耍小聪明,竟变成莫迪罗的样子,想引得我们惊慌失措,你好乘乱逃脱。只是如此一来,你便不打自招了。”

檀丰忽然张开双眼,眸内厉光闪烁,如同鬼火,阴恻恻道:“袁昇,袁昇,你很好,呵呵,你很好……”他声音阴森悠长,如同念诵什么古怪咒语。

吴六郎大怒,上前狠狠扇了檀丰两记耳光。檀丰丝毫不惧,鬼火般的目光仍是紧盯着袁昇。

吴六郎见他闭了嘴,才向陆冲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你怎知真凶便是这家伙的?”

陆冲向袁昇甩了下头:“都是袁公子的功劳,我只是奉命行事。”

不知怎地,袁昇被檀丰那一阵冷笑,搅得心中兴致全无,也没有多做解释,只道:“六郎,先将他押回金吾卫大狱,这回定要好生看管,万不能再让他跑了!”

“大郎,借一步说话。”慧范忙将袁昇让进一间密室,拱手连说好话。他倒全不在意那檀丰是否真凶,只是希望金吾卫就此打住,不要深究。

袁昇随口敷衍,心想这些朝廷秘辛最好不要多搀和进来,便是老爹也要早早脱身。

不管如何,这恐怖阴森的壁画恶鬼杀人案和莫迪罗盗宝案都已解决,袁昇好歹松了口气。

章节五梦中身

“多谢你啦!”

诸事了毕,天色已然大亮。袁昇赶回自己的别院,第一件事就是向黛绮姑娘道谢:“亏得你告诉我莫迪罗曾去过西云寺,才让我顺藤摸瓜,擒住了真凶檀丰!”

听袁昇略述了案情,黛绮的神色竟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怎地,”袁昇笑道,“听到这多的鬼怪杀人,难道吓到你了么?”

“那倒不是,”黛绮的目光都变得僵硬起来,缓缓道,“只是,这两天我常常昏睡,也常做怪梦。昨晚我便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你去了一个很大的寺庙……”

她说到这里,却忽然住口,勉强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怎样设的局,你早就知道檀丰化成了莫迪罗的模样在行凶作恶?”

女郎古怪的神情仿佛是一抹若有若无的阴云,让袁昇微蹙起了眉头。

但听她细问端详,他心内又有些欢喜,摇头笑道:“我哪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这次恶鬼破壁杀人案阴森恐怖,最奇特的就是每次杀人,壁上的恶鬼都会减少一只。此事虽然惊人,但也露出不少破绽。我相信,那应该是一种神秘颜彩,将鬼卒涂抹遮盖住了。这只能说明,作案者必是可以随意接触壁画的寺内胡僧。

“在看到莫迪罗的尸身时,我便已怀疑檀丰了。莫迪罗沉尸之处没有多少血水,那张脸更被某种药水精炼过,显然他早已死去多日了。莫迪罗死前一直跟檀丰接触,尸身又在西云寺外找到,檀丰如何也脱不开嫌疑的。

“但要如何揪出这胡僧,却要费些心思。我做法时,故意用清水擦涂颜彩,其实只是装模作样,暗中早命陆冲在旁细察,看看有没有人在膜拜的时候敷衍了事,甚至别人都拼命磕头时,那人应该一直抬头偷偷留意壁画。”

黛绮很聪明,拍手笑道:“好主意,当时院中有百十人,原是不好分辨的,但胡僧们都很虔诚,大家都在拼命磕头,那人却虚假应付,那便很好辨认了。”

袁昇点头道:“况且,只用清水是绝对无法擦去那些颜彩的,这道理只有真凶知道,除了磕头时假意应付,这真凶的脸上还应该满是不屑,甚至还有冷笑。”

“嗯,如此一来,陆冲先生应该能看出些破绽来了,但最后,那壁画上到底还是现出了两个厉鬼的形貌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那只是我用清水描摹出的轮廓,最后我运功一喝,又运上了画龙术,清水轮廓便会现出鲜红颜色。这时候,寻常僧众只当是神迹降临,拼命叩拜,但真凶则会震惊莫名。果然,那时全场膜拜,而檀丰竟愣在了当场。”

黛绮闪亮的眸中满是激赏,又问:“只是檀丰为何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袁昇脸色一沉,苦笑道:“伤天害理还只是表面,内里应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他深知,檀丰装扮成莫迪罗行凶,并不难解释:莫迪罗只是个胆小的波斯艺人,没什么朋友,用他的模样作案,事后不会查到他的头上来。

奇怪的是,檀丰为何在做出安乐公主府内盗宝、金吾卫大牢越狱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之后,又造出西云寺的恶鬼杀人惨案?

难道仅仅是要将京师众人的目光引到西云寺来么?

想到这一系列惨案的背后,很可能是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斗法,他的心便愈发紧了起来。

“姑娘问得是,那檀丰为何要这么做呢?这话也正是我要问姑娘的!”

随着这声冷笑,陆冲大踏步走入屋中。

“这个,”黛绮一愕,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你的伤全好了吧,为何还要赖在袁公子这里?”陆冲坐了下来,摸出葫芦来灌了口酒,话锋咄咄逼人。

“用你管?”黛绮叉起腰,学着酒肆胡女的样子娇嗔冷笑,“姑奶奶想在这赖多久就赖多久。”

陆冲冷哼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凑巧,我约了青阳子在那破庙决斗,恰好黑脸道士就顺手抓了你,而恰巧,你还知道莫迪罗藏在西云寺?”

“那又怎么样,姑奶奶害你丢了一根寒毛了么?你们还不是在西云寺抓到了真凶?”

一句话噎得陆冲哑口无言。

袁昇只得笑着劝解:“黛绮姑娘对我助益极大,而且她中了六丁六甲神力后,患上了嗜睡怪症,不得不在我这里委屈几日了。”

“确是助益极大,比如易容术!据我所知,并非所有的波斯艺人都戴着一张假面皮,只有一种人,灵慧旅人!”

陆冲紧盯着黛绮,一字字道,“灵慧旅人是波斯艺人中最神秘的一支,他们生具异禀,最擅心神操控等类秘术。黛绮姑娘在易容术上的修为不俗,应该是灵慧旅人吧?”

黛绮目光一黯,随即冷笑道:“什么灵慧灵龟的,没听说过。哼,倒是你陆冲,听那臭道士说,是宗相府内逃出来的,连我们波斯艺人都听说过宗相府内第一高手薛青山的大名。小心他找到你,拖死狗一样把你抓回宗相府。”

陆冲脸色通红,拍案怒道:“老子会怕薛青山这狗贼?好,袁昇,你这房子多,给我腾出一间来。老子就在这等薛青山过来,瞧瞧谁是死狗?”

见他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袁昇无奈,只得命小童去安置房屋。

陆冲仍是瞧着黛绮万分不顺眼,但互嘲了几句后,就发现自己却全不是伶牙俐齿的黛绮对手,不由愤然站起,道:“好男不和女斗,昨晚除妖,闹了一夜,老子睡去了。”气哼哼地跟着小童出了屋。

屋内安静下来,黛绮才嗤地一笑:“袁公子,你这朋友脾气好大啊,不过他怀疑我,也有些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笑容有些无奈。袁昇忽然发现,这女郎的双眸其实很迷人。

“还有啊,我总觉得,”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西云寺的怪案,似乎了断得太顺畅了一些。”

“太顺畅了些?”

“我也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女郎幽幽叹了口气,“还是说昨晚我做的那个怪梦吧,我梦见了你去了一个很大的寺庙,看到一幅很大的壁画,看到有鬼怪从壁画上跳下来杀人,但最终你抓到了那坏人……是的,你做的这些事,我早就梦到过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袁昇一愣,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恰与我们大唐‘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飞来飞去挺自在,醒来后不知道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自己。”

“有趣得很!”黛绮的眼睛更加明亮起来,“但我居然能梦到你做的一切,这比庄周梦蝶要复杂多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侵入了我的梦境中么?”

袁昇的心也陡然一沉:确实非常古怪,是黛绮做梦预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自己侵入了黛绮的梦境?若说是“梦中身”那等魇咒,但黛绮是何时被人下的咒?

他正待说什么,忽见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正是吴六郎。

“袁公子,大事不好了,莫迪罗……啊,不,那个檀丰,又在白日里消失了。”

“怎么回事?”袁昇惊道,“他中了我的缚鬼诀,七十二个时辰内决计无法施展妖法巫术的。”

“不见了,就那么在大牢里白日消失了。”吴六郎脸色煞白,“跟见了鬼一般。”

急匆匆和吴六郎赶到了金吾卫的大牢,迎面便碰见了满脸无奈的老爹,袁昇忙问:“到底是出了何事?”

袁怀玉只是沉沉叹了口气,招了昨晚当值的狱卒吴春和许四过来。

“小的吴春和许四那晚当值,听到六赖子大喊大叫,就跑过来了……真的,就这样,这家伙拉着自己结的绳子,就这样逃了。”

听狱卒吴春复述了案情,袁昇登觉脑袋发胀,怎么又是用“登云幻”的幻术,连当值的狱卒、同牢叫六赖子的犯人都一模一样?

一行人到了檀丰逃脱的牢房,果然还是那间屋子,房梁当中还悬着的那根绳子,囚衣撕扯后结成的绳子。

一种诡异的眩晕感蓦地袭来,袁昇默然片刻,才缓缓问:“你们赶来时,那犯人已爬到了何处?”

“爬到绳子的中上部了,我们赶来后就大声呵斥,那家伙一伸手,就抓住了房梁,继续向上爬!”

“你们赶来后,六赖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们厉声喝止,那贼犯哪里肯停……那家伙简直就是一道影子……”

袁昇仰头望着房梁,朗声道:“父亲大人,若小子推断不错,屋顶全无破洞,梁上也没有脚印和手抓之痕……这要犯精通的是一种波斯幻术,登云幻。那人先迷魂了六赖子,又继续迷魂了两位狱卒……待狱卒打开牢门冲入,他则大摇大摆地离开。”

等等,哪里不对?

袁昇忽然生出一阵彻骨的寒意。是的,他说的话、听的话、看到的景象,都是曾经经历过的——眼前的一切,都与几日前,他堪破莫迪罗以幻术越狱的情形一般无二。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在做梦?

接着他便看到,老爹袁怀玉挥手命一名衙役过去试试。那衙役拉住绳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绳子便断了。

“吴六郎!”袁昇再也忍耐不住,大喝起来。

吴六郎急忙闪了过来,奇道:“公子,您居然识得小人?”

袁昇紧盯着他的脸,暗道:“你跟我在一起潜伏西云寺破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他强忍住没有喝出来,只是沉声问:“这檀丰已是第二次被抓了,前番他易容成莫迪罗,便以登云幻逃脱,这次为何又让他故技重施逃掉?”

“公子说笑了。”吴六郎满脸惊诧,“这等以幻术逃脱的怪事,咱们可是头次见到。”

“胡说!”

袁昇大喝起来:“前番被抓的莫迪罗就是这样逃遁的,你们速去查阅卷宗。”

“哪用查阅卷宗啊,就是头一次。”狱卒们和金吾卫们都大笑起来,“公子莫不是在做梦?”

袁怀玉不得不咳嗽一声:“昇儿,你怎么了,中邪了吗?”

盯着老爹满是关切的目光,袁昇更觉头大如斗,莫非我真的在做梦,莫非我一直在梦中和现实世界的颠倒中吗?

他苦笑了一声:“父亲大人,我有些困倦,暂且告退。”踉踉跄跄地便向外走。

忽听狱卒吴春喊道:“袁公子,那到底什么是仙术,给我们露一手吧!”

恍惚中,众狱卒和捕快纷纷叫好。

袁昇下意识地抓起了那半截绳子,想运起画龙术抛出去,但此刻却没有一点心情,就这样拖着那绳子,茫然出了金吾卫的大狱。

他心头莫名地飘起檀丰那阴森的冷笑,跟着便闪过黛绮的那句追问——难道我一直在梦中吗?

是啊,先前黛绮曾说过,她梦到了自己在西云寺做过的一切。难道自己一直都在做梦,或者,自己是坠入了黛绮的梦中?

檀丰、黛绮、陆冲、莫迪罗,西云寺内的恶鬼杀人,自己又巧计擒凶,这些人这些事,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梦境中的?

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感,似乎一切都是梦境。

注一:

大唐的左右金吾卫掌治安、京兆尹管民事、御史台左右巡使负责监察的三权分立式治安模式是唐玄宗时才建立起来的,在本文所述的唐中宗时代,京师所有的巡查、警卫、捕盗等治安大权都归金吾卫负责。而统领左右金吾卫的大将军、将军都是虚职,一般由功勋重臣、皇亲国戚来兼任,那时候金吾卫甚至还没有设立左右街使这样的官吏,实权和重任应该全落在掌管金吾卫左右翊府的中郎将肩头。

下卷

章节一鸿门惊变

晌午时分,街上正热闹,满处喧嚷笑闹。偏偏袁昇觉得那些声音都听不真切,仿佛是遥远梦魇中的呓语。

他在人群中急速穿梭着,如飞般赶往灵虚观。这时候,也只有师尊鸿罡真人能救自己。

街衢正前方,赫然显出一座气势宏伟的道观。

匾额上是万岁手书的“敕建大玄元观”六大金字。三年前的神龙政变,李显复位。为了让世人皆知,大唐依旧尊崇李家始祖开创的道教,皇帝李显立即就在京师扩建了这座规模最大的大玄元观,此时工程已近尾声,据说即将举行规模盛大的开光庆典。

踏进玄元观的大门,袁昇便觉清醒了许多。

观内鼓乐悠扬,九九八十一位高功道士正在演练灵虚门的祈福开光法阵。五天后,就该开光盛典了。这次盛典非同小可,传闻皇室贵胄要亲临拜祭老君玄元皇帝,主祭人可能就是风传要被封为皇太女的安乐公主,甚至有可能是当今二圣之一的韦皇后。

可想而知,众高道们的操演是何等认真辛苦。

袁昇一眼便看到了高台上端坐的鸿罡真人。他知道师尊自上次与宣机国师斗法失手,特别是耗损数十年功力镇住了九首邪灵后,便常常闭关,不见外客,难得今日一来,便在此寻到了师尊。

鸿罡真人年近七旬,却貌如中年,须发如墨,如神仙中人。他虽寂然而坐,但目光却笼罩全场,早看到了跌跌撞撞走入场内的袁昇。

“师尊!”袁昇赶过去扑倒在地,几乎在一瞬间,那些不真实的感觉竟消散了许多。

莫非这一切真的只是个白日梦?

“你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

在洁净典雅的丹房内,鸿罡国师听罢弟子的叙述,不由微笑起来,“还记得画龙梦功的口诀吗,梦中身,假中真,画中龙……其实世间人都是梦中身,又有几人不是活在梦中呢?至于你眼前的偏差,缘起当是你的心魔所感。”

“心魔所感?”袁昇一凛,“弟子不明白。”

“起因便是你的画龙梦功,讲究以元气为笔,以观想如梦,以符咒催运。画龙术本就是梦功,修习之时与做梦有何差别?你这半年来醉心于此道,便如对自己施了迷魂术,实是心魔作祟,走火入魔了。”

“当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走火入魔?”袁昇浑身冷汗,急忙叩头道,“请师尊救我。”

“心魔感召是内因,外因么,应是如你的推测,中了西域一脉的魇咒‘梦中身’。此术颇为阴险,为师也没有太多把握。”真人略一沉吟,终于将枯瘦的手掌轻按在弟子的头顶,缓缓念道,“闭目,静心,心如止水,莹澈空明……”

这两句话仿佛带着奇妙的韵律,刹那间,袁昇只觉心神间一片空蒙,仿佛踏入了一个神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

咚咚的法鼓声响起,袁昇看到数十名高功道士正在操演那熟悉的法阵。带领众人行法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道士。道士慢慢转过身,那人竟是……自己。

袁昇霎时一震。这种开光护国祈福法阵,历来是本门地位最高的人来领阵,在虚灵门内也只有国师之尊的师尊才有资格。

师尊的声音及时钻入他耳中:“你可能会看到许多奇怪之事,有的全是虚妄,有的则是未来之事。这魇咒邪法,定要先种下一个种子,或是贪婪,或是美色,或是畏惧,种子最后都会长大,幻化为亦真亦假的邪梦之花。记住,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袁昇更觉奇怪,开光护国祈福法阵是数日后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自己带队操演法阵?

这是未来,还是虚妄?

正寻思间,忽听一阵凄厉无比的哭号声传了过来,跟着便看见个满头卷发的波斯老人,颈戴枷锁,正无助地嚎哭。那人的形象,赫然便是被檀丰腰斩的艺人莫迪罗。

“莫迪罗,你为何在这里?”袁昇知道这是心内世界生出的异象,但仍是怔怔走向前去。

面容枯槁的莫迪罗老人没有答话。却有一道更大的阴影在他身后升了起来。那是个形容恐怖的双头恶鬼,竟深出了利爪,慢慢抓向老人的头顶。

“降魔,定!”袁昇虽知莫迪罗早已身死,但仍不禁结了降魔印,出手相救。

双头恶鬼的一个头定住了,但另一个头却狰狞大笑起来:“蠢材,看看我是谁!”

那个恐怖的大脑袋猛然摇晃,竟又生出了七个头来,九个脑袋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狰狞诡异。

“大天魔……九首邪灵!”

袁昇惊呼出声。他清楚地记得,师尊与宣机国师斗法失利之后,又经得一次极大的损耗,那便是为天下苍生出手,拼却半生功力镇住了九首邪灵,没想到这种可怖的大天魔会突然出现自己的元神世界中。

九首邪灵的九个头一起怪笑,利爪继续劈落。

“止!”袁昇抽出腰间长剑,愤然挥出。邪灵的九个怪头同时发出凄厉的嗥叫。

忽然间,耳畔响起雷霆般的一声大喝:“灭除心魔!”

轰然一响,邪灵不见了,莫迪罗不见了,袁昇才发现自己还在安静的丹房中,手中却真地握着一把剑。那把剑已刺入了一个人的前胸。

被刺中的人,居然是师尊鸿罡真人。

温热的鲜血喷在手上,满是粘稠的感觉,袁昇才骇然发现,自己竟挥剑重伤了师尊。

霎那间,身周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难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那个世界中挣脱。

“为什么?”他大叫。

“你适才在梦中看到了恶鬼?”真人的声音依旧从容不迫,“明白了吧,恶鬼不只是在壁画上,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有鬼怪,贪婪、妒忌、畏惧、仇恨、嗔怒……这些都是种子,种子种下,就会发芽,变成所谓的鬼怪。”

袁昇怔怔道:“实则……那些都是我们的心魔,所以要……灭除心魔?”

“正是,”真人面色惨白如纸,只有那双眸子熠熠生辉,“记住,我们要做的,便是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心底轰然生出一声巨响,袁昇终于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袁昇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洁净的丹房中。四壁不是玄元观那种崭新刺眼的雪白,而是带着微黄的洁净旧色。

这里应该是自幼苦修的所在,灵虚观。

“师尊,师尊呢?”他猛地想起来,自己适才应该是在玄元观向师尊求助,但随后自己生出了可怕的心魔,似乎还刺伤了师尊。

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黑须道人肃然走入,叹道:“十七弟,你终于醒了。”

来人正是灵虚门的大弟子凌髯子。

见大师兄竟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头上也垂着白巾,袁昇一凛,颤声道:“大师兄,发生了什么?”

“师尊羽化了!”

世人称道士去世为羽化成仙。袁昇只觉脑袋轰然一响,大吼:“你说什么?”

大师兄轻叹了口气,放缓语调,终于让袁昇听明白,原来便在适才为袁昇疗伤后,鸿罡真人旧疾突发,溘然辞世。众亲信弟子忙将师尊和昏迷不醒的袁昇送回本门祖庭灵虚观。

袁昇哪里肯信。直到浑浑噩噩地跟着大师兄来到大殿,看到鸿罡真人僵卧在棺椁中的尸身,他才骇然明白,师尊竟真的去了。

“不,我一定还在梦中,这一定是个邪法。”痛哭之后,袁昇忽然疯了般大叫起来,“师尊神功通玄,怎会无故羽化?”

“你知道,师尊前番与宣机国师斗法,又全力收复九首天魔,此后元气大伤,甚至三月之前,师尊已预示了归期!”

听了大师兄的话,袁昇不由瞪大了双眼。

凌髯子叹道:“你一直在别院苦修,师尊没让我们将此事告知你!适才师尊在仙逝前,特意交待了两件事。一,是由愚兄执掌灵虚门……”

大师兄故意顿了一下,见袁昇连连点头,才又说下去:“二,由你接任玄元观观主!”

“你说什么?”

这消息让袁昇更加震惊。灵虚门是四大玄门之一,玄元观则是灵虚门督建的京师最大的道观,可说只有当今三大国师这样的尊崇地位,才能升任观主。而这种敕建的大道观,历来由前任观主指定继任观主。

自己在灵虚门只是幼徒身份,自然无法成为掌门,但师尊却指定了自己荣任玄元观这座官方大道观的观主。

“不错,师尊的意思是,你继任玄元观主之后,数日后的护国祈福开光大典,也将由你主持!”

袁昇的头脑瞬间处于混沌状态,他喃喃道:“这……这怎么成,小弟资质浅薄……”

“你少负仙才,历来号称鸿门第一人,连师兄我都服膺你,在京师中更是名声远震……”

一番安慰鼓励后,袁昇仍觉不可思议,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师兄,你告诉我,师尊是如何仙逝的?”

凌髯子满面悲戚,猛力拍着他的肩头,缓缓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师尊当年斗法失手,本已是重伤未愈之体,其后不久又施法降服大天魔九首邪灵,几乎耗尽了功力。这些日子来,日夜督促道观重建,更是心力交瘁,又勉力给你疗伤,终于灯枯油尽。不过,小师弟你万万不可自责,师尊仙逝前早说了,修道之人要知‘寿夭不二’之理……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袁昇立时记起师尊给自己疗伤时说过的话,“记住,我们要做的,便是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他的心轰然一响,可怕的恍惚感再次袭来,伤心、痛苦、自责、迷惑诸般情愫一起涌上,竟又昏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时,袁昇看到的只是微黄的四壁,夜深如海,一灯如豆,大师兄已不知去向。

灵虚观的深夜,悄寂宁谧得如同一个浓梦。

袁昇缓缓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踱入大殿。那里停放着师尊的遗蜕。

想必白日里祈福念经超度都已经很久了,眼下仍有一位中年道士带着十六名高功道士在低声念经。鸿罡国师之死太过突然,遍布天下的四方徒众还没有得到讯息,估计到了明早就会有大批京师道众赶来吊唁。

袁昇走到那中年道士身前,低叹道:“二师兄,你们去歇歇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师尊。”

二师兄凌石子微感诧异,但他在灵虚门内是出了名的憨实人,心知袁昇地位非凡,温言抚慰了几句,便率众缓步而出。

大殿中瞬间寂静下来,袁昇静静盯着师尊的遗体,忽然间放声大哭。

这般抚尸痛哭,自是昏天黑地,过了许久,他忽然心中一动,竟站起身,装作给师尊整理遗容衣襟,轻轻掀开那袭鹤氅。

飘摇的白烛光芒下,正瞧见师尊胸口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那是崭新的伤口。

一瞬间,他险些栽倒,下意识地掩好鹤氅,心内只是喊:“莫非真的是我,真是我杀了师尊?”

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起来,他的双眼都泛了红,踉跄着出了大殿。

灵虚观的院内满是诵经之声,所有的道士几乎都没睡,或是肃立院中,或是静坐斗室,都在给老观主诵经度亡。

袁昇茫然奔行数步,迎面闪来一道黑影,跟着便听大师兄凌髯子沉声道:“十七弟,你糊涂了,怎地往这里跑。这是师尊往日闭关之所,后面是本观禁地锁魔苑。”

袁昇哦了一声,才想起那锁魔苑内有一口通天井,其内锁着被师尊以无上神通镇住的九首邪魔。想到那似梦非梦时看到的九首邪灵,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略辨了下方位,疾步向观门行去。

他也不理大师兄在身后的招呼,如飞般出了灵虚观,一路赶回了自己的清修别院。

章节二心门

清修别院内冷寂寂的,没有灯火,波斯女郎似乎不在,也许是早就睡了。

他飞奔进自己的书房,径直踩梯子从书柜的最顶端抽出三本古书来。这是当年师尊传给自己画龙术时交给自己的古谱珍本。

正如鸿罡真人所说,梦境修法难关重重,历来少有人修炼。这三本珍笈都是灵虚门的梦修法秘典,便都传给了他。但袁昇只是修法,对这些深奥广博的典籍极少翻阅,这时候他才急着要探究个清楚。

四周悄静得吓人,刷刷的翻书声显得极为刺耳,袁昇再次升起一种恍若噩梦的感觉。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一直都在梦中,一个深邃难醒、越陷越深的噩梦。

翻书声忽然停止。

果然,他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梦魇术,邪法也,施法者以诡咒之术催人,中者如处诡梦中,或晨昏颠倒,不辨真幻,甚或依施术者所言行事。为中术者施救极难,当以清净本心,持无上真言……”

袁昇的后背升起一层寒意,晨昏颠倒,不辨真幻,不但确实有这样一门咒术,而且施救极难,怪不得师尊被自己失手杀害了。

他的心突突乱颤,奋力平静下心绪,紧盯着古书上的几行真言,全心默诵着,又努力凝神入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定境。

四周变得更加模糊,仿佛一团白雾在屋内飘然弥漫开来。

薄雾中,一道白影缓步而来。那道白影有些眼熟,似乎是陆冲。

雪白的身影走到近前,袁昇才看清,那个人竟是黛绮。

袁昇拼力咬了下舌头。一股钻心的痛感传入,那团白雾渐渐消散,他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在梦境中。

“莫非是你!”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黛绮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你一直醒着,你又一直在梦中。因为你的脑神被人控制了。施术控制你的人,就是陆冲。”

“脑神?”袁昇一愕。

“这是我们波斯幻术的叫法,类似于你们道家的元神或者心神。”

“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还不明白吗,灵虚门在道家地位尊崇,但与无极、剑仙等门一直暗中较力。你最近常去那龙神荒庙观摩壁画,修炼画龙术,行踪早已被他们熟知。你们的相遇,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

袁昇心中一颤,低叹道:“我和陆冲的相遇是被算计好的,那么,你我的相遇呢?”

“我只是个路人,”黛绮也轻轻叹息,“却被那恶道士抓住,又被你全力解救。大唐人讲究知恩图报,我们波斯人也会的,在我波斯幻术中恰好有一门致幻术,当年在幻戏班里曾经用心学过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试给你治一治。”

她的声音轻柔动听,梦一般的迷人:“不过,你们大唐道家秘法博大精深,我必然会很吃力,你要小心些。”

“如此,便多谢你了!”他暗自咬牙,缓缓点头。

“记住,你要完全向我敞开心门。”

袁昇的脸不由微微一红,正想说什么,却见黛绮已经缓缓扬起十指,结了个古怪的手印,跟着轻轻扭动腰肢。随着这充满魅惑的动作,她整个人都变得妖娆起来。

她轻念起了咒语,那是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是异域情调的波斯乐曲。美妙的咒语声中,她忽然缓缓地揭开了一层面皮。

如同花朵褪下外层粗糙的花瓣,黛绮撕下了那层“脸皮”后,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娇靥。

袁昇呆住了,喃喃道:“这……这才是你的真容?”

“是的。”那张容光迫人的笑靥凑上前来,仿佛要让他看得更清楚,“我一直在那幻戏班子,又不想让那些俗人们见到我的脸,就只得戴着那张假面皮,但这时候,我们两个要完全敞开心门,就不能戴着假面了。”

波斯美女的笑容热艳火辣,迥异于中原女子的美,却美得如火一般惊心动魄。

“这……是梦吗?”他喃喃道。

“这才是真实的我,但你也可以把这当成真实的梦,”美梦般的眸子紧攥着他的心魂,她忽然轻轻地问,“你爱我吗?”

袁昇的脸更热了,却毫不思索地道:“我爱。”

他心底有些奇怪,爱,这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字眼,也许是异国人改用了大唐的语言,却改得活灵活现。

“从一开始吗?”

“不是,开始只是怜惜。后来,我们在一起日子久了……”

“也许开始时就爱,只不过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两个人的话都是火辣直白,也许因为在梦里面,抛去了所有伪装。

袁昇一阵激动,忽然抱住了她。这是真实的身体,柔软,温暖,芳香。黛绮的脸变得火一样红,忽然仰头向他吻来。

红艳的唇带着花蜜般的芳香。他却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有一扇门,可以钻进女郎心底的门。

在两人唇瓣交融的刹那,女郎羞涩地慢慢闭上双眼,那扇门即将关闭。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的心底急速涌起那串真言。

下一刹那,哄!

门打开,他冲入了门后。

门后就是她的心内世界,奇异,美丽,到处都盛开着美丽的花朵,远处的波涛汹涌的湛蓝大海,海边有奇形怪状的建筑。

正如女郎所说,她已向他完全敞开了心门。袁昇又推开了一扇门,进入下一个深邃的世界。

他看到了巍峨的大船,络绎的商队,女郎的身边有一位和她很亲近的老人,似乎是这商队的小首领,在上船前郑重叮嘱女郎什么。美丽的女子不得不戴上了面具。

大海波浪翻涌,商队长途跋涉来到中土大唐的广州后,又辗转来到雄伟的长安……熟悉的街衢,充满异域风情的同康坊,大声欢呼的京师观众……

他无暇多看,再推开了一扇心门,便看到守护女郎的老人被抓了。不住哀嚎的老人仰起头来,那张脸,竟然是……莫迪罗。

袁昇大惊,在西云寺外就被檀丰腰斩的波斯艺人莫迪罗,难道竟和黛绮关系紧密?跟着便想到,师尊给自己疗伤时,梦中所见被九首天魔折磨的波斯老人,似乎也是莫迪罗。

一时间疑云迭起,他的头有些眩晕。

只是抓住老人的家伙则被一团迷雾裹住,形貌模糊,袁昇不得不集中全部心神,仔细分辨。

忽然间黑气一闪,抓人者突兀地钻出迷雾,双眸锐利如电。他认得那家伙,一张惨白的波斯人脸孔,正是檀丰。

檀丰的眸子熠熠如剑,直逼过来。袁昇的心猛然抽紧。

原来根源在这里,自己推开一扇一扇的心门,探寻黛绮的内心。但没想到,在黛绮的心神深处,还潜藏着檀丰这样一位高手的元神意识。

大事不好,逃之夭夭,袁昇的元神飞速向回逃脱。

他才动念要逃脱,檀丰的眸子已如有感应般变得愈发锐利。袁昇全力飞奔。这种纯意识的飞奔本该极为轻松,但四周的空间都扭曲起来,变得粘稠冰冷,寸步难行。

袁昇知道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元神就会被永久禁锢在黛绮的精神世界中,那时候现实世界中的自己,也会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活死尸。

一扇心门,又一扇心门,被他吃力地打开,再挣脱出去。

忽然间檀丰厉声大喝,犹如魔王的怒吼,霎时天地间一片漆黑,身周的一切都改变了形象,这里不再是黛绮的元神世界,而是……地狱变。

地狱变的壁画从檀丰眼中如画卷般闪出,却无比真实,光影闪耀间,一个又一个的恶鬼从他的眼中,从那些壁画中钻出,疯狂地冲来。

他们狞笑着、狂叫着、哭嗥着折磨着一个又一个的罪人。那些罪人表情痛苦,不住哀嚎。

袁昇发现,恶鬼们折磨的那些罪人都是自己,无数个自己正做出各种各样的痛苦神情。

他再也找不到黛绮的心门,全部元神都被阴冷的雾气缠绕住,那感觉寒透骨髓。他不禁浑身打颤。

原来这是一个可怕的圈套,檀丰早知道自己会探寻黛绮的元神世界,所以预先埋伏了一个这样可怕的杀招。

万分危急之际,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出一团烈火,四周的地狱惨状竟随之一黯。

袁昇的心神刹那间一片清明,他猛然向恶鬼当中最大的魔王撞过去。这一撞,竟从那庞大身躯当中钻过,那里正是黛绮的一扇心门。

轰的一声,他终于冲了出来。冲出前的一瞬,回头看时,他发现那团火光最后幻化成了一双眸子,美艳绝伦,风采撩人,正是黛绮的美眸。

只是不知为何,黛绮的美眸却淌着泪水。

光焰渐渐消散,淌泪的明眸也慢慢黯淡下去。

这情景太过诡异,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地狱、恶鬼、花朵、商队,明眸……齐齐消逝不见了。他盘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大汗淋漓,夜色正深,四周静得出奇,只听见自己呼呼的喘息声。

难道又是一个梦?

“我低估了你,你居然也精通梦功,刚才竟反制了我的心神。”轻柔如梦的叹息自身后传来,素白的玉手按在他的肩头。

他猛然回过头,黛绮没有戴面具,仍是那张美艳的脸孔,唇边渗出一串血水,却带着一股别样的诱惑。

袁昇低叹:“陆冲说的没错,一直是你,在用邪法控制我,对吗?藏在你心神深处的那个人是檀丰吧,他为什么控制你?”

黛绮没有回答,目光中五味杂陈,有震惊、失落,更多的却是酸楚。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袁昇大喝起来,“就是为了杀死我的师尊?”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女郎终于抛下一声叹息,转身便走。

“小妖女,这时候你还想走么!”

随着这道冷喝,一身白衣的陆冲突兀地现身,挡在门口。森冷的剑气横空掠来,死死锁住了黛绮的身形。

黛绮绝艳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转身望向袁昇,道:“你要怎样处置我?”

陆冲冷笑道:“简单,一剑杀了,免除后患。”

“放她走吧,虽然她骗过我很多次。”

袁昇怅怅地望着黛绮,沉沉道:“谢谢你,让我有过一次很美的梦……虽然只是梦,但不管怎样,那一刻,我很欢喜。”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闲时和黛绮聊天,她清脆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应该再欢喜些啊,为什么不欢喜呢?”

黛绮忽道:“你看到了我的心,我也看到了你的心。我见到了那个女子,真美丽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欢喜些。”

袁昇的身子忽然突突发颤起来,两行热泪倏地滑落,急忙转过头去。

“多谢你不为难我,告辞!”她幽幽叹了口气,黯然转身而去。

陆冲见黛绮飘然远去,不由怒道:“袁昇,你当真放这妖女走了么?你这人号称修道天才,想不到却是个十足的蠢材。”

袁昇缓缓道:“留下她也没有用。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留下她,起码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主谋!”陆冲余怒未消。

袁昇不语,良久,才黯然一笑:“她的心神中已被厉害角色下了魇咒,你抓住了她,她也供不出那人是谁。好在,我已经看到了那个人……”

“谁,是檀丰么?”

“眼下还说不定。我只知道,我们只能拼死一搏了。不然,你、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陆冲又惊又疑,道:“到底是谁,竟会让你觉得这般可怕?”

袁昇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道:“陆兄,我们便是全力死拼,也不过是万分之一的胜算,你敢不敢拼?”

章节三盛典

四日后,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

玄元观内群贤毕至,除了京师的各派道家宗主、玄门精英,更有众多朝廷重臣亲临。

最让人震惊的便是传说中主持大典的那位皇室贵胄,三日前便风传韦皇后会亲临,但在昨晚,道观终于接到了密旨,皇帝李显为了展示对玄元皇帝太上老君的虔诚,将强撑病体,亲临道观,拜祭老君。

这是一个轰动性的密旨,道观内的紧张更胜于欣喜。袁昇又带着各位师兄苦练了参见万岁的诸般礼仪。虽然拱护万岁的职责是皇帝禁卫亲军、号称“万骑”羽林军的职责,但金吾卫还是早早便到了,袁怀玉率着一众精干亲随在外围忙前忙后。

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万岁爷便到了。

盛大的仪仗下,皇帝李显那早衰的容颜已经精心修饰过,见了些光彩。在他身旁,则是风韵犹存的韦皇后。看韦皇后雍容豪奢的气度,袁昇便暗自慨叹,与唐高宗、武皇后时相似,又一个大唐“二圣”临朝的时代来了。

万乘至尊的亲临,将祈福开光大典推上了新的高峰。同时,也昭示着道教终于恢复了大唐的国教身份。

率着大师兄等众高道毕恭毕敬地叩拜了万岁和皇后,袁昇的心一直在突突发颤。虽然不想看,但他的眼睛还是瞥到了韦皇后身后那道曼妙的身影。

安乐公主,大唐第一美女,也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

他和她的相识是一场偶遇,却成了他心中最美丽的阴影。他无法驱逐她,也无法靠近她,只能任她留在心底,养成自己永远的痛。

与袁昇躲闪的目光不同,安乐公主的美眸一直在追逐着他。她是大唐最美艳的女子,也是最大胆的豪放公主。终于,两个人的目光撞上了,在安乐公主火辣辣的热艳注视下,袁昇迅速垂下了头。

他的道袍生出一串波动,心内更颤起痛楚的涟漪。他多么希望,这张绝美无俦的娇靥不要跟那可怕的阴谋联系在一起。

这几日他的心绪一直不佳,一闭上眼,就会做各种怪梦,梦里面他经常挥剑杀人。他知道,魇咒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消退,乃至可能随时发作。

好在这时激越的法鼓声响起,道士们开始步罡踏斗,操演起了祈福法阵。这是开光大典的大醮仪式,一是给玄元皇帝老子道君的神像开光,二是给皇帝祈福延寿,仪式繁复之极。

袁昇身为观主,自然要亲领群道祈福。

整座祈福法阵在他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配合繁复的法器和灯具,生出一种清净而雅致的美感。从皇帝到随行的官员,都看得目眩神驰。

但不知怎地,袁昇的心思却紊乱起来,四周的景物渐渐模糊,那股可怕的白雾竟又隐隐弥漫起来。

白雾对于他,就是梦境与现实的一个界限。

他知道,自己即将进入梦境,梦境中的自己有可能会被魇咒操控的。

果然,一双锐利的眸子从白雾中闪现,那是檀丰的眸子。他本来隐藏在黛绮的心门深处,直到自己推开她一扇一扇的心门,释放了它,同时被它侵蚀。

他紧紧攥住那把桃木法剑,表面上是照旧做法祈福,实则是暗中追逐那眸子,或者说抵挡那锐利的眸子。

那一定是自己的心魔,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西云寺这时候冷清得要命。经过两次恐怖的鬼怪事件,连胡商都不敢轻易来这里了。

地藏殿内,陆冲悄然闪到了那幅壁画《地狱变》前。一抹若有若无的雾气自壁画后飘出,向陆冲卷来。

陆冲冷笑道:“滚出来吧,老子不会欣赏什么名画,也就不会中你的魇咒!”

壁画后转出一道瘦削的身影,惨白如纸的脸孔,灼灼如电的眸子,正是胡僧檀丰。

“袁昇冒险一试,果然看破了你的踪迹。”陆冲冷冷道,“说吧,黛绮被你藏在何处?”

檀丰冷笑道:“袁昇倒也有些道行,竟从黛绮的心神中看破了我,更逃出了我的元神追杀。”

“你不是狗屁檀丰,更不是狗屁莫迪罗,你是风行子,大唐宣机国师的关门弟子。”

陆冲横掌当胸,掌心已幻出一把八卦开天钺和一把凤头金攥斧,呸了一声,“老子实在想不到,那晚在西云寺,你竟如此大胆,就那样被我擒住。”

檀丰听得“风行子”三字,微觉诧异,随即傲然一笑:“只因那时候,我还不能露出行迹。再说,便被你们擒住又如何,金吾卫还能困住我?实则唯有如此,我才能用更高明的集体迷魂术将当值的吴春、许四和同牢的囚犯六赖子等人尽数迷了魂,洗去了他们关于第一次越狱的记忆。还有袁昇的老头子袁怀玉,在他第二次提审我的时候,也被我乘机洗去记忆。如此这般,才可让袁昇彻底怀疑自己的人生。”檀丰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点小伎俩还用你废话么?这里面,还应该有个小花活,”陆冲绝不肯落在下风,冷哼道,“据袁昇回忆,你第二次越狱前,正是吴六郎先跑来跟他通报你越狱之事的,但当他赶到金吾卫大狱后,那个吴六郎又坚不承认此事。这是个关键,应该是那时的黛绮还甘心被你们摆布,不得不对袁昇施展了一次迷魂术,真相便是吴六郎根本没有赶来报讯,那只是迷魂术后袁昇生出的幻象。”

“谁能想到,堂堂宣机国师的关门弟子竟是个波斯人!你易容成波斯戏子,搅乱安乐公主府,又在西云寺内连造恶鬼杀人案,就是要嫁祸给太平公主吗?”

檀丰冷笑道:“活得不耐烦了么?你不过是宗相府内一只没人要的野狗,既知我师尊大名,怎地还要来管这闲事了!”

陆冲目光骤冷,振腕出剑。他生性狂傲,更讨厌旁人对他大发狂言。

一道白光凌空射出。他的玄兵术多用来扰敌,用以致胜的则是出神入化的御剑术。

剑仙门的御剑术连青阳子都忌惮三分,果然凌厉绝伦,一剑便从檀丰胸口穿入。

但檀丰却纹丝不动,脸上竟还泛出笑意:“御剑术?不过是小孩子玩物。”

他胸口正中已经被飞剑破出巨大的血洞,甚至可以看到那把在他身后呼啸绕回的飞剑,但他居然谈笑自若,这情形无比诡异。

“不死之身?”

陆冲心头大凛,但他生性坚忍倔强,蓦地一声大喝,剑气纵横,十余道剑芒闪过,檀丰的肩背胸胯都被飞剑斩断。

转眼间,胡僧的整个身子已被切割成了十七八块,但却没流下多少鲜血,最奇的是,那些早已筋骨断裂的血肉偏偏还堆砌在一起,稳稳地维护成一个人形。

而檀丰的脸上依旧满是讥笑:“雕虫小技。”

陆冲愕然住手,仿佛坠入了一个奇诡阴森的梦境。

“让你见识下真正的宣门道术!”那个残碎而又齐整的人形陡然出拳,直取陆冲的眉心。

陆冲急忙挥斧劈出,一斧头便削断了檀丰的腕子。但檀丰的拳头依旧飞出,狠狠切中了陆冲的肩头,痛得他肩骨欲碎。檀丰则笑吟吟地做了个收拳的动作,空中的拳头又稳稳收回,落在光秃秃的手腕上。

接下来的激战变得万分艰难而诡异,陆冲妙绝天下的御剑术和玄兵术根本无法施展。对方的手脚几乎都已被他砍断劈碎,但那些残缺的手掌、碎裂的脚趾照样击中陆冲,然后又飞回檀丰的身上。数招之下,陆冲便已狼狈不堪,只是仗着独门身法,左右腾挪,勉力支撑。

“该收你进地狱了。”

随着这声冷笑,檀丰的眸子陡然变得闪亮异常。

异变陡生,那壁画上光影闪烁,一只又一只的厉鬼妖魔嘶嚎着跃下,从四面八方向陆冲扑来。

玄元观内,大师兄凌髯子已看出袁昇手中的木剑招式有些散乱,不由心下焦急:“也许十七弟太年轻了。”但法阵操行中,须得阵形统一,凌髯子站在袁昇身后,却不敢绕到前面去提醒。

此时,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那双眸子终于定住了,熠熠闪着狡黠、狠毒、阴森的光芒。

他的木剑也稳稳擎住,对准了那双眸子。

法阵的鼓声愈发激越起来。站在袁昇身后的众道士还不怎样,法阵对面的君臣等道众却齐齐吃了一惊。这位年轻的观主,居然将木剑遥遥地对准了当今圣上。

众人心下均想,莫非这是祈福法阵的仪轨之一?不然的话,虽是一把木剑,这般遥遥比划,也是大逆不道。

万岁也不由微微蹙眉。只有韦皇后双眸闪亮,脸上竟耀出一片兴奋的红色。

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他却陡然发觉,眼前黑影闪烁,似有一只又一只的恶鬼正从那双诡异的眸子中窜出,向自己扑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只有飞剑砍掉那双眸子,才能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袁昇陡然振腕,长剑脱手而出。

鸿门第一人的飞剑,虽是一把木剑,却剑气凌人,直向皇帝飞去。

万岁身边原有多名高手随行,最著名的便是宣机国师。但这次所来的玄元观,却是宣机国师的老对头鸿罡国师辛苦筹建的道观,所以宣机国师并未随行。皇帝身边自然还有几位神通惊人的高手。但不知怎地,那几人只是目注着电般飞来的木剑,竟都没有出手。

鼓声忽然停止,玄元观众道士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

五尺,四尺,三尺……

众人目光所集的那把剑,已飞到了皇帝面前两尺左右。

忽然间,那把剑却在半空中向上挑起,跟着又再落下,接着又挑起、落下,仿佛在向皇帝三叩九拜。

袁昇脚下一个禹步飞踏而出,扬手接住了长剑。

观中才响起了一阵惊呼和掌声。这一手御剑术惊世骇俗,众人都是又惊又赞。

霎那间,袁昇的眸子回复清亮,气度也变为平和从容。

皇帝李显不晓武功道术,只觉这年轻观主手法新奇炫目,竟用飞剑对自己在空中叩拜,只道这是鱼龙百戏一样的新奇戏法,不由大是欣喜,竟拍手微笑。

皇帝叫好,旁人自然不能落后,喝彩鼓掌之声经久不息。连韦皇后都玉掌轻拍,只是一双凤眼中微露失落之色。相形之下,倒是安乐公主跳了起来,娇笑着拍掌叫好。

“献瑞瓶!”

道录司长官也长出了一口气,按约好的仪轨,长声吆喝着。

袁昇手捧着纯金瑞瓶,躬身走到了皇帝驾前。瑞瓶内装的是道家灵签,所谓“献瑞瓶”,就是请皇帝为天下为自己抽个灵签。

瑞瓶内的签早早都被换成了“上上大吉”,最次的也是“大吉”,所以皇帝怎么抽,都会得到个皆大欢喜的吉利话。

皇帝李显还是毕恭毕敬地向玄元老君像拱手祷告,然后才从瑞瓶内抽了一枚灵签。

灵签翻转,万岁的脸色却立时变得阴沉如水。他抬头望了一眼袁昇,神情满是错愕。

袁昇也是一愕。但李显的神色却在转眼间回复如常,将灵签插入瓶内,微笑道:“大吉!”

道录司长官忙高声喝道:“玄元神帝太上老君赐大吉灵签!”

霎时满场欢呼,“万岁”、“万岁”之声响如雷震。

一滴汗水滑落唇边,咸的感觉。

袁昇知道,这不是梦境。

适才在长剑出手的刹那,心内的那双眸子陡然明亮起来,变得明艳清澈,那不是恶鬼的眼睛,而是黛绮的美眸。

一弹指为六十刹那,一刹那间,袁昇的心猛然惊觉。

同一刻,西云寺内,被檀丰逼得山穷水尽的陆冲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管檀丰诡异绝伦的攻击,猛然挥剑砍向那幅巨大的壁画。

剑气到处,大殿内三面巨墙的壁画发出连绵不绝地呻吟,跟着纷纷绽开裂纹。

“不!”

檀丰嘶吼起来。他的一只断掌本已凌空飞出,将要印在陆冲的后背,但此时那断掌却呆呆地停在了半空。

吼声未绝,那幅惊世名画《地狱变》已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化作了无数的碎屑、尘埃、齑粉。若不是大殿内有八根明柱支撑,整个殿顶只怕也会轰然倒塌。

檀丰的叫声变得凄厉绝望,仿佛被砍成齑粉的,是他本人。

四下乱飞的灰霾中,陆冲的剑已脱手飞出,势若白虹贯日,凌空切入檀丰的肩胛。这次与前几回不同,血水立时四溅开来。

檀丰厉声惨嗥,身形扭曲,拼力左右闪窜。但飞剑依旧切割着他的血肉,斜肩铲背地向前推进,势若切纸割草。

陆冲的猜测非常准确,檀丰施展的鬼眼神通也是一种迷魂术,只是这种神通属于依通,定要依据个物件而施法。那物件便是这面恢弘的壁画,这才让陆冲生出厉鬼破壁而出的各种幻觉。此时壁画突然被毁,檀丰元神受震,邪法立破。

血水四溅开来,檀丰的身子被飞剑砍成了十七八片。只不过这一回,那些血肉再也不能维成一个人形,残肢碎肉终于跌落在了满地尘埃上。

咳咳咳,几声痛楚的呻吟,一道窈窕的身影忽从半面残墙后滚落在地,正是黛绮。此时她花容萎顿,雪白的胸襟上满是血水。

陆冲斜睨着波斯女郎,冷笑道:“咦,这不是‘姑奶奶’吗?”

黛绮无暇理会死对头的唇枪舌剑,擦了下唇边的血水,指着大殿角落里一个古怪的神像,道:“大胡子,快,打碎那神像!小心些,姑奶奶的老爹被檀丰那狗贼囚禁在里面。”

那是一座祆教的神像,腹部粗壮,造型怪异。陆冲一凛,还是依言挥剑。剑仙门奇才的剑气拿捏妙至毫巅,飞剑迅疾地破开泥塑神像的大肚。

泥屑迸飞间,跌出一个人来,满头金发,脸上皱纹对垒,竟是个波斯老人。

“你是,”陆冲盯着那人的脸,忽然大叫道,“莫迪罗!”

这人的脸孔无比熟悉,正是先前被檀丰腰斩后丢在西云寺外的波斯艺人。那日西云寺内陆冲抓捕檀丰时,那胡僧便曾易容成这张脸孔。照理说,这个波斯艺人早已死了,但偏偏此时,他又诡异地现身。

“奶奶的,难道老子也在做梦?”陆冲登时呆住了。

章节四谜后谜

五日后,西云寺内一间幽静的禅房中,一身雪白道袍的袁昇和胡僧慧范对坐饮茶。

袁昇很悠然地坐在一张胡椅上,慧范则在对面正襟陪坐。条案上的纯银鎏金茶具内,摆着几块蒙顶名茶制成的茶饼,茶鼎上水声初沸。色如青玉的茶盏内,热腾腾的茶汤闪着淡绿光影。

慧范笑着将越瓷盏递给袁昇,笑道:“这么说,莫迪罗竟是黛绮姑娘的老父?”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袁昇恭敬地捧起茶,“真正的莫迪罗其实是两个人,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大莫迪罗是波斯‘黑骆驼’幻戏社的掌柜,也是黛绮的父亲。弟弟小莫迪罗则游手好闲,多年前就与哥哥闹翻,干脆从‘黑骆驼’幻戏班子出走,在西市的诸个幻戏班子内混吃混喝。这个弟弟,为人胆小懒惰,却最喜欢赌博,终于被妖僧檀丰盯上,用重金诱他上钩,杀死之后,又用他的形貌做下了多重恶事。而哥哥么,也在一月前被檀丰擒住,用以要挟黛绮,让她对我施行迷魂术的邪法……”

“原来如此!”慧范仰头望天,微微沉吟,才道,“老衲来自西域,对西域幻术和京师道家各派也略通一二,且让贫僧推断一番袁公子近日的遭遇吧。

“首恶便是檀丰,他是宣机国师最神秘的关门弟子,道号风行子。没有人知道,宣机国师居然还有个波斯弟子。檀丰早就诱惑控制了小莫迪罗,随后杀死了他,易容成小莫迪罗的样子,参加安乐公主的芳辰寿宴盛会,盗走了公主的宝贝神灯。

“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嫁祸给太平公主。盗走神灯,只是第一步。随后,他故意被金吾卫抓住,又惊世骇俗地以幻术逃走,引得你来出马。第二步,便是在老衲的小庙中上演《地狱变》恶鬼杀人,不但让老衲的柜坊生意大打折扣,更让西云寺成了京师瞩目之地。是啊,老衲这里的本钱,大多是太平公主的。这样一来,公主自是万分狼狈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得是,你与黛绮的相遇,都是他们安排好的。想想追斗陆冲的青阳子,背后是宗相府。而宗相爷,与宣机国师一样,都是韦皇后的亲信。由此可知,檀丰不过是个牵线傀儡,真正的牵线人,只怕是韦皇后。”

袁昇深深叹了口气。檀丰是宣机国师的幺徒,宣机国师不仅是师尊鸿罡真人的死对头,更是深得韦皇后的青睐。而这位韦皇后,有个路人皆知的野心,那就是做成“武则天第二”。

慧范又叹道:“檀丰最重要的一步,其实是对你下手。他控制了黛绮的老爹大莫迪罗,逼迫精通魇咒的黛绮对你下手。你身中迷魂术之后,慢慢地真幻颠倒,不识梦境真实。

“你第一次去金吾卫大牢,破解‘登云幻’越狱,那应是真实的。此后,你去黛绮那追问莫迪罗的下落,已开始被她做了手脚。好在你入魔不深,其后你来到敝寺,先后见到被杀的韩跛子和腰斩的小莫迪罗,施展妙手奇计,擒住了檀丰。

“你以为大功告成,却不知小莫迪罗被杀,其实是檀丰发给黛绮的一个严令。那个与她父亲一模一样的叔父被杀了,预示着她父亲也岌岌可危。她必须按檀丰的安排对你下手了。于是,她不得不趁着和你聊天的时候对你痛下狠手。就是那一次,你忽然觉得她的双眸很迷人的时候。自此你便入了魔,时昏时醒,常如梦中……

“最终,你错上加错,在昏沉间误杀了师尊。其后之事,波澜起伏,黛绮和檀丰的阴谋也愈演愈烈,他们竟希望以魇咒,控制你在玄元盛典时刺杀万岁!”

袁昇的身子一颤。玄元观内自己飞剑出手射向皇帝的一幕如在眼前,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好在你用师门梦典中的秘法反制了黛绮。不过,”慧范睁大了疑惑的老眼,“最终的开光盛典中,你到底是怎样克制了心魔,只是用御剑术给万岁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呢?”

“我幡然猛醒,不是在最终的开光大典中,而是在闯入黛绮的心门时。”

袁昇紧盯着慧范的老眼,缓缓道,“她的老父被檀丰抓住,不得不遵照檀丰的安排行事。好在如她所说,她向我全部敞开了心门,我知道了许多。就如一出傀儡戏,我和她,都必须一板一眼地演到最后。”

“傀儡戏,演到最后?”

“是啊,回顾这些日子的梦幻颠倒,根源不是我遇见黛绮,而是从这幅《地狱变》开始的。”袁昇的目光愈发锐利,“其实最早对我施行迷魂术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不是吗?”

“大郎说笑了,老衲哪里有那个本事。”

“寻常的胡僧自然没有,可你老人家不同啊,”袁昇尽力放缓语调,“因为你是我的师尊,鸿罡真人!”

慧范一怔,抬起头,却没有以往招牌式的干笑,目光颇为复杂。

禅房内寂静无声。

良久,慧范才淡淡一笑:“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他慢慢挺直了佝偻的腰身,“还想看看老道原来的形貌吗?”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已回复成鸿罡国师的从容大气。

“不必了,连声音也不必变回来吧。那些音容笑貌,还请留在弟子心底。”袁昇的声音满是酸楚,在这之前,他一直希望,是自己错了。

慧范微笑道:“你到底是从何处看出了破绽?”

“师尊你仙逝得太过突然了。”

袁昇沉沉一叹,“你老功深造化,本不该被我打伤,被刺伤后,又重伤而亡,则愈发不该。更让我觉得奇怪的,还是您的遗命,我的资历本不该成为玄元观主,何况那时我还有心魔未除。而我荣登观主之位后便要举办开光大典,这遗命实在是匪夷所思,或者说,大有玄机。

“真正的端倪,则是灵虚观内的锁魔苑。相传在那本门最大的禁地内,有一个通天井,里面锁着您耗尽心血擒来的九首天魔……”

“你竟然去了通天井?”

“是啊,弟子已动了疑心,对许多习以为常的事都觉得古怪起来。呵呵,掀开刻满符咒的石盖,我才发现,那通天井内根本没有什么天魔,甚至没有水,那只是一个秘道。走出来后,竟是距离西市不远的一家书肆。书肆的后门,居然正对着西云寺的一个角门。是啊,师尊近年来总是闭关,其实您每次闭关,都是去了西云寺。

“还有么,便是您的坐姿!”

慧范一愕,微微低头。那时候,胡椅还不很流行,大部分唐人都习惯跪坐于地,所谓“正襟危坐”,其实也是跪坐。而身为胡人的慧范,此时却是极标准的唐人坐姿。

袁昇苦笑道:“按理你是个老胡僧,即便能学得我们唐人的坐姿,但也不该这样随时坐得有模有样。这绝非入乡随俗,而是,你早已自幼这般坐熟了,你,根本就不是个胡人。

“西云寺内一个唯利是图的老胡僧慧范,居然是大唐三大国师之一的鸿罡真人。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的事,但弟子一经生疑,便看出了很多破绽。除了你的坐姿,还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和你这胡僧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有一股很熟悉很淳和的气息;比如您那安卧在棺椁中的遗蜕,虽然弟子功力浅薄,但总觉得有些障眼法的嫌疑……

“对老胡僧慧范生疑后,弟子最大的疑惑便是,你老为何要这么做呢?”袁昇无奈地叹了口气,“弟子知道,当年你身为三大国师之首,本是大周朝则天皇帝驾前的红人。其后当今天子登基了,虽然今上依旧很看重您,但皇帝却更听皇后的话,您自是希望也能被韦皇后宠信。可惜,两年前,您与韦皇后的红人宣机国师争宠斗法,求雨失败,不但伤了元气,名气身份更退了一等。你必然不甘心,你一定要反转。

“可是后来,韦皇后却给您下达了两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是向万岁进言,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前些时日,弟子常见您为此唉声叹气,其后您忍不住皇后催促,终于冒险向万岁进言,以天象为说辞,当立安乐为皇太女。此言一出,朝野震动,却没有任何回音。但韦皇后给您下达的第二个命令,你老却实在无法完成了,那便是……刺杀万岁!”

刺杀万岁。

极缓慢的四个字,终于让慧范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孔生出了一丝颤动,他冷冷道:“继续说。”

“脱身之策,你老早就想好了,在当年与宣机斗法失利后,长安城内便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胡僧慧范大师。在外人眼中,只知道这位胡僧长袖善舞,善能理财,甚至还精通房中术。没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师尊您,曾经的四大玄门之首的鸿罡真人。你常常在白日里闭关,实则是去西云寺经营田产罢了。

“在韦皇后下达这第二个命令后,您觉得必须要脱身了。是的,师尊才是韦皇后此次大逆行动的真正军师,你全盘筹划了此次行动。宣机国师碍着韦皇后的面子,也只得来相助一臂之力,他推出了自己那不为人知的波斯弟子檀丰。但檀丰只是您的一个棋子,也是您的马前卒。就如现在这样,恶鬼杀人案真相大白了,作案的只是胡僧檀丰,而且已伏法被斩。

“正如师尊所说,魇咒邪法,定要先种下一个种子。师尊对我的喜好和修为进境了如指掌,轻易便种下了几次迷魂之种。第一次迷魂种子,是您传授了我画龙术,让我修习画龙梦功。虽然这种梦功修法练成后有壮大元神的奇效,却也极易出现偏差。此后,你又命我去西云寺观摹《地狱变》,再去城外龙神荒庙临摹壁画。想我去龙神庙的行踪,这长安城没几人知道,可师尊却是最早的知情者。

“第二次迷魂种子,便是师尊亲自出手替我疗伤了。那是最重要的一次。您先是施展迷魂法,借我之手刺杀了你。鸿罡真人功德圆满,完美脱身了。而我,则魔种深种,有了闻鼓杀人的冲动,我还会于‘无意中’发现,是自己杀了师父,不可救药,心神濒于崩溃。”

慧范终于苦涩地一笑:“是啊,这计策原本天衣无缝,有檀丰做挡箭牌,有黛绮做护身符,但没想到,最终你在祈福法阵上,居然能临事猛醒,挺了过来。这叫为师颇为奇怪。”

“不错,你还安排了可怜的黛绮姑娘做护身符。她父亲被檀丰劫做人质,只能听凭你们的摆布,用她的西域幻术跟我周旋。”

袁昇沉沉叹道:“我最初怀疑的人也正是她。当我认为自己误杀了师尊时,冒险以梦典的功夫一试,原是想跟她决一死战,但没想到,她真的对我敞开了心门,替我注入了一抹光。

“而且黛绮自身天赋出众,元神灵力惊人,最后关头,她更是自伤吐血,破去了檀丰在她心内注入的邪法。我不但逃了出来,还得她之助,一举突破了梦功的心魔。”

慧范叹道:“原来如此。这丫头法术平平,但资质惊人,天生灵力过人。这最后关头,她宁愿自伤,也要帮你,看来对你是有情有义了。本门源出天师道,不禁婚娶,你年岁也不小了,对她可还有情?”

此时慧范还是胡僧容貌,但言语间似又变回往日那个温和慈祥的鸿罡真人。

袁昇脸色微红,心中却有些悲凉,随即苦笑道:“这等闲事,就不劳师尊费心了。师尊操心的,都是国家大事。一年前太子殿下因谋反大逆而被诛,此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这些权贵间纷争渐烈,万岁的龙体又一日不似一日。师尊自然要及早措置,在韦皇后那里站稳脚跟,重新压下宣机国师一头。

“但刺杀皇帝这样的重罪,师尊是绝不能担的,最好由我这个中了心魔的弟子去完成,而在这之前,师尊也早已心力交瘁,驾鹤西归了。将来官府若是深挖缘由,也会有来历不明的檀丰和波斯妖女黛绮替你们担当。自然了,这两人无论如何,都会被杀了灭口的。”

袁昇一口气说出前因后果,禅房内再次寂静下来。

沉了沉,慧范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痛快,痛快,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虽然灵虚门内修道资质最佳者,是我的关门弟子小十九,但你袁十七才是真正的天才,为师很是欣慰。

“只是为师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他的笑容陡然一敛,叹道,“世上有神仙吗,在长安百姓的眼中,师尊就是活神仙之一。可惜,神仙们的争斗更剧烈,更可怕,一步有错,万劫不复。

“当今三大国师、四大玄门,可谓各有玄机各有靠山。那次祈雨斗法,耗尽了师尊的半生功力,此后灵虚门也岌岌可危。这时候,师尊还能违逆韦后的旨意吗?”

慧范苦笑了两声,“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檀丰身为宣机老道的亲信弟子,为何要去安乐公主府上行窃,又为何要来西云寺造下连番的凶案?”

袁昇沉吟道:“我也一直疑惑,安乐公主被窃,偷盗者是与太平公主干系紧密的西云寺胡僧……答案只有一个,这应该是檀丰受其师尊宣机国师的指示行事。宣机,很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座与太平公主关系密切的西云寺。”

“这就是妒忌的种子,”慧范叹道,“宣机未必会识破贫僧的身份,但却一直妒忌西云寺生财有道。更因安乐公主最忌惮其姑母太平公主,所以宣机才指示檀丰出手行窃再躲入西云寺,想以此栽赃本寺。”

袁昇奇道:“那檀丰不是宣机派了过来,奉韦皇后之命来助你干大事的吗,为何又要对你连番掣肘?”

“韦皇后原是知道我在经营这家胡寺的,还授意我用寺院柜坊生意来拉拢太平公主,想用老衲监视太平。”慧范说着摇头长叹,“但那檀丰,说是来相助,实则却是监视。韦皇后故意命他造出恶鬼杀人的奇案,将杀机引向西云寺,那便是在向我示威——若我再拖延而不出手,他们定要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袁昇只是专心喝茶,直到禅房内再也不闻慧范的唉声叹气,他才冷冷一笑:“韦皇后对你下的旨意,难道仅仅是刺杀万岁吗?”

“怎么……”慧范愕然抬头,眸中精芒一闪。

“那次斗法失手,对师尊的伤害确是深入骨髓。失败之后,你开始厌倦灵虚门,乃至厌恶整个道门。如你所说,由妒忌、愤恨和贪婪合成的种子早已种下,你一直在作这个恐怖的梦,最终你成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胡僧慧范!”

不知为何,袁昇的声音头一次变得冰冷起来:“道门之祖太上老君,被大唐皇族奉为李家的始祖,唐高宗更亲封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各地均建玄元观祭祀。所以武则天当年在武周登基之前,一定要先灭除道家的超绝地位,不但下令削去了太上老君‘玄元皇帝’的尊号,还将佛教排位在道门之前。直到三年前的神龙政变,天下又归于李唐,老君才又回复尊号。可是,如果道门仍做国教,那韦皇后如何能效法武则天再次称帝,安乐公主又怎样能成为皇太女?

“是的,覆灭整个道门,这才是韦皇后对你的密令。这密令,只怕连宣机国师都不知晓。在京师最大的玄元道观祈福开光盛典上,新任观主刺杀了皇帝,灵虚门乃至整个道教,都会遭受覆顶之灾。这也是你为什么早早要化身为胡僧慧范的缘由,也是你报复宣机国师的终极手段。”

禅房内静了一静。

慧范才一叹:“我灵虚门内弟子千百,传我衣钵者有十九人。若论功力,你不及老大;论坚忍,你不及老二;便是论资质,你也不及小十九。但若论头脑智慧,你实为本门第一!”

他的声音变得阴森起来,“可惜,你太聪明,实非有福之相。”

“师尊要杀人灭口么?”

袁昇淡然一笑:“眼下弟子可是玄元观的新任观主,如果我突然失踪,下落不明,必然会将风波牵扯入灵虚门。嗯,依着我老爹那执拗的脾气,定然会发觉诸多疑点,比如,您那没有下葬的棺椁,那神秘莫测的通天井。他若顺藤摸瓜,西云寺的慧范大师只怕就岌岌可危了。”

杀机一闪而逝,慧范的目光又变得混沌而温和,呵呵笑道:“你能克除心魔,足见道境大进。师尊早已奈何你不得了。唔,贫僧倒忘了,令尊还是金吾卫首领,你要将我这妖僧捆了去见官吗?”

“师尊早知道,我也奈何你不得的。”

袁昇神色一黯,叹道:“我是灵虚门最得意的弟子,又怎能捆绑自己的师尊。我被你指定为玄元观主,自然要全力维护灵虚门。我能做的,也只是对你视若不见。”

“视若不见,那就对了。无论是朝廷,还是修行,都应如此。”

慧范笑得真似一个狡猾的老波斯商,“况且,现在的答案不是很好吗?玄元观弑君案根本没有发生,除了你我,别人谁也不知。官员百姓们只会津津乐道于你的神通和胆魄。至于那惊世骇俗的恶鬼杀人案,也早已被你破去了,波斯妖人檀丰被斩,妖孽已除,天下皆大欢喜。”

是啊,这是一个双方皆大欢喜的结局,袁昇在心底无奈地叹息。甚至连自己的老爹都会很欢喜。奇案破了,妖人伏法,两大公主他都没有得罪。

而那盏万众瞩目的七宝日月灯,结局更是神奇,先是金吾卫将檀丰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但忽一日午后,却突然出现在檀丰屋后的一株梅树上。只怕这一切都在慧范这位师尊的算计之中。

慧范,自己从前的师尊,鸿罡真人,他策划了一切,操作了一切。但偏偏,他又算计好了一切后果,哪怕自己现在洞悉了他的一切奸谋,却对他无能为力。

袁昇缓缓站起,忽道:“你在玄元观内的那个内奸,今后要给我老实些。最后关头,万岁所抽的签匣,被人偷换了许多下签进去。这定然是你的安插吧?”

当时袁昇清楚地看见,在抽出灵签的一瞬,皇帝的脸孔僵硬了,沉了沉,万岁才勉强大笑说是“大吉”,跟着便将签子抛入了灵壶。为此袁昇早早留意了那支灵签,事后忙找出来看了,竟是下下签,签文险恶。

“不得不说,万岁也很会演戏,不过,”慧范眸中利芒再闪,“如同迷魂术一样,种子已经种下,万岁的大势已定了。”

袁昇的心突地一颤,冷冷道:“我说对你视若不见,只是眼下,而且只是对我的师尊鸿罡真人。对你胡僧慧范,还请自重,若你今后再行不轨之事,我一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慧范奇道,“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捕快,更不是金吾卫啊!”

“是的,弟子要出山了,请您自求多福!”

“出山?”慧范不由愣住。

袁昇却没言语,只深深一躬,在慧范疑惑的目光中,大踏步出了禅房。

尾声

还是那套清静的隐修精舍内,案头上放着的是一坛“梨花烧”。那是近年才由西域传入长安的烧酒,力道之大,远胜于时人喝惯了的粮食原汁酿酒。

饶是袁昇和陆冲都是玄功过人,但痛饮这种入口后就化为热浪的烧酒,也不由醉意渐起。

“看来那个波斯美女真的喜欢上你了,需要本剑仙牵线搭桥的话就说一声!”

陆冲说着便大笑起来,“说起女人么,我可有个欢喜冤家叫……青瑛,样子如天仙,性子如罗刹!对了,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安乐公主,你到底是怎样勾搭上手的?”

袁昇的心神不由一颤。

他想起了半年前,自己被请去给她疗疾,踏入那满是馥郁幽香的闺阁,见到了艳绝天下的公主。

那时候,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变——当时的太子李重俊因非韦皇后亲生,而被咄咄逼人的安乐公主和韦后逼入绝境,不得已冒险发动兵变,虽然在玄武门功亏一篑,被自己手下倒戈而杀,但在冲入玄武门之前,太子还是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武崇训也正是安乐公主的丈夫,安乐公主自己也在玄武门前历经生死奇险。

随后她便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缠绵难愈,众名医束手无策。

当优雅的袁昇踏入她的闺阁给她疗伤时,美艳的公主不觉双眸亮了亮,随即握住了他的手,幽幽地道:“你很好,只有你,能让我安心……你不许走,我要你在这里,一步不离地陪着我……我才睡得安心……”

她那身粉色纱衣上绣着百花争妍图,包裹着她起伏婀娜的玲珑体态,横卧榻上,便如一朵盛放的绝艳牡丹。

他握着她的手,觉得那柔荑很软,却有些冷。那时候,他的心怦怦地要跳出胸膛。

直到那双明艳绝伦的美眸终于闭上了,长长的睫毛不再颤动,他才他抬起头,便看到了那盏熠熠生辉的宝灯,精致,奢华,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那盏灯!”

袁昇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喃喃出声。

陆冲斜睨着他,笑道:“什么灯?”

“这场大案已经了断,但偷盗七宝日月灯的人,却还没有抓到。”

陆冲呵呵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偷灯的檀丰,早被老子砍得七零八落。”

“不是他!”袁昇收敛了笑容,“偷灯之人,应该是你!”

“我?”

“其实,当初你之所以被青阳子等人追杀,只是因为你的身份,”袁昇一字字地道,“你,是一个潜入宗楚客相府内的卧底细作!你早就在暗中刺探韦皇后一系,所以你才在荒庙脱险后,又会潜入西云寺继续卧底,因为你也一直在追查檀丰的底细。所以,你才能顺利助我破案,当场擒住了檀丰。若我猜测不错,安乐公主丢失的那琉璃宝灯,也必是你做的手脚!”

“你是在诈我么?”陆冲轻摇酒盏,依旧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古怪。

“容我慢慢道来。其一,檀丰伏诛之后,金吾卫遍寻不见的那盏宝灯,却在两天后突然出现在西云寺檀丰屋后的梅树上。这不应是老胡僧慧范做的手脚,他原不该让西云寺再惹上麻烦。除他之外,寺内的高人,便只你陆剑客一人了!

“其二,那晚你自龙神荒庙脱险,本该逃离京师,远遁江湖,但你竟然没有离开长安,而是留在了西云寺。更奇怪的是,你这种闲云野鹤,偏要主动帮我破案。那失而复得的宝灯,让我对你生了疑心,进而想到你的细作身份。”

“其三,由此再回想你的可疑之处,便很容易了。七宝日月灯首次亮相,自然是在万岁的夺灯宴上。那时候,由七种名贵宝石雕琢而成的宝灯流光溢彩,壮观华丽,让人叹为观止。但极少有人知道,此灯既名‘日月’,实则却是两盏,在外面气势恢宏的日灯内,还藏着一盏造型奇巧的月灯。万岁在夺灯宴上并未对此明示,事后安乐公主的芳辰寿宴上,也未做展示,故而天下人都会想当然地以为这宝灯很大。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日灯内还藏有月灯……”

说到这里,袁昇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是啊,自己进过她的寝室,自然见过那华丽精巧的月灯,更曾在灯下观美人。

他强力凝定心神,继续道:“那日灯巨大华美,高悬堂内,众人注目,自然极难偷盗得手,而那月灯只悬于公主寝宫,被盗的,也只是那盏月灯。公主府内宝灯被盗后,因事关重大,一干细节都未公诸于众。可我和你那次闲谈起那盏灯时,你口中说从未听说过此灯,但无意中比划了一下,居然恰是那月灯的大小。

“你,怎会知道公主府内丢失的是月灯?”

陆冲愣了下,随即扬眉大笑:“看来跟你在一处,今后须处处小心,只怕你能从我撒尿的姿势,看出老子有过几个女人。”

“不错,老子深入宗相那家伙的府内,本就是卧底去也。”他说着挺直腰板,“也正是有着宗相府贵客高人的身份,所以老子才又轻松混进了安乐公主的芳辰寿宴。老子本是想去混个热闹,不想却看到了一个波斯艺人鬼头鬼脑的。那时候我自然不知这家伙就是易容成莫迪罗来献艺的檀丰,只是觉得此人可疑,便跟在他后面看看热闹。

“我亲眼看到这家伙盗走了一套贡品茶具,老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自是觉得大不过瘾,便火上浇油,干脆潜入公主寝阁,一眼便看出那宝灯价值连城,便顺手盗走。直到那日跟你闲谈,才知老子顺手牵羊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七宝日月灯。一时欣喜,得意忘形,便比划了一下,没想到被你……”

袁昇一字字道:“那么,陆兄是哪一方的人马,莫非是……太平公主?”

“太平那泼妇,岂值得我去效命?”陆冲扳起了脸上的嬉笑,傲然拱手道,“本就不想瞒你,我主公的名讳……临淄王,李隆基。”

袁昇也不由神色一肃。

李隆基的父亲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相王李旦,在武则天时期也曾当过几年傀儡皇帝,当今皇帝登基时甚至想册封其为皇太弟,被其固辞作罢。李隆基便是相王的三儿子,虽然才二十多岁,却相传才干过人,气概超凡,最喜结交长安的任侠少年,身边聚集了一批禁军的青年军官。

这位果决刚毅的临淄王李隆基,也极擅纵横捭阖,暗中与太平公主结盟,借力打力,此时已俨然成为太平公主与韦皇后、安乐公主之外的第三方势力。

“原来是他!”

袁昇笑起来,反觉一阵如释重负。与许多长安的有志青年一样,他也对纯正李唐血统的李隆基颇多好感。

“就知道你也会服气临淄王!”陆冲大是得意,又端起了酒杯,“我听临淄王说,近日京师妖异频出,朝廷也正要设一个辟邪司,却苦于找不到人领此衙司,你既是玄元观主,可想过出山,担此重任?”

袁昇却闭上了眼,心内闪过那晚安乐公主横卧锦榻时,对自己幽幽的梦呓:“我总是梦见一条玉石铺就的路,我坐在一辆七宝镶嵌的马车上,踏着玉石路飞奔,可是啊,那条路是向下倾斜的,前面是深渊,而马车,根本停不下……”

他忽然生出一念:“其实师尊说得没错,世间人,又有几个不是活在梦中呢?安乐公主,大唐最美丽最有权势的女人,其实才是一直活在梦中的可怜人。或许,只有我能灭除她心中的恶鬼,让那辆马车停下来!”

“大唐辟邪司……好,出山!”

袁昇慨然而起,举杯一饮而尽,随即掷杯于地,酒杯碎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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